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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志扬∣维罗纳晚祷的钟声

张志扬 启示与理性 2022-07-13



维罗纳晚祷的钟声

——读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夜行的驿车》

张志扬


在从威尼斯去维罗纳的“夜行的驿车”上,汉斯·安徒生对萍水相逢的姐妹履行着自己在诗神面前立下的誓言:

“我要到处颂扬美,不管我在哪里看见它。”

可是,美有多么不同。有这样一种女人,她们孤独地忍受着会焚毁她们自身的热情,因为她们向生活要的东西太多。这种女人的命运往往是与众不同的,或者是无限幸福,或者是极其悲惨。

“那么你碰见过这样的女人吗?”

“就在眼前,我的话不仅仅是对玛丽娅说的,同时也是对您说的,夫人。”

这位夫人就是与安徒生同车去维罗纳的叶琳娜·瑰乔莉。

他说对了,玛丽娅的心已经被一个人,一个有着伟大灵魂的人所占有。

谁料到,叶琳娜·瑰乔莉的心也同样被一个人,一个有着伟大灵魂的人所占有。

这个人就是汉斯·安徒生。



“我想你这样说并不是为了消磨这漫漫的长夜吧,”瑰乔莉用颤抖的声音说,“要是这样,对这个美丽的姑娘就未免太残酷了。对我也一样。”她低声添上了一句——这真是不祥的预兆!

敏感的人哪,难道你用人类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颤动来锻制自己的“金蔷薇”,就是为了贡献给爱的祭坛上那无果的花。

第二天黄昏,汉斯·安徒生到瑰乔莉古老的家室里来,不是为了向生活要求爱情,要求自己的幸福,虽然这是这样一种时机,这时无论想象是怎样有力和灿烂,也该让位给现实。

不,他是来告别的,是来向爱神乞求解脱的。因为,这个写了一生童话,却在自己的生活中惧怕童话,连一段过眼烟云的爱情都没有力量和勇气来承受的“可怜的丹麦王子”,心上背着“沉重的十字架”!

啊,朋友,我的心收缩的太紧,请暂时别碰这“沉重的十字架”吧!

但是,我仍然紧张而惴惴不安!是不是在这个无意识的偶然的结构中,隐藏着必然的命运?

玛丽娅,玛丽娅在维罗纳能找到她的爱吗?

或者,她向生活要得那么多,都能得到实现?

或者,她和叶琳娜·瑰乔莉一样,听到的只是——“全维罗纳响起了晚祷的钟声”……

生活,玛丽娅,瑰乔莉像一个冥冥的阴影伴随着您……

但愿它像黑暗伴随着光明!



真正惊人的美,会有一颗期求极高的心灵。它向生活要的东西太多,这是它天赋的权利。如果不是这样,人类及其历史,就不会是一个以自我完善为目的的不断追求,不断创造的人的历史。

男女之间的爱情,是这种美的最自然的形式,也是人的一切欲望的公然袒露的秘密。它永远是自身,又永远超出自身,即超出常识、超出传统、超出现存一切而憧憬未来,它永远是年轻的。

所以,配得上这种期求极高的心灵的人,就不能不是既为爱情所需,又超出爱情自身的人。他不能把他的爱从那永恒的生命之树上摘下来,单单去吮吸情人寂寞的眼泪,因为他的爱已不再属于个人了。爱是超越的,正如智慧是超越的一样,爱因此而获得崇高的悲剧性,成为真正惊人的美。

当然,他也可以找到个人爱的归宿,但那已不是爱本身,只是爱的一个微末的浪花。

特别是在这样的时代,理想与现实脱节,现实如果不想在自身的“批判”中忍受无边的黑暗之苦,它就必须在“浪漫”的幻想中寻觅迷茫的未来。这已不是哈姆雷特的时代,那里理想与现实的脱节,哈姆雷特可以用锋利的言辞和剑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决一死战,并以死催生,超脱个人的恩怨,作新时代的号角与桥梁。

现在不同了,对于旧时代来说,安徒生来得太晚;对于新时代来说,安徒生又来得太早。所以,他只是那个产生过哈姆雷特的国度里的一个特别的、可怜的王子,他只能把插在自己纽扣孔上的一朵绯红的蔷薇摘下来,送给一个洗盘盏的奇丑得像丑小鸭样的小姑娘。




是有这样的爱情,它在事业前枯萎;

是有这样的事业,它在爱情中沉沦。

现实中,有丑,有恶。在安徒生看来,这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东西。

丑,是生活忍受痛苦和不平而被扭曲的印记。它正是爱的阳光理应普照的遗弃之地,因而也是美的自我完成。只有在丑的同情、爱抚和启蒙中肯定自身的美,才是真正人格的美——完美。

这种美,不单是对生活的无限欲求,更应是对生活的无私给予。

可惜,在这个理想与现实脱节的世界上,这种完美,即使在伟大的心灵中,也是被肢解着的,正如美和丑在一般人们的心灵中被肢解着一样。

叶琳娜·瑰乔莉或许是“任性无常”的,当她没有占有安徒生的心灵时,安徒生的丑陋不但不是慕求的障碍,反而是一种诱惑,一种自我牺牲的陶醉,一种净化灵魂的自觉。可是,一旦有了安徒生的心灵,精神满足了,那就难免不有这样一个可悲的日子,她会发现他那么丑陋,即使是一个突然的闪念,也会一下子摘掉缠绕着爱情的诗意一般永恒的光环。这对于精神王子安徒生来说,的确是他无力忍受的变幻和意外。




但这不是我想象的叶琳娜·瑰乔莉。她向生活要的不是过眼烟云的爱情,而是要安徒生像喀诺华那样雕一个黛安娜使她的美貌永驻;安徒生的生命也因此而永驻在这个因自己的美貌而惊惶得面无人色的瑰乔莉的心上。

可谁知道,或许由于这种永驻的爱情,他无数华丽的童话会黯然失色,一去不复返了。到那个时候,他的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呢?

不,安徒生不是为了占有一个人的美而走遍人间的,他要的是:到处颂扬美,到处爱抚丑。

“走吧,解脱自己吧,愿诗神饶恕你的一切。”

他们永别了,但灵魂却在永恒的结合中。占有,总是有限的;给予,才是无限的泉源。

“我为我的童话,付出了一笔巨大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法估计的代价。为了童话,我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并且白白放过了这种时机,那时无论想象是怎样有力和灿烂,也该让位给现实。我的朋友,要善于为人们的幸福和自己的幸福去想象,而不是为了悲哀。”

然而这种时刻的到来却正是要以无私的悲哀作为代价啊!

“那么,为什么我不回答您呢?因为我一直处在死亡的边缘。因此,我必须利用我能够工作的每一个时机,以便完成自己的著作。我为了这部著作牺牲了健康、生活的幸福和家庭。我希望这一点已足够说明了。我嘲笑那些所谓实际的人物及其大智大贤。如果你能做只牛的话,对人类的痛苦,当然可以以背相向,而只关心自己的皮。但如果我一旦倒毙而没有完成自己的书,即使仅仅是完成手稿也罢,那我认为自己是真正不实际的。”

这是马克思的信。

我录在这里,是因为安徒生临终前的话,唤起了我类似情感的联想。

伟大的灵魂在美的崇高悲剧性这一点上,是相通的。

别忘了,人们,

曾经有过这样的痛苦,[①]

它孕育了最深沉的爱和最崇高的美。

……

1978.12



[①]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痛苦如果是人性地把握着,

那是人的一个自我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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