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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 諾蘇人的婚嫁

莱布夏老师 阿苏拉则的铃声 2022-03-14

涼山州美姑县峨曲古片區炳途鄕的山村景色。東邊雨後彩虹西邊晚霞,云朵遮住了美丽的斯依阿莫各则

歌詞大意:
去年我倆在一起,如同一對鴛鴦一般
你對我講起愛情的美妙,你對我説起生活的意義
如今的你身在何方,等你等到已是風裏雨裏
遠在天邊的你是否過得還好,傍晚時分可曾想起過我
阿依妞妞你是否過得還好,沒有什麽傷病之類的吧
阿依妞妞你是否過得還好,等到有一天你會回來嗎
阿依妞妞你何時歸來,是不是等到布谷鳥叫才回來
阿依妞妞你何時歸來,是不是跟大雁一起回來‍

作者:六〇后,失业。wechat id: brianphoto 這一世活到今天,做過的最满意的一件事就是在大涼山的村小做了三年半的志願者教師。2016年,班里一个女生一个礼拜没来上学,和伙伴一起到她家和地里去找她。回来的路上,试着扛着木犁走了一段山路。

自从那篇《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写完之后,有网友更加困惑,那么贫困的地区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吸毒……好些的困惑真的不知道该从何答起,原因是太多问题纠缠在一起。


后来,又有网友问我一些关于大凉山区的文章里的图片和内容的真实性,比如,有篇图文说,那里的孩子十年没有吃过肉等等。我印象中这个说法是2016年下半年快手上发布的。但凡知道诺苏新年(彝族年或彝历新年,相当于我们汉族的农历春节)的人一定不会相信的。因为诺苏新年(彝族年)期间,家家户户的第一件事就是杀猪,就算是家里再贫困,也会杀一只小猪仔过年的,怎么可能十年没吃过肉呢?


所以,我想还是把我所了解的关于生活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的诺苏(彝族)人的故事,作为一个汉族人的理解和感受讲出来,让更多的朋友了解,不再轻信不实之说,更多人关注和关心那里真正需要帮助的孩子们。


除此之外,我还想就穷乡僻壤出刁民、好吃懒做等等说法,表达我想表达的:你说的可能有道理,问题是,难道经济发达的地区、大城市就不出刁民了吗?好吃懒做的人哪个地方、哪个民族都有。如果说勤劳二字,就我有限的认知,再也找不到比大凉山里的诺苏人特别是诺苏女人更能吃苦、更加勤劳的了。

大山里的诺苏女人。2016年,拍摄于布拖县火烈乡。盲拍,35定。


杂乱零散的记忆,太多的头绪。


时间:2015年,暑假。坐标:西昌,电子一条街。一位帮我重新安装笔记本电脑系统的老板,得知我在那里支教就聊了起来。他说他以前跟单位里是去过山里扶贫,给贫困户送羊。他认为,彝族人分为两种。一种是“身份证彝族”,这种呢,除了身份证上写着彝族外,几乎和汉族人没有任何区别了,早已经被汉化了。另一种呢,就是生活在大山里的彝族人,那才是真正的彝族人,那里的彝族人那真的是淳朴,不过那时候也真是够穷的。


那位老板说的大山里,指的是凉山州东部的五个贫困县,包括布拖县、美姑县、昭觉县、金阳县和普格县。改革开放以前,昭觉县一直是自治州的首府。我在越西、布拖和美姑三个县山上的村小生活的三年半时间里,对生命有了重新的认识是在寒冷的布拖,对诺苏人的风土人情有了更多的了解是在美姑。


我们就从诺苏人的婚丧嫁娶这个重要的内容开始讲,讲我知道的风俗、贫困、扶贫、吸毒和艾滋病、节日、我的支教生活、逸闻趣事等等。文字不方便写的我就用我的声音。但我会讲述我所遇见的、知道的、看到的、真实的,比如,我会告诉你,比如现在,在我所去过的、路过的乡,看上去最好、最结实的建筑一定是学校。我会给你讲我在村子里生活的那几年,村里人日常生活是怎样取水的,也会给你讲现在,搬入精准扶贫的新房子后,水龙头一拧就出水,也有了抽水马桶,也会给你讲贫困户搬进新居后的喜悦和苦恼。但愿没有麻烦。


假如有诺苏的朋友看到这篇文字后,发现有谬误的地方,恳请留言指出来,把更真实、更准确的信息给我们hanga(汉人)朋友。

布拖县城远眺。拍摄于布拖至西溪河片区方向的山间公路,地莫村附近


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但生活在大凉山地区的诺苏人的谚语是“彝人靠家支”。“家支”一词,贯穿了诺苏人的整个一生,从出生到死亡,涵盖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以至于给我的感受是,如果读不懂“家支”这个词语,就根本无法真正了解这个民族,甚至也无法真正找到脱贫致富的有效路径。


在2019年的暑假,如果你驾车从西昌前往东部五县,在驶入山路后不久,你会看到路边立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脱贫攻坚的广告语:农户+家支+驻村书记……,这三个词两个加号,说明地方政府是非常清晰“家支”一词在扶贫过程中意味着什么。


“家支”,你可以理解为家族的意思,但“家支”这个词语所真正蕴含的意义和能量,对一个外族人来说,又似乎只能从诺苏人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中才能真切地感受到。


其实,诺苏人和我们汉人除了语言和一些风俗习惯外,还真没有什么多大的区别。小孩子问:“妈妈,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 得到的回答也多和我们汉人的回答类似。“你从哪里来的呀,是你爸爸路过马棚的时候捡到的。” 不过,就重男轻女的观念来说,虽然汉人也一样,但貌似诺苏人比我们汉人更严重。我所了解的一个最根本的原因是,诺苏人的习俗里只有男子才能进入族谱。家里要是没有个儿子,觉得会被整个村子的人家瞧不起。


相比汉人的父母干涉孩子的恋爱和婚姻、替孩子做主的情况,感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诺苏人来说更普通。在我教过的高年级的班里,有不少孩子是订了亲的。有一对订了亲的俊男靓女还是在一个班里,去年的诺苏新年(彝族年)后完了婚。新郎小帅哥功课很好,在读初三。去年暑假里我他对我说,爸爸跟他说了,如果考不上好的高中,就不打算供他上学了,叫他去打工。


2016年暑假,过完火把节离开了布拖后,班里一个男生晚婚了。估计他是我们班里第一个完婚的。女方家是西溪河的,年龄比他大好多。我知道他心里不喜欢那门亲事,他喜欢我们班里的一个女生。去年暑假回去的时候见到了他和班里的另外几个小帅哥,长高了好多,可他已经离婚了。

诺苏小帅哥


包办婚姻的痕迹还是非常明显的。我在美姑村子里的时候,曾经帮村长整理全村三百多户人家的户籍信息。用了一个礼拜的课余时间和村里八个组的组长一户一户地核对信息。那个时候就发现很多年纪大的户主夫妻年龄相差很大的现象。不是只相差个三四岁、四五岁,而是很多是相差十几岁,且多是女比男大。还有一个例子,去年十月份,布拖的兄妹倆去西昌探望因毒品犯罪服刑的妈妈。妹妹九岁,出生后就一直没见过妈妈,由奶奶带大的,奶奶很遗憾去年上半年去世了。兄妹俩的爸爸是六五年生人,妈妈是爸爸离婚后再娶的,比爸爸小二十来岁。


诺苏人给孩子订娃娃亲的比汉人要多太多了。2015年下半年我刚到布拖的时候,一天中午,校长喊我们去吃饭。那是学前班一个五岁男孩子的订亲喜宴。那天客人很多,第一次见到院子里地上铺着的竹席上坨坨肉堆得像小山似的,冒着热气。

那时也不知道拍照是不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出来时随便手机拍了一张。


和汉族一样,订亲是要男方给女方家彩礼的。过去十年来的攀比风气很严重,彩礼的数额给普通人家带来的压力着实不小。也许我们北部山区的条件差些吧,我结束支教离开的时候,娶妻的彩礼差不多是二十万块钱。倘若女方是大学毕业,又或者大学毕业后在县城或者乡里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据说那彩礼的数额还会更多,甚至会翻倍到四、五十万。同样的情形,那彩礼据说在布拖比美姑还要高很多。


山村里的诺苏人,家里大多都是四五个、五六个孩子,基本上属于标配。个别孩子多的人家有七八个、八九个,我们村和邻村各有一位英雄父亲,十三个。这一家子若是有三四个儿子的话,那压力真的是不敢想。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几乎成了山里的诺苏男人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借钱也得娶。


印象更深刻的是走访一个孤儿家。女孩儿读小学三年级,爸爸妈妈在外打工时,爸爸病故了,妈妈回来后不久也因病去世了。以我的经验,这种情况我已经能猜到是什么病了。家人或邻居不愿明说,我也不会再追问。小女孩儿跟着奶奶过日子。家里有不到五亩土地,种土豆和荞麦等;有四头大的猪,七头小猪仔……每年祖孙俩从政府那里得到的各种资助大概八千三百多块。浙江的一个公益机构每个月给小女孩儿一百元的生活资助。家庭是否欠债一般是我走访的最后一个问题,家里的欠债是四万二千元。我请帮我翻译的学生确认说的是四万二千元,也就是说,十多年前女孩儿过世的爸爸妈妈结婚时候借的钱,到去年暑假还没有还清。


走访结束后,真的感到很尴尬,我不知道能怎样帮到这祖孙俩。这样的情况,撇开欠债,比我这个在城市的大酒店刷盘子一个月不到三千块钱的城市贫民,日子还要滋润。而且,在我眼里,再养一条土狗,养十几只鸡,简直就是我多年来向往已久的田园生活啊!但实际上不是那样的。


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同样面对一个随份子的压力。去年暑假,我两次回到布拖走访贫困户和爸爸或妈妈因毒品犯罪在监狱服刑的孩子家。我曾经问过一些老师和校长。他们都属于公职人员,夫妻倆面对两个家支里的婚丧嫁娶等无法回避的应酬,差不多每个月会随两三次份子。每次随份子的数额也不等,少则两三百块,多则三四千。特别是现在,朋友、同事之间也和汉人一样开始随份子,压力更大了。


随份子的礼金压力有多大可想而知,家支的力量有多大也同样可想而知。假如家支里真的有一户人家破落了,就剩下光棍儿一个了,整个家支哪怕是凑钱也要为他娶个老婆的。这就是家支!

上面这张图片印象是2016年4月拍的,美姑南部的一个村子。图片里面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她爸爸给她订的娃娃亲,当时彩礼说好的是一万块钱。

彩礼是可以一次性全部交给女方家里,也可以说好完婚之前分几次给。这几年的山村生活,说实在的,诺苏人的那种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食言的那股子劲儿,至少让我由衷地钦佩。


初二的时候,那个女孩儿完婚了。她的亲戚给我讲,男方家里又主动给了她爸爸十万块钱。彩礼也不全是归女方爸爸妈妈得到。首先是舅舅,舅舅要得到一份。这似乎有点儿像我们汉人的娘亲舅大的意思。舅舅要送给外甥女一套出嫁时候的衣服,包括戒指、耳环和手镯啥的。然后是家支里的堂兄堂弟啊,表哥表弟啊,也都会得到一份。按十万块钱算,最后能真正落到她爸爸妈妈手里的,差不多也就只有四、五万的样子。

诺苏人的婚礼旺季是在诺苏新年(彝族年)之后开始。从每年11月20号到23号的彝历新年之后,到转过年的一月份。具体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完婚,是

由男方家里提出说了算的。即使男方家的儿子还要继续读高中或读大学,也不妨碍给儿子完婚。完婚后,儿媳妇过了门儿就算家里的劳动力了,儿子去读书就是了。


挺有趣的是嫁妆。诺苏人给女儿的嫁妆和汉人有些不同。我们汉人基本上是结婚之前给,大件生活物品或者干脆就是一张银行卡或存折。诺苏人是等女儿嫁过去后,有了孩子,父母才给女儿送去嫁妆,一般是送一头牛啊啥的,也有的是一笔钱。


出嫁以后,女人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娘家家支里的力量。个别的女性因此在夫家的家支里也会拥有重要的话语权,但绝大多数女人出嫁后的地位还是不高的。


我了解的和听到的一些习俗,对汉人来说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是不敢相信。比如,女人嫁过去后,如果出现夫妻情感不合,女方提出来离婚的话,那可要将男方的彩礼退回的。两人没有孩子还好,有了孩子的,孩子是不能带走的。结婚后如果女方好几年就是没有生儿子,男方却可以要求女方主动提出离婚走人,男方自己再娶。我们都知道这生儿生女在男方,可就是这样不讲道理。还有,哥哥去世了,弟弟娶嫂子的情况真的不是个例。如果丈夫因故因病去世,女方若想改嫁,按家支的习俗,她要首选丈夫的弟弟。如果没有弟弟或者弟弟有自己的家室,就在家支里选择条件合适的堂兄弟。


过去,诺苏人是不和汉族人通婚的。我一直认为,诺苏人之所以至今能保留下来自己的文字、语言、历法、祭祀等等的传统和文化,基本上就是靠着不和汉人通婚的这根稻草的。诺苏人分贵族(黑彝)和平民(白彝),黑彝和白彝之间是不能通婚的。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少数民族地区的“民主改革”开始之前,平民多是靠租种贵族的土地生活,整个社会有着明确的区分,倒也和谐。如果贵族的家支里有和平民通婚的,这个通婚的家支将会被贬为平民。


截至到去年,我所了解的情况,诺苏人不和外族(包括汉族)通婚的传统已经有了变化。据当地非常了解本族文化的人士估计,和外族(包括汉族)通婚的比例已经接近百分之十的比例了。但是令我感到非常惊讶的是,黑彝和白彝之间至今却依然是严格地不能通婚。


在大山里,如果青年男女通过自由恋爱想要结婚的话,必须告知家里。父亲和家支里有地位和“话语权”的族人要一起审查对方的家支是否和自己这一方相配,必须得到双方的家支认可才行。否则,即使一方的家支同意,对方的家支不同意,再怎么也没用,再相亲相爱的一对也得分开。除非,两个人铁了心,非对方不娶不嫁,死也要死在一起,唯一的出路就是私奔了。一旦走到了这一步,这辈子也别想再回家了。毕竟,这种事在父母和村里人眼里,总归是丢不起人的。


随着去到东部沿海发达地区打工的年轻人大量增加,过去十来年,走出去的诺苏年轻人为了自由恋爱自主婚姻开始勇敢地反抗家支的传统束缚,强烈地冲击着诺苏人的传统婚姻习俗。那些走出大山的诺苏青年男女,在工作和生活的地区,开阔了眼界,也受到汉区生活方式和现代文明观念的影响。他们开始抗争,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生米煮成熟饭。反正我们就在一起生活了,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曾经就这种情况问过一位老会计,他说,这种情况以前也有,但是很少,现在越来越多,双方父母也没有办法。天高皇帝远也管不了,也就只好认可了年轻人的婚事

2019年7月在美姑縣城看到的婚車


当地的朋友给我讲过婚礼的习俗。女孩子出嫁的那天,男方迎亲的队伍到了女方家的时候,是必须要经历一番“洗礼”的。新娘的闺蜜姐妹们端着脸盆提着水桶追着男方迎亲的人朝他们身上泼水,男方家的人东跑西躲最后还是一个个跟落汤鸡似的。这个传统风俗据说是要洗去那些路上可能带来的不好的、不吉利的东西。在新娘走后,娘家会在村里摆酒招待家支和村里人。酒席多是在家附近的田间地头,一盆盆坨坨肉、苦荞饼子和酒。

陪伴新娘的一帮闺蜜姐妹,那也是盛装。美姑山村的服饰,有自己独特的鲜明的特色。我是从漂亮的头饰来区分新娘和闺蜜的。也许我们北部山村的条件差些,过去几年我见到的婚车多是两三辆普通的面包车。去年暑假的时候,在县城见到了装饰漂亮的婚车了。这几年,在微信票圈也能见到,越来越多的婚礼和汉区的婚礼相似了。


写到这里,想找几张新娘子出嫁时候的照片。去那里之前靠拍些商业展览和纪实婚礼的照片糊口,遗憾的是一直没有遇到时间合适的机会拍一场诺苏人的婚礼。想起我们村那个可爱的十七岁的小新娘。那天是她回娘家到我们村小那里打印照片,我问她我可不可以把她出嫁时候的照片发到朋友圈,她说可以。


花了半天时间在硬盘里找到的小新娘的照片。新娘子到了男方家后,要被安排在离新房很近的一个院子里。可能是男方家自己的房子,也可能是邻居家的。新娘子坐在柴上,第二天早上七八点的样子,由新郎的弟弟或堂弟背到新房里。他们的婚礼仪式是由毕摩来主持的,此时,房间内只有夫妻两人和毕摩,其他人是不能进去房间的。

大凉山里的女孩子,十五六、十六七岁完婚是挺普通的。我曾经教过的高年级的女生中,有几个就已经嫁人了。在我的眼里,多数的女孩子,一旦嫁了人基本上就甭幻想着再走出大山了。在山村里婆家务农的这一辈子的生活,我一个外族汉人都能细数出来那将是怎样的一生……

身体是丈夫的,心是父母的,时间是孩子的,是地里的土豆、玉米和苦荞的,是猪的、鸡的,是牛的、羊的、纺线织布缝衣服的,是烧火做饭砍柴的……只有脸上的皱纹和粗糙的双手是自己的。

眼前浮现的是那天打印照片时候,小新娘和她村里的小姐妹门快乐说笑的场景。心底里却是泛起一阵参杂着淡淡忧伤和无奈的思念。这辈子过去了的日子里,国内国外走过的地方也不少,可为何是这个穷乡僻壤的山村让我朝思夜想。我已经相信了朋友Monica对我说的,对那片土地的迷恋,是我的生命于曾经的某一世和那里的人们结下的果,在这一世的生命轮回里成熟了。END-2020021/20200408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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