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北京文艺网诗人奖委员会诗人作品展读——吉狄马加篇：二十一世纪的哀歌（组诗）

吉狄马加：中国当代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同时也是一位具有广泛影响的国际性诗人，其诗歌已被翻译成四十多种文字，在世界几十个国家出版了百余种版本的翻译诗文集。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主要作品：诗集《初恋的歌》、《鹰翅与太阳》、《身份》、《火焰与词语》、《我，雪豹……》、《从雪豹到马雅可夫斯基》、《献给妈妈的二十首十四行诗》、《吉狄马加的诗》、《大河》（多语种长诗）、《裂开的星球》等；曾获中国第三届新诗（诗集）奖、郭沫若文学奖荣誉奖、庄重文文学奖、肖洛霍夫文学纪念奖、柔刚诗歌荣誉奖、国际华人诗人笔会中国诗魂奖、南非姆基瓦人道主义奖、欧洲诗歌与艺术荷马奖、罗马尼亚《当代人》杂志卓越诗歌奖、布加勒斯特城市诗歌奖、波兰雅尼茨基文学奖、英国剑桥大学国王学院银柳叶诗歌终身成就奖、波兰塔德乌什·米钦斯基表现主义凤凰奖、齐格蒙特·克拉辛斯基奖章、瓜亚基尔国际诗歌奖、委内瑞拉“弗朗西斯科·米兰达”一级勋章；创办青海湖国际诗歌节、青海国际诗人帐篷圆桌会议、凉山西昌邛海国际诗歌周以及成都国际诗歌周。

二十一世纪的哀歌（组诗）

 吉狄马加 

这个世界的公民

你告诉我

你是一个行走在世界的人。

你的祖先

从乌克兰到意大利，

从蓝色的大海

到人潮涌动的纽约。

这并不是犹太人的宿命

但革命、自由与平等

却牵动着你家族的

不可更改的基因。

为诗而活着，或许

就是你存在的理由。

你是真正的知识分子

却一直游走在社会的边缘，

在那个反战，争取个人的权利

左翼的标语流动于街头的时代

你的狂热预言了未来的生活，

二十世纪有关身份的各种标签

都不适用于你无拘无束的个性。

在旧金山的街道上

你高大的身影弯曲着

在为那些普通的民众朗诵，

喉咙里的诗歌穿过了立体的高楼

海浪一般的风暴在拍打

每一扇灵魂干涸的窗户。

这个城市的路灯认识你

就如同你熟悉那些陌生的眼睛

说不出名字的流浪者。

因为你为自己确定的角色

那些无聊的评论家也很难

把你看成是无产者的诗人，

不过可以肯定你的思想和写作

却始终与穷人的命运连在一起。

当你喝醉的时候，老泪纵横

你的歌声饱含着对人类的爱。

不是你一个人在怀疑

人类为获得进步所付出的代价

到底有多大的价值？

人性中的恶从未远离过我们，

从叙利亚、阿富汗以及被

炮火覆盖的任何一个家园，

儿童的眼睛里布满了

这个所谓文明时代的恐惧。

你期待着马雅可夫斯基的复活，

相信他能跨过死亡的区域

在未来的某一天如期而至，

我们已经有好长时间

再没产生这样的英雄，

没有血性和理想的诗人

不会给他的人民带来幸运，

而默然前行的大众

渴望的却是黑暗中的火炬。

你拄着拐杖

去过这个世界许多地方，

从俄罗斯到海地，从哥伦比亚

到巴拉丰琴的非洲，

从欧亚大陆上那些星罗棋布的国家

到东方即东方？

那些被西方想象过的国度。

你握过不同肤色的手

嘴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就是要和平，不要暴力和战争。

你告诉过我

你是一个行走在世界的人。

而今天你留下的座位

却永远的空在了那里。

我不知道还会有多久

在我们中间才能涌现一位

这样富有热情与感染力

并充满传奇的世界公民。

注释：①杰克·赫希曼，1933年生于纽约，美国桂冠诗人，2021年去世。

寻找部落的诗人

我们不是森林里机敏的

麂子，象一道白色的光

消隐于树叶间

银子一样破碎的虚空，

但它在那里

留下的气味会让另一只麂子

找到诡异的行踪

并把欢快的求偶之声鸣叫。

那独绝孤傲的雪豹

在黎明时灰色的山脊之上

以失重的跳跃

把黑与白的琴键弹奏，

这是它的领地

任何入侵者走过这里

都会发现它留下的标识，

并感受到

它的警告正一步步逼近，

但它同样在某一个季节

会去寻觅自己的兄弟。

这个世界几乎所有的动物

都能通过自己的方式

找到它想要找的同类，

无论你在哪里，在动物的家园

那来自生命中的探测器

都能发现另一个维度

属于自己的星星。

诗人的相遇也是这样

他们通过文字的密码和思想

传递的波段

就能找到属于他们部落的

任何一个精神上的同志。

叶甫图申科就是这样的人

开阔、敏锐、见多识广，哪怕知识

的庞杂也能被超群的记忆力佐证。

他不是书斋里的诗人

属于广场，属于闪电，属于呐喊

属于任何一个能用声音

覆盖大海和风暴的地方。

我听见过他的朗诵，在走向话筒之前

他坐在那里

像一只无精打彩的猫，

但当他真的开始朗诵时候

你就会看见在人群的中央，有一团火焰

抖动着豹纹的光芒，

就在那个片刻，无一例外

我们都会成为他声音的俘虏。

哦，不！他虽然渴望他的诗

能成为大众生活的一部分，

但他的细腻同样让柔软的心灵

低吟出了犹如叹息的爱情诗，

他告诉我爱上玛莎

不是她的眼睛，不是她的嘴唇

而是她那双

让人过目难忘的手！

哦，是的！东方的隐晦和神秘

西方的逻辑与理性，

在诗人叶甫图申科身上

一个时代的弄潮者，穿行于

冷战时的两个对抗的世界，

他的无数个侧面

被集中的统一在了一起。

人性中的美以及缺陷

在他的一生都打上了鲜明的烙印，

也正为此，我们才接受

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一个复杂的人

所能带给我们的一切。

说叶甫图申科

是我们部落的同志和兄弟

那是因为像别的动物一样，

我们用最古老的办法

找到了他！

注释：①叶甫盖尼·叶夫图申科，20世纪俄罗斯和世界最著名的诗人之一，生于1932年，2017年去世。

吉狄马加画像   岳敏君

梦与现实的真实

我们坐在贝尔格莱德

一家露天酒吧喝着酒

前面是一座陈旧的桥

河水沉默地流淌着，如同

我们此时的心情。

语言有时候是多余的

这并非是交流造成的障碍，

一个下午我们就这样

没有目的地坐着

喝着酒，看着眼前走过的人。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这个城市并不富裕

但人的心态却是平和的

他们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还有一群灰色的鸽子

悠闲的在桌子的四周

发出均匀的咕咕的叫声。

到傍晚了，城市的远处

落霞把我们所能看到的地方

都镀满了耀眼的金色。

这时，莫玛·迪米奇站了起来

他似乎是在示意我们离开

斜阳的余晖染红了他的卷发。

好多年了，这样的情景

已经变得越来越不真实，

而就在昨天我又梦见了

我的诗人亡友，他还坐在

那里默默无言的喝着酒

他的额头和面部在阳光的

照射下清晰得令人吃惊，

我曾怀疑过这是不是

另一种现实的幻觉，而梦

告诉了我：不！这是真实。

注释：①莫玛·迪米奇，生于1944年，塞尔维亚诗人、小说家、剧作家，2013年去世。

哈扎尔辞典里的人

在塞尔维亚的一个咖啡馆里

米洛拉德·帕维奇坐在我的对面。

我一直在问他，哈扎尔人

最后去了哪里？

他却回答我，今天晚上他有

一个话剧要演出

一男一女两个演员。

到时候进入剧场时，男人坐一边

另一边当然就是女人。

哈扎尔人在哪里？

在不时被笑声和寂静

交织的剧场，

我突然想到了那本

时空倒错的辞典，

在虚拟面具的镜子中

坐在对面的帕维奇

可能就是一个幻影，

他无法回答我的疑问。

也许哈扎尔人的骑手

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近，

但那个真实的答案

却在一个词的深处，渐渐地

又沉入了大海。

注释：①米洛拉德·帕维奇，生于1929年，塞尔维亚作家、诗人、翻译家，代表作《哈扎尔辞典》，2009年去世。

坐在树墩上的人

你有一张儿童的脸，

就是满脸的胡子

也不能掩盖婴儿时

保留到今天的那种稚嫩的笑，

你有一种羞涩

隐藏于眼神的深处

它会让你的面部

在瞬间变得和善而亲切。

是你选择了诗歌

还是政治选择了你？

当秋天的树叶哗啦啦落在

你的头顶和双肩，

你仍然无言的坐在树墩上，

像一个童话中的孩子。

谢天谢地，你没有被政治变成

另一个你不认识的人，

你没有遭到改变

并非仅仅缘于你是一个善良之辈，

唯有强大的内心

才能将诗和良知的巨石

压在喘息的灵魂之上，

如果没有诗神在你的头顶吟唱

也许不可避免的会滑向

被异化的同类一样的结局。

你经历过死亡和独裁下的考验，

而在那个年代

这样的情境并不是偶然，

昨天还能见面的邻居

今天听到的是某人失踪的消息。

当罪行就发生在所有人的身边

更多的人都保持了沉默。

甚至你的亲人为了摆脱

生活的恐惧也盯梢过你，

你选择原谅，

并不是想通过这种方式

在救赎別人的时候

也救赎自己，

有些真相竟然隐瞒了一生，

不！尽管在这样的时候

虽然选择独善其身的人小心翼翼

但总有人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在那个年代，黎明渴望着风暴，

要想表达自由的思想

几乎比登天还难！

但你是一个诗人，勇气让你

最终没有辱没这一名声。

你在监禁的房间里

仍然把抗议的声音传递给了

你的人民和世界。

可是今天这个叫苏契·盖佐的人

已经死了

他没死于他本该死去的那个年代

没有死于暗杀、流放、被罗织的罪名

以及牢狱中的折磨和酷刑，

真糟糕！这个命运多舛的好人

却被病毒轻松地带去了天堂。

现在又是秋天的时候了

在那个树墩上仍然坐着一个人，

树叶哗啦啦落满了

他的头顶和双肩，

我本想在那个人的身后喊一声

“嗨，苏契·盖佐！”

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害怕

在巨大的寂静中转过身来的是

另一张面孔。

注释：①苏契·盖佐，生于1953年，匈牙利当代著名诗人、作家、政治家，2020年去世。

致战火中的儿童

在我们这个时代

战火并没有消失过一天。

但人们照样在过着日子，

他们并非已经麻木，而是今天

与昨天没有太大的差别。

在邻居遭遇灾难的时刻

有切肤之痛的人已经很少。

如果不是自已的孩子

从血泊中缓慢的起来

呼喊这个陌生的世界

战争的残酷谁会真的理解？

为了生命我们仰望苍穹

赞美一望无际的地平线，

我们试图打开黑暗之门

尽管童年的天梯

已决然与你们一道死去，

但愿没有复活的那一天

在这个糟糕透顶

却又令人留念的世界！

我们为万物的生存

摇旗呐喊直至声嘶力竭。

但他们却在激烈的争论

发动一场战争的理由与合法性。

哦，无论是殊死搏斗的哪一方

只要你们毁灭玩具，焚烧

婴儿的摇篮，用炮火撕碎

妈妈正在低头吟唱的歌谣，

让幸存的孩子在废墟上

看见的不是灿烂的旭日

和慈母的眼睛，而是人类

刚刚犯下的新的罪行。

我们就要连同所有的生命

反抗这杀戮的行为，直至

你们放下手中的屠刀。

我们只有面对真实的存在，

才能去衡量正义的天平

是倒向黑暗的月亮，还是

无人知悉的小草。

孩子的声音正穿越

饥饿和炮火笼罩的战场，

无辜绝望的他们

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

紧紧地抓住大人的手

这个还无法被认知的世界，

在那一刻，对一个

像一张白纸的心灵而言

便永远失去了安全和信任。

成年人的博弈让天空

变得如同地狱的颜色，

在惊恐无助的眼里

太阳的泪水在记忆的核心

留下了梦魇的种子。

这是一种无法原谅的罪行，

当密集的炮火真的有一天

在黎明时突然安静下来

一场战争终于结束了，

可那些亲眼目睹过屠杀

和暴行的孩子们

战争的后遗症却要

伴随着他们的一生，

尽管太阳每天照样升起，

人类还会继续重复着

他们的祖先犯过的错误。

这个世界欠儿童的太多，

不是把他们带到这个人世

其余的一切就万事大吉。

你看在那难民逃亡的路上

儿童遭受的伤害比比皆是。

为星星和树的死亡敲响

大海和群山晶莹的祷词，

为我们的河流

像往昔一样温柔，在母亲

怀里不小心哭出声来。

为年幼的人应有的幸福

受到保护而最终成为正义的天宇。

打倒饥饿和疾病，在地球的五大洲

它们把骨瘦如柴的孩子送给过死神。

这个世界未来的财富

肯定不是由欺世盗名者分配

可是却有人巧取豪夺了

孩子们在未来的那份食物。

哦，战火中那些胜利的消息

终难掩盖被鲜血染红的瓦砾。

让我们为存在和死亡的相遇

诅咒那灵床和人世的冷酷！

为了这个星球的儿童，我要

找回丢失了千年的木碗。

致郑玲①

与我的母亲年龄相仿

经历过那个时代良知不被改变

所需要经历并付出过的一切。

你说我就像你的孩子

为童年时的我擦过鼻涕，

那个自由自在

奔跑于群山之间与黑绵羊

为伴爱做梦的彝人，

尽管我们来自

两个不同的民族。

哦，朋友，摇篮曲为何动人

那完全是母性的灵魂

让我们沐浴着她们的光辉。

你的诗歌之所以被人称道，

并非仅仅来自于你的修辞

比他们更要出色，

那是因为作为诗人、母亲和女性

你在第一时间便让词语

充盈着爱的羊水并将

暴力拒绝于你守护的世界。

注释：①郑玲，生于1931年，中国当代诗坛成就卓著的女诗人，2013年去世。

耶胡达·阿米亥①与马哈姆德·达尔维什②

不是所有的诗人

都能成为一个民族的标识，

不是从一个词出发

就能越过群山、大海和星群

将亘古不变的太阳

钉在天幕最高的地方。

当杏花的香味在你的诗句里

成为这片土地上

如影随行的影子，

而此时，他对哭墙和石头

的赞颂

却以沉默的灯盏

点亮了漫长的黑暗。

在这座城市的两个方向

你们必然要背道而驰，

站在自己固定的位置

为族群的生存

去呐喊并投入战斗。

当你以军人的身份

匍匐前进于死亡的高地，

你的诗歌

在弹匣与月亮之间

浮现出女性的容颜，

雅各与天使还在你想象

的花园里

为迎接那个纪念日

正含辛如苦的等待。

而他，也正在这个时候

把激情和爆炸的文字

铸造成了那篇著名的宣言，

假如没有这个部分

他的人民的泪水就不可能

在瞬间夺眶而出！

同样是他，也曾漫步在

这黄昏如同流蜜一般

古老的街道上，

与一个异教徒女人

留下了真实的传说。

或许，你们无法选择两个

对立的阵营，

但你们最终还是从仇杀

恩怨的血腥里

看到了只有承认对方

才能得到永久的和平。

你们的诗歌，都曾经是反抗的工具

为了捍卫自身的权益

圆睁着愤怒的眼睛。

然而，作为真正的诗人

在这个比邮票大不了多少的地方，

没有私下的合谋和契约

你们却为这片被血和泪浸泡过

的土地写下了令人动容的诗篇。

因为你们的诗歌，我才相信

鸽子衔来的橄榄叶能送到

任何一个普通人家的窗户，

而那来自海洋温暖湿润的风

会让自由的心灵绽放出久违的微笑，

尽管杀戮和血腥的暴力

直到今天也没有停止。

对桂花、橄榄、鸽子、石头的赞美

被你们赋予了新的内容，

而对母亲的吟诵，却让我们

仿佛在铸剑为犁的新月下

又看见了约旦河两岸的羊群

正从时间的源头开始新的迁徙。

你们为爱而活，是写作

饱满的性和爱情的圣手，

难怪你们名义上的敌人

都陶醉并赞赏对方的诗篇，

哦，可能只有诗，也只能是诗

能让人类回到

那个最初的伊甸园。

据说就在这个各自都

称为祖国的狭小的地方，

你们从生到死都没有过

真正的来往和交际，

这当然是诗歌的不幸，同样

也是人类的不幸。

今天在遥远的东方，你们

以青铜的面容含着笑意

望着彼此，

或许这样一种方式的相遇

你们活着时有过期待，

然而，毕竟，可是，最终……

但在此刻，我们完全可以

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那就是唯有爱能战胜仇恨

和死亡。

注释：
①耶胡达·阿米亥（1924-2000），以色列当代国宝级诗人，“帕马奇一代”代表人物。
②马哈姆德·达尔维什（1941-2010），巴勒斯坦代表性诗人，巴勒斯坦独立宣言起草者之一。

2022年·北京文艺网诗人奖委员会

组织委员会

主任委员：杨佴旻
秘书长：杨小滨
副秘书长：乌尔根，云垂天

秘书：杨晶

评审委员会

主任委员：吉狄马加
秘书长：杨小滨
委员：吉狄马加，树才，谭五昌，唐晓渡，杨佴旻，杨小滨，张清华（按拼音排序）

                 
2022 Beijing Literature and Arts Network Award for Poet Committee Announcement

In the spring of 2023, the flowers are more vibrant than ever before. Due to the delay caused by the COVID-19 pandemic, the 2021 Beijing Literature and Arts Network Award for Poet has yet to be presented, so we plan to combine it with the 2022 Beijing Literature and Arts Network Award for Poet and present them together. Recently, the 2022 Beijing Literature and Arts Network Award for Poet has entered the nomination preparation stage.

The Organization Committee

Chairman:Marie Laureillard

Secretary General: Yang Xiaobin

Secretary:Yang Jing

Members:Jidi Majia,Shu Cai, Tan Wuchang,Tang Xiaodu,Yang Ermin,Yang Xiaobin, Zhang Qingh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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