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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24岁时在埃及虚掷的三个月青春 | 童言专栏

童言 三明治 2019-07-03



作者按:


我一直有意回避写大学毕业后的经历,无论可告人的还是不可告人的。直到有一次和朋友聊起,她说:“你过的才叫青春啊!”想想也是,鲁莽,任性,自我,但同时对世界好奇,奋不顾身去闯荡,不就是青春的定义吗?


那就,先把可告人的写出来吧。





我能嗅到警官的香水,浓,烈,如玫瑰颓败。


“你来埃及的目的是?”警官从我的护照里抬起头,微笑着问我。他的笑容很热切,热切得有点过界,仿佛我也那么笑一笑,就会发生点什么。


“在NGO做志愿者。”我说。


“N什么?”


“Non-governmental organzation (非政府组织)。” 我说。他还在抓脑袋,显然没听懂,我只好把意思简化为:做英语老师。


警官缓缓点了点头,神情并非凝重,却迟迟不愿手起章落。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有点担心起来。但转念一想,三个月旅游签证,还能错哪儿?


但确实遇到麻烦了,因为警官把我和护照,一并交给了另一名警官。我被安排坐在出入境办公室门外等候。几个警官,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空气里,更多的玫瑰腐败味道, 消散在越发空荡的入境大厅里。刚才那位警官也换岗了,打着哈欠,向我走来。


“你是......英语老师?” 他问。


我倚着墙,无精打采地点点头。护照进去那么久,也没人出来交待怎么回事。外面接机的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呢?还有行李,要是被人拿走了......我在一堆忧愁中辗转反侧,听见警官再次提问:


“那你教我英语吧?”


“可你明明会......”我这才仰起脸,猛然发现警官是一帅小伙子,头发光滑油亮,笔挺制服下,内容呼之欲出。他如漩涡的眼睛,正向我发出邀请。


我下意识开始拨弄发尖,嘴角甜丝丝起来。这情况,瑞典可稀罕。那里的男人,说话还得先喝口酒热热身,哪像这个中东男人......哦,慢着,我突然想起Jane提前给我的忠告:中东男人最喜欢搭讪,小心别中招!


警官没察觉出我的恍然大悟,主动拿来笔和纸,写下电话号码,递给我。我接过来,抿嘴蜜蜜一笑,道:“帮我看看护照好了没,可以吗?”


护照终于出来了,四五个警官也跟着出来,又是阿拉伯语又是英语地给我解释。我一心想着我的行李,匆匆谢过便正式踏入埃及国境。


谢天谢地,行李还在,来接我的埃及小哥也还在!我一见面就滔滔说起刚才的遭遇。但小哥可能累了,揉着眼睛说自己叫Malik。搬行李上车后,我们在沉默中出发。


已是凌晨,车外却依然吵杂。笨拙的马达,尖锐的喇叭,狂欢的呼喊,汇聚成一幅毕加索的油画,我是越看越没底。要说去瑞典前,就算没听过,也能猜得出个大致。可埃及,除了著名的金字塔与穆斯林国家,这儿吃什么,住什么,我完全失去联想能力。父亲倒出差去过几次迪拜。他叮嘱说,一定要把东西看好,那些中东佬,可狡猾了!而我此刻就坐在一个“中东佬”的车上,连去哪儿都不知道!


那就统统交给上天吧,我想,摸了摸脖子上的玉观音。一身空白地开始,或许,还能收获更多?


“到了。” Malik说,下了车。


我们走进一幢可以称得上土胚房的公寓楼里。要放在亚热带,这一定显得寒碜。但我看到周围几幢房子都长这样。阿拉伯民宅风格,大抵如此。过道倒用了水泥,三四层楼房,好歹也配了电梯,是拉铁闸门那种老样式。我们把行李塞进去,拖出来,吭哧吭哧来到三楼。


一个红头发女孩,门后探出头来。Malik介绍说这是Denis,来自土耳其,继而功成身退。Denis和我在同一项目,可她来到开罗几天了,一直没人来说工作的事。她也告诉我,房子里还住着两个荷兰男孩,已经在这儿两星期,现在周末旅行去了。Denis的声音又甜又沙,说话时秋波婀娜飘送。


开罗真热,躺在空调房里能出汗。就算我们甘愿顶着大太阳出去,也走不了多远。住处外只有一条公路,上面沙尘滚滚,看起来离城市还远着。而唯一能定位的,是Malik用英文写下的地址。我们百无聊赖了一整天,突然,我想起警官给我留的电话号码。


要不......要不约他出来?


Denis有点犹豫。我想警官看起来不像坏人,而且有个本地人带着出去玩玩,该会不错。


警官披着一身晚霞,如约出现在公寓楼下。换上便衣的他,依然帅气。就是那头发,越发光亮,就像在花生油里煎炸过。他显然很高兴我还惦记着他,笑呵呵地大步迎来。

三代同堂


我们去了市中心,那里鼎沸得和广州北京路差不多。埃及人真热情,一看到我们就说:“欢迎来到埃及。” 可警官说,要是遇上美国人,他们才懒得搭理。“我们不喜欢美国人。” 他说。


警官说话热烈,吃饭时还展示自己学过的中国功夫。但我看得出,他对我的兴趣已经过了有效期,注意力都转移到Denis身上。Denis可能和我一样,受不了警官的油腻头发,骗他说自己已经有男朋友。


我本还有点后怕,心想要是遇到个难缠的就糟糕。幸好警官还不错,把我们安全送到家,挥挥手说还要赶下场。我和Denis聊到深夜才睡。窗外,一直传来欢快的喇叭声。仔细听,还挺有韵律,滴滴......滴滴滴......滴滴......


我在梦中都听得见。





我被门铃吵醒了。


门口,两个金发男孩,一脸灰土。他们就是Denis提到的荷兰男孩,刚从沙漠赶回来。趁着换衣服准备上班的光景,男孩们急切地和我们分享过来人的感受:


“没有一样事情行得通!” Joran摇着头说,他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胖。


“效率太慢了, Jorrit说,慢得让人抓狂!”


两人来埃及才认识的。都是周游列国过的二十多岁年轻人,说起话来,有种欧洲人评判不发达地区的优越感。两个人年纪也相仿,但Jorrit的颧骨孤独地凸起,看上去比Joran显得老成点。


多了两个一米八的大男孩,三居室房子有点动不开。本想室友都到齐了,没想傍晚时分,Malik又带来一位实习生,来自德国的Eva。这次,他倒没有匆匆消失,留下两个事项:1,晚上一起去和在开罗的AIESEC成员一起吃饭,2,晚饭回来,搬家!


AIESEC开罗分部设立在Cairo American College(开罗美国大学),埃及最贵的私立大学。这里物价和中国三线城市差不多,而这些大学生,无论是给我们开车的Malik,还是坐在我们身旁的普通会员,都散发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自信。他们或许离中东石油王子还有点距离,但成长在接近顶端的奶油阶层,家里在油田拥有采油车,或者名下物业是某大型购物广场,都不足为奇。



和瑞典人的冷冰冰截然相反,这些开罗学生十分热情。我那时才刚用facebook,来开罗不到几天,好友人数从个位直线上升至三位数。男生都很注意自己的外形,配置和警官差不多,头发也是油油的,身上香香的。也有几位女生,浓浓的美国口音。但女孩子吃几口就要赶着回家,剩下的都是男生。


我才明白为什么荷兰男孩说效率慢。一顿简餐,吃了好几小时。时间对于阿拉伯人好像不存在的,做什么都随意随行。后来我和Denis还参加过一个埃及婚礼,晚上六点开始的晚宴,到十点才正式入席。中间4个小时?载歌载舞,唠家常!


我觉得一切都比瑞典新鲜,就像换了个劲歌热舞频道。可Eva受不了,身上流淌的精确,挠得她浑身不自在。她频频向我摇头叹气:他们怎么都那么爱聊天?聊啥呢?浪费时间!


虽然只认识了一会,我和Eva很投缘。她有一头金发,五官像玉一样玲珑精致。但Eva说话可不带弯,带头去催那群男生。终于结账了,本以为要回家,他们又带着我们去坐Falucca-----尼罗河夜游。


一身白衣的老船夫,早在码头等我们。人一齐,他就扬帆,船儿顺势滑进风里。江面上还有另外几只帆船,也是一大群人,江面上摇摇曳曳。船夫放起了音乐,当时最红的阿拉伯情歌。我们走到哪儿都听到,也跟着学会说Habibi(阿拉伯语宝贝的意思)。男生们还带了本地啤酒。虽说是穆斯林国家,酒类饮品还是可以买到。我小口啜着冰凉啤酒,仰头看向夜空。这样的时刻,再慢点也无妨。


我们在凌晨一点搬了家。夜很黑,但我觉出新住处离城市近了,因为晚上睡觉时,我再也没听到那些会唱歌的喇叭。

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


第二天,AIESEC成员组织我们去金字塔。我一路伸长脖子,等不及要目睹真迹。“金字塔”第一次出现在我的记忆,是小时候读的“世界未解之谜”,里面讲了科学家探墓出来离奇中毒而死的故事。我看得又怕又兴奋,却也觉得金字塔就像外星人一样,离我太远了。而二十多年后,我竟即将与其面对面!


但还没到达,我就开始失望了。


原以为去那么神秘的地方,该要像探险家一样,翻山越岭。可汽车刚开出开罗郊区,远远地,就看到了金字塔,狮身人面像,还有......沙漠。它们比照片上看小多了,小得就像随便堆砌的小沙丘,远没有万里长城那般气势。至于狮身人面像,以前在深圳世界之窗见过赝品。现在看到真的,竟觉得像假的。


开放的金字塔都空掉了,随意让游客进去参观。做导游的AIESEC男生们带着我们找到一个游客不多的入口,顺着木板爬到塔尖位置。他们像在自家游乐场,任意在不同墓穴穿来穿去,丝毫没有我们中国关于坟墓那种忌讳。我倒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乱说话。


从金字塔回来,我们也去了埃及博物馆。这个国家级博物馆,真可以用“暴殄天物”来形容。出土的木乃伊、贡品、祭祀品,练摊一样随意摆放,感觉连个警报器也没装。馆里也没有空调,只有风扇喘着气地呼呼转。外面38度高温,我又闷又热,根本没有耐心好好欣赏。到此一游般转了看了,就跑到门口乘凉去。


这时,一名女子,迎面朝我走来。她头戴黑头巾,身穿黑长袍,一双眼睛,犯人一样被关在黑色网格子后面。我从未见过穿得如此严实的中东女子,她们看起来就像科幻片里飘来的黑暗势力,我顿时被吓住了。可女子根本没在意我脸上的惊愕,蹦蹦跳跳,站定在我面前。


“你好!” 女子说,声音很活泼,该是二十出头的女孩子。


“你.…….你好!” 我礼貌回复,同时身体刻意往后仰,保持距离。


“你是从哪里来的?” 女子问。


“中国。” 我说。


她几乎要上来握我的手。这时,她身后出来父亲一样的男人。他催促女子要走了,女子欣然答应, 临走时还和我说“欢迎来到埃及!”

埃及妇女


看着她没有轮廓的背影,再看看自己湿透了的吊带小背心,我想,她会觉得我穿得不得体,还是在偷偷羡慕我,可以想穿什么就穿什么? 尽管埃及不像邻国沙特阿联酋,要求女人从头黑到脚。但开罗街头,选择戴头巾的女性还是占大多数。就算去游泳,她们也要穿上长袖长裤泳装。作为旁观者,我不好判断。只是生活在开罗,衣食住行各方面,能接触的女性,少之又少。大部分时候,我们都不得不与满大街的雄性荷尔蒙打交道。


他们注视我们的眼神,或出于好奇,或出于欲望。





“Heliopolis was a major city of ancient Egypt.......”


Eva捧着她的Lonely Planet,大声念起我们新家的前世。


我们住的地方叫Heliopolis。在古埃及,这里曾是宗教中心。如今则是开罗较富裕的区域。新家确实比原先宽敞多了,足够地方开50人大派对。房内设施则比较陈旧,地毯踩上去霉霉的,炉具热水器都得用火柴点着。按照埃及习俗,公寓楼里必配门房,一位大叔,不会说英语。平时我们和他手指比划一番,也能沟通。要是碰到祷告时间,房客还要等等。大叔是虔诚的穆斯林,一天准时祷告五次,印堂都青淤得发黑。

门房


因为Heliopolis布满许多著名宫殿,我们三个女孩决定到处走走瞧瞧。和市中心不一样,这里的生活气息更浓,游客也罕至。我们经过了传统茶店,本地大叔一边喝着加了糖的薄荷茶,一边抽水烟。氤氤氲氲,可以耗上几个时辰。我们也经过屠宰店,门口倒挂着一头被剖解了的牛。


我们在一间清真寺前停下来,Denis和Eva在看地图,我正打算拍照。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小男生,一下把我们三个女孩包围起来。


刚开始,我们以为这不过又是热情的埃及人,心想他们说完“欢迎来到埃及”的桥段便会散去。可是没有,这群男孩用发达的胸肌,把我们堵得死死的。他们个个嬉皮笑脸,手也跟着不正经,苍蝇一样到处在我们身上乱摸乱碰。我看不见Eva,但我能听到她不停厉声喊叫“stop,stop!” 我则使用胳膊往外推,却怎么也推不动。我觉得害怕了,就像被大浪卷入海底那种频临窒息边缘的怕。


就在我们开始绝望之时,远处突然传来几声呵斥。随即,这群男生如老鼠到处乱窜,转眼不见踪影。我们站在原地,待惊魂定下来,才去找声音的主人-----街对面一位大叔。我们走过去说谢谢,他挥挥沾满褐色油污的手,满不在乎,低头继续擦拭零件。


这次过后,我们再也没遭遇同类事件。除了几次有陌生男子上来说:“你真漂亮”,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感到安全。而我们公寓所处的小街道,更让我们寻到一点家的感觉。


我们的日常起居,全依靠这条小街道。病了,有药店,老板是来自黎巴嫩的大叔,英文好点,喜欢和我们聊天。衣服脏了,有洗衣店。男店员拿着我们女生的文胸内裤,面不改色。也有理发店,只限男生。Eva胆子大去试过,还没开始剪就痛得哭着跑回家。“他们不知道怎么给女生剪头发!” Eva说。我们附近没有超市,买矿泉水早餐,都去街上唯一一家小卖部。若钱没带够,长着小胡子的老板愿意赊账。还有一家汽车维修店,伙计都是十多岁的小男孩。家里什么小东西坏了,他们给免费修。


每天早晨路过街道,这些清一色男子汉一定会停下手中的活,恭恭敬敬地和我们道good morning。这是他们能说的唯一一句英语。有时候谁说歪了,年轻点的男孩就会纠正,然后大家都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们就在笑声中走出街道。到了晚上,路上的野猫会陪着我,一直走上楼梯——在埃及,猫是圣物。



渐渐地,我在开罗找到了默契。我知道买衣服要去City Stars购物广场,那里整天打折。馋猪肉了,去韩国餐厅。家附近常去的小饭馆,不用开口,店员就知道我要点小扁豆汤和炖羊肉套餐。生活看似沉淀下来。但别忘记,这可是连空气都飘着法老咒语的地方。在这儿住,岂能轻易平静?


一天,我们五人挤在一辆出租车上,在沙漠边缘行驶。开罗的出租是出了名的破。咪表纯属摆设,路费靠讨价还价。空调更不用说,开着比不开还热。还曾听说有的出租车破着大窟窿,底下的路况,全看得一清二楚。


因为太热了,我们都没说话,恨不得像狗一样伸长舌头。突然,我觉得脚趾开始发麻。不一会儿,手指,嘴唇也开始发麻,我有点被吓着了,赶紧深呼吸。可是越呼吸,越觉得喘不过气。那股麻麻的感觉,如千万条小蛇,缓缓蔓延至全身。


“停车!” 我喊起来。


我撞开车门,一头扎在辣辣的公路上。大家看着我软软地缩成一团,都不知所措。这时,眼前出现了一瓶亮亮的可口可乐。


“给,快喝!”Jorrit说,“可能是低血糖。”


我一饮而尽,恢复了。


这之后,我又经历了一次意外,一辆汽车毫无章法,从旁撞上我坐的出租车。人没什么事,但我摸着肿了大包的脑袋,忿忿地想:


剩下30天,还有什么等着我?!





也该谈谈实习的事情.......十分不顺利。


经过我和Denis多次催促,项目终于有个负责人,一个叫Yasser的男生。他带我们参观了图书馆和孤儿院,项目便不明不白,不了了之。并非Yasser逃跑了。相反,他成为了我们的好朋友,天天一起泡咖啡馆吃宵夜。只是实习,正如这里的出租车、交通、贫穷,根本没有人当回事儿。好的如Eva,给私人企业老板作助手,出入晚宴场所。坏的就如我和Denis,还有两个荷兰男孩,两个月时间,纯属来开眼界。


埃及好玩的地方真多!

Luxor(卢克索)


首推Dahab,红海旁的小镇。不仅可以潜水看鱼,还可从这里出发,去西奈山看日出。我们半夜开始爬,经过五小时登顶。太阳像一粒小种子,发芽,长大,最后结成红彤彤的火球,云端一跃而出。


我们也去了Luxor(卢克索)看Luxor神庙。因为地处尼罗河南部,那儿比开罗还热,每天43度左右。银行也下午五点才营业。我在一间小旅店里,看到一个串着木乃伊玩偶的风铃挂饰。风吹呀吹,木乃伊们便快活地转呀转。全世界大概只有埃及,才敢给木乃伊插上想象的翅膀。

木乃伊


我还第一次坐了热气球。野餐般大小的篮子,兜着人飘向天空。飘到高处时,耳朵还能感觉到气压。热气球带着我们飘过绿油油的田地,飘过当地人没盖屋顶的土房子。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有人热衷于乘坐热气球环游世界。自由啊!手随时能伸出篮子外,感受云朵从指间穿过。


因为早上4点就爬起来赶坐热气球了,临坐飞机回开罗前,我们在旅馆补觉。我在半梦半醒中,隐隐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害羞而热烈。他说他会到机场接我们。我挂上电话,只觉心头一群蝴蝶,乱舞飞花。


真想不到,满是油腻“中东佬”的荒漠,竟还遇到一位干净男子。他叫Omar,Yasser的表弟。他喜欢聊卡夫卡,喜欢看老友记,他梦想有一天能到瑞典,成为律师。每当我激动地滔滔不绝,他会如一片叶子,安静地看着我张扬。


我们最喜欢沿着尼罗河畔走,江面蒸起的水气,糯糯的,甜甜的,让我想起熟悉的珠江。Omar有一辆车,破得和出租车差不多。在能开动的日子,他带我到山顶,边抽水烟边看夕阳西下。开罗不乏奢侈的浪漫,尼罗河岸,一长排国际饭店。但我爱死了这个卑微的、带着垃圾酸味的角度:我看到了远方的金字塔,我也看到了大小清真寺上面的新月,还有依沙漠而造的房子,颜色很素,很淡,仿佛千年以来,从未改变。


那时正值开斋节(Ramadan)。一到傍晚7点,全城都沸腾地奔向有食物的地方。烤肉的香,烧饼的脆,旋风一样刮向市中心解放广场 (Tahrir Square)。待照料好饿了12小时的肚子,夜晚才真正开始。我跟着Omar的朋友们,去有百年历史的Cairo Jazz club听演唱会,跳舞。阿拉伯人真是能歌善舞的民族!只要沾上音乐,身体就像古埃及神灵上身,怎么舞动都好看。


直到凌晨,我们才回家。9月的开罗,披着丝巾扔觉得丝丝寒意。我看着Omar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是时候要离开了。





荷兰男孩的两个月到了,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埃及。Denis最伤感,她在我们去Luxor的时候,悄悄与Jorrit吻上了。


空出来的床铺,很快被新的实习生填满。这次是两个女生,分别来自立陶宛和巴西。


五个女生一间屋子,我们相处得也十分融洽。不外出时,每人占据一小角落,看电影,看书,或者蹭邻居家没有密码的网络。我们开始厌倦夜夜笙歌,晚上都乖乖在家做饭。一天傍晚,我们几个都等着Eva回来,她却半路给我们发来短信:快去打扮!晚上坐游艇游尼罗河!


邀请来自Eva的老板,一个水桶形状的埃及商人。他的公司出售埃及本土牌子的小型私人游艇,每卖出一台前,都得下水试一试。本来他只请了Eva,但她仗义,把我们几个也带上了。


游艇比帆船快多了,仿佛贴着水面在飞。我们的心情也跟着飞起来,个个脸上都笑出一片姹紫嫣红。我看着月光下的尼罗河想:什么现实,什么工作,统统见法老去吧!此刻,我只愿抓住青春,尽情绽放!


离实习期结束还有十来天的时候,我着手准备申请拉脱维亚签证。本以为资料都能在网上查到,但找来找去,只看到可怜兮兮的一个地址。


我按地址找去,发现大使馆是在一栋老房子的阁楼。我是踩着吱吱作响的楼梯爬上去的,迎面一堆纸箱杂物。我正迷惑,忽然杂物堆里钻出一个人来,吓我一大跳。我看他西装领带,神情比我见到的任何埃及人都严肃。


听我说明来意,男人递给了我表格。我唰唰填完后,隔着办公桌交给他。男人看了看,皱起眉头来:


“在拉脱维亚的住处?”他问。


我说不知道。


“保险买没?”


没有。


“你这还申请什么?!”他狠狠地一掌拍向桌子,脸上更因为怒火而抽搐起来。


我大气不敢出,像被老师教训的小学生一样,深深低下头。


许久,男人大概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深呼吸,拿起笔,批改卷子一样在表格上飞快描画。


我不禁担心起来,怯怯地问到底能不能拿到签证。他给了我一个无可奉告的表情。然后,他把我的护照和表格,一起装进快递信封,并郑重解释道:必须寄到拉脱维亚申请。有结果会通知你的。


我又踩着吱吱作响的楼梯,忐忑地原路返回。


过了一个星期,我接到电话说签证拿到了。这次,男人态度缓和了许多。他让我坐下来,当着面拆开信封,并把护照交还给我。我看他心情不坏,便壮起胆和他聊几句。他说自己以前是埃及驻外大使。后来退休了,来到这个东欧小国使馆,一人包揽所有职务。真正的大使,则偶尔才来埃及一趟。末了,他主动和我握握手,并祝我好运。


签证拿到了,机票也买了。我也即将要与开罗告别。我本以为我会从Heliopolis直接坐车到飞机场,没想到离开前一星期,我们五个女孩一起被挪到另一住处。我实在舍不得楼下的街坊,搬家那天特意给他们照了照片。他们看了都很高兴,修车店里的老伯伯,还摆了个特别有气派的姿势。只可惜当时网络不发达,他们也没有手机。我一直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回到Heliopolis,把照片亲手交给他们。


街坊


离开那晚,Omar,Eva,我认识的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浩浩荡荡三十多人,一起去机场送我。我笑着哭着,挥别了开罗。


......


我再次踏上欧洲大陆, 冰脆的空气,有条不紊的秩序,全都那么熟悉。我却迟疑了。回头看向飞机,几个来自中东的乘客,从我身边经过,然后融入人流,消失了。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但我又那么确定,自己做了一个关于埃及的梦。


梦那么短,梦那么美。


·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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