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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拳,我上瘾了,你呢? | 三明治 · 童言专栏

2018-01-10 童言 三明治

1


嘭嘭,嘭嘭。


拳套与手靶,皮质与皮质,左拳,右拳,左拳,右拳。


嘭嘭,嘭嘭。


众人同时出击,声音经过狭小空间发酵,如心跳,如吟唱,如原始部落祭祀仪式,如注入血液的一针毒品。


嘭嘭,嘭嘭。


我上瘾了。


今年,我的两个孩子——哥哥上小学,妹妹还在幼儿园。两套行程,两种需求,我每天追赶倒计时,嘴上装着马达跑“快点快点”,身体拖在后面,喘粗气。今年,也是搬来新加坡的第三年。多年多次迁徙,朋友一轮一轮洗牌,剩下的要么在远方,要么还需浇灌。没有正式工作,一份兼职,做体力活。写作带我暂时逃离,但合上电脑,眼前依旧是不会说话的客厅,一成不变的宜家沙发,和一张褪去阳光的脸。


情绪自然好不到哪儿去,话语带着火星脱口而出。孩子看着我,就像看着童书里冲出来的怪兽,陌生而可怕。甚至有一次,因为找不到第二天要还给学校的图书,惊慌黏住喉咙,呼吸困难,眼泪无缘故大滴坠落。我把自己藏在墙角,哭喊得如一只受伤的动物。


“你到底怎么了?”布生过来擦拭我的泪水。我睁着湿透的眼睛,无言以对。“要不你自己去度个假散散心,我来照顾娃几天?”


我摇摇头,说:“没用的。”


“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35 42385 35 14939 0 0 3138 0 0:00:13 0:00:04 0:00:09 3138”


“我想学泰拳。”


“啊?”


时间倒退至2016年12月。缘起三明治一篇文章《中国女生也开始对学泰拳感兴趣了?(点击阅读),介绍上海女生兴起练习泰拳。我看得心痒痒,便拉着朋友去家附近的泰拳馆,以一节体验课来庆祝自己生日。碰巧那晚布生和孩子等着我庆祝,我俩匆匆上了半节课就翘课了。后来微醺到家,什么都想不起来。唯一证明我和泰拳短暂约会过,是身上黏糊糊的汗渍,和晒在朋友圈上的一句感叹:好久没那么爽了!


后来大半年,我一直想着要报名,却始终没有付诸行动。我属保守派,在挑战新技能上。学过最稀罕的,大概只算手风琴。泰拳处在安全区外,体验玩玩还可以,要真正儿八经上课,我单枪独马去还有点怯。所以一直对自己说,太忙啦,抽不出时间啦,还扯来点心理阴影做后盾,尽管这阴影只有麻婆豆腐块般大。


那还是小学的事情。我在珠江边晨跑时,总经过几个武警练习打沙袋。我平生没摸过真沙袋,看他们把人形大的袋子踢得乱晃,我首先联想起吹气不倒翁。等武警们走开,我好奇靠过去,拿出和不倒翁玩耍的尽情,一掌“哼哈”戳进去。


沙袋,纹丝不动。我的手指关节,一阵火辣。我抱着破皮流血的指头,从此绕道而行。


鉴于以上理由,我心安理得继续拖延,就算拳馆近在孩子学校对面,我天天接送经过,也始终没狠心偏离轨道。


但我急需发展一项运动,以补足缺失的内啡肽。翻看以前学过的,我摇着头一个个划掉:网球,没伴;瑜伽,学腻了;上健身房?等于和机械说话。倒是上过芭蕾舞课。虽说练过10年舞蹈,现在老胳膊老腿,再压也压不出当年的柔软。而且高雅艺术,同学也高雅。鼻子翘得老高,招呼都懒得打。每堂课重复同样动作,我哈欠连连。想来想去,还是那晚尝到的泰拳课,如又酸又辣的冬阴功汤,长久回荡在记忆里。


恰好最近,遇见新邻居Risma,她也在同一拳馆学泰拳。我正泪眼朦胧时,突然想起Risma邀请我一起去上课。


“我要学泰拳!”我向布生宣布。接下来的周一早上,我逆着上班族的方向,第1.5次来到拳馆。


教练分配Risma给我当陪练。她学两年了,驾轻就熟,正好帮我熟悉基本动作。直拳,刺拳,勾拳,侧踢,直膝.......我一边背新单词,一边记住相对应动作。闲置许久的脑袋,确实显现生锈迹象。该出左手,出了右手。该用腿,却用了肘。反反复复,算上手了,体力不支的警告红灯,开始闪烁。


Risma


别以为泰拳只是原地蹦蹦跳跳。这项被称为”八肢艺术”的运动,需要用双手,双脚,双肘,双膝。上课时间虽不长,90分钟,除去课前热身,结束时体能训练,上下场各半小时。但短短30分钟,每一出击都在耗能量。那种一张嘴嫌不够,恨不得把肺撕开来呼吸的感觉,和我在烈日下打网球的感觉一模一样。


终于熬完最后左右腿三十侧踢,我瘫软在地上。


“开始都这样,多练就好了。”Risma安慰说,她一定看到我发白的嘴唇。我后悔早餐没吃好。一片小面包加果汁,头层汗发完就空了。


我拖着宿醉似的身体,到前台交费。


“十次会员,对吧?”


我没力气想,直接点头。可一出门,后悔了。十次? 一次都快要我的老命了。


我能坚持吗?


2



这是一间规模很小的拳馆,坐落在新加坡东部民宅区。老式五脚基楼房商铺门面,左邻妇科诊所,右邻印度家庭杂货铺,走路不留意看,还真不知道这里夹着一件拳馆。


室内更小。隔去6平米做擂台,剩下137平米,需挤下二十多名学员同时拳打脚踢。我知道其他拳馆,设有跑步或者跳绳等热身项目。这儿哪弄得开?人多时,都排到后门去了。那里通公共户外过道,雨天飘进来丝丝凉风,好吹散里屋的陈年汗臭。


初上拳台


课后第二天,Risma发信息问我感觉如何。全身酸痛,我回复,连轻轻咳嗽都得小心翼翼。我一边龇牙咧嘴,一边计划:要不算了? 但我马上想到两娃,要是他们知道妈妈怕痛,就这样轻易放弃了,那还立什么榜样?而且,这种痛并不恼人,傻里傻气的,就像雪地上摔了一跤,肌肉情不自禁哈哈大笑,我自己也跟着笑了。


再说,288元新币(不到1500人民币),确实不贵。我向朋友咨询过,这个价放在上海,连入会零头都不到。泰拳在中国属新兴运动,不及跆拳道热门。而在新加坡,临近产地泰国,两国联合搞比赛是常有的事。加上在热带生活,赘肉无处遮掩,秀健康酮体是刚需。泰拳入门低,消能高,效果快,许多连锁健身房都设班。我这间拳馆,三个教练一台戏,基本设备也齐全,就是蓝色泡沫地垫有点廉价,一分钱一分货嘛。


我决定给自己和泰拳多一次机会。但上第二次课前,我做了一些小准备:


1,每天早晨开始练跳绳;

2,早餐吃好,蛋白质碳水化合物加水果,一样不能少;

3,学别人英语打卡,跑步打卡,我也在朋友圈打卡泰拳。


一按发送,几只卧虎藏“凤”纷纷现形:


“我玩过散打,注意保护自己。”


“我在玩射击!”


一位男性朋友,则提出这样的疑问:“泰拳太激烈了,不太适合女生吧?”


我的入门课班上,男女同学比例趋向持平。拳臂伸出去,粗的,细的,肌肉的,肥肉的,多毛的,剃了毛的,都铺着薄薄一层汗雾,和谐共处。男生力量确实占优势,尤其那些二十出头的,年轻气盛,又害相思,苦大仇深不要命地冲。但烧得猛,耗得也快,抛物线型。总看到七尺男儿最后放弃“致命”三十侧踢,软软靠在墙角,饶命一样说“不行了不行了。”


59岁的拳友


女同学中有16岁学生,59岁退了休的老阿姨,中间分布全职妈妈,兼职瑜伽老师,打工的,创业的。正如女性平日在家庭,工作,孩子中切换角色,我们打泰拳,可快可慢,可柔可刚,美得如章子怡的玉娇龙。


“女生练泰拳,挺适合的。” 我回复,并附上照片:新淘来的粉色草莓图案拳套。


经过最初几节课的震荡,我渐渐适应了泰拳的温度。拳法基本熟练,耐力也慢慢跟上。就是缠绷带,一直学不会。裹脚布似的布条,从手腕经过手掌穿过五指,既吸收拳套里的汗,亦起保护作用。但布条足有五米长,延绵悠扬,一不小心就绕迷路。我像包裹蒸棕一样糊弄,心想蒙混过关,却被从后门浇花回来的Joy盯上。


“真乱!” 他说,放下水桶过来。布条卸下,重新包扎。他的手很轻,就像在叠一件丝绸衬衣。我想起他修剪的那些娇巧蝶豆花。


包好了。我和Joy说谢谢,他下巴扬了扬,痞痞的,转身准备他的练习装备去。


泰国教练Joy


Joy是拳馆里唯一原装泰国产教练。没我高,皮肤黑亮,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身上很精,小腿后方那两块腓肠肌,像市场里卖的上等瘦肉。如果有“拳馆最受欢迎教练”投票,Joy一定得票最多。他力气大,套路多,和他对打就像玩升级打怪,越打越带劲。要是踢出漂亮的蹬腿,他还给你嘻哈一句:oh yeah!


这天,指名让Joy当陪练的,是一个大高个。全身“硕果累累”,鞋码没有50也肯定得48。Joy在他眼前晃动,像一只飞舞蚊子。但这只蚊子如猎鹰般犀利,眼睛稳稳钳住,等着大高个分心喘气一刻,对准没有护卫的腰部,一拳点上。


“漂亮!” 擂台外一片欢呼,学员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一圈。


我也在这片混呼声里,连自己都没想到。像看了一部年度最佳励志片,只觉眼角湿绵绵的。


Joy的纹身


训练结束,大家散去。我注意到Joy穿了件小背心,裸露部分,绣着让人好奇的纹身图案。天生对纹身有飞蛾扑火般执迷的我,快步赶上去,拍拍Joy的肩膀:


“一尊佛像,一个男人,什么含义?”


“那是坏人,”他纠正我说,“佛像让他安宁。” 而后,他头朝远方,眼睛缥缈起来,


“以前,我就是那个坏人。”


3



布生说,每逢周一,“泰拳”成了我们家餐桌上的必点话题。


那当然,他的周一有什么好聊的?会议,会议,邮件,邮件。我的呢,早上骑着车,哼着小调,十字路口刹车向右拐,一头扎进我的百草园。打招呼,换衣服,热身,挥拳,直到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曾经那只小菜鸟,已经心不慌气不喘地连打六轮,教练还表扬我进步神速呢!


我增重了。天知道这可如日食般稀有,上一次发生,还是5年前怀孕时。新添的1公斤,就在肱二头肌,手臂两只小老鼠,镜子里洋洋得意。对了,我和沙袋重遇了,在speed punch 练习上。经过岁月改良,麻布早升级为皮套。我的拳套砸上去,它原来那么无怨无悔,简直是出气神器!我已准备抱一个回家。



所以,大团圆结局了?


且慢。


听到Joy说“坏人”时,我只推断出一种可能:“你以前是黑社会的?”


Joy这才意识说漏嘴了,赶紧摆摆手纠正:“嗨,哪有什么黑社会。”


“那你做什么坏事了?”


“没......没做什么。”Joy说,嘴角狡黠一亮。此后三番四次,无论明示暗示,Joy一律含笑否认。


如果是其他人,或许就此作罢。我,欲罢不能。沿着Joy抛出的线索走下去,我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的深夜,不睡觉追看港产黑帮片。那些风云涌起,那些侠骨柔情,全是我梦中的童话。再细看Joy,侧影有点张耀扬,也有点梁朝伟,很接近了!


我决定出“狠招”!


“喏,一颗糖,换你一个故事。”


一天休息时,我找到Joy,手心托起精心准备的“贿赂”。Joy眼珠子溜过我,又溜过糖,终于咧出一个投降的笑容。


“挺甜的。” 他说。


Joy确实不是黑社会,他从来没交过会费。可他有一位黑帮好朋友,当地两大对立帮派之一的头目。因为同在一寄宿学校,Joy又会打拳,朋友经常带他一起混。喝酒,打架,赛摩托车,上百号男女年轻人,云一样从深夜飘荡至清晨。


一天晚上,大伙刚喝完酒出来,迎面遇上死对头。两团人当场打起来。Joy正忙着给自己解围,忽然,一声枪响!他赶紧寻过去,发现好朋友肚子开花,大小肠都流出来。火速找来帮手,一前一后夹着,骑上摩托往医院赶。不巧,途中警察设路障。Joy身上带着枪,三人只能又绕回去换汽车。


好朋友半路就断气了。那两只耷拉的脚掌,一路蹭着泥地,磨出阴森白骨。


那次以后,Joy顶着全A优秀学生称号,退学,退役。还请来僧人,一针一针刻下图案,以此为戒。再后来,Joy离开泰国,来到新加坡,碰到现在的合伙人,创立这间拳馆。


“那么快13年啦。”他说,头往后靠在墙上,淡淡看着几个学员跳绳拉伸。


“凶手后来抓住了吗?”


“抓到了,”他说。“我每年回去都要探望他的父母。”


“那......真不打架啦?”


Joy嘿嘿一笑,憨憨挠着板寸承认,“偶尔啦!” 最近一次,是深夜遇上醉酒闹事的,为了保护女朋友而战。


“哎呀,你不知道,平时练习都带拳套,那晚赤手空拳的,打得都是血。”Joy说着,捧起刚结痂的宝贝手,心疼得恨不得放在嘴边亲吻几下。我笑得要从凳子上掉下来。拳馆掌门人,新加坡国家队教练,竟还如此狼狈,可要上头条新闻!


4


你读到这篇文章之时,我已经续卡了。新换的卡片,比第一次拿起来顺手。我看着空空的十个格子,脑袋突然冒出一个极其疯狂的主意:


我要加入高级班!


那可是备战擂台拳手的聚集地,并不是随随便便,说进就进——invitation only。教练一直在旁观察,待时机成熟,过来耳边悄悄通知: “可以升级了。”


你或许觉得我吃错药了,三十多岁, 还敢出此狂言?放心,女性身体坚韧度,40岁才达峰值。借用我朋友(学过散打那个)的话来总结:我们在用力抗争,对无聊生活,对偏见,对下垂,对皱纹,对岁月。只要裁判还没吹哨,鹿死谁手,焉能定夺?


高级班一瞥


嘭嘭,嘭嘭。


我已经预备好了,


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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