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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波诗选

2018-01-08 马永波 星期一诗社


马永波,当代诗人,翻译家,学者。马永波在创作实践中极大地推动了汉语诗歌语言的后现代化转型,并长期致力于英美现当代文学的翻译与研究,是大陆译介西方后现代主义诗歌的主要诗人翻译家,填补了英美后现代诗歌研究空白,并首次将美国继艾略特之后最著名的诗人阿什贝利译介到中国。主要作品有《炼金术士》,《存在的深度》,《树篱上的雪》,译著有《美国诗选》,《艾米·洛厄尔诗选》,《史蒂文斯诗学文集》《1940年后的美国诗歌》,学术专著有《文学的生态转向》,《美国后现代诗学》,《英国当代诗歌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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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现实:必要的虚构


1


火焰熄灭了,是清理灰烬的时候了

混乱,如果从更大的一个范围看

便有了秩序。沙丘统一于沙滩

风的走向,海洋也是沙丘,液体的,

时间的。燕子密集地飞行,又散开

凭借气流回旋,升高,突然进入了

来自海上的强风,像带铁锈的雨点

展开倾斜的扇面。那些线条,直立的细线

横斜、弯曲的粗线,带有锐度

被散步的色块同化成一片响亮的和声


突然降临的新事物,在晚些时候

遭到厄恶运,但从未来的方向看去

谦虚地缩成了一个点,可以被建筑师忽略

而建筑则成了沙子和砖的虚构

被倒持望远镜的设计师,抽象成

浮在城市上空的省政府。杂志将季节提前

包括节日、天气、汗水。早上预报的小雨

迟迟未下,将傍晚的到来一并推迟

谁在推迟自己的一生?将火焰从肩膀

抖落,从灰烬取得入骨的寒冷


燃烧就是熄灭。在此处熄灭的在彼处

燃烧,在未来显露出影响,但并不超出

地平线和一个逐渐缩小的窗口:一连串

在电脑屏幕上推向右上角的嵌套视窗

可以方便地放大一个,拖着它到处漫游

直到现实的惯性为零。像一个老鼠

尾巴上带着夹子。但在街上没有人喊口号

没有红袖标。只有微软公司的巨幅广告

在天空上不断地推近、拉远。像一个方形篮筐

捕捉地球。有深度的事物显现在平面上


2


那些尚未存在的事物左右你,要求你具有

尘世的特征。一个孩子在远处瞄准你

纸板靶子在一股水柱的压力下

慢镜头拦腰折下。潮湿连接起草地和树林

以及更远的公路,寂静和一个家庭的童年:

一首尚未成型的诗改变你的生理反应

到底是谁在支配谁?它的未来

是你的身份。你永远不会有身份

不会将你散布在人群中的形象收集起来

一个套一个的办公室将你缩小为零


无论在生活还是在诗中,有些事物

永远不会继续,继续的是天气

和有关天气的开场白,车间继续没活

通勤车继续正点。完美的一天继续这样开始

“天气真冷。”“是啊真冷。”

“昨天晚上那雨下的呀,哗哗的。”

“是么,我睡着了没听见。”“雨点有这么大。”

另一个人插进来,“今天晚上还有雨。”

“今天白天呢?”“也有,小到中雨。”

然后看窗外重复的风景,或者假寐


晚上谈到股票,江水暴涨,一些事物的

下沉和另一些的上浮。前一天的话题

没有得到继续,而是重新开始了

“买‘生活”了吗?“他们交换早上的报纸

在证券版(最近扩到两版)有他们关心的变化

我按字面上的理解,“生活是买的吗?”

当晨报、时报、日报、周刊、晚报拍打

我的脑门赶走残梦,我知道内容与形式统一的

数字,已经覆盖了我们的意识。沿途的

事物,滚雪球一样裹住膨胀的大脑飞奔


3


本地新闻,播音员用普通话播出

那些错过的就去读报纸,没有报纸的

就去听人复述,反而更加简炼

一具尸体轮流到众人的口中咀嚼,它的气味

深入躯体的各个省份。一个读者在高潮处

摘下眼镜,提高了嗓音。他们叹服罪犯的

智慧,计算他贪污的公款可以买多少辆奔驰

多少净使凇想到厂长一年的“额外”收入

他们立刻成了狗娘养的。事实的普遍性来自

标准的普通话。肇事者从车祸中偷走了轮胎


公共车上人们齐刷刷起立,行注目礼

路上的人则像一个黑色的花圈,套在残骸上

提前举行葬礼。方向和距离立即成了问题

我坐在踮起的鞋跟间,我想的是

如何描述一场车祸,如何让短暂的

进入永恒的。在其中控制死亡的加速度

用语调,分行,标点。怎样使不在场的

成为在场,让时间倒回去。但里面显然

没有灵魂的位置。因为无法想象灵魂

在猛烈震动中,是依物质的惯性向前


还是依照上帝的引力向上,像潜泳的人

双手高举浮向大气层表面。灵魂是什么?

灵魂和体重是什么比例?如果一个人

在物质的包围中手足无措,并且欣赏

这种手足无措,那是不是灵魂在作怪

灵魂是使面团发酵膨大的东西吗?

本地新闻,电波在空中穿梭,唾沫和铅字

染黑的粗大手指,塞入耳孔,挖掘

大西洋像半片报纸旋转着吸入抽水马桶

读隔天报纸的人,感到自己面目陈旧


4


上帝坐在电脑前旋转,熟练地将事物

转换成符号。每一实体都由对应法则

投影在另一空间。黑暗的机器内部

一颗疲惫的螺丝松动,一粒沙子颤抖

磨损着心脏。生活不允许的

便在电子游戏中实现,这一点

电脑与诗歌作用相同。我爱这一行啊我爱啊

时代没有为我们准备一个特洛依

但给了我们更好的:奔腾,英特尔

它是“英特那雄那尔”的缩写吗?


国际互联网络,将病毒的革命激情

以光速传播。云彩堵塞了每一个巷口

科学中蕴藏着人类无法预测和把握的因素

人最终将被自己的创造物所左右。“看来

你对你的专业并不怎么在行。”在艺术中

含混产生无法预期的意义,是必要的

这与科学不同。“我知道,我分析报表、曲线

云南的地震和领袖的逝世,股票需要理性

这与艺术不同。”知识并不能使人幸福

股票大厅将理性的人旋转成直觉的人


“这太消极了。你的特长应该能带来点什么

稿费高吗?是一下子把一生的钱都挣完

还是慢慢地挣?跟他们混混!找点儿门路。”

跟谁混?除了钱,人们已没有共同的话题

倾听者狡猾的眼神,像一条时时要溜走的鱼

两个平面上的物体产生磨擦,一个平面

则产生碰撞。譬如两个人恋爱,先碰思想

后碰身体。冰块磨擦后留下谈话的融水

一场无聊的谈话是暴露了双方的愚蠢

使一个抽象的人还原成具体的人


5


崇高的虚构原则统摄一切。更多的时候

你感觉不到现实,只在某些时刻它才显露

像露出木板的锈钉子那样固执,比如

分房子、涨工资、评职称、孩子入学

金钱和权力虚构了现实,你只好去虚构诗

你可以这样下去,至少落得为艺术献身

可孩子是无辜的。在个人自由与责任之间

一个泄气的皮球被踢来踢去,越来越瘪

把一切写到诗里也仍是个纸老虎

经不住风吹雨打,更经不起火烧


钱,钱,钱!钱每天都在涨价

一首诗可以买二十元,现在只能买十块

毕肖普说诗是老式加拿大元的一幅素描

白色,灰绿,或铁灰。我觉得它更像漫画:

隐喻和象征修正口语,抽象歪曲具象

卷心菜和蕃茄的价格天天在变,像天气

小贩和顾客寸土必争打拉锯战

一方疲软另一方就坚挺。但最坚挺的

还是美元。老人重叠的侧面像被反复张贴

去市场做应用题的小学生面目模糊


现实是天文数字,你是小数点

如何与之对抗?你甚至找不到它的巢穴

现实的局部就能把你压垮,比女人的局部

还可怕。持放大镜的现实主义把局部反映

成整体,持望远镜的浪漫主义则蔑视现实

一个观察者如何能看清他置身其间的东西?

对现实的态度将广场上的人群分开

塑料袋裹着鲜花的尸体飞上云层

以出口鸟粪为生的岛国脸孔蔓延到头顶

主张虚构的人本身就是个幻影,只是佯装不知


6


因此请允许我虚构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把它放在二十世纪一家亏损的工厂

十三楼一间临江的办公室,一个中年人

沉闷的爱情。不是在公园,也不是

在欲望的舞池里旋转、放屁,在鳕鱼身上

践踏大海,或者天堂在一个词中越升越高

这需要耗费我半小时的集体时间和个人激情

包括中间喝水上厕所造成的停顿

他在迟疑的跳棋上看似无意地碰她的手

身体里的寒冷促使他握住它,“你冷吗?”


她的手像一条温暖的小蛇反缠过来

(她刚分配来的时候坐在他的身后

不停地可怜他,还有他不合时宜的诗)

她窄小的臀部让他感到命运的吝啬

他开始升华,为他的怯懦寻找借口

“不要以为生活可以无休止地进入,

到我这个年纪,才懂得爱情不是游戏,

而是人性的尺度。”他引用别人的句子

玩味幼稚的感觉。“我们不该这样。”

她起伏的化学脸拍打他的道德感


“我们写信吧,那是唯一值得珍藏的东西。”

两年过去她还是那么瘦,除了某些局部

在增厚。他更加爱她,把它当作青春

的尾声而不是插曲,用身体培养一个

无奈的老人。他们没有告别也没有信

他更像一个导师,陪她走过青春的炼狱

把她交还给幸福的婚姻。世界夺走了

他最后一根稻草。只留下无聊的记忆和

内脏形状的痛苦。现在他写下这些

仿佛写下别人的故事,仿佛他自己并不存在




响水村信札

     

来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总是下雨

难得有晴和的天气去看看山水

天色和湖面一样灰暗,正好医治

身体里的灰暗。像一封迟迟没有寄出的信

有些过时。但总的说来,心情尚好

没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仿佛我已

从一场病中康复过来。在这里

时间似乎也放慢了速度,蓄积在

高处的水库中,等待溢出的时刻

至于天气,说变就变,你瞧

刚才一朵白云还停在窗口嗡鸣

此刻雨声攻占了一个个山峰,把它们隔绝起来。

“下个七七四十九天才好呢!”

来自旧电影的一句台词,使这次旅行

仿佛成了插曲。谁在渐暗的天色中大喊

“来鬼了!开口子了!”把旧时代和童年

混在一起。我是否说过,泡沫堆在岸边


雨天里的事物陈旧得更快,光辉从峰顶滑落

倾斜入水,像军舰鸟(这里没有水鸟

许多天里只有一只麻色的野鸭,在湖心

团团打转,这将在梦中发出沙哑的叫声

融化)。沙子倾倒在村庄和梦境之上

透过缝隙,潮湿像褐色的菌丝,

悄悄穿过心脏,使一切开始腐烂

包括心情。湖水像一匹巨兽皱缩的皮肤

在群山中移动。我的病已基本痊愈

只是更加想你。和这里的蝴蝶相比

我显得年轻,白色的山石、湖水和风

半乎灵魂。(我总是放不下那些死者

它们寄居在我身体的黑暗中,在背后指点我)

沉思和眺望,都显得做作。不谙水性

使我不能没入水的躯体(这有些猥亵

好在你不会见怪),我把对水的古老恐惧

与母腹中的窒息,和水底模糊的黑暗

联系在一起。我总是觉得,水下有什么

东西在运行,或者沉没的古墓中

有不知名的鱼拱起蓬松的土堆


遥远的空间闪烁像一条鱼

从比喻开始的谈话,终止于

无法忍受的寂静。换句话说

湖滨旅馆的走廊里悬挂着

女式泳衣,平静,纹丝不动

我必须将它的来历交代清楚

这不是道德问题,但关乎道德

有人在乎这个,尤其是戴帽子的

老派读者。当天的报纸这样说道

“今天天气阴转睛,有时多云

山峰突然出现在空中,仿佛

岛屿悬在大海上空。”但显然

报上不会这么说,抽象的彩色图表

和油漆桶并置在沙上,因为

神圣的灵感而虚脱的鱼,正在喘息


这封信写得断断续续,像雨下了又下

使玻璃窗模糊,但是否事物也模糊了

谁向玻璃上吐痰了。风景在玻璃中破碎

缠绵的山水无尽地向远方扭去

争论,相爱,直到化为苍翠一片

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像这封信

我几乎没有信心把它寄出。文字

总得有些意义。“你是你周围的所有事物。”

这句话给我带来了你身后的黄昏,流水

树木和尘土。美丽总是自己的牺牲品

波浪消失在湖的尽头。我们对很多事物

看法相似。比如旅行,独自一人

就是逃离自已,暂时变成另一个人

变成风景。于是我起身去看风景

用手指,在雨水弄脏的窗上写明信片

“对不起,我不再恨你了。”这说明

有些东西正在无可挽回地成为过去


“我们走在去圣索菲亚教堂的路上

它离中央大街并不很远。硕大的圆顶

凌驾在建筑物的上方。”我曾将它

比喻为一间大厕所,年深日久

绿油油的。夜色像棉絮沉淀在喷水池中

新铺的石头广场,两分钟就可以穿过

有人却用了一生,或许更长

堆着小葱的婴儿车,与天空同向流动

是否你经过时事物改变了秩序

异乡人,别用普通话修正

我的本地信仰。“这里的姑娘真美

尽管说方言,也不尊重诗人。”

我相信一个小贩固执的自信,胜过我们

向上的目光加热着的闷热三角形

这说明在上帝和我们人类中间

有一片稳定的空白区域,不规则的波浪

便在其中起伏。仰望,使高的更高

束腰的光线从菱形彩窗旋舞而出

置换明信片一样的街景

小到用放大镜才能分清性别的事物


在哈尔滨你见到的不是我

这个城市与我存在于不同的时间中

石头街道上的雨,淋不湿走在雨中的我

你所看到的尖顶和塔楼

其实早已坍塌,我已离开

我们是否真的在夜晚

走过百年的街道,谈论着

一座不存在的城市

你见到的一切都是幻影,包括我

真实的哈尔滨,只存在于

我的诗中。河流像永恒在黑夜中流逝

像两粒灯火,我们分别落在两岸

正如在苏州,我只看到

灰色的园林,拱桥,在后门

向河里倒胭脂水的慵倦的女子

以及一个穿长衫消失在雨中的人


山中罂粟,散发邪恶的气息

背着条帚的松鼠在地上走来走去

高处的亭子我已登临过数次

风吹过,谷中的玉米地里起了一阵波动

好像一只獾子正窜过垄沟,波纹

扩散到湖面上。午夜总有些声音

让人不安,水声也大了起来

像巨兽的喘息。户外厕所

被洪水淹没了,孤伶伶立在玉米地那端

我写下这些,似乎是在

告诉你我的孤独。我不知道

我只能这样,一边看着风景


一边随便向你说些什么。我喜欢这样

在你身边找不到的,我曾想去北京找找

但那里没有我需要的人群和真理

我想,人。心中只要有一块石头落地

在哪儿都一样。望久了山

那山便会像一个人,如果它像我们自己

我们就会留在那里。


……三年之后,如果视野没有改变

你就能看见道路越来越宽广

看见树叶、飞蛾和骷髅在同时舞蹈

在你的血液中世界开始像黄昏一样无边

同时又像老式的煤炉一样狭小

你用左眼看到灰暗的毛衣

用右眼看到儿童的天真

布满镜片的房间,连声音也在反射

一只水晶球举近又举远,树影和面影

在光滑的表面弯成弧形

仿佛一支手突然抓住了远物

并随之流动,将面积不断地重新分配

但并不超出表面而独立存在

一支铅笔在鼻梁处标出注意的焦点

又用无形的橡皮筋

将双眼和鼻尖组成的三角

拉到房间外面。金鱼眼的护士

胡乱拨弄着一个孩子的脑袋

让它在各个角度发射愤怒的目光

(停电了,楼梯拐角处燃起了蜡烛

布置起夜总会的坟墓氛围)

没有人类的眼睛,事物会自己呈现

我的左眼模仿了右眼,但在目击时

总有一个时间差

在这期间事物的变化,归咎于印象

部分的重叠,这有点像蒙太奇

导致白昼也有了多重的影子

按照房间大小分配的光明

并不对称于心灵,它迫使窗户

吐出各种几何形状,小药瓶一般干净的儿童

进进出出。太阳变得像厚厚的瓶底

涂上了油彩。一个镜头旋转着伸长脖子

窥视,幽灵显现在底片上

颗粒粗糙。有可能混淆的易碎的视觉

堆积在暗室内,像过期的瓶子

最好的效果是将骷髅和微笑重叠

在一起。一个只穿亵衣

裹白大褂的护士,把你领进黑暗

她的手冰凉,出着汗。走廊尽头

一件僵硬的黑色短裤,拒绝阐释

而楼梯指导你引向光明,落日融化的糖果……


石罅和龙头上的水滴。夜与昼

日子的呼吸。早上两个人在玻璃房子里

喝酒,晚上他们还在喝,只是不知

什么时候互换了座位。这里没什么可做

你还在午夜擦窗户吗?“一条鱼在冬天的冰里

生活。”一些人坐在一丝声息

也没有的玉米地里赌博,一匹马在周围嗅着

寻找主人(有人说是寻找骑手,其实

还不是一样)。“一条鱼是一根棍子

两条鱼是啤酒冒沫。”我摆弄词语

像摆弄扑克牌。偶尔会有一些意义的

片断出现,像湖中隐现的阴影

“死去的灵魂消失在天空中。”

是像光、星星,还是像黑暗一样消失

“像黑暗--黑暗也是一个灵魂。”

船和鱼平行,上面是天空,船尾

犁出宽宽的沟壑,一直扩大到岸边


10

雨中奋力登山,像王红公,只是

没有身裹丝绸年轻的游伴,既是女儿

又是舞女。在溪流边垂钓的隐士

手不离计算器,计算着深度、重量、距离

雨水化成了藤蔓,化成碧绿的西瓜

化成一个斜着肩膀的人,走过隆起的田埂

在雨中向更高的山峰呼喊,声音斜飞回来

像纸折的燕子。说到燕子,我来到这里

还没有见过一只,似乎它们和麻雀一样

已习惯住在城里,在烟囱和电线上编织音符

像绅士。说到底谁又能在雨中登山呢

我试图说出些什么,但总是徒劳

本地人带着不易觉察的怜悯

指给我们枯竭的瀑布,地下森林

成群的孩子走在上学的路上

正午的草丛中,我问到雨水生锈的气息


11

还是谈谈我们的爱情吧,你总不能

去拉萨那么高的地方去生孩子

或者把一个湖泊端到倾斜的桌面上

火焰形状的燃烧,留下的是脸上

“玫瑰的灰烬”。梦中我在白烨树上

擦手,用叶子洗脸。但这些都不能

改变继续的天气。(它像鱼从水底

直挺挺走出,走上朝南的大路)

我们共同经历的风雨,如今像经年的叶子

一团团沉淀在湖心,它使船头

翘起,像尼斯水怪。你曾经是我的

女神,但反复无常的经期(脾气)

让我明白,不能要求一个凡人

超出自身的东西。我们都已失败

但正如我说过的那样,只要心中

有一块石头落地,人就能活下去

像风在盒子里,像谷子和头发在地板上


12

我的前半生完全失败了。喝酒

吃鱼、写诗,用打下的全部粮食酿酒

拨开长草,携妓归来,这方面

我比不上我的邻居。我的诗句

远未达到命运的高度,是否

有更近的路通向他人的心灵

车马辚辚的日子早已不再

滤酒的纱帽和泄气的轮胎堆在树顶

新漆的喇叭中播放着艳曲和乡里通知

冬天它会卡满石头和雪

我们到达不了自己所在之处

能否用想象填充风景的匾乏

波浪沉落在黑暗中,鸽子

用时聚时散的飞行,囊括

所有的选择。回声找到它孤寂的词根

一个在行走中解体的女人

腰部以上一片模糊。这里淫雨不断

令人愁绪渐生。水淹没了沙洲上的小旗

波浪在暗中追逐着泡沫

告诉你我最近的工作就是

用词语把事物粘在一起,换句话说

就是从内部把一个人取消,使他的慢性子

适合上升的愤怒。痛苦仍是睡前的必备之物

露出一排纽扣似的乳房

最可气的是邻居刚考上大学的女孩

写了一首爱情诗,还敢来信说受我影响


13

亲爱的(请允许我再次这样称呼你)

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离最近的村子

也有数里之遥。冬天野兽的呼吸结冰的时候

在火炉边,我会用这些信取暖

词语,细沙,湖水,自我,数字……

聆听自然的时候,其实只听见了自己的

心跳,甚至心跳也听不到,听到的

只是词语,甚到词语也听不到

听到的只是虚无在云中移动

当我离开这里,水中的树枝还会

在黑暗中竖起,令人惊悚

细沙还会撒在火焰之上,还会有人

看见山间倒塌的酒肆和半户人家

听见蛙声被卷在泥泞的裤管里

黑夜中柳树随风摇摆,而橡树

则挺直身躯。暴雨从山顶倾泻而下

亲爱的,在白杨环绕的响水村

我给你写信,想着,不久我就会回去

和你一起,收集白色的日子像收集干柴




中央大街的夏日午后


面包石还热着,好像刚刚出炉

它把马车的轮声和雨水压缩在内部

作为富有弹性的酵母,这白色的小药片

让你突然叫出一个久已遗忘的名字

慌乱的回声从旁边的小巷子里响起

有人慢动作停下,有人突然跑开

他们往昔的秘密仿佛绿叶间透进了金光

我顾自游荡,穿过一个个自己

从一条街道走到另一条街道

折衷主义门面上满是后现代的招牌杂烩

新艺术运动的绿屋顶上耸立起狰狞雕像

拜占庭的内部,苍白赤足戏弄着寂寞

巴洛克旋梯和加速度运动的的转门

裹协着风和古典主义带角的幽灵

只有早已停止生长的糖棣树向微风低语

时间的奥秘,告诉你,不消几年

这些勾心斗角的老建筑就会一睡不起

沉默至今的那根琴弦就会微微跳动

当下午的仁慈加深了阴影

当独自涉过忘川的人平静地归来

把沉甸甸的头颅和祈祷歇靠在无名的胸前

20150707




露西亚的回忆


而从前是这样,门廊上的灯整夜摇晃

那些以我为敌的人,对不起

我只是把你们弄丢了

我应该报警,或者等待

鸟巢里传出电流声

而你们占据长条桌子

故意高声谈笑

胸前的白绒球一直在摇,在响

而你们身边,阳光走动

让我的孤独有了异乡人的借口

让门廊上枯萎的藤蔓也微微抖动

而骨头里的漂泊是哑掉的雪

而雪是整夜醒着的

而门口的桌子下聚集着脚印和寒意

很久以后,你们还会嘲笑我

不敢自己如约而来,不敢

像流放黑海之滨的奥维德

写下女英雄书简,写给你们的未来

而从前是这样,在有雨的午后

格瓦斯和奥丽雅的胡萝卜果酱

怀念着南西伯利亚的秋天与白嘴鸦

怀念着明净的天空,和一个穿麻布长裙

久久坐在马路水洼里的突厥女子

20150209




寒冷的早春


仿佛从闷热的青春影院里出来

从后门撤离一场冗长的聚会

任天空偷听我们独自寻获的秘密

只有我们自己,无处可去

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

把诗稿背在身后

发现冬天早已结束

白色的草根透过潮湿

缝补着向阳的山坡

整整十年,我们

仿佛隔着山谷的积雪喊话

压低声音,小心着引发雪崩

我有时看不见你们

我身后的树木孕育着新雪

如今又是白杨,融雪,响亮的晴空

是越过黑海而来的泥泞的春天

那苦涩的旧日之血涌上指尖

是解冻的道路上吹着冷风

仿佛我们始终站在早春的路边

说着话,把冰帆停在山顶

像假期过后的旗帜

哈尔滨初秋的晚上

它居然用镣铐的声音催促你活下去

用树叶背面隐藏的密码

北方天空游移的绿光

用越过黑色大海吹来的风

冷却你额头后的思想

还有雨后水洼里沉重的脚印,还有雨

似乎落在许多年前的同一条街道

同一些冒着热气和金光的头顶

当我们聚拢在时明时暗的灯下

低声谈起诗歌、燕子和往昔

而往昔算什么,如果没有一个

目光明亮而严肃的高挑女子

沉默地从我们的肩膀上俯视

如果没有她那只白皙沉重的手

按住那翅膀一样扑腾的诗章

也许并不存在这样光荣的往昔

依然是和平的大街

像人们散去的酒店一样安静

你茫然四顾,仿佛朋友们还在原地

消失在不同方向的

只是从身体中分离出去的影子

站在闪着寒光的深夜的街头

你听到一片树叶

在城市上空犹豫了片刻

然后跃入黑暗深处

20150831




哈尔滨午夜的街头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男人沉默,身体倾斜

他们的女友站在他们中间说,你俩吧……

三个人站在大巴车逐渐冷却下来的车头前

仿佛刚从外县来到城里

已近午夜

有多少痛苦的奥秘隐藏在黑夜的皱褶中

那女子的声音越来越高

即将打烊的小店

思忖着起身的最后的客人

怀着这些痛苦的奥秘

像怀着死胎

我在人世中继续漫游

20150701




巴洛克的黄昏


古典的均衡,哥特的虔诚

都无法抵挡,不规则的激情

随屋顶烟囱里长出的柳树一同招摇

那些奇形怪状的珍珠

成了松花江边晒网场的网结

挂在民族商业浮肿的粗脖根上

任灰尘累积出金黄的色泽

那些习惯背着手的生意人

冷眼瞄着中央大街

巴洛克的富丽繁杂

折衷主义无立场的包容

或是新艺术运动浪漫起伏的立面

用灰泥涂抹着些许自尊和些许炫耀

于是,爱奥尼亚的双倚柱

从鼓座式柱础上昂昂然升起

披挂着中国结,与拱券的幽暗交合

壁柱则如谦逊的女史侧身隐退

菊花浮雕围住黑底金字的牌匾

蝙蝠,石榴,金蟾,牡丹,甚至金钱

堆砌出错杂的光影,让眉头锁得更深

让眼睑的阴影遮住心里的微澜

这些立柱,尖塔,穹顶

大法官假头套一般的涡卷

围住背后四合院的寂静

像传教士脸上来不及抹去的泡沫

那些天井,户外楼梯,闭合的回廊

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女儿墙

斗拱,台阶,红油漆开裂的栏杆

还在庆幸有些事物并不需要理解

它们完全配得上如许的不幸

鬼影森森,如咒语定住的怪物

这些百年建筑吐出灰色的呵欠

国际青旅寂寞的小狗

听见动静,赶紧跑出来察看

即将打烊的老店里,灯焰在低语

疲惫的服务员漫不经心

厨师或老板坐在门口

把手安静地藏在大褂的衣褶里

这是他们灵魂显现的时辰

这也是灵魂转身入夜的时辰

20150711




中央大街的糖槭树


你认出了我,你装做不认识我

从我的青年时代,你就停止了生长

为了等我。你兀自生长

无论冬夏,发出新叶

还是一片光秃,你都只遵循

自己的心意,你几乎遗忘了我们

遗忘了我们共同虚度的岁月

你向晴空,向黑暗

展开自我,如此信任

我们不能理解的力量

我们靠着你,扶着你

依然无法与你同在一个时空

在你的荫蔽下,我们成长

成为面带笑容的战士

作为北方的树,作为父兄

你的刀,你的飒飒风声

都催促一个闪亮的秋天

因为秋天,不止要收获

还要复仇,向虚无,向生命

如今,我倚靠在你粗糙的身上

你,就是我疲惫坚忍的战友

你的汁液流在我身上,而我

有你的挺拔,你的傲慢

和你的不屈

20150716




中央大街的雨


夏天我想写一首中央大街的诗

诗里会有雨,雨水落在

那些黄色的巴洛克老房子的

坡屋顶上,顺着两边流到

百年的石头道上,雨水

还会透过停止生长多年的糖槭树

那并不茂盛的树叶落下来

有人还站在树下,为雨的寒意

微微颤抖,或是在藤蔓纠缠的门廊

看见每一滴雨都回到不同的小门內

一百年很快过去了,雨还在下

街上行走的还是同一群人

一定有一个没有情节的故事

闪烁在某一条雨雾弥漫的小街

有一些词语在冷酷的灯光下

在久久不动的一只素手边

像羞怯的虫子一动不动

一定有一个房间,永远通向

更深的房间,有女子沉重地走下楼梯

既然夏天已经消失在天空深处

这首诗还没有写出来

既然我早已离开了那条老街

又不断地随着每一场雨回到那里

20151012




有轨电车的回忆


那是八十年代的典型街景

陡峭的街道从绿色的秋林公司

向东经过有小火车的儿童公园

红色的教堂,驶向拜占庭式的图书馆

那条下坡的路叫做奋斗路

典型有时代色彩的名字

我刚刚工作不久,靠着烟囱写诗

那时的大冬天,我会骑着自行车

从单位所在的松花江边的九站

一直经过霁虹桥,古色古香的三中

一路上坡,然后在溜滑的路面上

顺奋斗路而下,石头的街道

是冻硬的灰面包,每块都方方正正

雪总是清不干净,也许是故意的

每棵树下都围着一堆保暖的雪

我的第二个对象就在奋斗路

地势最低的一个小街道上

我们在她的单身宿舍打扑克

玩钓鱼,谁赢了谁就主动吻对方

二十二岁,更多的时候

我会乘末班车回自己的单身宿舍

在灯光暗淡的小店半醉之后

有轨道电车的黄色木头车厢里

乘客稀疏,车咣当咣当一路响

车顶的大辫子噼啪直冒火星子

有时脱落了,电车猛地停住

中间两节车厢的接合部

就像手风琴一样堆出褶皱

空气像冰凉的伏特加带着绿意

那时这条街还不叫果戈里大街

那时我满城还没有几个认识的

既没有朋友,也没有

和朋友增长的速度匹配的敌人

那时的嘴唇还是软的,有点凉

而生活,仿佛才刚刚开始

20151212




哈尔滨十二月


没有专为记忆准备的东西

事物磨光的肘部支在白纸上:一个北方的斯芬克斯

由灰岩凿成,被扁平的叶子和波浪所装饰

在柱廊的阴影中,在银行大厦宽阔的台阶上

守护着圆形的议会,秘密,庄严的对话

而车流和铁栅的对面,另一家方形的银行大楼

和它对称镶嵌在石墙里的青铜武士

在薄暮冬霜的掩盖下,在衰弱和激情

造成的幻觉中,再现古罗马大剧场的辉煌

但是否有一个恺撒,被再一次出卖

倒在圆形的墙边,大理石的地面

迅速冷却着血和骚动的尘埃

他的黑色背心和白色长袍上污痕点点

在倾斜街道的顶端,便是早已拆毁的

尼古拉大教堂,一个隆起的土堆

矮栅围着的一丛灌木,堆满了肮脏的雪

无轨电车的天线在上空交织,迸射出火花

伴着噼啪声,像一个强打精神的人自言自语

被称为广场的,早年曾是神圣之所

雕花窗栏,彩绘玻璃,绿色穹顶

透下永恒的白光,在一个个头颅上盘旋

如今风通行无阻,直接钻入地下商业街

诸多的入口:那生活的歧路和诡计

街道悠长,与河流保持平行

与一个人孤独的散步保持同一向度

朝向一个尚未竣工的圆形塔楼,足有三十层

哪一层住着神明,哪一层关着侏儒和米诺陶

尖顶刺穿了工业烟雾的蜃景,努力地挺起

生活中坚硬不屈的一切。圣索菲亚

周围低矮的建筑,瓷砖和天蓝色玻璃

翻新破旧的门面,像暴发户

或者由里向外翻转了的老式澡堂

水果摊上,两个鼻尖通红的妇女在讨论圣经

一个分不清旧约和新约,另一个固执地相信

只要“怎么做”,便能“怎么样”

我宁可相信旧约里的上帝:他惩罚你

风拍打木制的转门。冰冷的鱼眼和硬币

粘在结冻的窗户上。马迭尔宾馆对面

华梅西餐厅已亮起了烛火。洁白的女像柱

支撑教育书店时光压扁的三楼

我从未到达那里,在阴暗的建筑背面

我从未找到盘旋的楼梯,像扭曲的辫形饰

挂在凹凸的墙上。石头大街通向码头

带着它众多的街道,小巷,挂满纸灯的院落

在老人的头脑中,仍然回响着四轮马车的轧轧声

是流亡的白俄将军和他们高大的女儿

透过玻璃车篷,隐约可见那鬈发的摆动

暗蓝的目光,正直的脊背。我一直生活在

另一个城市,这里,不过是它的假象

建筑在反光和灰烬之上,它的大街径直

通向有护墙板的房间,留声机和漫长的梦

在灯光昏黄的酒吧,流浪艺人和哥萨克炮队的士兵

搂抱在一起,磕碰着僵硬的皮靴

烛光映亮了一个个雪堆,和白雪窒息的花园

狭窄的街道拓宽了,以压缩人行道的代价

从幽暗的过去中涌出的陌生面孔

带着热气和叫喊,扑向厨房的风扇

谁能在寒冷中生活而不握紧拳头,大声诅咒

博物馆外面聚集着等待被雇佣的生命

像一个个黝黑的树桩,明灭的烟头

如嫩芽绽放。历史在脊椎上拼凑的笑容

躺在目光和玻璃柜中,它吞噬的欲望

缩成骨盆之间的一页说明文字

正午,猫便在绿色圆顶和红色屋脊之间

逡巡,拨弄着发黑的积雪,树叶,杂物

让它们响成一支歌。风雪围绕着灯盏翻飞

隆隆的列车,从旧桥驶向瘫痪的郊区:

松浦镇,在岛的外围撒下黑色的房屋,水池

丝网,一家船厂。码头上锈蚀的铁船

将在春天油漆一新,装上喇叭和彩灯

在江上游弋。冰雪从耀眼的电线上呼啸而下

迁徙的乌鸦用叫声拉开了两岸的距离

此,或彼。目光从一物移向另一物时

一定忽略了什么:过渡的空地

将有什么出现在那上面,一个陌生的孩子

偶尔来到我们的世界,眼睛里藏着一盏矿灯

在白纸上挖掘陨石,冰凌,取暖器

雪增加了存货的体积。河堤太长了,让散步者

感到寒冷和战栗,像生命,和不能结束的一场谈话

“石棺中长满了荨麻,蝴蝶和蛾子飞进飞出

清泉涌流,饮到它的便长生不死……”

呼出的蒸汽模糊了未来,回忆的形象

让眼睛感到刺痛。树木,雪地

黑白的单调掩饰了面庞和星辰

掩饰了变化,和变化中的统一:世界的缩样

被反射保存的空间,和空间的寒冷

但总有无数的人,吵嚷着,聚散着

总有阳光泼向冻僵的窗户。雕像,拱廊,门楣

藤蔓和石碑,在车灯和大厦的反光中向上飘起

和逃亡者的马车花园一起,构成第二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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