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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婆是龚自珍家族的后人 | 破茧

2017-08-09 吴昕骐 三明治


文 | 吴昕骐

   落 红   


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躺在那儿了。


一米多高灵台,四周铺满菊花,一层黄,一层白。


外婆在前夜里走得匆忙,未着一词。送医后的诊断是心脏病突发,按医生说法,老人走时没有太多痛苦。此刻她在透明棺中,宛若前一刻刚刚睡去,鼻息间隐有轻轻的鼾声。

她是顶爱美的人,此刻却穿一件褐色寿衣,上头画了团寿,合身得不自然。她要在这违和中停当两日三夜。


我不知她是否早料到了那一刻。往前的夏末八月,最后一次见老太太,她落了泪。我说:“过两天就回学校。”她问:“为什么那么急?”我答:“要准备考研。”她的泪已止不住。我笑说:“又不是不回来了。”中秋前十日,我确实回来了。她却再尝不到我带回的月饼。


请来道士做法事,午夜时开始点烛、燃香、唱咒,一边奏起铃铛、镲、唢呐,给周遭的人看给周遭的鬼看。房顶的喇叭播着哀乐,重音从头顶捶下,压得人呼吸局促。长明灯照得灵堂通亮,一日廿四小时,不眠不休。

而后,依着道士指引,披麻戴孝,长女、长女婿、次女、次女婿、三女、三女婿、孙辈们排成列,我站在最末,绕着灵台缓缓转。看向外婆侧脸,总觉绕着绕着她会醒转。地上放一道木质矮桥,一行生者跨过去,算是陪着外婆过了忘川水。


我第一次学会烧纸钱烧经文。那些纸质粗糙的四方形红底经文,得经由信佛老妈子们的手,念了《心经》、《弥陀经》、《往生经》,反复几遍后,交还生者。在一旁写上“某某敬”的字样,再到火盆边点燃。纸钱和经文要烧得完整,落入纸盆,少有飞灰,才算是到了往生者的手中。 


9月22日,秋分,往后昼短夜长。外婆肉身停搁世上的最后一日。


临火化前,一个三十来岁的女执事拿张白纸,站到众人前,草草说:“龚为瑾,1926年生,卒于2012年八月初四戌时。”念完,再无别话。好似一个人出生,死去,人间兜转一遭,一头接一尾,其余都不再重要。


爸爸在一旁附耳说:“刚刚应该让你去说的。”然而我能说出什么呢?我对她过往的八十六年所知寥寥。只知这位龚家长女一生流离,从北平到扬州到屯溪到香港,复归内地又北上沈阳,继而再度南迁。直至半世纪前才稍稍安稳在南方的陌生小城。她膝下三女,一在安徽,一在北京,一在浙江。她们各自攥着母亲的一部分记忆,但并不全然。细节如散了绳的书简,跌入流水,急急想要打捞,却早不知漂去何方。这些粗线条的联结和同样模糊的地名可能永远成谜,随她飘去了天上随她沉睡入了长梦。


两个执事者过来,拉开长台,开始把外婆推离。我站在人群后边,姑姑在前面回转头,招手说:“快点过来看你外婆末的一面。”我挤过去,喊着“外婆,外婆。”很快被灵堂内的哭声淹没。


这就是最后一面了。她的脸被推入一扇门后面,接着是身子,最后是脚。门框上写:火化室。身体,穿了三日的衣裳,儿孙孝敬的层层被褥,连同近一个世纪的受难,一并火化。


外边天空开始落雨。灵位前,逝者的女儿们跪着,外孙们跪着。被请来哭灵的女人,画上唱戏的妆容,耳边别了麦克风。一支哭母的选段,唱得如泣如诉。人都说她唱得好,只是外婆从来不听戏文的


出殡,于是骨灰入了盒,盒入了墓。雨停,留下一层湿冷冷的空气,和着山风涌过来。我的外婆桥就此断却,“外婆家”变作“外公那儿”。


   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   


外婆是龚自珍后代的讯息,是外公无意间透露的。彼时,我正把“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两句背于外公听。外婆在旁淡淡说:“我的爸爸很晚才告诉我。他很谦虚,怕我骄傲。”除却这句,外婆很少再说起她的家事。而这其中种种却变成我的执念,在她离开后愈发强烈。


马坡巷内的小米园在杭州城东,1792年龚自珍生在此处。不多年后,父亲龚丽正进士及第,便举家搬往京城。此后虽有归来,但龚自珍待在杭州的时间断断续续。这位长房长孙一生颠沛,最后暴卒于江苏云阳书院,只有小米园内的童年最为无虑。


外婆走后第三年的春夏之交,我初访小米园。这座清代的两层古楼落在小区中间,前后都建了住宅楼。这里应是鲜有来客,推开赭红漆木门时,一个蓝裙小姑娘正绕着柱子跑,三个老太太坐在院落西首的廊下长椅上,碎碎谈着天,见有生人入门,也没有停顿。在院中抬眼,天空被切割成四方。视线越过宅第高墙,是居民楼上的防盗窗,空调室外机,以及遮阳的绿棚。庭院石板铺地,南侧有池塘、假山、修竹,北面即是正厅。正厅之内布陈仿古的桌椅,梁上挂了红灯笼,房间暗处则接了日光灯。馆中安置着龚自珍的半身铜像,一副虬髯,目光如剑,头顶高悬“剑气箫心”的匾额。这四字是龚氏一生所奉,不过倒头来一例消除,只留了诗名与时命不济的遗恨。


旧木的味道沉入肺中,隔窗传来外头小女孩的笑声。厅堂空落,不见阳光,从前家族的欢愉全化作一地清冷。我朝定庵公(龚自珍)的半身像鞠了三躬,凝神看他,心下茫茫然一片,一如我初初得知自己是龚自珍后第八代时一样心情。一纸课文与一座铜像背后的某人,成为两百年前的近亲,只是这某人与外婆与我间到底残存多少联系?百年的乱世之间,这个家族开始流离,族脉四散。


唯一可知的是,在时代的转折点,他们都遭致裹挟。定庵公是激烈的济世者,而外婆,以及更多的族亲都在缄默与隐忍之途过去一生。诸般受难的遭际由时间磨去,能够活着已是幸事,其中滋味也只自知了。


但总有人为着这份联系奔走。在整理外婆旧物时,有只箱子静静立在旧报纸和废弃纸板的中间,没有多少灰尘。里面装了厚厚几摞纸,A3、A4尺寸的都有,用4只塑料袋裹住分装。另有三只暗黄色大信封,外壳已皱得发软,封口处被剪得齐齐整整,信纸叠成四方形,就像刚塞入时一般。寄件方都指向同一人:龚为瑶。


他是外婆的堂弟,今年也到了八十岁。为瑶舅公这一脉原在杭州,抗战时,为避日寇南侵,举家迁往西南腹地。为瑶在重庆行医半生,80年代才得归故里。往后的廿余年,他一面照顾老母,一面开始收集材料,编纂家谱。数年奔走间,许多离散的亲族被找到。他把经年整理的族人生平手稿复印若干份,装订成册,附上信件,寄送给尚健在的同辈族人。信中,除开联络问候外,他常提醒信那头的亲族,勿忘龚氏后人的身份。


2005年,《仁和龚氏宗谱》付梓。之后几年,为瑶带着家谱,去钱江晚报编辑部讲盼着龚家五世同堂,后来又接受杭报“西湖副刊”采访,其间还接待了几个登门寻访的大学生,成了“讲故事”的老人。1992年,龚自珍诞辰200周年,曾有一股研究龚氏的风潮。


为瑶舅公说,“那时候开了不少会。”


“那这些年呢?”


“这几年就不大有了。”


待离开小米园时,已近傍晚,一个妇人遛条博美犬从木门前走过。紧挨老宅的一幢楼中,某个厨房的油烟机开始发出轰鸣。


   某山某水迷姓氏,一钗一佩断知闻   


我第一次去杭州南山陵园,已是外婆走后第五年清明。恰逢连日春雨稍歇,玉皇山中的公墓弥散着青草味和鸟啼声。园中禁了烟火,山中水汽落到皮肤,四下里更显得清凉。这里长眠了龚氏两代人。外婆的父亲缄三公在北京过世,骨灰迁葬于此。


多年来,为瑶舅公和其他族亲照看着先灵。上山祭扫的当日,他的幺弟为琦五点起来,把昨日买的猪大肠反复搓洗,一直到七点时分,再去早市的熟食摊买来熏鱼和卤牛肉。这些贡品被小心装进餐盒,不多时后,就要带去山上,呈给先去的长辈。


公墓之中,墓碑紧挨,前后排间仅够站上一人。缄三公与妻合葬的墓碑立在1983年夏,他在前一年谢世。其时外婆已偏居南方多年,在此两年前,母亲故去,她北上奔丧,孰知仅仅两年后,父亲也急急远行。整三十年后,这位长女也随了他们往生。


碑上满生了青苔,碑面镂刻的字已斑驳。过去廿多年的四月头里,为瑶舅公总提前几日来到陵中,提几小盒红黑两色的马牌漆,用细笔刷把掉了漆的字重描一遍。黑漆为已故者,红漆的则尚健在。而回,由我来完成。墓碑左侧镂了子女的名,描至外婆名字,“瑾”字已被雨水冲刷得难以辨认。描完,再拔去石缝中钻出的杂草,碑石好像新立一般。


下山那会儿,太阳从云后露头,我和为瑶舅公并肩走着,散散聊起龚家的旧闻。“龚自珍的墓在翁家山一带,但位置一直没确定。”他抿抿嘴,沉默一阵后续上,“没确认才好哩。”


定庵公的好友魏源晚年隐居钱塘,死后葬于九曜山深林之间。文革中碑石遭毁,墓冢匿迹,后来多方探查才确认坟址所在。孰料当地园文局立碑不久,墓穴随即被盗。


缄三公身后两女两子,只次子与二女儿留在北京,长女在南方,长子则去了西安。长女七十大寿那年,四人最后一次团聚。那一回,他们最后一次来到陵园,齐齐祭拜父母,距今也已二十载。龚家几代曾同葬翁家山,而后世却在不同的殡仪礼俗中各设灵堂。


41 37068 41 15289 0 0 2151 0 0:00:17 0:00:07 0:00:10 3001餐在为琦舅公家摆开。一坛黄酒启封,旧事便浮起来。为瑶舅公饮完一口酒,提起缄三公,说:“我到现在还记得三伯牵我手的样子,这个印象很深。”“我们都很敬重他。”为琦在对面点头说。


一桌人絮絮说着,我坐在一旁,看老人相似的身材、体态,偶尔闪过的某一神情,以及同样温润的面颊,隐隐觉着外婆也在桌边


   外婆在灶头前回过头   


外婆走后,我开始疯狂检索那些内容关于“外婆”的文字,流散的孤篇,成集的册子,陈文茜、张哲、陈绮贞,甚或朋友的。我从来不知,一个称谓会变成最敏感的禁忌。但那是别人的故事,不属于她,也不属于我。


许多次,我梦到她,又在厨房煎荷包蛋,勾芡我不复得尝的酱汁儿,梦到她来参加我的婚礼,喃喃念我乳名。其实我从来未曾向她提及我的爱情,她也没有说起过自己的。


这些故事再难复得了。所幸两老都爱照相,我在旧相片里断断续续窥到了从前的片段。外婆与外公识于患难。1938年文夕大火后,长沙张家东迁到了安徽。不久后,缄三公从北平举家南迁也到此地。他们成了对门的邻居。我看到外婆廿五岁年纪出嫁时和外公的订婚照。她确是世家大族的长女,西洋白纱衬着她的笑。外婆旁侧的湖南小子此时西装笔挺,正是意气风发时候。这个长她三岁的张家小子出落得英气逼人,他是舞池里的王子,泛舟西湖题诗黄昏的新青年,是那个年代任哪个怀春少女都会倾慕的主儿。


上世纪六十年代,流离半生后,他俩终于落脚到南方一座未涉足的小城,与各自的故土离分。生活并不富足,每月外公还得把部分薪水寄去定居安徽的父母、姊妹。但两人熬过了战乱逃难的年岁,又捱过文革,有些苦便在忍耐中过去。我妈妈尚小时,某年终外公害了胃病,外婆在单位门口支起炉子,托乡邮员从农村捎回玉米,日日熬做玉米糊,直到丈夫痊愈。外婆是顶爱美的龚家长女,那会儿没有护肤品,她便用蜂蜜敷脸。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膝盖生疼,就把生姜切片,轻放在膝盖上,从药房采来捣碎的艾,捻一撮在姜片上,再划根火柴点燃,艾香起时,姜汁渗入膝盖,坚持几日便消了痛。外婆的这些法子,许多是从她母亲那儿学来,我妈妈看得多也就会了,闲聊时顺口说起,就又到了我处。

1990年冬,我出生,对世界最初的记忆在外婆家烙下,再难割舍。这四十多平的小房子,客厅餐桌上放了两副扑克,往日里老太太在午睡后,总要慢慢摆弄一阵,一边的闹钟发出“嚓嚓”的声响。如若我在,就陪着她玩儿,都是我俩自创的游戏,旁人是不晓得的。北房原是我妈的闺房,床边桌子最右手边的抽屉里放着跳棋和万花筒,以及供我识字的卡片。房间的门框上,用圆珠笔划着一道道线,那是我自小长高的标记,线旁注了年月。南房总有阳光透进来,1980年代,外公买来一台手动调焦相机,常把相机调好焦,设定时间,两步跨回外婆身边,两人看着镜头,默数秒数,等快门自动弹起,“咔嚓”,自拍印上胶片。


南房连着不大的阳台,一半的面积被他俩经营成了花园。琼花、海棠、仙人球,两盆君子兰一年一开,大朵大朵的橙红直往下坠。还有水仙,那是每年冬春交际间的固定品种。临到年节,老俩口便要买来水仙,在椭圆瓷盆里搁放鹅卵石,缀上几颗玻璃子弹球,倒上水。之后每日,数数可有新生的花苞,静待春节前后某日早晨醒来,前夜已花开数朵。这习惯延续到我爸妈身上,只是外婆走后,家中已有好几年未闻见水仙花香了。


约莫在我高中,外公的记忆慢慢不再刷新。及至今日,他见我时,仍常问,想去哪儿读大学。记忆不再时,习惯变成偏执的本能。他左手腕上的表滑落到接近手肘的位置,早停了针,也不肯脱去。他的手电常年搁在枕下。这个三十多年的老小区里只三两盏路灯,从前傍晚,天色暗沉时候,我要归家,他总要打着手电送我到小区门口,再劝也不肯回。而外婆,则站在楼梯中间的平台上遥遥看我们。到了晚间,总有一通电话,末了,外公不忘附上一句“你保重,身体健康” 。


外公在一次跌倒后,开始卧床。他口中的话渐渐连不成句子。他大概已不大认得我,叫不出我的名。但每次看到我,他总向我竖起大拇指,说:“好,好。”他自然不记得外婆去了哪儿,但有时似乎又清醒。


他问我母亲:“你妈妈呢?”


“为瑾,为瑾呢?”

“那个人呢?”


“还有个人到哪里去了?”


妈妈在一旁答:“妈妈到天上去了啊。”


他别过头去:“不要说了,我难过……”


那些相片被放在床边的小橱里,其中许多张全家福,地点则多在北京。


2006年夏,我陪外婆去北京。外婆第一次坐飞机,回到她生兹念兹的那座城,所有熟悉的地方都变了样儿。我则第一次到皇城根儿,从首都机场出,到西单到丰台到朝阳,一切都是新的。第一晚的时候,飞机从房顶上划过,发出轰鸣,我从睡梦中醒来,朦胧听到隔壁房中外婆同她的幺妹还在细细私语。最末的相见,不过匆匆一月。


另有一张,外婆在厨房,正侧过身来笑。拉一根铁丝,挂上两只酱鸭,窗台上摆了一篮蔬菜。大约外公端着相机走到外婆身后,唤了一声,外婆在灶台前回过头,看到镜头,于是停下正剁排骨的菜刀,开始笑。老伴儿按下快门,定格。相片冲印出来,外公在背后写“摄于1987年1月27日,除夕前,厨房,无阳光,距离1.5米,光圈5.6,速度1/8秒”。


外婆故去后,头三年的除夕夜饭,酒店服务生每上一碗菜,妈妈都须先夹一块,用保鲜袋装好,林林总总凑齐九道。第二日大年初一起一大早,备上黄菊、香烛,上山祭拜。三年中,有时雨,有时晴,有时墓碑前的几株茶花已开,其中一株是难得的粉色。到初二,仍照归宁的习俗,按从前外婆的要求,有几道菜必须有,红烧鱼、鸡肉、元宝蛋。


2002年,我甫上小学六年级。为瑶舅公在给外婆的信中说:“为瑾姐的外孙争取在北京、杭州读大学、就业。这是龚自珍后代的两大理想基地。教育后代,从这方面努力!”七年后,我这个第八代的异姓者,确到了杭州,不过不成器地混迹四年,又离遁回了故土。


及今,龚氏“为”字一辈多入耄耋,外婆故去也近五年。后知后觉如我,才试图从亲眷的叙述中拼凑她的一生。这一趟无力行旅,仿若没有正确答案的考试。只是纵然血脉微茫,有些故事终归藏在里头。






吴昕骐

银行职员 坐标浙江嵊州

 

银行职员,小城青年。


一个半吊子文青,偶尔打球听摇滚。一个纯粹写字的人,没有更多头衔。


破茧是条长长长的路。写作,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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