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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华兹华斯诗选

威廉•华兹华斯 星期一诗社 2023-01-02


  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Wordsworth,1770-1850),英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也是英国浪漫主义运动中最伟大和最有影响的诗人,获得了英国桂冠诗人称号。华兹华斯有一颗静观和吸收的心灵(Wordsworthsays“aheartthatwatchesandreceives”),他的《抒情歌谣集》开一代诗风,成为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篇章之一,他的诗歌理论动摇了英国古典主义诗学的统治,长诗《序曲》是他的代表作。华兹华斯以表现自然的美丽与神奇、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而闻名于世,诗风清淡朴素、含义隽永,在描写自然风光、平民事物之中寓有深意,寄托着自我反思和人生探索的哲理思维。华兹华斯独特的艺术魅力,尤其是他描写大自然的生花之笔,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尤其是他关于大自然的诗作,至今仍然独占鳌头。

  华兹华斯少孤,在剑桥大学获文学学士。小时候,他的母亲曾教给他许多关于自然的事物,在这所大自然的学校里,他尽情享受了大自然的绚丽风光,从中学到了比在学校书本里多得多的知识。自此,他一生都和大自然结下了不解之缘。华兹华斯终生定居于田园乡野,从自然中汲取欢乐、智慧与力量。华兹华斯领悟到自然是一个具有生命的有机整体这一朴素而深刻的道理,并将它通过诗歌传达给读者。从自己独特的人生经历中,华兹华斯认识到人们应在自然面前保持一种“明智的消极”,对自然虚怀以待,这样才可能领会到自然的真谛。他认为大自然中的每一种事物都有着一种感应,大自然处处都被一种精神渗透和辉映着,处处都表现出一种超凡脱俗的伟大力量,这力量给人们以福泽与启示,也在唤醒、教育着人们。

  在华兹华斯的自然观中,自然是神性、理性和人性的结合;儿童是成人重返自然的中介;自然是拯救人类社会的良药。他认为人生最好的年华都是来自于大自然影响的结果。儿童的自然本能和快乐是人生幸福的真正所在,一切人工的、虚伪的欢乐都是不屑一顾的。从大自然里获得欢乐,乃是人们保持和增长永恒快乐的秘诀。被称为"自然诗人"的华兹华斯,一生对自然关注的目的是拯救人类。大自然给了他生活的目标,纯净了他的心灵,升华了他的境界,他这样描述自然对他的影响:

  从自然和她那充满活力的灵魂里/我获得的如此之多,我所有的思想/都被沉浸在情感之中……/我感到生命的思绪扩散在所有/那运动和似乎静止的万物中。——《序曲》•第八章

自然的先知们,我们对他们将说出/一个永恒的鼓舞,理智/使之神圣,信念为之祝福:/我们爱过的,别人也将会爱,/我们将教导他们,指导他们怎样使人的心灵/变得比他居住的地球美上一千倍。……

  华兹华斯用他的笔触,给人们展现了一幅宏伟壮观的大自然图画,并使之与时间空间溶为一体,使人感到了一种永恒不灭的大自然的巨大的美与魅力:

  大地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娇容,/庄严肃穆令人消魂的景象啊/使来往的行人难以无动于衷。/整个古城披上了旖旎的盛装,/美妙的清晨坦露在一片宁静中。/船舶、尖塔、圆屋顶、剧院和教堂/都伸向旷野,遥接天穹;/太阳也从来不曾沐浴在/这美丽的霞光、幽谷、岩石和山岗中。/我从来也没有看见和感受这深深的静寂!/河水姿意欢畅在轻轻滑动;/啊上帝,一切屋宇好像都睡着了,/那一颗伟大的心灵仍静静地在梦中!

  从华兹华斯的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大自然所表现出来的深沉、恬静、自然,诗人他自己也常溶化在这众美其中:

  我独自象一片白云在游荡,/飘浮在幽谷山岩上,/蓦然间当我回首一看,/一片片水仙花金光璀灿;/绿荫树下,翠湖岸边,/迎风弄影起舞蹁跹。——《水仙花》

  华兹华斯能够和大自然沟通,获得一种精神,得到一种感应和共鸣:

  啊,布谷鸟!我该称你为鸟/还是一个激荡的声音?/……/春天的宠儿,欢迎欢迎!/对于我你仍然不是鸟/而是看不见的精灵/一个声音,一种神秘的感情。——《致布谷鸟》

  华兹华斯在大自然中寻找到了他的安慰与归宿,并开拓了一种和谐与统一的境界,从中来领悟永恒的生命,发现人生的真谛:

  每当我看见天穹中一条彩虹在闪耀,/我的心儿就蹦蹦直跳。/初生时是这样,/长成人也这样,/老了也该这样,/否则,我不如死掉。/孩子是成人的父亲,/我祝愿我生命的旅程/都贯穿了自然的虔诚。——《我的心蹦蹦直跳》

  以上短短的几句诗,描写了诗人对自然、对人生的整个心境。

  对于注视过人间生死的眼睛/落日周围的云也染上了/庄严的颜色,显得深沉。/又一场比赛过去了,又有些人得胜了。/感谢人的心灵使我们能够生存,/感谢它的温柔、喜悦和恐惧。/我看最低微的鲜花都有思想,/但深藏在眼泪达不到的地方。——《永生的悟颂》

  华兹华斯是叙事诗、歌谣、抒情诗、十四行诗和颂歌等各种诗歌体裁的大师,他诗歌的境界及风格高尚、自然,能用最平凡的文字写出最能打动人心的诗句。他娴熟地驾驭各式各样的艺术手法,将大自然的恬静之态、灵秀之气,完全呈现在读者面前,使人心领神会,心旷神怡。这正是华兹华斯惊人的独特艺术魅力所在!

  华兹华斯的诗歌里充满了宁静、和谐和哲理。在他看来:大自然就是一个老师(“Letnaturebeyourteacher”),就是他心灵的指导、卫士和道德生命的灵魂(“theguideandguardianofmyheart,andsoulofmymoralbeing”)。他认为“诗是一切知识的开始和终结,它同人心一样不朽”,诗人则是“人性的最坚强的保护者,是支持者和维护者。”华兹华斯对诗和诗人的许多见解是新时代的声音,他的许多话前所未闻,许多观点前所未见:

  啊,回来吧,快把我们扶挽,/给我们良风,美德,力量,自由!

  你的灵魂是独立的明星,/你的声音如大海的波涛,/你纯洁如天空,奔放,崇高……

华兹华斯是位具有现代性的诗人,他敏锐地意识到狭隘的功利主义对自然带来的灾难,致力寻求一条拯救人类文明危机的道路和拯救人类灵魂的神秘力量。他厌恶城市中冷酷的金钱关系,认为人类要从工业文明的灾难性后果中得到拯救,其出路是重返自然、接近自然。他的回归自然不是一种逃遁或逍遥,而是一种救赎。他认为大城市里拥挤不堪以及不人道的生活有害人性,到自然中去则对人类是最好的方式。

  华兹华斯是英国诗史上少有的几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不愧为继莎士比亚之后的一代大家,对后人的影响深远。他对雪莱、拜伦、济慈都有影响,雪莱称华兹华斯为“大自然的歌手”。华兹华斯的诗是人类共同精神财富宝库中的珍宝!以下是美国一位著名诗人对华兹华斯的绝妙评价:

  时间或许会重新给我们带来/歌德的智慧和拜伦的力量;/但在欧洲未来的岁月里,/何时再能找到华兹华斯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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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


独自漫游似浮云,

青山翠谷上飘荡;

一刹那瞥见一丛丛、

一簇簇水仙金黄;

树荫下,明湖边,

和风吹拂舞翩跹。


仿佛群星璀璨,

沿银河闪霎晶莹;

一湾碧波边缘,

绵延,望不尽;

只见万千无穷,

随风偃仰舞兴浓。


花边波光潋滟,

怎比得繁花似锦;

面对如此良伴,

诗人怎不欢欣!

凝视,凝视,流连不止;

殊不知引起悠悠情思;


兀自倚憩息,

岑寂,幽然冥想;

蓦地花影闪心扉,

独处方能神往;

衷心喜悦洋溢,

伴水仙、舞不息。




昏睡曾蒙住我的心灵


昏睡曾蒙住我的心灵,

我没有人类的恐惧;

她漠然于尘世岁月的相侵,

仿佛感觉已失去。


如今她不动,没有力气,

什么也不听不看,

每天与岩石和树木一起,

随地球循环旋转。


(彭少健译)




她住在无人迹的小路旁


她住在无人迹的小路旁,

在鸽子溪边住家,

那儿无人赞颂这位姑娘,

也难得有人会爱她。


她像不为人见的紫罗兰

被披青苔的岩石半掩!

她美丽如同一颗寒星

孤独地闪烁在天边。


她不为人知地活着,也几乎

无人知她何时死去;

但如今露西已躺进坟墓,

对于我呀,世界已非往昔。


(飞白译)




我有过奇异的心血来潮


我有过奇异的心血来潮,

我也敢坦然诉说

(不过,只能让情人听到)

我这儿发生过什么。


那时,我情人容光焕发,

像六月玫瑰的颜色;

晚间.在淡淡月光之下

我走向她那座茅舍。


我目不转睛,向明月注视,

走过辽阔的平芜;

我的马儿加快了步子,

踏上我心爱的小路。


我们来到了果园,接着

又登上一片山岭,

这时,月亮正徐徐坠落,

临近露西的屋顶。


我沉入一个温柔的美梦——

造化所赐的珍品!

我两眼始终牢牢望定

缓缓下坠的月轮。


我的马儿呵,不肯停蹄,

一步步奔跃向前:

只见那一轮明月,蓦地

沉落到茅屋后边。


什么怪念头,又痴又糊涂,

会溜入情人的头脑!

“天哪!”我向我自己惊呼,

“万一露西会死掉!”


(杨德豫译)




威斯敏斯特桥上


大地再没有比这儿更美的风貌:

若有谁,对如此壮丽动人的景物

竟无动于衷,那才是灵魂麻木;

瞧这座城市,像披上一领新袍,

披上了明艳的晨光;环顾周遭:

船舶,尖塔,剧院,教堂,华屋,

都寂然、坦然,向郊野、向天穹赤露,

在烟尘未染的大气里粲然闪耀。

旭日金挥洒布于峡谷山陵,

也不比这片晨光更为奇丽;

我何尝见过、感受过这深沉的宁静!

河上徐流,由着自己的心意;

上帝呵!千门万户都沉睡未醒,

这整个宏大的心脏仍然在歇息!


(杨德豫译)




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


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

在山丘和谷地上飘荡,

忽然间我看见一群

金色的水仙花迎春开放,

在树荫下,在湖水边,

迎着微风起舞翩翩。


连绵不绝,如繁星灿烂,

在银河里闪闪发光,

它们沿着湖湾的边缘

延伸成无穷无尽的一行;

我一眼看见了一万朵,

在欢舞之中起伏颠簸。


粼粼波光也在跳着舞,

水仙的欢欣却胜过水波;

与这样快活的伴侣为伍,

诗人怎能不满心欢乐!

我久久凝望,却想象不到

这奇景赋予我多少财宝,——


每当我躺在床上不眠,

或心神空茫,或默默沉思,

它们常在心灵中闪现,

那是孤独之中的福祉;

于是我的心便涨满幸福,

和水仙一同翩翩起舞。


(飞白译)




孤独的割麦女


看,一个孤独的高原姑娘

在远远的田野间收割,

一边割一边独自歌唱,——

请你站住.或者俏悄走过!

她独自把麦子割了又捆,

唱出无限悲凉的歌声,

屏息听吧!深广的谷地

已被歌声涨满而漫溢!


还从未有过夜莺百啭,

唱出过如此迷人的歌,

在沙漠中的绿荫间

抚慰过疲惫的旅客;

还从未有过杜鹃迎春,

声声啼得如此震动灵魂,

在遥远的赫布利底群岛

打破过大海的寂寥。


她唱什么,谁能告诉我?

忧伤的音符不断流涌,

是把遥远的不聿诉说?

是把古代的战争吟咏?

也许她的歌比较卑谦,

只是唱今日平凡的悲欢,

只是唱自然的哀伤苦痛——

昨天经受过,明天又将重逢?


姑娘唱什么,我猜不着,

她的歌如流水永无尽头;

只见她一面唱一面干活,

弯腰挥镰,操劳不休……

我凝神不动,听她歌唱,

然后,当我登上了山岗,

尽管歌声早已不能听到,

它却仍在我心头缭绕。


(飞白译)




我们是七个


我碰见一个乡村小姑娘:

她说才八岁开外;

浓密的发丝一卷卷从四方

包裹着她的小脑袋。


她带了山林野地的风味,

衣着也带了土气:

她的眼睛很美,非常美;

她的美叫我欢喜。


“小姑娘,你们一共是几个,

你们姊妹弟兄?”

“几个?一共是七个,”她说,

看着我象有点不懂。


“他们在哪儿?请给我讲讲。”

“我们是七个,”她回答,

“两个老远的跑去了海上,

两个在康威住家。


“还有我的小姐姐、小弟弟,

两个都躺在坟园,

我就位在坟园的小屋里,

跟母亲,离他们不远。”


“你既说两个跑去了海上,

两个在康威住家,

可还说是七个!——请给我讲讲,

好姑娘,这怎么说法。”


“我们一共是七个女和男,”

小姑娘马上就回答,

里头有两个躺在坟园

在那棵坟树底下。”


“你跑来跑去,我的小姑娘,

你的手脚都灵活;

既然有两个埋进了坟坑,

你们就只剩了五个。”


小姑娘回答说,“他们的坟头

看得见一片青青,

十二步就到母亲的门口,

他们俩靠得更近。


“我常到那儿去织我的毛袜,

给我的手绢缝边;

我常到那儿的地上去坐下,

唱歌给他们消遣。


“到太阳落山了,刚近黄昏,

要是天气好,黑得晚,

我常把小汤碗带上一份,

上那儿吃我的晚饭。


“先走的一个是金妮姐姐,

她躺在床上哭叫,

老天爷把她的痛苦解了结,

她就悄悄的走掉。


“所以她就在坟园里安顿;

我们要出去游戏,

草不湿,就绕着她的坟墩——

我和约翰小弟弟。


“地上盖满了白雪的时候,

我可以滑溜坡面,

约翰小弟弟可又得一走,

他就躺到了她旁边。”


我就说,“既然他们俩升了天,

你们剩几个了,那么?”

小姑娘马上又回答一遍:

“先生,我们是七个。”


1798

卞之琳译




咏水仙


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

高高地飘游在山谷之上,

突然我看到一大片鲜花,

是金色的水仙遍地开放。

它们开在湖畔,开在树下

它们随风嬉舞,随风飘荡。

它们密集如银河的星星,

像群星在闪烁一片晶莹;

它们沿着海湾向前伸展,

通向远方仿佛无穷无尽;

一眼看去就有千朵万朵,

万花摇首舞得多么高兴。

粼粼湖波也在近旁欢跳,

却不知这水仙舞得轻俏;

诗人遇见这快乐的伙伴,

又怎能不感到欢欣雀跃;

我久久凝视--却未能领悟

这景象所给带给我的精神至宝。

后来多少次我郁郁独卧,

感到百无聊赖心灵空漠;

这景象便在脑海中闪现,

多少次安慰过我的寂寞;

我的心又随水仙跳起舞来,

我的心又重新充满了欢乐。


顾子欣译




华兹华斯诗歌的现代阐释

田园

 

  华兹华斯的诗歌是以对英国新古典主义诗歌的革新面目出现于英国诗坛的,从而揭开了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序幕。但是他的诗歌除了具有浪漫主义诗歌的特征以外,还孕育了很多现代主义的因子。以往的研究者往往只注意到现代主义诗歌与浪漫主义诗歌的对立,而忽略了二者之间的继承关系。本文通过对华兹华斯诗歌的现代阐释,进而说明文学史发展的延续性特征。

 

一、情与理的交融


  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之前的新古典主义诗歌以德莱顿、蒲柏等人为代表,他们的诗歌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之上的。蒲柏等人重视“巧智”,要求诗歌写得“正确”、“优雅”。当理性发展到极致,情感已经没有任何空间的时候,诗歌也就变得枯燥无味,走到了穷途末路。1798年,华兹华斯与柯勒律治合作出版了《抒情歌谣集》,这本诗集以其清新的诗风揭开了英国诗歌史上崭新的一页。1800年,在该诗集的再版序言里,华兹华斯旗帜鲜明地提出“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1]这种高扬情感、表现自我的诗学主张与新古典主义诗学是针锋相对的,这份序言也成为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美学宣言。以后的研究者也往往也只强调华兹华斯的情感论,而忽略了他诗歌中的理性成分。

  雷纳•韦勒克在《近代文学批评史》中对华兹华斯的情感主义提出质疑。他说:“华兹华斯不能算作赤裸裸的情感主义的提倡者。”[2]的确,华兹华斯的“情感说”是有条件的,而不是不经思索的尽情宣泄。他说:“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这个说法虽然是正确的,可是凡有价值的诗,不论题材如何不同,都是由于作者具有非常的感受性,而且又深思了很久。”[1]华兹华斯肯定了诗歌是诗人深思的产物,强调了意识的参与,他并没有全盘抛弃新古典主义的理性特征,而是试图做到情与理并举。他就是在这种诗学思想指导下进行创作的。这里以华兹华斯的名诗《我独自游荡,像一朵孤云》为例:

 

     因为有时候我心绪茫然

     冥思苦想地躺在榻上

     这水仙会在我眼前闪现

     把孤寂的我带进极乐乡——

     这时我的心便充满欢欣

     并随着那水仙舞个不停。[3]

   

  这首诗所描写的是华兹华斯在1802年所见到的一片水仙花的景象。关于诗的最后一节,有人认为有画蛇添足之嫌,不写出来读者一样能体会诗人歌颂大自然的意向。但这节诗体现的是一种“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而不是当时当地的倾诉。诗人并没有任由情感泛滥,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思,再次抒发的感情,总是带有几分理性。

  浪漫主义诗歌发展到后期,逐渐退化成为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的感伤主义,一味主观抒情。这遭到了现代主义诗人的反对。20世纪初在伦敦的“意象派”率先反对浪漫主义诗风。在休姆、庞德等意象派诗人看来,真正的艺术都是出于有理性的分辨力和合理的思索,而非无限地宣泄自我,直抒胸臆,这是进入新古典主义的一种转变。在经历了浪漫主义后期的情感泛滥之后,诗人开始向新古典主义回归,也是向理性回归。如休姆就主张以一种“硬朗而精确”的古典诗驱逐维多利亚以来浪漫主义的情感朦胧和无病呻吟。艾略特则自称是古典主义者,反对放纵情感,主张逃避情感。

  笔者认为,在后期浪漫主义诗人那里,常常尽情宣泄私人情感,情对理的压抑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而在第一代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那里,理性与情感常常交融在一起。这无疑与现代主义诗歌有某种程度的契合。究其根源,这应该是华氏等人处于由新古典主义向浪漫主义过渡时期,虽然对新古典主义作了重大革新,但也不可避免地保留了一些新古典主义的长处,还没有发展到滥情的程度。而现代主义诗歌,根据雷纳•韦勒克的观点,既不能把它当作对浪漫主义的全盘否定,也不要把它看作是新古典主义的全面复活:“说来自相矛盾的是,声称反对浪漫主义的现代批评一面拒不接受大部分浪漫诗和浪漫主义批评为诗歌而倡导的某些形而上学的主张,同时却又重新搬出浪漫主义批评的基本原理。或许妥当些的说法是现代批评已将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观念奇妙地混为一体。”[4]华兹华斯的诗歌与现代主义诗歌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浪漫主义与新古典主义的结合,只不过前者是由新古典主义的“理”向浪漫主义的“情”过渡,而后者是由浪漫主义的“情”向新古典主义的“理”回归。二者出现的契合,也是文学发展规律使然。

 

二、“时间之点”


  华兹华斯的长诗《序曲》记录了他心灵的成长历程。诗歌从诗人的童年、青年、上大学一直写到参加法国革命以后的岁月,追求一种心理的时空,而这正是后期意象派和现代派诗歌的特点之一。

  华兹华斯在此诗中还提出了“时间之点”(spots of time)的概念:

       

        我们生命里存在的时间之点,

        它们保有明显的更新能力,

        当我们困于伪说和狂言,

        或更沉重更恶毒的妄见,

        或卷进琐务和社交的循环,

        它们就向我们的心灵提供滋养,暗中医治。

        这能力使人生增加愉快,

        它深入,又帮助我们攀高,

        已高的更高,跌倒的扶起再攀。

        这神奇能力的藏身之处

        在人生的某些断片,它们提供

        最深刻的智慧,提出目的和方法,

        实现心灵的当家作主——而外界的感觉

        只是忠顺的仆役。这样的时刻

        散布一生,最初的开始

        是在童年。[5]

       

   “时间之点”用来指因为某种东西引起作者对过去生活的回忆,通过这些回忆,作者在不经意的刹那间领悟到更高层面的意义。自从华兹华斯提出“时间之点”这一概念以来,许多批评家,特别是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批评家提出了一些与之相类似的看法,如斯蒂文斯的“觉醒的时刻”(moment of awakening),伍尔夫的“敏锐的瞬间”(exquisite moments),乔伊斯的“顿悟”(epiphany),庞德的“魔幻的瞬间”(magic moments),以及艾略特的“不被注意的瞬间”(unattended moments)。这些词汇虽然不同,但大致含义都可以理解为世俗生活中灵光闪现的瞬间,或是事物真谛的突现。

    “时间之点”是个“充满神性的所在”,表述的是“上帝探访人间的时刻”,在这一时刻,诗人拥有了更高的认识能力,思维进入神的国度。如在《序曲》第八卷中诗人由对大自然的爱领悟到对人的爱。诗人回忆自己初次来到伦敦,看到平凡的房屋,街道和下层的平民,在那一刻,忽然有所顿悟:

      

    ……这是瞬间的静止,

       我内心闪现的一切来去匆匆,

       皆在片刻,却又与时光并存,

       销魂的记忆,宛若天赐神授。[5]

 

  艾略特的《四首四重奏》与华兹华斯的《序曲》类似,也是用沉思性语言写成的精神自传,充满了“灵魂被照亮的瞬间”,如其中《燃毁的诺顿》片段:

   

      突然在一线阳光里

      甚至在灰尘浮动时

      那儿传来绿叶丛中

      孩子们隐藏的笑声[6]

 

  基督教认为,只有像小孩一样的人才能进“天国” [7],儿童代表了神的世界,诗人由此与神交流(对儿童身上未泯的神性的赞美也是华氏诗歌的重要主题)。诗人的思维超出了日常生活,处于极度的激动中。这种心灵顿悟的宗教体验在绵延而枯燥的时间里永存:

 

        但只有在时间里,玫瑰园里的时刻,

        雨中花亭里的时刻,

        雾霭笼罩的大教堂里的时刻,

        才能被记起;才能与过去未来相联系。[6]

 

  玫瑰园、雨中花亭、大教堂和《圣经》里的伊甸园类似,是诗人与神最接近的地方。在那里,艾略特获得了与华兹华斯相似的神性体验。

 

三、悲观的现代情绪


  现代主义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暴露工业文明下西方社会的异化现象,诗歌充满了悲观主义、虚无主义思想。而浪漫主义诗歌则以表现理想著称。这是二者在思想内容上的一个重要区别。但华兹华斯是一个复杂的诗人,一方面,他的确向往一种脱俗的境界,诗歌中有对心灵宁静的憧憬。另一方面,处于工业化早期,他敏锐地感觉到了现代社会存在的问题,诗歌弥漫着孤独、死亡、苦闷、焦虑、悲观的现代情绪,充满了生存的不确定感。

  18世纪末的英国社会,工业文明入侵乡村,造成大批农民破产,流离失所。物质主义盛行,道德水准下降。诗人目睹动荡的社会,描绘了一幅幅现代化进程中的悲惨画像。如作于1800年的《迈可尔》一诗,诗的情节是关于一个穷人家庭的:父亲迈可尔是个老羊倌,妻子伊莎白管家并纺织,儿子叫路克。他们的生活简单而纯朴,与大自然和谐一致。但路克18岁时,由于商业上的失败使家庭破产,父亲于是送儿子进城投亲。城市的诱惑使儿子走上了邪途,从此一去未归。最后,伊莎白和老羊倌相继离开了人世,而他们的羊圈还未修完。老羊倌象征着卢梭以来浪漫主义思想家所向往的自然人;而路克是被近代文明都市所毁灭了的纯洁少年。正如王佐良先生所说:“羊圈终未完成,就像父子情谊之终于断裂,是近代文明造成的必然悲剧。”[8]这让人堕落的城市与现代主义诗人波德莱尔《恶之花》中光怪陆离的巴黎,艾略特《荒原》中虚幻缥缈的伦敦可谓一脉相承。

  孤独是华兹华斯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他塑造了大量孤独者的形象:退伍兵、老乞丐、割麦女以及云游四方的孤独诗人。在这些孤独者的身上,诗人寄托了对人类苦难的同情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难于理解。每个人都在孤独地挣扎。他们彼此隔绝,人情冷漠,甚至自生自灭。叙事小诗《露茜•葛雷》的副标题就是《孤独》,讲述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的一生。她为了让母亲回家途中照明,独自给城里的母亲送去一盏灯,可是女孩因为暴风雨迷失了方向而被淹死。孤苦伶仃的露茜已经演变成了孤独的象征,华兹华斯是第一位致力于表现孤独意识的诗人,他不仅揭示了他所处时代人们的孤独感,而且也预示了当今时代人们面对的孤独。

  华兹华斯大量描写死亡。在《我有过阵阵莫名的悲痛》一诗中,诗人描写自己月夜骑马去会情人。但月儿落下,一个怪念头溜进诗人的脑海,“露西死了可怎么办?”字里行间流露出惴惴不安的心情。社会让每个人都没有安全感,亲人别离、生死莫测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现代主义诗人经常表现的担心、焦虑、苦闷的情愫,华兹华斯早已感受到了。在悲观的情绪的背后,隐藏着诗人对现代化进程的深刻反思。这与现代主义也是一脉相连。

  历史发展到20世纪,西方的现代文明已经高度发达,西方人陷入了严重的异化之中。物质财富的积累抑制了人的生命本体的发展,使人丧失个性,孤立无援,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充满敌意。现代主义诗人对现代社会展开了激烈的批判。如艾略特,把整个欧洲社会比喻成寸草不生的荒原,把失去信仰的西方人比喻成“稻草人”、“空心人”;转向现代主义之后的叶芝在《基督重临》中把现代世界描绘成礼崩乐坏、危机四伏的一片混乱景象。而早在18世纪末,这些现象刚露端倪之时,华兹华斯就已经预见到了。现代主义诗歌中所表现的主题,几乎都可以在华诗中找到痕迹。然而,正如艾略特把回归天主教作为救世良方一样,难能可贵的是,华兹华斯也提出了他的人类拯救之路——回归自然与自然人性。综观华兹华斯的创作,最重要的思想就是呼吁人与自然的和谐,反对现代文明对人性的扭曲。自然是人类心灵的保姆、向导和护卫,是人类的精神家园。只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心灵的创伤才能够平复,精神才不至于堕落。从这个意义上讲,他和艾略特可谓殊途同归。

 

四、结语


  在文学发展史上,一个文学流派或思潮的发展,往往是对前一个文学流派或思潮的强烈反拨。对于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就持强烈的批评态度。但是,任何一种文学思潮对于以前的文学传统都不可避免地有一定继承。我们在注意到革新性的同时,也要注意到延续性。正如蒋承勇先生所认为的那样,一旦作家作品被纳入到“××主义”的门内,并用“基本原则”的封条将其禁锢起来之后,文学研究就会产生片面性和误解。[9]浪漫主义诗歌是在新古典主义诗歌的土壤中孕育而成的,而现代主义诗歌又与浪漫主义诗歌有着割不断的血脉。华兹华斯诗歌的现代性特征,恰好说明了文学史发展的继承性与延续性这一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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