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李商隐集㈡

无题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此《无题》,旧笺多以为有寄托。吴乔《西昆发微》首倡“才而不遇之意”,何焯云“为少年热中干进者发慨”,屈复云“才士之少年不遇”,张采田云“写少年淟涊依人之态”。要之,皆以诗中之女郎为作者自况。程梦星、冯浩更以义山少年情事作比照。程云:“‘八岁’二句言自幼已能文章;‘十岁’二句言出谒河阳,干以所业;‘十二’二句言从此佐幕,不曾游闲;‘十四’二句言佐幕为宾,原非党附;‘十五’二句言为人排挤,迄今沉沦也。”冯浩云:“《上崔华州书》‘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甲集序》‘十六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此章寓意相类,初应举时作。”
李商隐《无题》诸作,向有“寄托”与“恋情”两说。明杨孟载首言《无题》为“寄寓君臣遇合”,清吴乔在《西昆发微》中又专倡“寄托令狐”,以为《无题》诸诗全是陈情之作。此后朱龄鹤、程梦星、冯浩、张采田将“寄托”说推演极致,“动辄令狐”。相比之下,姚培谦、屈复、纪晓岚三家则较为通脱,或以为有寄托,或以为未必寄托。纪晓岚《玉溪生诗说》云:“《无题》诸作,有确有寄托者,‘来是空言去绝踪’之类是也;有戏为艳语者,‘近知名阿侯’之类是也;有实有本事者,如‘昨夜星辰昨夜风’之类是也;有失去本题而后人题曰《无题》者,如‘万里风波一叶舟’一首是也;有失去本题而误附于《无题》者,如‘幽人不倦赏’一首是也。宜分别观之,不必概为深解。其有摘诗中字面为题者,亦《无题》之类,亦有此数种,皆当分析。”然纪氏于“八岁偷照镜”一首则未作具体解笺。唯姚培谦以为此诗乃恋情之什而非寄托之诗。姚云:“义山一生,善作情语。此首乃追忆之词。迤逦写来,意注末二句。背面春风,何等情思,即‘思公子兮未敢言’之意,而词特妍冶。”姚氏定此篇为“情语”,赞其“何等情思!”而抒情主体即“思公子”之女郎。
论者多首肯纪氏之说,以为《无题》诸诗应作具体分析。然落至具体诗篇,则仍多分歧。然解诗固不必绝求一律,只需言之成理,持之有据,不妨多解并存。可证以诗人生平行迹,知人论世,索隐本事;亦可就诗论诗,以意逆志,心体神味,发其幽微。诗歌意象之朦胧,其旨意固存多义。因读者、诠释者生活阅历、思想感情、审美情趣之差别,解读自然有异。即同为此人,不同情势,不同心境,其解读亦未必相同。或深解,或全面,或有所偏执,然从诠释学角度审视之,均有可供后人借鉴之处,均有其存在之合理性。西方文论家有云:诗之妙处在于猜测其含义。甚而以为诗里必须有谜(格兰吉斯《法国文学史》引马拉美语)。义山《无题》亦不妨作“诗谜”之类读。如此篇,作义山为一女郎写照,追叙其少年情事,当做代言体读,则未必有何寄托。至于此女郎为谁,是后来成为妻子之王茂元女,抑或别一女子,诠释者有据,尽可以“猜”,可以索隐。



无题

白道萦回入暮霞,斑骓嘶断七香车。
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

首句言大路蜿蜒向西上山,直入暮霞深处。此白道当指王屋山之大路。义山《寄永道士》云:“共上云山独下迟,阳台白道细如丝。”《真诰》:“王屋山,仙之别天,所谓阳台是也。”《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云“旧山万仞青霞外”,“白道青山了然在”。据此,则此《无题》当学道王屋时作。二句言斑骓迎向七香车嘶奋而鸣。“郎骑斑骓马,妾驾七香车。”似义山走马上王屋,迎面遇一女郎驾七香车自山而下。因“斑骓嘶断”,故女郎自香车内探头而出,见马上义山,嫣然而笑,故三句云“春风自共何人笑”。四句言香车内女郎虽有倾城倾国之貌而无人称赏,徒然惑阳城十万之家也。
笔者臆断,此七香车内之女郎,当修道王屋玉阳山之女冠宋华阳,见拙作《十二城中锁彩蟾》(已收入《古代诗人情感心态研究》)。宋代晏几道《玉楼春》云:“斑骓路与阳台近,前度无题初借问。”所解亦当如斯。



无题二首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秋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凤尾”一首纯为恋诗,据三、四句,女羞掩团扇,男车走雷声,可与《无题》“白道萦回入暮霞”一首同参。
此抒情主体应为诗人自己。首联为作者拟想之辞:所思女子定于深夜缝制凤尾纹之碧罗帐,其帐纱薄,散发绮罗香泽。此种多层复帐,唐人称“百子帐”,婚礼所用。而首句“罗”用“香”(相),次句用“缝”(逢),寄意显然。三、四回顾一匆匆相遇之情景,女子以团扇含羞半掩,而诗人车走雷声,欲语而未通,极似另首《无题》云:“白道萦回入暮霞,斑骓嘶断七香车。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此《无题》亦男骑斑骓。又《对雪》云“肠断斑骓送陆郎”,合此商隐诗三次“斑骓”,抒情主体均为诗人自己。五、六转写相思无望,以灯暗和春尽作比。出句言无数夜晚,伴随残灭之灯花,孤寂难处。俗以灯花为吉兆,后常引申为男女喜事之预兆。杜甫《独酌成诗》:“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西厢记》五本一折:“昨夜灯花报,今朝喜鹊噪。”《红楼梦》二十八回:“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如今灯花烧残,则暗喻欢情难洽。对句云自春徂夏,绝无消息。“石榴红”即石榴花。“五月榴花红似火”,是春已尽也。孔绍安《石榴》诗云:“只因来时晚,花开不及春。”故“金烬暗”(灯灭)和“石榴红”(春尽)正隐喻相爱之无望。七、八反照三、四,言前回相遇匆匆,未能一诉衷怀,今我斑骓就在垂杨岸边。诗人搔首踟蹰,急切等待,忽作奇想:何处等来一阵西南好风,吹将汝来?姚培谦曰:“此咏所思之人,可思而不可见也。”
“重帏”一首亦咏所思之人。首联拟想所思女子重帏深下,独自无聊景况。言外有被禁锢或清规所限而不得自如出入。三、四言相思之不可得。渴望与彼有神女巫山之会。然彼如小姑,居处本不可有“郎”,又焉能如巫山神女之会乎?古乐府《青溪小姑曲》云:“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胡以梅笺:“本非匹偶,所以不能为之郎也。”按吴均《续齐谐记》、刘敬叔《异苑》均以小姑为青溪神女。此联以巫山与青溪神女喻所思女子,意亦一女冠。道观森严,女冠为道观清规戒律所拘,故五、六言如菱枝横遭风波,如桂叶不为月露所悯。七、八自嘲自解,言即使明知相思无益,亦不妨付一片惆怅痴情之心!
二首均为所思女冠不得相谐而发。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此诗抒写暮春时节与恋人别离之忧伤。据“蓬山”句,似亦女冠如宋华阳之流。《山海经·海内北经》:“蓬莱山在海中。”郭璞注:“上有仙人,宫室皆以金石为之,鸟兽尽白,望之如云。在渤海中也。”郭注本于《史记》。《史记·封禅书》云:“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皆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诗用“蓬山”语象,或即道观,常指女冠之所居。
首句衍自曹丕《燕歌行》“别日何易会日难”,以“相见”取代“会”,去掉“何”,叠加“难”字,不仅音节和鸣,亦使此一“情语”略具始一相见又将相别之情韵。尤以“难”字重叠在前后音步之末顿,形成往复迂回之情势。后来诗人抒写“别”“会”,均未能超越。唐彦谦《无题》云“谁知别易会应难”,韩偓《复偶见》“别易会难长自叹”,皆瘦硬乏性。只李煜“别时容易见时难”,写出胸中感慨,然终不如“相见时难别亦难”深情绵邈,曲折回肠。“东风无力百花残”,这二句横插,似显突兀,实为神来之笔。清人冯舒以为“第二句毕世接不出”,极为赞赏。此为“景语”,为一句设立背景:时令在春暮,所谓春风软绵无力,百花凋残时也。且又为恋人相别渲染一哀怨气氛,象征其青春、情爱之行将消逝。
三、四亦点化前人诗句。乐府西曲歌:“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思)。”南齐王融云:“思君如明烛,中宵空自煎”,陈后主云:“思君如夜烛,垂泪著天明。”然皆未若义山“春蚕到死”“蜡炬成灰”来得沉痛执着。出句言“缘尽”,对句言“泪干”,而着眼则在“丝(思)不尽”“泪不干”,以抒发虽后会无期,而相思之情永在,离恨之苦难消;除非身死成灰,此情不泯。义山《暮秋独游曲江》云“深知身在情长在”,与此同一意绪,对生离死别寄托深刻之悲哀,而于人生“乐聚恨别”之情愫给予极高评价:为了欢聚,可以用生命去换取。此联为全诗之“秀句”,刘勰所谓“篇中之独拔者也”(《文心雕龙·隐秀》)。其意象蕴含之丰富情思常超越形象本身,成一极具哲理的警策之言。蘅塘退士孙洙评曰:“一息尚存,志不稍懈,可以言情,可以喻道。”
五、六翻过一层,不言己之相思,却从拟想对方落笔,从而进一步抒写自己如梦如幻的绵绵哀情。诗人出现一种梦幻,设想恋人别后思念自己的情景:晨起照镜,愁白了头发;长夜吟诗,难耐孤寂。不言己之相思,却拟想恋人别后对自己之深切思念,正自相反方面拓展深化了“春蚕”“蜡炬”之悲剧色彩。
末联“蓬山”指恋人被迫而须往之可望而不可即之处,当与“更隔蓬山一万重”同一所在,或亦指宫禁、贵主府第。此物理空间之距离。然自心理空间言之,则无论天涯海角,两心皆永是贴近,故云“蓬山此去无多路”。而尤为妙者,在以慰安之辞写心中之苦,言无多路,言当托“青鸟”信使时常探看,皆强抑心中苦楚而为对方着想。故何义门曰:“末路不作绝望语,愈悲!”赵臣瑗云:“镂心刻骨之言。”



无题四首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含情春晼晚,暂见夜阑干。
楼响将登怯,帘烘欲过难。
多羞钗上燕,真愧镜中鸾。
归去横塘晚,华星送宝鞍。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来是空言”一首。一、二倒接,言一夜辗转反侧,当此月斜更尽之时,遥想伊人一去无踪,云将复来,只是空言。赵臣瑗曰:“只首句七字,便写尽幽期虽在,良会难成种种情事,真有不觉其望之切而怨之深者。”姚培谦云:“开口便将世间所谓幽期密约之丑尽情扫去。”三句追溯昨夜积思成梦,梦中为伤别而啼哭流泪。四句言急切起身作书,不待墨浓而匆匆写就。五、六翻进一层,拟想伊人永夜罗罩掩光,麝香微度,寂寞自处。七、八言蓬山此去,可望而不可即,岂堪更隔蓬山一万重!比“蓬山”更为遥远之处,似指京华贵主府第。味此诗当亦思恋女冠宋华阳。与《代应》诗同参;《代应》当是代宋华阳答此《无题》。《代应》云:“沟水分流西复东,九秋霜月五更风。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

“飒飒东风”一首。此首抒情主体乃一女子,应是“代应”“代言”一类,是否代女冠抒寄怀思,无可定矣。一、二糅合巫山云雨、《殷其雷》《长门赋》数事,极言其相思之苦。纪晓岚评:“起二句妙有远神,不可理解而可以意喻。”潘德舆云:“最耐讽玩。”三、四“烧香(相)”“牵丝(思)”,实谐“相思”二字。言金蟾虽啮锁,井水虽深汲,然则“烧香”可入,“牵丝”可回。言下之意,只需一往情深,志不稍懈,“相思”(香、丝)之情自可动彼之心哉!五、六言我所以相思相许,唯因其如韩寿之年少,子建之才华。七、八又自幻想跌落现实之苦痛:莫让春心如春花之怒放,愈是相思,愈是失落和痛苦。

“含情春晼晚”一首。一、二言含情相思,自日暮至于夜色苍茫。三、四则已至所思女子妆楼之下矣,本拟放胆登楼,然闻楼上响动之声则怯而作罢;稍停欲登,而闻帘内喧哗欢笑之声,又未敢贸然造次。此二句“楼响”“帘烘”“将登”“欲过”“怯”“难”互文。五、六于楼下怀思拟想,言己不如伊人钗上玉燕,镜中鸾影可伴伊人长住。七、八终于未敢登楼,失意而归,唯华星相伴矣。此男求女,冀望幽会而不可得也。

“何处哀筝”一首。此《无题》寄托显然,东家老女无媒不售,当是自比自伤。前四句寓迟暮不遇之叹。五、六言贵家之女,少小已嫁;同墙相看,则失意者以得意者相形反衬之,更显老女不售之悲哀。七、八言归来辗转长叹,无人知晓,唯梁间燕子知晓也。冯浩极赏誉“白日当天三月半”,云:“言迟暮也,神来之句。”
然此等诗亦非不可作恋诗另解。如可解为义山为一“老女”抒慨之“代言体”诗。此“老女”早年或即与之相恋者,则首云何处筝、箫如此哀苦?原来即发自彼处之樱花永巷,垂杨岸边。二云彼深处此中数十年,今已垂垂老矣,对此白日当天之春色,尤令人增迟暮之悲!忆其年少,亦曾美艳如溧阳公主,春日清明,引来无数少年登墙同窥。末则拟想其归去伤感难寐,辗转反侧,唯梁间燕子闻其长叹也。略作疏解如此。至老而未嫁,或亦女冠之流。
此《无题四首》当非一时一处之作,旨意不同,体式不一,故不可作组诗读。意杨文公、钱邓帅若水辈孜孜访求时,有得必录,随手凑合也。



无题

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
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

《集仙录》载:“西王母所居宫阙,在阆风之苑,有城千里,玉楼十二。”又《十洲记》《拾遗记》《水经注》诸书亦云昆仑天墉城有金台五所,玉楼十二,或瑶台十二。《汉书·郊祀志》亦言“玉城十二楼”。是“十二楼”“十二城”“十二台”“十二层”等等皆寓仙人所居之处。唐代道观盛行,商隐又曾学仙玉阳,熟悉道书与女冠生活,故诗中举凡女冠所居处屡用“十二层”等以比况之,如“十二城中锁彩蟾”“碧城十二曲阑干”“十二玉楼空更空”等。
一句以紫府仙人号宝灯者,喻玉阳西山灵都观之女冠,当是宋华阳。二句“云浆未饮”言女情未通。商隐诗“云浆”“三霄露”常以喻男女之情。如“仙人掌冷三霄露”(《和友人戏赠》);或以“渴”喻对爱情的渴求,如“嗟余久抱临邛渴”(《送辈十四归华州》),“相如未是真消渴”(《病中早访招同李十将军》)。
三、四似言己于雪月交光之夜至玉阳西灵都观相访,而彼竟高处瑶台十二层(即道观)而不我见;“竟在”,意想之外,怨望之辞也。
屈复笺云:“在昔仙人相见,方欲一饮,云浆忽已成冰,然犹相近也。乃今雪月之夜,更隔十二层之瑶台,远而更远矣。”姚培谦曰:“此言所思之无路可通也。”



无题

近知名阿侯,住处小江流。
腰细不胜舞,眉长惟是愁。
黄金堪作屋,何不作重楼?

此首为柳枝作无疑。首句云近得一知己名阿侯其人。阿侯,莫愁之女,则知此女子为小家碧玉。义山相恋女子中当以柳枝近之。又“近知”云云,似因让山断长带赠以乞诗,初闻其名而未谋面之时。二句言其住处有小江流过,既切“河中之水”,又寓柳枝住地。《柳枝五首序》云:“后三日,邻当去湔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是柳枝家亦临水而居。三、四拟想之辞,“腰细”拟柳条(柳枝),“眉长”拟柳叶。《离亭赋得折杨柳》云“莫损愁眉与细腰”,喻同。五、六云柳枝深藏少出,何不居重楼而使我一睹芳姿乎!



无题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此诗程梦星解为“不平之鸣”,“言时局不平,有如棋局”。冯浩以为“此寄内诗也。盖初婚后,应鸿博不中选,闺中人为之不平,有书寄慰也”。张采田同冯解,以为:“莫近”二句,谓客途失意,室人亦代为不平也。刘学锴、余恕诚则笺云:“以女子之待嫁喻才士之求仕”“实抒政治失意之怅惘”。以上三解均有可通之处,然细味之,似为柳枝作也。
首二句言所恋女子美如巫山神女,艳若洛浦芙蓉。《神女赋》:“其始来也,耀乎如白日初出照屋梁。”《洛神赋》:“灼若芙蕖出渌波。”三、四芙蓉裙,翡翠钗,美其装饰。五句用织锦回文事,取其书来反复切至之意。六句言其细眉如叶,细蹙而恨意分明。末劝其莫近棋局,莫因恨而心中不平,反照六句“眉细恨分明”。
此诗“旧知”与“近知”,“眉细”与“眉长”同一形容,是此与“近知名阿侯”所咏同为小家女子。又《无题二首》“长眉画了绣帘开”,亦云眉长,可见四首无题所咏女子善以长眉为美。“碧玉行收白玉台”,云“碧玉”,与莫愁女阿侯亦同;《柳枝》之三云:“碧玉冰寒浆”,称柳枝为碧玉,与此三首亦同一。而结云“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竟与《柳枝五首》之二“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之咏柳枝几全如一。查《玉溪集》中言弹棋局中心不平之诗,仅此《无题》与《柳枝》之诗。是以借义山他诗,可内证此《无题》所咏女子即是柳枝。
然《柳枝五首·序》云:“会所友有偕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似义山与柳枝终未相偕。然味五首诗情意甚挚,当是义山掩饰之辞。冯浩云:“序语不无回护之词,未必皆实,而有笔趣。”张采田云:“柳枝为义山第一知己。”既云“第一知己”,自不至尚未相偕也。



无题二首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
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此一律一绝,连为《无题二首》,当是同时所作。兰台,唐人多指代秘书省。白居易《秘书省中忆旧山》云:“犹喜兰台非傲吏,归时应免动移文。”李商隐开成三年(838)博学宏词落选后,赴泾源王茂元幕,尚未议婚王氏。故有《安定城楼》之作。未久即释褐秘书省校书郎,还京任职。此诗当作于开成四年(839)春正,初任职秘书省之时。
或以为商隐与王氏成婚于开成三年(838)赴泾源幕时,实未足据。一、宏博落选,又是续娶(《祭寄寄文》:“况我别娶以来,胤绪未立。”),茂元未必赏识并允成;二、开成三年(838)韩瞻迎娶时,商隐有《寄恼韩同年二首时韩住萧洞》,诗云“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艳妒之情,见于言表,而时已五月石榴花开(石榴亦酒名,双关)。三、据《过招国李家南园》云“潘岳无妻客为愁,新人来坐旧妆楼。春风犹自疑联句,雪絮相和飞不休。”可证商隐与茂元女成婚并不在泾川,而在长安招(昭)国坊王茂元僚婿千牛李十将军宅第(据杨柳《李商隐评传》)。四、商隐诗“木兰花尽失春期”(《三月十日流杯亭》)、“龙山此去无多路,留待行人二月归”(《对雪》)、“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蜂》),是其婚期当在二月(参见拙著《古代诗人情感心态研究》)。然若开成三年(838)二月成婚,则其时不唯韩瞻尚未成婚,且尚在博学宏词试。故商隐王氏成婚当在开成四年(839)二月。而此前已释褐秘书省校书郎,返回长安。据“隔座送钩春酒暖”句,诗当作于婚前的春正月。
七律开首言昨夜于画楼西畔、桂堂之东密约幽会。“昨夜”复叠,强调相会时刻之难得。诗以烘染、象征婉曲地表达心中之挚爱。《诗·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邂逅”“今夕何夕,见此粲者”。“昨夜星辰”正用《绸缪》篇抒写男女爱恋及夜间邂逅之情景。而“风”又有男女欢会之特定情韵。再足以“画堂”“桂堂”字,使此一幽会环境充满温馨之诗情与缠绵之意绪。
二、三两联倒折入之。席间隔座分曹,传钩射覆,言汝于私宅酒暖灯红,好不热闹,而我不能身与其中,徒羡而不可即也。赵臣瑗《山满楼唐诗七律笺注》云:“此义山在茂元家窃窥其闺人而为之。”弃去“窃”字,庶几近之。因不与其中,未能与所恋相近而寂寥惆怅;心之执着,愿披双翅飞去,然“身无彩凤双飞翼”也。屈复云:“身虽似远,心已相通。”孙洙言:“形相隔,心相通。”此即“心有灵犀”也。然真爱仅有“心相通”是抵不过现实分隔之煎熬。故而诗人怅惘、忧思、哀怨……触绪纷来,郁勃于心,最后逼出“嗟予”的一喟。
诗从所见“灯红酒暖”的刺激,引出落寞惆怅之主体感受;从灼烧之爱情的痛苦,升华为热烈执着的追求;从心幻之优美的情思,最后跌落到现实阻隔的忧伤和感喟,各种复杂的感情,抑郁于心,万转千回却又从“昨夜”这一特定之时间切入,曲折流出,节奏虽缓而深沉,足沁人心脾也。
七绝一首以“秦楼客”自比,可知王茂元已允其婚事。冯浩云:“秦楼客,自谓婿于王氏也。”诗中“吴王苑内花”即西施,以比茂元女。“莫将越客千丝网,网得西施别赠人”。此前诗人病中早访茂元僚婿李十将军时已委婉求其作伐,或因李十之牵线,终成此一段姻缘。因未成婚,故只能“悄悄”看(偷看)。然二月即假李十招国南园成婚,商隐时年二十有八。



无题

万里风波一叶舟,忆归初罢更夷犹。
碧江地没元相引,黄鹤沙边亦少留。
益德冤魂终报主,阿童高义镇横秋。
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

李商隐《无题》,不论有无寄托,都写男女相思,唯独此例外。纪晓岚以为“佚去原题,而编录者题以《无题》,非他寓言之类”。
大中二年(848)秋,商隐蜀游失意,于“夜雨寄北”之后,留滞荆门,然后返棹至“黄鹤矶边”,诗殆作于武昌。
首句赋而兼比,言自巴蜀买舟东下,又以比宦途风浪险恶。二句言“忆归之心,愈欲撇开,愈加萦系”(姚培谦笺)。初罢,是忆归之心“初罢”,刚刚丢开、停止;更夷犹,却又犹豫而恨未能速速返家,比照“何当共剪西窗烛”,则此情可体味之。稍后所作《荆门西下》云“人生岂得轻离别”,是又重申此情怀。三、四承忆旧,申足所以“夷犹”之意,并伏末句“思乡”。五、六承二句“罢”,申足所以“罢归”之意,并逗下“怀古”。七、八自警:人生不能长此碌碌,又“思乡”,又“怀古”,岂不令人速老?纪晓岚评云:“前四句低回徐引,五、六陡然振起,七、八曼声作结,绝好笔意。”



无题

幽人不倦赏,秋暑贵招邀。
竹碧转怅望,池清尤寂寥。
露花终裛湿,风蝶强娇娆。
此地如携手,兼君不自聊。

此首为寄“幽居之友”而作。一、二言友人不倦于游赏,当此秋暑之时,贵在招邀骋目。中四就眼前景抒慨:竹碧池清,转增怅惘寂寥;但觉露花沾湿无绪,风蝶亦强作妖娆。末云若于此地携手同游,不唯我不自聊,兼君亦不自聊也。纪晓岚云:“有与无题诗相连,失去本题,误会为一者,如‘幽人不倦赏’是也。”



无题二首

待得郎来月已低,寒暄不道醉如泥。
五更又欲向何处?骑马出门乌夜啼。

户外重阴黯不开,含羞迎夜复临台。
潇湘浪上有烟景,安得好风吹汝来。

此二首或作《留赠畏之》,诸家多以为误,当作无题。
一云郎醉归已是深夜,五更又欲离去,令我独宿孤房。二云户外已黯,近夜临台眺望,安得西南好风将汝吹来,水文簟上正好并宿言情!二绝抒情主体均为女子,纯属艳情,别无寄托。纪晓岚曰:“绝妙闺情,声调极似《竹枝》。此种自是艳体,唐人多有,必以义山之故,为之深解,斯注家之陋也。同年董曲江曰:‘义山之诗,寄托固多,然亦有只是艳词者。如《柳枝五首》,设当日不留一序,又何不可作感慨遇合解也。’”
杨智轩云:“上首是去而留宿以候,及入朝时,终不得见;下首是傍晚又往谒也。唯子直之家情事宜然。陶于(大中)十三年(859)始罢相,义山自东川归时必往相见,岂怨恨之深,并其题而削之欤?”按杨解亦聊备一说。



无题二首

长眉画了绣帘开,碧玉行收白玉台。
为问翠钗钗上凤,不知香颈为谁回?

寿阳公主嫁时妆,八字宫眉捧额黄。
见我佯羞频照影,不知身属冶游郎。

“碧玉小家女”,南朝宋汝南王妾名碧玉,唐乔知之婢亦名碧玉。据此,诗中所咏女子或为侍婢,或为小家女,义山戏谑之作也。然作妓女解,亦通。要之,艳情之诗,别无寄托。
上首言“碧玉”长眉画了,掀开绣帘,将要收起玉镜晨妆之台。“为问”之人,应是二首中之“我”,不言问“碧玉”,而问其翠钗上之凤凰将香颈转动所侍者谁?姚培谦曰:“不问之人,而问之钗上凤,妙绝!”以钗上凤香颈频回,写其顾影自怜之态,故妙。

下首一、二言其梅花妆,鸳鸯眉,美其装饰。三句云频频照镜,见我而佯羞,女郎娇嗔憨爱之态可掬。末句以己为“冶游郎”,纯为戏谑之辞,或戏侍婢,或戏一小家碧玉之女郎。考玉溪诗,可称“小家碧玉”者唯柳枝一人。《柳枝五首》其三云:“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嘉瓜、碧玉,前喻柳枝,后暗示其为小家女。故此三首亦不妨看作赠柳谑柳之什。



昨日

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春鸟使来赊。
未容言语还分散,少得团圆足怨嗟。
二八月轮蟾影破,十三弦柱雁行斜。
平明钟后更何事,笑倚墙边梅树花。

此取首二字为题,亦《无题》之属。诗记昨日与所思小会遽别,今晨未有音信,心悬思念。首句“紫姑神”喻所思女子,并点昨日为正月十五。二句言今晨音书未来。昨日方去,今晨即待其音书,见相思之切。三、四追记昨日只是小会即别,未容细诉衷曲,然稍得相会,亦足慰相思。五、六“二八月轮”“十三弦柱”,取喻不圆、分离,言昨日小会遽别,终归不能长久相随。七、八拟想其今晨钟声过后彼当梳洗完毕,或因忆及昨日小会而笑倚墙边树花也。陆昆曾以为末句为义山“笑倚墙边”,不妥。
此以紫姑神为喻之女子,当亦女冠之流,盖宋华阳辈。紫姑神,亦“紫府仙人”,借“紫姑”为喻,为记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之小会,当为实录。



一片

一片非烟隔九枝,蓬峦仙仗俨云旗。
天泉水暖龙吟细,露畹春多凤舞迟。
榆荚散来星斗转,桂华寻去月轮移。
人间桑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

《史记·天官书》:“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卿云见,喜气也。”卿云亦谓庆云,祥云。《汉武内传》:“七月七日,王母至,帝扫除宫内,燃九光之灯。”首二言一片庆云瑞气与九枝华灯相映,“蓬峦仙境”,云旗仙仗,俨然整肃。此喻指灵都观一道事喜庆场面,玉阳山男女道士当皆与其事。三、四龙自比,凤比宋。“龙吟细”,言道场相见,众目睽睽,未敢纵恣多语。“凤舞迟”,迟,缓也;言因满堂美人,宋亦唯眉目传情,所谓“目成”而已。玉衡星散为榆,桂华为月,则五、六言月转星移,时光流逝。七、八劝慰之辞:人间事沧海桑田,变化莫测,时不我待,莫使佳期滞误而错失良机也。



春风

春风虽自好,春物太昌昌。
若教春有意,惟遣一枝芳。
我意殊春意,先春已断肠。

何义门引冯班云:“只恐爱博两情不专也。”言春风泛爱,而我则断肠。
一、二言春风自是好风,然春风泛爱,春物皆繁。著一“太”字,则怨春之情微露。三、四言若春其有意于我,则不当爱博不专,唯应使我一枝芳艳也。诗之作意已呼之欲出矣。
此以春风化雨,喻托情爱。“春”之喻象,固有自然、人生、情爱之别。而情爱之春则春思、春情、春期、怀春者均是。故五、六言“我”之意有异于“春风之意”,即四句所云,愿春风之情独钟于“我”,为“我”一枝而芳,无使我先汝而断肠也。诗之托喻显然,亦似咏女冠宋华阳事,此“春风”殆即《无题》“春风自共何人笑”之“春风”也。
或以为“喻仕途相倾轧”,则“惟遣一枝芳”“我意殊春意”则诚难解。



如有

如有瑶台客,相难复索归。
芭蕉开绿扇,菡萏荐红衣。
浦外传光远,烟中结响微。
良宵一寸焰,回首是重帏。

此忆梦中所遇,瑶台仙子,当亦指女冠。
一、二言梦中,似瑶台仙子责难于我,索我再归玉阳仙境。三、四美其仪态妆束,此瑶台仙子手持芭蕉绿扇,身着莲荷红衣。五、六言其渐去渐远,消逝于烟涛微茫之处,声息杳然。七、八言梦醒之后,残焰一寸,回味梦境空如,唯重帏罗帐而已。
此诗当作于离玉阳东山后,因忆宋华阳,思而及梦,梦后追忆而作。



碧城三首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
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
紫凤放娇衔楚珮,赤鳞狂舞拨湘弦。
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
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
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
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此诗屈复《玉溪生诗意》所笺甚简要,云:(首章)“一、二仙境清贵,三、四灵妙,五、六深远。然虽可见可看,而沉、过无定,不如一生日月常对之为愈也。”(次章)“一、二忆昔日相见时地,三、四遥嘱之词,犹言除我一人,莫更求新知也。五、六忆当时之欢情。七、八今之凄凉,与五、六对照。”(三章)“一当时不负所约,二会处至今无恙,三新月如故,四比美人不见也,五愿长得少年,六相思无已。乃今日之有期不来者,将毋畏他人知也?然《内传》分明,莫道人之不知,何用避忌而不一会也!”然似不甚透彻,兹参屈笺而解之。
按此三律当自叙玉阳山学道时与女冠华阳宋氏之恋情。《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云:“十二城中锁彩蟾。”《无题》云:“更在瑶台十二层。”“碧城十二”即“十二城”“瑶台十二”,均指女冠所居之道观高大华美。“辟尘”“辟寒”,言其所居洁净温暖,而又寓情爱义。冯浩云:“艳体每云暖玉。”三言附鹤传出,可通音问。四云女床山上,孤鸾可栖。女床,双关;鸾,喻指男子。喻男情女爱,可以交欢。五、六“星沉”“雨过”,言夜尽即晓,犹相隔不可即也。雨,取“云雨”之意,“雨过”,亦双关。七、八怅感欢会难常,彼似晓珠,然日出即融;若能既明且定,则可贮之水晶盘中永对也。“晓珠”之喻极妙。晓珠之不可见日,只能“夜合晓离”,如日出即化。

“对影”二句言闻其声,睹其影,已觉其楚楚可怜,何况与之交会欢合也!“玉池荷叶正田田”,寓池中有“渔戏莲叶间”,“鱼戏”托喻男女欢会。三、四萧史自谓,洪崖,仙人,喻同道中人,如永道士者。言每会即别,不能长处,望其情爱专一,除我萧史外,别顾盼移情,叮嘱其莫于同道中人更求新知。义山《寄永道士》云:“同上云山独下迟,阳台白道细如丝。君今併倚三珠树,不记人间落叶时。”可以同参。五六忆其恣情欢会之状,紫凤放娇,女情如炽;赤鳞狂舞,男欢如狂。七、八眼前独宿之景,鄂君自比。

“七夕”二句言牛女之会,原有期约,然今所见往日双栖之“洞房”,帘箔深垂。《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云:“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晶帘。”“帘箔至今垂”即“玉楼仍是水晶帘”,意原先有约,而迄今不见之也。五句“玉轮顾兔”,指月;“初生魄”,魄,月轮中无光之部分,魄初生,指望后一天即阴历十六。义山《燕台诗》:“愁将铁网罾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病中早访李十将军遇挈家游曲江》有望其作合之诗云:“莫将越客千丝网,网得西施别赠人。”《和孙朴韦蟾孔雀咏》云:“西施因网得,秦客被花迷。”《本草》:“珊瑚似玉,红润。”故六句珊瑚,喻所欢女子,当指女冠宋华阳。“未有枝”,是未网得,即两情未谐。二句言原约定阴历七月十六相会,奈何深藏而未能网得?五句颇涉争议,在“神方”二字。神方,致神之方。旧注解“方”为“药方”“验方”,误。“神方”似指神机妙法。此句为拟想之辞,言何处寻得神机妙法,令汝之倩影(景)长留于我身旁也。七句又回至现实,怅然感叹相思无望。七、八则哀而怨之,怨而激之,言你我往昔之相好情事,历历已为人知,今不应弃我而去。
此三诗应同《寄永道士》《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无题》(紫府仙人号宝灯)及《中元作》相参证以读,自可了然。



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诗解人最多,聚讼最繁,自宋至于清末,大别有十种解读:以锦瑟为令狐楚家青衣(婢女),义山爱恋之而未遂,是为“情诗”说;以中二联分咏瑟曲之适、怨、清、和,是为“咏瑟”说;以为锦瑟乃王氏生前喜弹之物,诗以锦瑟起兴,睹瑟思人,是为“悼亡”说;以为诗忆华年,回叙一生沉沦,是为“自伤”说。又有“诗序”说,“伤唐祚”说,“陈情令狐”说,“情场忏悔”说,“党争寄托”说,“无可解”说,等等。
近百年异说纷争,渐趋为二,即“自伤”与“悼亡”二说。然言自伤者,以为兼有悼亡之情在;言悼亡者,亦以为兼有自伤身世之感。笔者以为《锦瑟》当是悼亡之作,然身世之感在焉。
首句以锦瑟起兴,言瑟仅二十五弦,何以无端而断为五十?古以琴瑟调和喻夫妇和谐,故称丧妻为断弦。唐徐彦伯《闺怨》诗:“暖手缝轻素,蛾续断弦。”论者以为义山夫妇房中有锦瑟,为王氏喜弹之物。《西溪》云:“凤女弹瑶瑟,龙孙撼玉珂。”《寓目》云:“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大中五年(851)夏秋间王氏病逝,义山尚滞徐州卢宏正幕。归家时妻亡瑟在,而作《房中曲》,有“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语。朱彝尊以为《锦瑟》亦“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之作。二句言望锦瑟一弦一柱而思忆青春年华之事。
中四句则所思华年之往事。三句云己如庄生晓梦,为蝴蝶所迷,比况年轻时挚恋于王氏,而于今人事变幻,妻子竟已亡故。《庄子·齐物论》关于庄周梦为蝴蝶与蝴蝶化为庄周事云:“此之谓物化。”物化,事物向相反方面转化,引申为由生而死,向死而生。《庄子·刻意》云:“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古诗《回车驾言迈》:“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沈佺期《伤王学士诗序》:“他日,余至来,知君物化。”三句取蝶梦“物化”,正取妻逝之义。而蝶喻妻,有《蜂》诗“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可证。《凤》诗云“新年将有将雏乐”,则以凤喻妻,而凤亦蝶也。崔豹《古今注》云:“蛱蝶大如蝙蝠者,或黑色,或青斑,名为凤子,一名凤车。”四句取义杜鹃啼血,言己思忆亡妻,即便化为鹃鸟,亦将日夜哀鸣,此亦“春蚕到死丝方尽”之意。
五、六“月明”“日暖”互文,言沧海之中妻子亡魂日夜哭泣,祈求添寿回阳与丈夫、儿女相见;蓝田山上王氏的灵魂在日月精气之下,氤氲如小玉化烟,再无处寻觅妻子之玉魂。《谒山》云“从来系日乏长绳”,《玉山》云“何处更求回日驭”,与此同一意绪,可以同参。
末联言此情岂待今日追忆始伤心哀感,即在初婚欢会之时已预拟夫妇终有一人先逝而觉人生若梦,惘然若失矣。元稹《悼亡》云:“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同穴窈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殆近之。
诗虽为悼亡而发,然亦寓身世沦落之感,所谓“悼亡之痛,身世之感,斥外之哀,触绪纷来”也。



促漏

促漏遥钟动静闻,报章重叠杳难分。
舞鸾镜匣收残黛,睡鸭香炉换夕熏。
归去定知还向月,梦来何处更为云?
南塘渐暖蒲堪结,两两鸳鸯护水纹。

此悼亡也。前半写实,思亡妻而一夜难眠,因起而收拾亡妻遗物情景。一云夜深无人,钟遥漏促,动静皆闻。二收拾衣服遗物,房中幽暗,难以整理。杳,幽暗。《九歌·山鬼》:“杳冥冥兮羌昼晦。”三句言开鸾镜奁匣,清理镜匣中残留之眉黛。四云又添睡鸭炉香而将前夜残熏换去。前半极写房中孤寂,无聊境况。下半悼思。五言定知妻子逝后,夜夜望月思念自己及儿女。归去,言亡逝。李白《拟古》:“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语窦》云:“人死曰归去。”六句言自己即便梦中也无处寻觅妻子亡魂。《锦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可与此联同参。七、八以蒲之堪结与鸳鸯长匹反衬夫妻之长离死别。陆昆曾《李义山七律诗解》云“此亦义山悼亡也”“追念生平,深感存殁”。姚培谦曰:“此亦是悼亡之作”“真是情痴肠断语”。



日射

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
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

此代深闺女子抒寂寞怀春之情。一、二极写深闺之寂寞无聊景况。房外日照风撼,见窗门紧闭;室内香罗拭手,见其无所事事,此皆因“春事违”也。三句自闺中扩延至回廊,言回廊亦四面围合,而所掩唯一腔寂寞而已。寂寞,双关。末句绝妙,以艳景写凄清之情。不唯碧鸟对红薇,我亦与碧鸟红薇相对也。
此闺怨诗,别无寄托。陆鸣皋曰:“此闺词也。花鸟相对间,有伤情人在内。”纪晓岚云:“佳在竟住,情景可思。”



中元作

绛节飘摇宫国来,中元朝拜上清回。
羊权虽得金条脱,温峤终虚玉镜台。
曾省惊眠闻雨过,不知迷路为花开。
有娀未抵瀛洲远,青雀如何鸩鸟媒。

诗有“宫国”字,疑宋华阳以宫女身份而侍贵主入道。七月十五中元节与贵主自长安宫禁返玉阳,故首云“宫国来”。二句言己至灵都观朝拜。三、四言虽得宋氏信物定情,然终不能如世俗结为夫妇。羊权,温峤均自比。五句“曾省”直贯六句,言记得昔日两情欢会,曾惊美其云情雨意,令己为“花开”而不问是否“迷路”!六句用刘、阮天台事。不知,不管,不问。王维《桃源行》“坐看红树不知远”,不知远,即不管、不问路之远近。七、八有娀氏比宋华阳,言宋之居处,原未若蓬瀛遥远,言外有好合之望,然已传书所托非人,致使两情暌隔多时。鸩鸟为媒,或即是永道士之流。



当句有对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
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
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
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此亦无题。据“紫府”字,亦咏女冠诗。平阳,贵主第;上兰,观名。言其所居与公主宅第、上林道观紧接,暗示其人为贵主侍女之入道者,当指华阳宋氏。二句言其虽随贵主入道求仙(汉宫盘),实愿效俗世之鸳鸯双栖(鸳瓦)。妙在以宫室之壮丽暗示其身份及恋情。程梦星云:“此寄怀贵游女冠之作。”良是。《碧城》云:“玉池荷叶正田田。”三句“池光不定”,即玉池神光闪烁离合;“花光乱”,花影摇晃纷披,暗示夜合交欢。四句日气露气云云,言自夜至晓,日气初涵,雨露已晞,暗示晓珠初临而云雨会毕,不得不离。此妙在以道观景色暗示其两情之相谐。五、六蜂、蝶,鸾、凤错举互文,蜂、鸾自喻;蝶、凤比宋。五句言夜来我自对伊怜惜有加,六句言岂料天明离去,伊人如孤凤之忆我也。商隐诗龙、凤对举,则龙自喻,而凤喻宋。若鸾、凤对举,则鸾喻男子或自喻,而凤喻女子,或喻所恋,后亦以喻妻子,此《集》中屡见。七、八言参星自转,参商两隔,而紫府、三山,天宽海阔,何日而再得相见?紫府、三山均指女冠宋华阳所居玉阳西峰灵都观。
诗题《当句有对》,虽有题实亦无题。此诗八句皆句中有对;平阳、上兰;秦楼、汉宫;池光、花光;日气、露气;游蜂、舞蝶;三星、三山;紫府、碧落。钱锺书《谈艺录》云:“此体创于少陵,而定名于义山。少陵《闻官军收两河》云:‘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曲江对酒》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白帝》云:‘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义山《杜工部蜀中离席》:‘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春日寄怀》云:‘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又七律一首题曰《当句有对》,中一联云:‘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然老杜诗中唯一联当句有对,商隐则四联八句皆自为对,故钱良择《唐音审体》云:“此格仅见。”



圣女祠

松篁台殿蕙香帏,龙护瑶窗凤掩扉。
无质易迷三里雾,不寒长著五铢衣。
人间定有崔罗什,天上应无刘武威。
寄问钗头双白燕,每朝珠馆几时归?

此“圣女”当喻指所恋灵都观女冠宋华阳,“祠”即灵都观。
一、二言圣女祠台殿松竹掩映,神龛香帏长垂,而瑶窗玉扉皆雕龙镌凤。然自比兴观之,则龙乃义山自比,而凤则比宋。二人观内幽会,为遮人耳目而关窗闭户。“龙护瑶窗凤掩扉”,龙凤、窗扉、护掩均互文;护,亦掩也。三、四状“圣女”服饰之至轻至薄,望之如轻纱薄縠,恰似无质。五、六戏言之云:人间有多情如我者,可与汝相伴,天上应无如此风流才士,言外俗世之情爱大胜于道观之清规戒律。七、八寄问“圣女”钗头之双双玉燕,此去朝天(至京华主第),何时得归?
诗似抒写宋氏至长安贵主府第前之一次恣情交欢情景,然借圣女以隐其迹,语亦含蓄。
“无质”一联美宋氏之轻衣薄艳,亦《天平公座中》云“衣薄临醒玉艳寒”之意。



明日

天上参旗过,人间烛焰销。
谁言整双履,便是隔三桥?
知处黄金锁,曾来碧绮寮。
凭阑明日意,池阔雨萧萧。

一、二“参旗过”“烛焰销”,言夜已将尽。三句“谁言”贯下句,云谁言两情欢会之后,便将银汉永隔。“整双履”,指言偷合,所谓“非礼之会”。五、六言汝虽禁处黄金锁屋,然我知之,今夜已来汝碧绿绮窗之下。黄金锁,喻道观之森严。七、八言夜深人静,凭阑而思,当明日“参旗过”“烛焰销”之时,我当重来,则其时亦当如今宵之“池阔雨萧萧”也。池雨,亦高唐云雨之喻。
此艳情,亦与女冠华阳宋氏之恋情。



日高

镀镮故锦縻轻拖,玉不动便门锁。
水精眠梦是何人?阑药日高红髲。
飞香上云春诉天,云梯十二门九关。
轻身灭影何可望,粉蛾帖死屏风上。

据“云梯十二”,则所思亦女冠中人。义山与女冠之恋情,见于《玉溪集》者,唯宋华阳一人。诗中虽有“姊妹”并提,有“三珠树”“三英”之喻,然自其情笃王氏、柳枝,梓幕却张懿仙事,可见其非随意移情之辈。故定此所思之人亦宋华阳也。又,《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云“玉楼仍是水精帘”,此云“水精眠梦是何人”,是亦可证。
一句言宋所居道观,故锦系环,轻垂未动。拖,下垂。谢灵运《谢封康乐侯表》:“鸣玉拖绂,班景元勋。”二句言玉钥不动,便门坚锁。要之,观门紧闭,未能即入也。三、四拟想之辞,言水晶帘内之人,高卧未起,如栏内芍药,红日照映,轻摇漫荡。五句突发奇想,言己之情思随芍药之香袅飞云天,拟向天求助。诉,求,求助。诉天,即“诉诸(之于)天”,向天求助。六句言天梯高远,天门紧闭,喻观门仍是固锁,回应首联。七、八绝望之辞,言即令如粉蛾轻身灭影,亦无望入观,唯贴死屏风之上耳。姚培谦曰:“此叹两情之不易通也。”屈复笺曰:“美人日高尚眠于水晶之宫,而天高门邃,我既不能轻身灭影,将如粉蛾之贴死屏风,终身不得相见也。”



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此咏所思之女冠。屈复云:“嫦娥指所思之人也,作真指嫦娥,痴人说梦。”一、二言难耐孤寂,长夜不眠。三句始点此不眠者乃嫦娥,反接并申述不眠之由:悔偷灵药。《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云:“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偷桃”,用东方朔事,喻男女欢情,所谓“偷香窃玉”也。“窃药”,用嫦娥事,喻入道求仙。“应悔偷灵药”,即应悔入道求仙。“彩蟾”,月中蟾蜍,与嫦娥同指代月;彩蟾被锁,亦即“碧海青天”之谓。诗仍当为宋华阳而发。
刘学锴解此诗甚为通达,录以备考。刘云:“嫦娥窃药奔月,远离尘嚣,高居琼楼玉宇,虽极高洁清净,然夜夜碧海青天,清冷寂寥之情固难排遣;此与女冠之学道慕仙、追求清真而又不耐孤孑,与诗人之蔑弃庸俗、向往高洁而陷于身心孤寂之境均极相似,连类而及,原颇自然。故嫦娥、女冠、诗人,实三位而一体,境类而心通。”形象大于思想,艺术形象蕴含之丰富性,常以其同构对应之关系,而可亦此亦彼。如“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可喻头颅老大,抒迟暮之感;可解为哀唐祚之衰,如日薄西山,如此,等等。



银河吹笙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
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此诗似为玉阳山失恋,忧伤怨极而拟与宋华阳女冠决绝之辞。约当作于大和三至四年(828—829)以后。
一、二两联倒接。言重衾幽梦,他年已断,而昨夜又梦羁雌栖于别树,令我倏然惊醒。别树,他树,今俗谓“另外”的树。《青陵台》云:“莫讶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此别树犹同“别枝”之意。醒后再难入眠,于是吹笙而怅望银河,羡牛女一年一会。“吹笙”,用王子晋事,言己将拟王子晋乘白鹤于缑氏山头,即再度上玉阳山寻觅伊人,重温旧梦。然恐“楼寒院冷”,彼不我接也。《月夕》所谓“兔寒蟾冷桂花白”。五、六眼前即景,怨怀伊人而又融入身世之感。月榭凋花因雨而余香飘散,帘中残烛亦因风而隔霜摇晃,失恋,失意,融情入景;要之,余香残烛,令人颓丧失落。七、八结出一篇主意,言与其浪作缑山之想,再上玉阳,不如从此劳燕分飞,各有所匹:彼湘灵自为虞妃,我萧史亦自偶弄玉也。屈复笺七、八最妙,云:“七、八决绝之词,即‘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意。”言悼亡,言陈情令狐者,大误。
唯义山因何失恋而与宋华阳分离,又有说焉。《寄永道士》云:“共上云山独下迟,阳台白道细如丝。君今并倚三珠树,不记人间落叶时。”是义山当年学道求仙,当与一叫永道士之人共上玉阳。唯己因令狐楚聘入幕至天平郓州,而永道士则留玉阳东山,故云“独下迟”也。第三句极可玩味,“三珠树”喻指华阳宋氏三姊妹。“并倚”云云,似义山下山后,永道士与宋氏三姝并有沾矣。证以《月下重寄宋华阳姊妹》云“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晶帘”,此“三英”亦即“三珠树”。宋氏姊妹似为贵主侍女,或原即宫女,不能与义山共下云山。唐时女冠恋情虽较自由,然只可相狎相恋,若结褵,则须还俗。故“道俗不婚”是其失恋宋氏之主因。



水天闲话旧事

月姊曾逢下彩蟾,倾城消息隔重帘。
已闻珮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
暮雨自归山悄悄,秋河不动夜厌厌。
王昌且在墙东住,未必金堂得免嫌。

此首一题作《楚宫》,兹据《才调集》改。纪晓岚曰:“直是《无题》之属,误列于《楚宫》下耳。”张采田曰:“当从《才调集》题为《水中闲话旧事》。”
白居易诗:“水天向晚碧沉沉。”(《宿湖中》)此于月下水天一色处与友人“闲话”,首句“曾逢”字点明“旧事”。言曾逢伊人如月里嫦娥,自天而下。二云所恋之人有倾城之貌,然重帘阻隔,未得相亲。《无题》云:“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水精帘即重帘;“彩蟾”锁于“十二城中”(仙宫,指道观)。又《无题》云:“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三首所咏当同一女冠,意即女道士宋华阳。三、四拟想之辞,言闻佩响、弦声,能辨知其腰细,指纤,极相思之致。五、六言终不得一见,暮雨自归之时,山亦为之悄悄,继望银河,只觉厌厌其夜长。末以东家王昌自喻,言郁金堂外墙东即为我住,虽汝避嫌远我,亦未必使人不生疑猜。
李商隐《无题》多直赋恋情,极少寄托,论者每以“陈情令狐”作解,甚是牵强。此首写恋情无可置疑,可与上引二首《无题》及《银河吹笙》《碧城三首》同参。



重过圣女祠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此圣女祠亦借喻玉阳西峰之灵都观。言重过,难以定编,据“碧藓滋”生,又“忆向”云云,当与玉阳学道相隔久远,或晚年所作。
一句言圣女祠岩扉碧藓滋生,以喻玉阳灵都观内久无人居住,人去观空,烟消云散也。二句言圣女自上清沦谪,归也迟迟,似指宋华阳虽离去,然仍未脱道籍。三、四雨细风微,既是即景,又寓神女巫山事,怀想忆念之辞。五、六言“圣女”于长安、济源,往来无定,亦不知何日当再来此?七、八玉郎自谓,忆言早岁学仙玉阳,亦曾入道籍,并于“天阶”取此“紫府灵芝”。此“紫芝”当喻指华阳宋氏之情爱。
按诸论家极重二联。吕本中《紫薇诗话》云:“东莱公深爱义山‘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之句,以为有不尽之意。”贺裳云:此二句“似可亲而不可望,如曹植所云‘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也”。张谦宜曰:“思入微妙”“恍忽缥缈,使人可想而不可即”。要之,其妙在朦胧含蓄,言有尽而意无穷也。



春雨

怅卧新春白夹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此诗为春雨中旧地重游,访昔日所恋女子不遇而惆怅抒怀之作。一言新春怅卧。二言因怅卧而思往昔与所思于白门杨柳之处相约欢会情景。三言思之不足则趁夜访之,然红楼隔雨,一片凄冷。四言所思之人不遇,于雨帘中怏怏而归。五言其人或早已远去,应悲丽日青春之将逝,此亦翻过一层,自对面落笔。六言还至下处,唯残宵梦中或可依稀一见。七言有玉珰缄札,亦不知寄往何方?八翘望无际,万里阴云,唯一雁孤飞。落句以景结情,极篇终混茫之致。
“红楼”一联,唐诗名句。红楼而望冷,眼前暖景与心中凄苦互相映衬;隔雨与珠箔之喻象,雨帘中朦胧飘灯,于梦雨中还路独归,其两情阻隔,心绪渺茫可隐然感触。
恋情诗·芭蕉不展丁香结



柳枝五首

并序

柳枝,洛中里娘也。父饶好贾,风波死湖上。其母不念他儿子,独念柳枝。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管,作天风海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居其旁,与其家接,故往来者闻十年尚相与,疑其醉眠梦断不娉。余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鄣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余诺之。会所友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雪中让山至,且曰:“为东诸侯取去矣。”明年,让山复东,相背于戏上,因寓诗以墨其故处云。

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雌。
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

本是丁香树,春条结始生。
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
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
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
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

《序》中可见,柳枝为商隐第一知己。然柳枝为小家女,父又“风波死湖上”,终因“同时不同类”,有情人未能偕合。故此第一首为全组五首之关键。《序》云:“所友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当为掩饰之辞。
屈复《玉溪生诗意》解笺最为得当简要:首章言本非同类,何用相思!次章言既有一遇,亦不能漠然。三章云蔓长喻思长,言嘉瓜色如碧玉,冰似寒浆,喻相合也。虽有五色之美,今日不忍更言也。四章言彼此俱伤也。五章言举目堪伤也。



细雨

帷飘白玉堂,簟卷碧牙床。
楚女当时意,萧萧发彩凉。

首句比而兼兴。帷飘比细雨之飘洒,而又兴起所思之情事。二句由雨而思,由堂而室:碧牙床上,席簟卷曲,此《无题》“潇湘浪上有烟景”之意。写雨情云意,极含蓄之致。故三句紧接“楚女当时意”,言所思非眼前景,而乃当时与“楚女”之一段情缘。四句于今唯留其“萧萧发彩凉”之朦胧意态。短幅中无限情思。屈复曰:“细雨如丝,因帐飘簟卷而怀当时之楚女,意自有托也。”




尝闻宓妃袜,渡水欲生尘。
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轮。

诗有“嫦娥”字,当亦喻指女冠如宋华阳者。一、二言宓妃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行洛水上,如履平地。三、四因怀思而设奇想:何不将此袜借与嫦娥,令彼踏月而来与我相会耶?
此亦玉阳东山学道时,望玉阳西灵都观而怀所思。



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晶帘。

此当为义山决定独下玉阳山,往访宋华阳姊妹未遇,而后重寄之作。
首联言男欢女爱与入道学仙,两事不可得兼。日前往访,然灵都观门紧锁,汝等如嫦娥之困于广寒也。三、四言今夜月明,本拟可与汝等三姊妹同赏明月,然玉楼深闭,水晶帘隔,是仍观门紧锁也。
诗约当作于下玉阳前夕,大和四年(830),可与《寄永道士》《嫦娥》《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等诗同参。



鸳鸯

雌去雄飞万里天,云罗满眼泪潸然。
不须长结风波愿,锁向金笼始两全。

鸳鸯雌雄相守。崔豹《古今注》:“鸳鸯,水鸟,凫类也。雌雄未尝相离,人得其一,则一思而死,故曰匹鸟。”今雌去雄飞,云罗满眼,世路风波,岂能两全!三、四“不须”反言之,犹可伤,云不须寄重逢于风波险恶之时,除非锁向金笼,始能朝暮相对。屈复曰:“锁向金笼,本所不愿,然与其结愿于风波之中,不如两全于金笼耳。无可奈何之词。”
据“风波”字,似为柳枝而发,然无可证实。



莫愁

雪中梅下与谁期,梅雪相兼一万枝。
若是石城无艇子,莫愁还自有愁时。

此怀所思女子而焦急待之。一、二言己于雪中梅下待其来,然搔首踟蹰,望中唯万枝梅雪,所思之人竟未至也。三、四拟想伊人盖无艇子可送,正自愁思,从对面落笔,亦翻过一层意。所思何人,无可定也。味《又效江南曲》,似亦柳枝。



偶题二首(其一)

小亭闲眠微醉消,山榴海柏枝相交。
水文簟上琥珀枕,旁有堕钗双翠翘。

此艳情无疑。小亭闲眠而忆往昔情景。二句信手拈来,即景比况在有意无意之间。“山榴海柏”,境界独辟,较之蜂蝶鸾凤,巫山云雨,则尤见新创。三、四潇湘浪上,琥珀枕旁,唯见堕钗翠翘,其细节极具暗示性。
按男女艳遇,刻意写实,则淫浪秽亵,堕入恶趣。小说多此笔法,如《肉蒲》《艳史》之类,难辞导淫之咎。义山偶有艳诗,“艳而能逸”(纪晓岚评),空灵剔透。此如美人春睡,风神萧散,予人以美感而非肉感也。



花下醉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此可作赏花、爱花读,亦可作艳诗读。“芳”“花”于古均有喻义。“寻芳”,可作寻游赏花解,姚合《游阳河岸》:“寻芳愁路尽,逢景畏人多。”“寻芳”亦喻寻觅艳侣,芳喻美女。杜牧《叹花》云:“自是寻芳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而“花”亦可喻美女。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娇花巧笑久寂寥,馆娃苧萝空处所。”甚至可喻妓女,如《武林旧事》:“平康诸坊……皆群花所聚之地。”俗谓“花街柳巷”“寻花问柳”云。
一言出游寻芳,为花艳所陶醉,“流霞”,双关。二言因为花所醉于日暮苍茫时而倚树沉眠。三言沉眠至深夜酒醒,而客已散去。四言花兴未减,虽花已残,仍于夜深时又秉烛独赏之也。
此诗向有二解。作爱花解者如姚培谦,姚曰:“是爱花极致。”作艳诗解者如冯浩,冯云:“最有韵,亦复最无聊。”林昌彝《谢鹰楼诗话》云:“天下爱才慕色者果能如是耶?”
然此即作艳诗解,亦未可言其“无聊”。士大夫之狎妓、醉于“花”下,乃时俗耳。要之,在于深沉含蓄,使人意会而不堕皮肉之俗,即予人以美感而非性感、肉感,则应为可读。此所以称为艳情诗而非色情诗也。马位《秋窗随笔》称此作“有雅人深致”,是即文士大夫之“以俗为雅”也。



赠歌伎二首

水精如意玉连环,下蔡城危莫破颜。
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

白日相思可奈何,严城清夜断经过。
只知解道春来瘦,不道春来独自多。

据“唱《阳关》”,当是离筵赠妓之作。
首章一句赋、比、兴、相兼也,言此歌女以如意和连环按拍而歌,又言其如水晶,如玉之纯,绝无瑕玷,又以兴其歌喉圆润,连声婉转,真绝妙起句。二句称美其艳色,若嫣然一笑则迷下蔡矣,今下蔡已城危,倩莫破颜而笑,何等婉曲!若直言其美,则为呆句死句。故何义门评二句云:“隽妙。”三、四言其离筵清歌,樱桃小口,洁齿如雪,其所唱《阳关曲》,令人闻之肠断矣。

次章一、二云白日相思,情已无奈,严城清夜,断难相聚,意日暮思之,亦戏赠之辞。三、四言只知道我春思难耐,日消一日,不知伤春,相思之情,唯我独多也!



代赠二首

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中钩。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东南日出照高楼,楼上离人唱石州。
总把春山扫眉黛,不知供得几多愁?

此代友人赠所思之作,两首全以对面写来,拟想所思女子日暮愁思情景。
首章一、二言所思之女子于楼上黄昏时欲望还休,登上玉梯远眺,唯见天际弦月如钩。“月如钩”,是弦月不圆,寄寓所盼不归。三、四言蕉心紧裹,丁香固结,即景为喻,二人同时异地,同向春风,各自含愁。春有寓意,所谓春风吹人,春情萌发也。此暝暮相思。

次章白日相思。一、二言拟想所思女子高楼日照,唯于楼中唱《石州》离曲。冯注引《乐苑》云,有“终日罗帏独自眠”句。按郭茂倩《乐府解题》为戍妇思夫之作,诗盖取罗帏独眠、征妇思夫意。三、四言眉蹙凝愁,纵画眉黛,难扫愁思。姚培谦曰:“一寸眉尖,乃载得尔许愁起。”可谓善解。按“供”,设置,安放义。班固《东都赋》:“尔乃盛礼兴乐,供帐乎云龙之庭。”供帐,陈设、安放帷帐。“不知供得许多愁”,不知小小眉黛能安放下多少愁思也。
代言体须对所代之人与代赠之人两方心境均有所知,有所体味,始能言事确切,言情浓挚。故虽为代言,实亦作者心中之情事,故论者或以为隐去本事,亦无题之属。二诗前人极称赏,杨万里以为首章“四句全好”,纪晓岚以为此二首乃“艳诗之有情致者,第二首更胜”。



板桥晓别

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
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白居易《板桥路》云:“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曾共玉颜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此即程梦星所云香山“淡荡”之诗。合参二诗,商隐《板桥晓别》大胜白傅。首句造型抒情,以“回望高城”(频频回首)抒无限依依。次句“长亭”即景,点“别”。临窗伤别,而两心沉沉,重“压”微波,亦“载不动许多愁”意。三句“水仙”自喻,“鲤鱼”喻舟。“欲上”云“我今去也”,一平常语,经神话仙话点染,即具朦胧之致。四句翻进一层,不言我之依依,而云彼昨夜即泪流横颐,以见伤别之情自夜至晓,使我不能忘怀而频频回首也。纪晓岚以为“笑裙裾脂粉之横填”,似不确,诗中无调笑语,也无调笑之情。
刘禹锡之板桥诗(《杨柳枝》),实是点窜白诗而成。诗云:“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虽前人誉为“神品”(胡应麟《诗薮》),实亦不及商隐《晓别》之含蓄蕴藉,有情致。
刘学锴、余恕诚引李郢《板桥重送(李商隐侍御奉使入关)》诗,以为义山徐幕期间曾奉使回长安,驻足板桥,诗为板桥与所恋歌伎晓别之作,可从。李郢《重送》诗云:“梁苑城西蘸水头,玉鞭公子醉风流。几多红粉低鬟恨,一部清商驻拍留。王事有程须仃仃,客身如梦正悠悠。洛阳津畔逢神女,莫坠金楼醉石榴。”



妓席暗记送同年独孤云之武昌

叠嶂千重叫恨猿,长江万里洗离魂。
武昌若有山头石,为拂苍苔检泪痕。

余臆此怀柳枝之作。题中“妓席暗记”,冯浩以为“以妓席晦其迹”。大中七年(853),柳仲郢行春,于乐营置酒,商隐“剧卧漳滨,愁绪如麻”,托病未与其会,作《病中闻河东公乐营置酒口占寄上》云:“缘忧武昌柳,遂忆洛阳花。”此“武昌柳”乃喻指洛中里娘柳枝。意柳枝为东诸侯娶往武昌后又沦入风尘。一生未能忘怀。诗晦去其迹,借妓席饯送独孤云,寄言独孤寻觅之。
一、二言送独孤云,言独孤顺江东下武昌,峡中恨猿哀鸣,当倍加伤情。三、四言独孤至武昌,若寻得柳枝,则为我拂去伊脸上苍苔、眼中泪痕,以慰我怀思、疚负之意。柳枝为义山第一知己,“山头望夫”云云,非柳枝莫属。冯浩云:“词意沉痛,非徒感闲情也。”



代魏宫私赠

来时西馆阻佳期,去后漳河隔梦思。
知有宓妃无限意,春松秋菊可同时?

此代甄后宫人私赠子建,下首代元城吴质暗答甄后宫人,二首当连观合读,始可意会。
一言子建至洛,被文帝置于西馆未许朝见,故未能觌面,佳期受阻。二言子建去后,漳水阻隔,梦思难越。二句极言甄后之情系子建。故三句紧接君王当知后之无限情意。四云今甄后逝矣,二人如春松、秋菊,然情之所钟,可通天地,虽已隔存殁,亦岂必同时乎?
甄后、子建情事,纯属后人臆造。义山不过借此问答以明己意,详见《代元城吴令暗为答》。



代元城吴令暗为答

背阙归藩路欲分,水边风日半西曛。
荆王枕上原无梦,莫枉阳台一片云。

此设为文帝近臣暗答甄氏宫人诗。言子建背伊阙,越辕而归东藩,日既西倾,车殆马烦,流眄洛川,何有阳台交欢之梦?宓妃且莫作巫山片云,枉自相思尔!
沈祖棻以为义山《代魏宫私赠》与此首之拟答乃“借题发挥,来记录自己生活中一段不适宜于十分公开的经历”。(《唐人七绝诗浅释》)此说可从。据两诗所言,则似女子于义山情有独钟,而义山则明言己之无意。考义山生平所恋女子,均两情相眷,似无单思独恋之女。意其时或有借义山《无题》诸诗而攻讦者,义山借史拟篇以自明,亦“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臣未之许也”之意。



残花

残花啼露莫留春,尖发谁非怨别人。
若但掩关劳独梦,宝钗何日不生尘。

此残花之喻,难以遽定。一义残尽、垂尽之花。庾信《和宇文内史重阳阁诗》:“旧兰憔悴长,残花烂漫舒。”杜甫《送辛员外》:“细草留连侵夜软,残花怅望近人开。”又一似为残花败柳之义,则当喻指冶叶娼条,如《西厢记》云“休猜做败柳残花”。即取一义,似亦冶游之作。
一、二言残花啼露,又何补于青春之消逝,所谓“无计留春住”也;世间但凡弱女子,谁个不是悲伤怨别之人?三、四言从反面进一步宽解之:若果只是闭门独思,则宝钗定然为尘垢所蒙,更莫留春矣!姚培谦笺:“此深一层意,言若掩关独处,纵使未残,不啻已残也。”



又效江南曲

郎船安两桨,侬舸动双桡。
扫黛开宫额,裁裙约楚腰。
乖期方积思,临醉欲拌娇,
莫以采菱唱,欲羡秦台箫。

一、二言郎侬相约,驾船会合。三、四言美其容仪。五言前因乖期而积相思之情,六言此回偕合,醉态而放娇。七、八言虽菱歌互唱,两情相通,然欲似萧史弄玉结为夫妇,则无可望也。
此拟齐梁体,似为柳枝而发。纪晓岚云:“酷拟齐梁,非惟貌似,神亦似之。”



燕台诗四首(其一)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
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
暖霭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
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
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翻迷处所。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魂。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珮。
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

冯浩以为《燕台诗》为商隐“学仙玉阳东”时,有所恋于女冠之作,似不确。观唐人每以燕台代使府可证。
柳枝曾称赏此诗,可见诗当作于与柳相识之前,大约二十岁左右。考李商隐大和三年至六年(829—832),十八至二十一岁时曾入郓州令狐楚天平幕为巡官,其所恋女子或即令狐家歌伎舞女之属,然未可坐实。
朱彝尊云:“语艳意深,人所晓也。以句求之,十得八九;以篇求之,终难了然。”冯定远云:“此等语不解亦佳,如见西施,不必识姓名而后知其美。”



河内诗二首(其一)

鼍鼓沉沉虬水咽,秦丝不上蛮弦绝。
嫦娥衣薄不禁寒,蟾蜍夜艳秋河月。
碧城冷落空蒙烟,帘轻幕重金钩阑。
灵香不下两皇子,孤星直上相风竿。
八桂林边九芝草,短襟小鬓相逢道。
入门暗数一千春,愿去闰年留月小。
栀子交加香蓼繁,停辛伫苦留待君。

此《河内·楼上》诗当亦记述玉阳山与华阳宋氏之恋情。
一、二言更鼓声沉,漏滴呜咽;秦筝蛮弦,皆已绝响,是夜深人静景象。三、四“嫦娥”,指代宋华阳,言其于秋月之下,薄衣夜艳。可与《天平公座中》“衣薄临醒玉艳寒”,《圣女祠》“无质易迷三晨雾,不寒长著五铢衣”同参。五、六“碧城”,点楼上,亦“碧城十二曲栏干”意。言其人寂寂凭阑,立于月色空蒙之楼上,轻帘重幕之下,似有所待。七、八据“两皇子”,当兼及其女伴,或即是姊妹,义山有《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可证。言其人不便下楼,故己唯缘相风之竿就之。道观禁锢森严,观门常锁,内不能出,外不能进。《明日》诗云:“知处黄金锁,曾来碧绮寮。”是自碧绮窗进入。此则唯缘相风之竿(仪仗)而至楼上。九、十言终相会于九芝、八桂之仙境,而始见其“短襟小鬓”之晚妆。十一、十二言入得门来即私相发誓,永不相弃。冯浩云:“相逢时私誓也。永不忍舍弃,以千岁为期;去其闰年,留其月小,庶几少速,真痴情也。”刘学锴、余恕诚曰:“谓预订后期,但盼光阴之速。”末二特记华阳之誓:“停辛伫苦留待君。”亦即无论如何辛苦等待,此情不渝也。
婚情、悼亡诗·深知身在情长在



夜意

帘垂幕半卷,枕冷被仍香。
如何为相忆,魂梦过潇湘。

诗为大中初(848)居桂幕时忆内之作。一、二眠中思忆,情切入梦;梦醒见帘垂幕卷,觉枕冷人单,又似闻妻子在侧而有被香。妙在著一“仍”字,似梦中觉之,梦醒犹在。三、四补叙梦境而以问句出之:你为何因忆我而渡潇湘至此相会耶?不说自己忆妻,而说妻子忆己,更见诗人思妻之切,此亦翻过一步法。
题为《夜意》,即夜中思妻忆妻之意。



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此诗悼亡妻王氏,兼以自伤。王氏卒于宣宗大中五年(851)夏秋间,时商隐正自徐幕归途,未至而妻已亡逝,故《房中曲》云:“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十一月,商隐应柳仲郢梓幕聘,娇女、幼子寄养连襟韩家,独赴辟东蜀。至大散关头,雪下三尺。旅况之苦辛,前程之茫茫,颓唐悲苦,而念及再无妻室为寄征衣。末句著一“旧”字,见妻亡逝,鸳机无主。而犹回梦鸳机作有家之想,其悼亡之情切至苦伤。



寄恼韩同年二首

时韩住萧洞

帘外辛夷定已开,开时莫放艳阳回。
年华若到经风雨,便是胡僧话劫灰。

龙山晴雪凤楼霞,洞里迷人有几家。
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

《唐摭言》载:“进士宴曲江日,公卿家倾城纵观,中东床选者十八九。”开成二年(837)放榜为二月二十四日,则韩瞻为茂元选中暨成婚当在三月,正晚春“艳阳”时也。诗亦当作于是时。辛夷花为立春第一候。《焦氏笔乘》说“二十四番花信风”,谓“立春一候迎春,二候樱桃,三候望春”,均在正月,非晚春时令。“帘外辛夷定已开”云云,乃虚拟之辞,不过以“迎春”借比“迎婚”,以“辛夷”谐音“新姨”。冯浩戏云:“辛夷亦戏言也,未几而称曰吾姨矣。”
一首戏韩新婚,言当惜“艳阳”春浓之期,莫辜负青春芳华。“劫灰”云云,亦“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意,纯为年少人之戏谑语。姚培谦云:“分手即天涯。不知瞬息即千古,横竖看来总一样。”只是借题发挥,非义山本意。

二首“龙山雪”“凤楼霞”,除点染萧洞环境外,似以比王氏二姊妹,屈复已见及此,云“霞、雪比仙”。商隐《集》中多次以雪比妻,如《对雪二首》等可证。而所谓“我为伤春心自醉”,实感叹自己议婚未成,落于韩瞻之后。故《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有戏韩一联云:“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
王茂元选东床,先韩后李,当有所虑:一商隐为令狐父子所培植,或疑其有牛党色彩;二为商隐非初次婚姻。《祭侄女寄寄》云“况我别娶以来”,可证与王氏女为第二次婚姻。或因此而议婚落于韩瞻之后。末“石榴花”云云,亦寓有“只为来时晚,开花不及春”意,可能商隐议婚王氏,本来就迟于韩瞻。



东南

东南一望日中乌,欲逐羲和去得无?
且向秦楼棠树下,每朝先觅照罗敷。

姚培谦以为此诗“叹遇合之无期,而深致其期望”;冯浩以为“叹不得近君而且乐家室之乐,在泾州而望京都故曰‘东南’”;纪晓岚以为“言进取无能,姑属意于所欢”。三家所笺均属牵强。商隐开成三年(838)入王茂元幕至泾州,或以议婚,故自泾州而望长安;时茂元小女寄居李十将军招国坊南园。长安在泾州东南,故首云“东南一望”。
诗人于泾州望日,发为痴想:能随(逐)日光而飞至长安否?飞至长安,则每朝可于秦楼桑树下觅照罗敷。诗以罗敷喻王茂元女。时当已议婚,或虽议定而尚未成婚,故翘首以望,急切之情溢于言表。明年春正返长安,二月婚成而令狐绹忌恨随之,是李商隐一生沉沦之关键所在。
此诗妙在发为痴想:心“逐”阳光,实意“向”秦楼。《玉篇》:“觅,索求也。”《三国志·魏志·管辂传》:“招呼妇人,觅索余光。”至“秦楼”而须“觅照”、寻求,则非能直照“罗敷”可知。是可证与王氏女尚未成婚,当为开成三年(838)作。参见《无题二首》(昨夜星辰;闻道阊门)“点评”。



端居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此桂幕忆家之诗。远书当即家书,家书不至,归梦难成,只有空床、素秋伴我!阶下之青苔红树,不论雨中月中,所望无非寥落,无非一“愁”字。



三月十日流杯亭

身属中军少得归,木兰花尽失春期。
偷随柳絮到城外,行过水西闻子规。

宣宗大中二年(848)二月,府主郑亚贬循州,李商隐随行。经增城约当三月初,至城外游玩流杯亭,时木兰花已凋尽。文宗开成四年(839)二月婚于王氏,故每离家远行,即与妻子约定二月归家。《对雪》云:“龙山万里无多远,留待行人二月归。”《蜂》云:“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郑亚罢桂管观察使,李商隐本来即可归家,但因同情座主遭遇而一直随行至广东循州,二月未能即归,又至三月十日,故云“失春期”。《旧唐书》本传云“商隐随(郑)亚在岭表累载”,不确。未至循州,已闻子规初鸣,因发思归之情。程梦星云:“末句用意最巧。”其巧在借杜鹃之“不如归去”之鸣声,兴仕途失意、思家情切而心怀郁结。郭沫若《杜鹃》云:“声是满腹乡思,血是遍山踯躅。”此为杜鹃意象在古典诗词中之特定情韵义。



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宣宗大中二年(848)五月,李商隐自桂州(今桂林)返京,秋间留滞荆巴,接到妻子王氏问归的信。诗人以诗代柬寄答妻子。
此诗前人极为称美,屈复并且认为是“《玉溪集》中第一流”。细析其妙处主要有二:一为多维之时空结构;二复辞重言,极往复回环之致。
首句妻问,时为“昔”,地在长安;诗人答以“未有期”,时为“今”,地在巴山旅舍。二句“夜雨秋池”,时为“今”,而地亦在巴山。三句“西窗剪烛”,冠以问语“何当”,是为“今”思“来日”景况,姚培谦谓“魂飞到家里去”也,地则自巴山旅舍直至长安家中。四句“却话”云云,是“今日”预思“来日”之说“今日”收信时情景,地点则由巴山至长安再返巴山。时间有昔日、今日、来日和今日之思明日及今日思明日之说“明日之昨日”。空间则穿梭于巴山旅舍与长安家中和自巴山预思长安家中谈说巴山夜雨之情景。此所谓多维之时空结构。与此相应,则两“期”重复,两“巴山夜雨”叠印。“君问/归期//未有/期”,两“期”复在二顿、四顿,显示夫妻一问一答的连声之妙。二句“巴山夜雨”在一、二顿,四句“巴山夜雨”则在二、三顿,有助时空之往复四环,情感之潜气缠绵。何义门评云:“水精如意玉连环。”



相思

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并羽仪。
肠断秦台吹管客,日西春尽到来迟。

此悼亡也。一、二言喻夫妻相爱情挚。三、四言倒接,言丽日已暮,夫妻情爱也从此消逝,令己肝肠寸断。“日暮”“春尽”不必泥指时日节令,当以喻义解之:言丽日已暮(日西),夫妻情爱已尽(春尽),喻指妻子王氏之逝。“春”意象于义山诗中常有多种含义:有时令之春,人生之春,情爱之春。此“春”即寓寄夫妇之情。“到来迟”,言己归家之时,妻子已经亡逝,未得一面之见。可与《房中曲》“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同参。



暮秋独游曲江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此当为悼伤后于暮秋至曲江凭吊旧地之作。可与《曲池》《病中早访李十将军》等诗同参。言春来当荷叶始生,春思亦生,盖其时正索李十将军为作合故云。《寄恼韩同年》云:“龙山晴雪凤楼霞,洞里迷人有几家?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此即所谓“春恨生”也。“荷叶枯时”,亦已当秋,则己悼伤,按王氏当逝于秋日,所谓“柿叶翻时独悼亡”也,此即“秋恨成”之谓。三句“最为凄婉,盖谓此身一日不死,则此情一日不断也”(程梦星笺)。四句“怅望”云云,宕出远神,诗中有我,亦老杜“注目寒江倚山阁”之画出自我情态,极富神味。刘学锴云:“第三句固惊心动魄之至情语,然若无末句画出茫然怅然情态,全篇韵味将大为减色。‘江头江水声’不曰‘听’而曰‘望’,似无理,而特具神味。”



壬申闰秋题赠乌鹊

绕树无依月正高,邺城新泪溅云袍。
几年始得逢秋闰,两度填河莫告劳。

首言闰秋七夕之夜,唯见乌鹊绕树无依。壬申梓幕七夕,王氏逝未周年,故云“新泪”。二句谓己于梓幕悼念亡妻,泪溅官服,言下乌鹊亦如我之无所栖息,又焉能为我填桥而渡亡妻相会欤?三、四题赠乌鹊,言秋闰难逢,虽两度填桥,亦望乌鹊莫告劳苦,且为我一填天河!
此逢闰七夕,想牛女相会而痛悼亡妻,发为痴语,题赠乌鹊再填一遭,亦悼亡之什。



假日

素琴弦断酒瓶空,倚坐欹眠日已中。
谁向刘灵天幕内,更当陶令北窗风。

首句有“弦断”语,当是悼伤后于东川柳幕“假日”所作。
古以琴瑟喻夫妇,故丧妻曰断弦,亦谓弦断;而再娶曰续弦。王僧孺《为姬人自伤诗》:“断弦犹可续,心去最难留。”刘孝绰《铜雀妓乐府》:“危弦断复续,妾心伤此时。”庾信《怨歌行》:“为君能歌此曲,不觉心随断弦。”徐伯彦《闺怨叹》:“暖手逢轻素,蛾续断弦。”刘禹锡《怀妓诗》:“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抛不续弦。”元稹《夜闲》:“孤琴在幽匣,时迸断弦声。”……是故《事物异名录》引《山堂肆考》云:“世俗夫丧妻者曰断弦,言如琴瑟之断其弦也;复娶者谓之续弦。”又清翟灏《风俗编》亦特指明:“今俗谓丧妻曰断弦,再娶曰续弦,农村市贾无不言之。”
从“弦断”而知此诗作于悼伤之后,其“倚坐欹眠”“陶令北风”就不能作一般闲适诗来读。诗中所反映的孤处无聊、长日如年之况,实因妻子亡逝而又抛却儿女远赴东川之故。张采田以为三、四有“傲岸”之意,实误。其意若云:何必如刘伶纵意于幕天席地,只需如陶令卧于北窗之下,照应首句的“酒瓶空”。



初起

想象咸池日欲光,五更钟后更回肠。
三年苦雾巴江水,不为离人照屋梁。

此大中七年(853)思忆京华之作。言未明即想象日出天光,乃苦雾遮日,不照屋梁,故“五更钟后更回肠也”。
或以为借日光以比君上,以苦雾喻排摈者,虽通,然不如“虚解之似更有味”(刘学锴笺)。末句有“离人”字,正思京华也。



过招国李家南园二首

潘岳无妻客为愁,新人来坐旧妆楼。
春风犹自疑联句,雪絮相和飞不休。

长亭岁尽雪如波,此去秦关路几多。
惟有梦中相近分,卧来无睡欲如何!

此大中十年(857)春,梓幕罢归,过长安招国坊李十将军家南园,忆亡妻感旧之作。
论者疑义山与王氏成婚当是再婚,其主要依据则是《祭侄女寄寄》文云,“况我别娶以来,胤绪未立;犹子之义,倍切他人。”故以为潘岳义山自比,而“新人”则指“王氏”,意谓我无妻,客有为我愁者,未久则借李家南园与王氏成婚。然此解于“旧妆楼”三字无着。
或作另解。屈复云:“玉溪盖昔携妻寓此,今妻亡,过之,新人来住矣。故因雪絮之飞,而犹忆当日之联句也。”而冯浩以为“先是义山成婚,必借居南园”,而非如屈复所云“携妻寓此”。按《病中早访招国李十将军》有“莫将越客千丝网,网得西施别赠人”语,则义山似有倩于李家作合之意。故论者以为王茂元家与李十将军家似为戚谊,义山托李十代为说合,且借李家南园与王氏成婚。或以为李十即金吾卫将军李执方,其妹即为茂元继室,是王氏之舅。据此则二诗可以疏解。
前首一、二云我丧妻悼亡以来,友客多有为我愁者。梓幕归来,偶访新婚时借居之李家南园,而往事如烟,旧时妆楼亦已为新人所居。三、四春风雪絮,由即景而联想当年与王氏新婚联句情景。令人有隔世之感。

后首一、二言岁暮大雪,己又将出秦关远行。忆亡妻,唯有梦中可有相见之分,然卧来不眠,又如何成梦?言外并梦中相见亦不可得也。沉痛之至。张采田曰:“玉溪伉俪情深,于此可见。”



夜冷

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
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

月下绕塘而行,唯闻风吹砧竹之声。《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有“风过回塘万竹悲”,今又添远处砧声,更寓寄九月寒衣无人裁制,思妻之情隐然心中。三句切夜冷,四云一夜难眠,唯将愁思一寄“败荷”也。“败荷”喻王氏亡逝显然。
此于洛阳崇让宅悼亡妻,殆暮年所作。



西亭

此夜西亭月正圆,疏帘相伴宿风烟。
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鹤从来不得眠。

此亦崇让宅悼亡之作。据“从来”字,王氏之逝应有数年,当是梓幕归洛时作。
月圆人亡,唯疏帘相伴。桐叶飘飞而触悼亡之绪。自枚乘《七发》有“龙门之桐,其根半死半生”之说,后人每借以寓寄悼亡之思。白居易《长恨歌》:“秋雨梧桐叶落时。”李后主《乌夜啼》:“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贺铸《鹧鸪天》:“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皆以悼亡妻。而《大唐新语》云“公主初昔降婚,梧桐半死”,则指丧夫。此可证梧桐意象寓寄悼亡之情韵义。张采田云:“玩篇中‘从来’二字,年代当已渐深。”末云“孤鹤从来不得眠”,言自王氏逝后而“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元稹《悲遣怀》)。



夜半

三更三点万家眠,露欲为霜月堕烟。
斗鼠上床蝙蝠出,玉琴时动倚窗弦。

此心有愁思郁结而不寐,程梦星以为“悼亡”,似之。
一句言辗转至夜半,万家皆眠,独我不寐。二句庭中望月,见露寒霜凝,月堕烟渺,“欲”字见中霄立望而拟测之也。三句言返步欲眠,则斗鼠上床,蝙蝠飞出,此见空房久无人居。四句言鼠蝠见人而乱窜,碰击倚窗玉琴而弦声可闻也。
义山房中有锦瑟,且亦有琴。《房中曲》云:“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假日》云:“素琴弦断酒瓶空。”《漫成五章》云:“借问琴书终一世,何如旗盖仰三分!”《秋日晚思》云:“取适琴将酒,忘名牧与樵。”义山妻喜音律,妻逝则弦断。斗鼠上床及窗弦时动,正卧室久荒之景。



七夕

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
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

一、二言倒接,言鹊桥已成,牛女正相会合。三、四言就牛女会抒慨,言怎能将人间死别,换成一年一度相会?三、四言沉挚之至。屈复云:“人间一别,再见无期,欲求如天上一年一度相逢不可得也。”此亦悼亡,殆为暮年之作。



谒山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此悼亡无疑。“谒山”即谒奠蓝田玉山上妻子之陵墓。《释名·释书契》:“谒,诣也;诣,告也。书其姓名于上,以告所至诣者也。”引申为“参诣”“谒荐”“谒奠”则于拜谒佛事、献供郊庙、祭奠神明死者,均可言“谒”。如《世说新语·政事》:“百姓至者,先拜而后谒佛。”鲍照《河清颂序》:“谒荐郊庙,和协律吕。”《宋史·礼志》:“集诸州府所贡第一人,谒奠先圣。”以上“谒”皆为拜神(鬼)献供之意。
首句言己于灵山坟地前奠祭,痴想如果能用长绳系此西归之落日,使日轮不动,时光不流,则妻子可永葆不死,然“从来系日乏长绳”。故二句紧接以“水去云回”。“水去”,点“逝”(“逝者如斯夫”);“云回”,点“没”(“氛氲回没”),言亡妻如水之东逝,永无回归之日;如云之氛氲回没,永无形聚之期,故“水去云回,不胜遗恨”也。三句自水逝沧海而想及女仙麻姑。葛洪《神仙传》载,麻姑为长寿女仙,曾见沧海三为桑田,主司女子寿龄。故每逢妇女祝寿,心书麻姑献寿数字,或绘麻姑形状,手捧蟠桃以为吉利,世所谓“麻姑献寿”云。因拟想沧海尽属麻姑。“逝者如斯夫”,亡妻如水之东逝,亦必至沧海,故云“欲就麻姑买沧海”也。然麻姑连一点恩泽(春露)也不沾溉,是为“一杯春露冷如冰”也。
朱彝尊云:“想奇极矣,不知何所云。”所云如上,确是奇想。三句言“欲买沧海”,即所想奇极。四句不言妻子无复归之日,无形聚之期,却云麻姑不助,添寿无门,反跌一步作结,更是奇想。解此诗之钥在麻姑,在于《谒山》之诠解。



闲游

危亭题竹粉,曲沼嗅荷花。
数日同携酒,平明不在家。
寻幽殊未极,得句总堪夸。
强下西楼去,西楼倚暮霞。

此疑与王氏同游曲江之作。
首、二与三、四言逆接。言数日二人携酒同游,此日更平明即赴曲池。危亭题竹,曲沼嗅荷,皆游观情事。下半言寻幽得句,至日暮西游兴未减,盖西楼晚霞正好。然暮色苍茫,亦只好勉强下矣。
检通《集》游赏之作,未有如此游兴。义山家近曲苑,自“日下繁香不自持”(《曲池》),渴求王氏;至“曲沼嗅荷花”(《闲游》),携王氏同游;至“荷叶枯时秋恨成”(《暮秋独游曲江》),悼伤王氏,皆及曲江。此当为婚后未久,夫妻同游之作,难怪有此游兴而被冯浩断为“少作”。



寓目

园桂悬心碧,池莲饫眼红。
此生真远客,几别即衰翁。
小幌风烟入,高窗雾雨通。
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

屈复云:“一、二景,三、四情;五、六景,七、八情。以今日之衰翁,方知他日锦瑟朱栊之好也。”所解甚合。一联、三联即目所见,二联、四联就所寓目引发抒情。桂碧莲红,悬心饫眼,反衬己在使府之索寞孤寂。商隐时年三十六,已有“衰翁”之叹,可见情境之衰飒。小幌风烟,高窗雾雨,幕府寥落,故引发思念家室之情,始知往日在家听听妻子弹瑟绝胜远客入幕。论者以为王氏喜弹瑟,确是。



桂林道中作

地暖无秋色,江晴有暮晖。
空余蝉嘒嘒,犹向客依依。
村小犬相护,沙平僧独归。
欲成西北望,又见鹧鸪飞。

前六句写景,而景中寓意。七、八言抒情,而移情入景。暮色中蝉声嘒嘒,栖高饮露,而向我依依。义山《蝉》云:“烦君最相警,我也举家清。”而犬护僧归,唯我远客,无可归处。七、八言“望”“见”,诗中有我。长安在桂林西北,故云“西北望”。辛词云:“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李义山望见的只是鹧鸪南飞。《禽经》云,“鹧鸪飞必南翔”,鸣声又似“行不得也哥哥”。诗人移情入景,以景结情;见鹧鸪之飞,寓身世之感;望成西北,而鹧鸪南翔;南下桂管,唤我“行不得也”,自叹其留滞炎荒,亦归思之情。



访秋

酒薄吹还醒,楼危望已穷。
江皋当落日,帆席见归风。
烟带龙潭白,霞分鸟道红。
殷勤报秋意,只是有丹枫。

诗写酒醒后登楼望远,意在寻访秋意,故题曰《访秋》。二、三联,望中所见江皋落日,帆席归风,烟带龙潭,霞分鸟道,仍是夏日景色。尽管已是秋天,岭南仍无秋意;有者,唯丹枫一株,殷勤报说秋天已临。
此诗写岭南景色而隐露思归之情,意境阔大,气脉亦厚。冯浩云:“见归帆而羡之。”又云:“落日、归风,皆寓归思。”何义门云:“所以望归之切者,以地暖无秋色也。只有丹枫,又伤心物色,此岂暂醉所能忘哉!”



壬申七夕

已驾七香车,心心待晓霞。
风轻惟响珮,日薄不蔫花。
桂嫩传香远,榆高送影斜。
成都过卜肆,曾妒识灵槎。

此诗咏牛女会合,全从织女着眼。前云织女驾七香车赴会,其心已先忧晓霞之升,言其珍惜此一年一度之会。次言风轻珮响,花放香浓,如此良夜,正是会合佳期。颈联言月嫩而传香,榆高而影斜,暗示月移星转,相会已久。末云织女忌人间知其隐秘如成都卜肆识灵槎之人。
此咏牛女会合事。织女之形象、会合之心理,或即源于王氏生前之情态,殆寓忆念亡妻之情,别无寄托。



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

闻君来日下,见我最娇儿。
渐大啼应数,长贫学恐迟。
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
语罢休边角,青灯两鬓丝。

姚培谦曰:“前六句一气说下,结句是闻说时情景。”
此诗佳处在末联。“语罢”静默;“休边角”又静默。言者无语,闻者有所思也。“青灯两鬓丝”即“有所思”貌;其妙处即在“旁入他意”,而自写诗人情态。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引赵彦材云:“古人作诗断句,辄旁入他意,最为警策。如‘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是也。”“注目寒江”云云,老杜因鸡虫得失而有所思,“青灯两鬓丝”,亦义山闻杨本胜说阿衮而有所思也。



属疾

许靖犹羁宦,安仁复悼亡。
兹辰聊属疾,何日免殊方?
秋蝶无端丽,寒花只暂香。
多情真命薄,容易即回肠。

一言羁宦东川,二言王氏忌日,三点题,四望归,五、六借眼前景而寓寄悼亡。蝶、花均喻妻。“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固以蝶喻妻矣。“缘忧武昌柳,遂忆洛阳花”,是花亦比妻。二句言妻已亡逝,秋蝶何无端而自丽,引我痛怀也?而寒花不香,则枯蔫矣,亦妻逝之喻。七、八言以情语结,自慨多情命薄,容易回肠。



曲池

日下繁香不自持,月中流艳与谁期。
迎忧急鼓疏钟断,分隔休灯灭烛时。
张盖欲判江艳艳,回头更望柳丝丝。
从来此地黄昏散,未信河梁是别离。

此诗抒宴集别情。张采田据义山《思归》诗“旧居连上苑”句,以为义山在京当家居曲池,未可定论。义山家于樊川之南,固近曲池。然以为“此其别闺人之作”,实为有据,兹详笺之。
义山曲江诗,除《曲江》一首为咏明皇杨妃外,余三首似均有一女子在。《病中早访李十将军遇挈家游曲江》云:“莫将越客千丝网,网得西施别赠人。”《闲游》云:“危亭题竹粉,曲沼嗅荷花。数日同携手,平明不在家。”《暮秋独游曲江》云:“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此三首相连则一期求李十将军作合,二相携游曲池,三怅望悼伤。考义山生平所爱恋女子合此三首者,唯王氏一人。未可因“休灯灭烛”字而疑为艳诗。一言日下遇此“繁香”,几情不自禁。二想望于月下约其相会。三、四写宴集相会,预忧并料定其急鼓疏钟之后,休灯灭烛之时便须相别。五、六实写与其别离情景,女子登车欲判时唯曲江池水波光潋滟,回首伊人已消失夜幕之中,唯江柳依依,融情入景,极怅然依恋之致,末言此地黄昏惜别,过于河梁也。
诗当是与王氏初会怅然惜别之作。冯浩曰:“此宴饮既罢,有所不能忘情。”叶矫然云:“结语无限感慨!”(《龙性堂诗话》)



对雪二首

寒气先侵玉女扉,清光旋透省郎闱。
梅花大庾岭头发,柳絮章台街里飞。
欲舞定随曹植马,有情应湿谢庄衣。
龙山万里无多远,留待行人二月归。

旋扑珠帘过粉墙,轻于柳絮重于霜。
已随江令夸琼树,又入卢家妒玉堂。
侵夜可能争桂魄,忍寒应欲试梅妆。
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陆郎。

此虽托雪以咏王氏,然为“对雪”,非纯为咏雪。冯浩云:“别闺人之作”,的是。诗作于大中三年(849)十一月,题下原注云:“时欲之东。”盖离别家室将赴徐州武宁卢宏正幕。
首章一、二言将雪之时,寒气先侵;清光旋透,寒气过后,旋即降雪。三、四言大雪纷纷,如梅之发于大庾岭头,又似柳絮之飞于章台。五、六以飞雪比妻子之高洁、柔情,以曹植、谢庄自况。七、八自“情”字生出,言此去徐幕,无多路程,不必远送,我明年二月定当返家,慰之之辞。笔者考得义山、王氏婚于二月,故远离家室每与妻约定二月返归(参见《李商隐生平事迹考索二题》,收入《古代诗人情感心态研究》)。
次章一、二状雪之轻盈,三、四言雪之洁白,有如琼玉,五、六谓其如月似花,七、八陆郎斑骓自比,言妻子送别,见关河冻合,亦将肝肠寸断。



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

见招小饮。时余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

谢傅门庭旧末行,今朝歌管属檀郎。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
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
秋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

此悼亡也,作于大中五年(851)秋暮。茂元子王十二,连襟韩畏之瞻于秋暮访义山,招其小饮,因悼亡未久谢绝,故有此作。
首二言己为茂元诸婿末行,与畏之忝为连襟,而今歌管寻乐之事当属韩瞻,我则无此心绪矣。中四云新丧家室,垂帘无人,堆尘满簟;有男可怜,有女堪念。七云更兼秋霖腹疾,诸端俱各难遣。末照应二句,言歌管之事不属于我;长夜无人,茫茫无绪;幼男哀啼,娇女牵衣,我何忍歌饮作乐!此生唯惊风冷雨,独抚遗孤矣。钱良择云:“平平写去,凄断欲绝。”张谦宜评:“真乃血泪如珠!”



宿晋昌亭闻惊禽

羁绪鳏鳏夜景侵,高窗不掩见惊禽。
飞来曲渚烟方合,过尽南塘树更深。
胡马嘶和榆塞笛,楚猿吟杂桔村砧。
失群挂木知何限,远隔天涯共此心。

此诗当为赴梓幕前至晋昌里随访令狐绹作,时大中五年(851)暮秋。
首句“羁绪”言远行之恨,“鳏鳏”寓悼亡之痛,均于此夜袭来。二句点题。三、四形惊禽之乱飞。五、六闻惊禽之哀鸣。七、八收束,以惊禽自寓,言孤禽(失群)无栖(挂木),喻己之丧偶孤独,无依远遁。然此失群挂木者何止晋昌亭畔人邪!照应五、六,云边庭征人、捣衣思妇,远隔天涯,共此悲哀,宕开收转,人禽浑一。赵臣瑗曰:“以晋昌亭上一鳏夫之心,体贴天下无数鳏夫并一切征人思妇之心也。”



二月二日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此为义山于东川梓幕怀归之作。据“三年从事”,当作于大中七年(853)春。
前半乐景写哀情。何义门云:“前半逼出忆归,如此浓至,却使人不觉。”花红、柳绿,各各无赖,紫蝶、黄蜂,亦均有情。然“无赖者自无赖,有情者自有情,于我总无与也”(姚培谦笺)。下半忆归而怨新滩不体人之意,更作风檐夜雨之声,动我归思之情也。语痴情浓,“悟”字入微。



写意

燕雁迢迢隔上林,高秋望断正长吟。
人间路有潼江险,天外山惟玉垒深。
日向花间留返照,云从城上结层阴。
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

首借雁足传书,寓思归京国之情,二句“高秋望断”则正写思归,一虚一实,无非怀乡。二联借景寓意,言人心世路险于山川。五、六“返照”“层阴”抒迟暮之悲,羁愁之痛。七、八言己强制三年思乡之泪,更入新年而不能返归,恐经受不住矣。钱良择云:“此等诗气韵沉雄,言有尽而意无穷,少陵后一人而已。”



正月崇让宅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此大中十年(857)或十一年(858)春正宿洛阳岳家故宅作。首云重门密锁,绿苔满庭,于长廊深阁中徘徊感悼。三、四即景,月晕风起,露寒未花。此“露寒”即天寒,非九秋寒露,不可泥看。五、六虽明知蝙拂鼠翻,然空室一人,犹终辗转惊猜。七、八掩灯共语,似闻妻子余香犹在,犹念亡妻之魂或犹来此相会也!何义门曰:“此自悼亡之诗,情深一往。”姚培谦云:“此宿外家故宅而生感悼也”,“至于背灯闭目,而仿佛余香,朦胧私语,夜起重歌,竟忘其已作过去之人也”。



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

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
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
悠扬归梦惟灯见,濩落生涯独酒知。
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

此悼亡无疑。诸家编大中五年(851),不确。王十二与畏之员外招商隐小饮,以悼亡日近而不去,岂能此前于崇让宅会宴而作此乎?故此诗不当为大中五年(851)作,而为梓幕罢归任盐铁推官逝前所作。
一、二言华筵既散,夜深塘前,触景伤情,故万竹摇晃而闻悲声。赵臣瑗曰:“竹有何悲以我之悲心遇之,而如见其悲。”三、四言浮世聚散,固所难免,而红蕖何事亦离披?崇让宅塘中有丛荷,商隐常以比妻子。《夜冷》云:“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愁将向败荷。”《暮秋独游曲江》云:“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此红蕖离披,亦寓王氏之亡逝,然问以“何事”,则义山于妻亡盖亦未料所及,故有意外之叹。赵臣瑗云:“以聚散为固然,离披为意外,何为者乎?此盖先生托喻以悼王夫人耳。”五、六承聚散,言前此归梦,妻已故去,所见者唯灯;今则濩落,无人相慰,唯酒可消愁。七、八言不甘仕途已尽,然万般无奈,唯有空山长住,为岩栖谷隐矣。



房中曲

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
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
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
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
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
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蘗。
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此借“房中”字以言悼亡甚明。然向有二解:程、姚、屈、冯皆以“归来不见”为义山徐幕未归而妻已先逝。徐德泓云:“记得别时伤心难语,今归不见人,仅见所遗之物。”其说甚是,其遗物即锦瑟,诗有“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语。而张采田曲解为“罢徐归来在先,悼亡在后”,则“归来已不见”遂成不可解,而又曲附为“归来而人已不能常见”,其不通之至。



西溪

怅望西溪水,潺湲奈尔何!
不惊春物少,只觉夕阳多。
色染妖韶柳,光含窈窕萝。
人间从到海,天上莫为河。
凤女弹瑶瑟,龙孙撼玉珂。
京华他夜梦,好好寄云波。

首言于西溪畔怅望溪水,溪水潺湲东流,寓寄“逝者如斯”,感似水流年,光阴不再。故二联对句有“只觉夕阳多”之叹,而以春物少而不惊,反衬夕阳多之可叹。夕阳,义山自叹头颅老大如日薄西山,时日无多。“色染”二句应“望”,写溪水倒影之美,有柳色如蓝,萝影含光;景乐情哀,亦反衬之笔。“人间”二句拟想之语,言溪水于人间,则任流归向大海,若在天上,且莫做银河而阻牛女之相会。思悼之情显然。意玉溪或做身后之想,拟于天上与王氏妻或可相见也。纪晓岚云:此二句“深远蕴藉,可称高唱。”紧接一联念及女娇男幼,托寄人家,唯以弹瑟鸣珂为娱,言下失母而无人抚照,亦“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意。结则预想他时入夜或可梦见京华儿女,则当托西溪云波寄我之思念耳。刘学锴、余恕诚笺云:“牛女之会,此生已休,惟望异日思念京华儿女之梦,能藉西溪云波以寄也。语极悲凉,令人凄然。”
咏物诗·忍委芳心与暮蝉



忆梅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

此忆去年之梅,而发花开非时之叹,可与《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同参。
首言寒梅定定天涯,然于春日美景仍依依向慕怀恋。梅开天涯,即非其地,喻己之三度入幕,远离京华。三、四言最令己恨恨不已者,乃花开非时。梅腊而开,望春始落。而今“长作去年花”,亦《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所云“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之意。其匝路而开,正开非其地;十一月开,即“长作去年花”,开非其时也。末云“为时成早秀,不待作年芳”,正是此诗题旨。姚培谦云:“自己不能去,却恨寒梅,妙绝。”



巴江柳

巴江可惜柳,柳色绿侵江。
好向金銮殿,移阴入绮窗。

因在梓幕,故以巴江柳自比,而抒其慨叹。言应辟东川,何日得移职京华?三句“好向金銮殿”,则显系自叹其不得立朝。张采田云:“假柳以自寓,与‘曾逐东风’一首前后映带,皆玉溪极经营惨淡之作。”



微雨

初随林霭动,稍共夜凉分。
窗迥侵灯冷,庭虚近水闻。

一句暮雨初随林中雾霭飘洒游动,雨微,林霭,浑然莫辨,是自目向所视。入夜雨微,以为夜间凉意,细辨之,始觉雨微、夜凉,亦有异也,是自沾触而得。三句,孤灯暝濛,窗迥寒侵,身感冷意,细察之,似微雨飘洒入室,乃自所感言之。四句夜静庭空,近处似有潺湲之声,细闻之,方悟微雨已久,积微成流矣,此自聆听而知也。
微雨无声,夜间难形。四句平列,以目视,肤触,心感,耳闻等不同角度辨析之。无此体物之细,则难见微知著。何焯曰:“写‘微’字自得神。”
此亦状物,别无寄托。




孤蝶小徘徊,翩翾粉翅开。
并应伤皎洁,频近雪中来。

一、二孤蝶徘徊小飞,粉翅微开。三、四言似因皎洁而无侣,故频向雪中飞去。“孤”“洁”是一篇主意。蝶,义山自比。人而孤洁无侣,则唯有向雪。此以孤高廉洁自许。



初食笋呈座中

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重如金。
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此诗作于大和八年(834)崔戎兖州幕,时商隐年二十三。按商隐大和七年(833)应进士举,为知贡举贾所不取。本年因病未试,于四、五月间自华州抵兖州,时正北笋初萌。《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笋,竹萌也,皆四月生。”於陵笋鲜有,故论价如金。而皇都长安却多嫩笋。《旧唐书·百官志》:“司竹监掌植竹苇,岁以笋供尚食。”故诗云:“皇都陆海应无数”。应,是;“应无数”,犹言实是许多,非推断之辞。商隐《韩翃舍人即事》云:“鸟应悲蜀帝,蝉是怨齐王。”“应”“是”互训可证。
商隐于崔戎幕中初食笋,即事抒咏,以笋自况,借题发挥。言己于兖海受崔恩遇礼爱,看“重如金”。而去岁流落长安,遍地是“嫩箨香苞”,谁惜我“凌云一寸”!其为剪却,正比进士不中选;其剪者谁人?显寓指贾。《上崔华州书》云:“凡为进士者五年,始为故贾相国所憎。”商隐初举进士即遭挫,其云为贾“所憎”,具体情事已不可得而知;心怀耿耿,故越年借笋被剪自寓,并影射贾。屈复笺云:“皇都之剪食无数,谁惜此凌云一寸心乎?流落长安者可痛哭也!”




过水穿帘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
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

一言月光过水穿帘,触照之处,一片明艳。二言月影深可藏人,笼盖树木,远含清光。一言“明”,一言“清”。三云初生之月望其圆,未圆则惆怅不已,“虚”字逗下。云月圆之时,亦未必于人有情。屈复曰:“月缺而人愁,月圆人未必不愁。”人生缺陷,在所难免,总是失意人语。



城外

露寒风定不无情,临水当山又隔城。
未必明时胜蚌蛤,一生长共月亏盈。

此通首咏月,以《城外》为题,是月既隔城,不及照我也。一、二云露寒风定,月于我似有情;二陡转,言月照山照水,唯隔城不照我也。三、四借蚌蛤为衬,言蚌蛤与月共盈亏,而己则不如蚌蛤,即便月明之时亦未必即“盈”。意同《月》诗所云:“未必圆时即有情”也。



樱桃花下

流莺舞蝶两相欺,不取花芳正结时。
他日未开今日谢,嘉辰长短是参差。

此等诗或云艳体(冯浩),或云“自伤与时龃龉”(程梦星),或云“遇合迟暮之感,首句喻党局”(张采田)。要之,此等诗只可就字面题解之。至于见仁见智,则只需言之成理,持之有据即可。
此当于樱桃花下,偶发感触,或以樱桃自喻,或仅樱桃其人感发。一、二言流莺、舞蝶两欺我,我“花芳正结”之时,汝等“不取”。三句言往日未开之时,今日已谢之时,汝等偏“取”。此皆“相欺”也。末句为全诗本意:嘉会良辰无奈难偶也。姚培谦曰:“恨嘉时之难遇也。总之,古今无不缺陷之世界,亦无不缺陷之时光。”



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

暂凭樽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
人世死前惟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
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

此离亭留别,借柳寄慨之作。
“暂凭”一首。一、二自题中“折”字生出,自行者言之,云樽酒可送无憀,似无须再折柳送行。“愁眉”“细腰”喻指柳叶、柳枝;“莫损”云云,正劝慰其莫因伤别而损愁眉细腰也,见柳之依依情态。三、四陡转,言人世死前,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为诉离情正苦,亦何惜春风长条,写柳之不惜哀损以抒伤别之情。

“含烟”一首则自柳及送者角度言之。一、二云含烟惹雾,依依赠别,正是柳之本意;落日亭边,万绪千条,亦何惜为情损折!三、四又陡转,言今日依依,折柳送行,正为行人速速归来,须当留下一半以待他时为汝迎归洗尘也。
两首似言答体,一首行者言,二首送者答。诗言“愁眉”“细腰”,似送者为一女子。冯浩以为艳体伤别之作,然柳枝亦沦落风尘,义山必联类而及,寓伤柳枝之情入诗,故写得如许感人!何焯评曰:“惊心动魄,一字千金。”张采田曰:“真千古之名篇。”



木兰花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冯浩曰:“此在令狐家假物托意之作。上二句谓桂管归来,久愿归朝也。下二句谓曾经远望,不知元是此中旧物,比己之素在门馆也。”张采田云:“义山自婚于茂元,从郑亚,望李回,久已去牛就李,今为京兆尹辟管章奏,是依然又入太牢羁绁矣,故言外有含意焉。”冯、张均以去牛就李,复望牛党解此,纯属附会。首二言洞庭舟中,波冷侵云,舟中所望,无非漂泊之远客。三句“几度”云云,补足二句“日日征帆”。四句忽悟己身亦同是天涯羁客,己之望人,亦如人于舟中之望己也。天涯羁客,落寞情怀,回环曼引,情味绵远。诗当作于大中元年(847)赴桂途中。




万里峰峦归路迷,未判容彩借山鸡。
新春定有将雏乐,阿阁华池两处栖。

凤,传说中之神鸟,雄曰凤,雌曰凰,通称凤或凤凰。《尔雅》:“凤,其雌凰。”司马相如《琴歌》:“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诗以咏凤为题,即兼咏分栖两地之凤与凰,托以雌雄“阿阁华池两处栖”慨叹夫妻分离,当是思家寄内之作。
考大中二年(848)二月,府主郑亚贬循州,李商隐随行,约三月初经增城。《三月十日流杯亭》曾叹“木兰花尽失春期”“行过水西闻子规”,兴“不如归去”之情。此诗约同时作,观诗面“山鸡”字可知:《南越志》言“增城县多鹢,鹢,山鸡也”,非巧合。
首句言随郑亚至于岭外,遥望京华,峰峦万里,归路已迷,不知何时是归程?迷,迷茫惑然貌。二句自负才华,言不甘与“山鸡”辈等价,我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华池醴泉不饮,岂能如“山鸡”死困幕府哉!三句慰王氏,言正当新春之际、妻子定有将雏、舐犊之乐也。此“将雏”而“定有”(一定会有)乃拟想之词,不只是“抱雏”之乐,当是妻子新春又将得子。笔者曾考得冬郎韩偓生于会昌二年(842),商隐女生于会昌六年(846),则此所将之雏当是儿子衮师,即生于大中二年(848)春。末句感叹夫妻长年两处分居。



槿花

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
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

此咏槿花,亦比体。贺裳《载酒园诗话》:“魏晋以降,多工赋体,义山犹存比兴。如《槿花》诗”,“因槿花之易落,而感女色之易衰,此兴而兼比也。”然联类而及,亦可解为君恩难恃,李德裕集团一朝覆亡之慨。据“秋景繁”字,或以为作于大中二年(848)秋,李德裕贬崖州司户时(刘学锴),或以为作于大中五年(851),郑亚卒循州贬所时(张采田),姑从刘说。




为有桥边拂面香,何曾自敢占流光?
后庭玉树承恩泽,不信年华有断肠。

柳,自况;玉树,比令狐绹。一、二言柳栽桥边道旁,虽有拂面之柳香,却不曾占得丝毫春光,自喻才华不遇。三、四云玉树栽于后庭,不仅占尽恩泽,且不信柳树芳华而摧肝断肠也。屈复云:此二句“得意之人不知失意之悲”。何义门笺:“亦为令狐而作,一荣一悴,两面对看。”按大中三年(849)二月,令狐绹已拜中书舍人,五月迁御史中丞。据首句,诗当作于大中三年(849)春日。




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频遣客心惊。
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

此诗向有二解。姑并存之以备考。
一解云柳以自喻。首联云望江潭柳影,已使我惊心。刘学锴云:“诗人目睹江柳,似发现自我之身影,故‘频遣客心惊’也。”三、四忽千山之外雷声殷殷,似乎走马章台之车声。冯浩云:“走马章台,乃官于京师者也。”章台,指代长安。是此诗为思归京华,企望朝籍之作。
二解言柳以喻柳枝。首联言望柳映江潭,而觉江柳于我仍何其有情,念及柳枝于今沦落风尘,故云“频遣客心惊”;客,自指。三、四忽闻雷声,隐隐于千里之外如章台走马之声。司马相如《长门赋》:“雷隐隐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章台,泛指妓院冶游之地。韩翃《章台柳》诗云:“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时,亦应攀折他人手。”故三、四自巴雷而移觉于冶游之车声,回应“心惊”念柳枝之沦落于今仍有情于我也。程梦星笺:“此东川道中偶有所见而作。章台走马,冶游之事也。今在客途,徒然怅望而已。柳枝之掩映有情,客子之惊心何极!”
二解似皆可通。




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
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

此首当与《巴江柳》同参,亦以柳自况之作。一、二指乐游苑时,曾逐东风而拂舞筵,与春日相映,极令人销魂。三、四巴江之柳。味首句“曾”,则此柳乃自乐游苑而移植于巴蜀,非两地各无相关之柳。言自移巴江后,已非当年春日可比,而是衰飒秋日,残阳暮蝉矣。末句寓迟暮悲鸣显然。张采田云:“凄惋入神。”又云:“含思宛转,笔力藏锋不露。”



槿花二首(其二)

珠馆重燃久,玉房梳扫余。
烧兰才作烛,襞锦不成书。
本以亭亭远,翻嫌脉脉疏。
回头问残照,残照更空虚。

其一有“三清”“仙岛”,此首言“珠馆”“玉房”,自是咏女冠诗。
一句花香,二句花艳,喻其昨夜燃香,晨起蝉梳而淡扫蛾眉。三“烧兰作烛”承一、二,重写其香艳,然已是兰膏蜡泪矣,四言其萎落如皱锦。五句“亭亭远”则枝高,言其仙品自高。六句“脉脉疏”则花稀,言其寂寞自处。张采田云:“五、六句空际传神。”七、八则残照暮落,青春已逝。
诗以槿花之朝荣暮落,叹女冠之苦度青春,寂寞自处。末联融入身世之感。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
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
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

此托菊自寓。以如许之黄紫融冶而冷落于陶篱罗宅,重露残阳,安能不平乎?诗情淡淡,有怨无怒。末托寄希望,“白玉堂”,双关,既反衬陶篱罗宅,又暗含翰林清资。
此诗诸家定为罢官闲居时作,盖据陶篱罗宅一联,可从。



落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诗咏落花而极寓身世之感。“花自飘零水自流”,落花本易兴伤逝之感,义山对花落亦自有伤逝迟暮之叹。首联以“客去”衬“花落”,所谓“天下无不散之客,又岂有不落之花?”(姚培谦笺)推而广之,人生在世亦如此花开花落耳!浮生劳碌奔走,心为物役,而谛观刹那,逡巡消逝。末联将落花与自己身世绾合为一:“芳心向春尽”,也正是己心一生希冀之彻底毁灭。劳碌半生,所得为何?沾衣惹带而已。
论者极赏首句。钟惺评云:“落花如此起,无谓而有至情。”屈复云:“首句如彩云从空而坠,令人茫然不知所为。”写落花而从“客竟去”落笔,凭空宕出,而以“花乱飞”迅即收回,衬帖自然,意象混茫,情绪莽莽。



深树见一颗樱桃尚在

高桃留晚实,寻得小庭南。
矮堕绿云髻,欹危红玉。
惜堪充凤食,痛已被莺含。
越鸟夸香荔,齐名亦未甘。

此托樱桃抒怀。深树绿云中忽见一颗晚实樱桃隐在僻处。樱桃原可供君上,堪食丹山之凤,而今遗落深僻云云,显以不仕朝廷而入僻幕自况。“越鸟”“香荔”,皆南方景物,当为桂幕作。姚培谦笺:“摧残偶剩,此樱桃之不遇也。士之抱才遗佚,何以异此!”所见甚确。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
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此诗以蝉自喻。蝉栖高枝而饮清露,故通首实自白己之高洁清贫。一、二言因高洁而贫,哀鸣寄恨终日徒然。纪晓岚云:“意在笔先。”三、四言彻夜长鸣,至五更已声疏欲断,而一树青碧,无视寒蝉之哀鸣;喻世情冷暖,环境险恶。钟惺极赞第四句,以为“碧无情三字冷极、幻极”。李因培评曰:“追魂之笔,对句更可思而不可言。”或谓此屡启陈情,而令狐不肖,亦聊备一说。要之托寓失所依栖,故五、六嗟泛梗而兴故园之思。七、八言听此蝉声哀警,而我举家清廉,不劳相警也。何义门云:“结则穷而益贤。”
此诗当作于大中二年(848)、三年(849)秋间令狐拒绝援手之后。



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

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
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
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此诗于大中五年(851)入蜀途中所作。按唐扶风在今陕西扶风县,西南经宝鸡至散关二百四十二里(《元和郡县图志》)。大中五年(851)冬,有《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诗。此即赴东川柳仲郢幕入扶风界见路旁梅花感怀而赋。年四十,距妻子病逝仅三四个月。
诗咏梅寄怀,纯是自我写照。梅即是我,我即如梅,“其中有一义山在”(何焯《义门读书记》)。
首联“亭亭艳”描摹梅花之颜色艳异,姿态玉立;“裛裛香”则美其韵味清雅,幽香馥郁。然色态虽美,无奈绕路而开;不开在宫苑,贵府,而开在扶风界之路边,可见开非其地。不仅开非其地,并亦开非其时。二句“非时”即点“十一月”。梅花应小寒一候花信,一般须腊后始见,今十一月中旬即秀,故云“非时”。此联以早梅吐艳之非地非时领起,而以亭亭艳色和裛裛幽香反照,对比十分强烈。“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有感》)义山每发“有才无命”之叹,此“亭亭”“裛裛”之花,却作“匝路”“非时”之放,正是这“有才无命”之移情入花,将花人化、情化的哀怨之音,托寄之词。钱咏《履园丛话》云:“咏物诗最难工,太切题则黏皮带骨,不切题则捕风捉影,须在不即不离之间。”咏物诗有雕镌到具体而微者,然每黏滞乏情,绝无寄托,所谓“黏皮带骨”者。此联之工,出手即在于不即而离而极具缥缈之致。
二联之妙处有二:一以月白霜洁为匝路之早梅设置背景,更衬托梅花之高洁,补足首联对色态、韵味之描摹。二暗示素娥、青女除衬托梅花之高洁外,并无补其“匝路”“非时”之开放。纪晓岚云:“三、四爱之者虚而无益,妒之者实而有损。”(《瀛奎律髓刊误》)言素娥虽爱之,唯给予一片清冷月光;青女则妒其洁白,不稍减霜威之肆虐。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是所谓“赠远”。然梅为报春之花,十一月中旬,所开非时,徒然满握在手,又如何“聊赠一枝春”呢?此联由促转缓,由浓化淡,转势自然。朱庭兰《筱园诗话》云:颈联“放缓一步,以淡语空际写情”。张采田以为有“赠远、伤离、思家之恨”(《玉溪生年谱会笺》)。铺衍之或有三义:一借寄梅长安,伤妻子之辞世而无所从寄,申足“虚盈手”,张采田所谓“思家之恨”。《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云:“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正同一意绪,唯一云“无家与寄”,一云“无从赠与”。二伤己与梅花之别离。扶风尚在近畿,此行赴东蜀则远至一千八百里外,何时再得归见?三伤花之离枝早凋,匝路亭亭,裛裛幽香,行人摧折,早秀早谢。《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云:“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牡丹花开,赶上春天,已叹先期零落,何况先春而开之梅花!有此数端,故云“伤离适断肠”而空际写情,淡语自深。
末联总收,以问语出之,沉痛之至。“为谁”二字特重,无因之问,无从作答。诗人伤离,断肠至极,郁积胸中而自怨自艾,因发为痴语。沈约《三月三日率尔成篇》:“丽日属元巳,年芳俱在斯。”年芳,谓春花之美好者。若云:“梅花为何而如此早秀早开?为何不能迟放而与百花共享春光?”至此,则咏梅已毕而感怀已成:所咏为梅,所叹在己,早梅即是诗人自身之写照。“为谁成早秀”,一问极痴,而又极叹己之才名早著,所遇非时,坎坷终生。“莫叹佳期远,佳期自古稀”(《向晚》),诗人无法回答“为谁成早秀”,只能在自伤自慰,自慰自伤之中,一步步“匝路”走向东川。



哀筝

延颈全同鹤,柔肠素泣猿。
湘波无限泪,蜀魄有余冤。
轻长无道,哀筝不出门。
何由问香炷?翠幕自黄昏。

前四借哀筝为比。一云筝形如延颈之鹤。二云筝声如悲猿泣哀,切“哀筝”。三、四进一层写筝声之哀如二妃悲舜,杜宇化鹃,点点血泪。
后四转而写弹筝之人。一、二云欲驾轻车而无路可通,故终日唯闭关与哀筝为伴。三、四言当年焚香盟誓,今何由问?唯翠幕黄昏,寂寞自处矣。
据“轻”“翠幕”,此弹筝人当为女子,则诗似代抒失恋之悲。或以哀筝为义山自己写照,借哀筝抒写一生沦落之悲。所据为“湘波”“蜀魄”一联,以为暗寓己之漂泊湘川;而梓幕罢归,告哀无助,故借哀筝抒怀。此说可从。纪晓岚云:“详其语意,确有寄托。”张采田以为陈情令狐之作,未可坐实。



李花

李径独来数,愁情相与悬。
自明无月夜,强笑欲风天。
减粉与园箨,分香粘渚莲。
徐妃久已嫁,犹自玉为钿。

一、二言独自频来李径,愁情悬心正与李花相似。落笔即人花合一,自伤自慨。冯浩曰:“第二句一篇之主。”三句自明于无月之夜,状李花之寂寞独开。四句欲风之天,只是强颜欢笑,乃临风吹落之态。张燮承《小沧浪诗话》评云:“离形得似,象外传神,赋物之作若此,方可免俗。”五、六喻己之才华尚能济物济世。七、八以徐妃比李花,亦以自况,仅取其于今半老,犹好自洁。刘学锴云:“徐妃出嫁之夕,雪霰交下,帷帘皆白,似其特爱白色,故云‘犹自玉为钿’。”




初来小苑中,稍与琐闱通。
远恐芳尘断,轻忧艳雪融。
只知防灏露,不觉逆尖风。
回首双飞燕,乘时入绮栊。

此借蝶自慨,托物寄情之作。开成四年(839),商隐被排挤出秘书省至弘农尉任,诗当是斥外时作,时年二十八岁。
起二句喻初至秘书省。“小苑”“琐闱”均喻指宫禁。三、四借蝶恐远隔芳尘,好景不长;又隐忧艳雪消融,姿容不永,极貌其惬意忧心,患得患失心情。意义山初入秘书省必有阻之者。“只知”“不觉”,显示其防不胜防。末则言事变突生,斥外为尉;回首秘书省,则有“双燕”乘时而入矣。程梦星云:“言为人排挤也。”




叶叶复翻翻,斜桥对侧门。
芦花惟有白,柳絮可能温!
西子寻遗殿,昭君觅故村。
年年芳物尽,来别败兰荪。

一、二言秋蝶翻飞于斜桥、侧门之间。三、四言至秋日唯见芦花飘白、茫茫无际,三春之柳花白絮岂能重睹!“寻遗殿”“觅故村”,言岁月消逝,旧迹难觅。七、八言至秋暮花事已尽,始来寻觅,则唯衰兰败荪可相偶也。
朱彝尊曰:“无一句咏蝶,却无一句不是蝶,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此真奇作。”纪晓岚云:“此寓人事今昔之感,以蝶自比,极有情致。”此诗咏蝶在似与不似之间,可谓不黏不滞,神完意足。



和张秀才落花有感

晴暖感余芳,红苞杂绛房。
落时犹自舞,扫后更闻香。
梦罢收罗荐,仙归敕玉箱。
回肠九回后,犹有剩回肠。

首联言余芳感晴暖而飘散,红苞绛房亦因晴暖而竞艳,一香,二态,此落前也。三落时,“犹自舞”,飘洒纷然之态,寓虽落而不悔。四扫后,“更闻香”,香气犹在,著一“更”字,言形尽神存,花之本色如此,无待人为也。五、六言其梦断仙归,惜其终去不可复返,故七、八有感于花落而回肠九转也。



牡丹

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
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一句以锦帏初卷时,乍见卫夫人之美以状牡丹之艳。二以鄂君举绣被而覆越女,喻牡丹绿叶之丽。三以玉佩雕成的大小垂手之舞姿摹写花叶之翻动。四以戚夫人和孙寿著郁金裙子翩翩“争舞”描绘牡丹花朵之怒放。五以石崇点蜡比其色。六以荀令香炉喻其香。七、八言我将以江淹彩笔写此雍容华贵之牡丹,寄赠巫山神女,言外唯朝云女神可以相匹。
此诗前六句六事,而生气涌出,写得雍容闲雅,无复用事痕迹,真大手笔。陆昆曾曰:“牡丹名作,唐人不下数十百篇,而无出义山右者,惟气盛故也。”又云:“此篇生气涌出,自首至尾,毫无用事之迹,而又能细腻熨帖。诗至此,纤悉无遗憾矣。”然此诗之佳处,更在末联,倏然将牡丹推开,以“我”入诗,而书寄朝云,一缕情思,惘惘飘出,不绝如缕。
神女之喻,无可坐实,恐亦女冠之流。酌编太和玉阳学道时也。



题小松

怜君孤秀植庭中,细叶轻阴满座风。
桃李盛时虽寂寞,雪霜多后始青葱。
一年几度枯荣事,百尺方资柱石功。
为谢西园车马客,定悲摇落尽成空。

作者以小松自况,亦咏物一体。首句言小松孤秀挺拔,次句言其轻阴荫庇。三、四以桃李之春荣冬萎与松树之傲霜斗雪两相映照,可为孔丘“岁寒后凋”之具象化,成为唐诗名句。五、六言世间荣枯屡变,凡物皆然,不必多加感慨,百尺柱石之功非不可期!末云彼西园车马之客徒赏桃李,至于雪霜多后,当悲摇落成空耳。
刘学锴、余恕诚云:“味其意致、口吻及制题,疑是少作。”刘、余说的是,可与《初食笋呈座中》诗同参。



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

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
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
舞蝶殷勤收落蕊,有人惆怅卧遥帷。
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
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
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
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

此二首开成三年(838)春暮作于安定,借牡丹写照,抒宏博不中选之恨。《安定城楼》,凭高临远,感愤而赋。此则借为雨所败之牡丹,以咏物出之。
首章。一、二言往年曲江下苑之牡丹已经逝去,不可追忆,今乃于西州风雨之中与之相期。言去岁登第,曲江游宴,何等繁华,于今一去不可复返;时隔一年,而沦落西州,寄人为幕。三句承二,言今,言西州“水亭暮雨”;四句承一,言去岁,言曲江下苑之“罗荐春香”。五、六“落蕊”“惆怅”,点“为雨所败”。五句以舞蝶之惜“落蕊”,正写“败”,六句以佳人之怅卧比花事之已阑。七、八以章台街里芳菲之杨柳比同年留京之得意者。言其春风得意,日日于风前起舞,恐“宫腰”亦损多多矣。
次章。一、二言榴开虽不及春,然牡丹早开早谢,先榴而零落,更令人愁心。商隐及第,盖借令狐绹之荐于高锴,是牡丹之早开;使令狐未荐,或即如榴花之不及于春。然“大抵世间遇合,不及春者,未必遂可悲;及春者,未必遂可喜”(姚培谦笺)。因令狐之荐,遂及于春;亦因牛党之排斥,而宏博不中选,故而言“先期零落”也。三句玉盘比牡丹花蕊,迸泪喻疾雨横风;花之心伤,亦人之伤心。四句锦瑟惊弦,喻风声雨声大作;破梦则谓前程之理想抱负,至此全为风雨所破矣。五句言西州回中,万里重阴,已非昔日曲江旧圃。六句言进士及第,于今一年,努力追求,而如牡丹之花落委地,全付流尘。七、八透过一层,诗思则预飞至异日花蕊落尽,反观今日雨中粉态而觉今日尤胜他时。此诗人据今日遭遇,预测日后厄运当更甚于今。今日虽为雨所败,尚于枝头粉态飘舞,来日则“零落成泥碾作尘”矣。
二诗全以为雨所败之牡丹自况,有神无迹,“凄然不忍卒读”(张采田笺)。




江南江北雪初消,漠漠轻黄惹嫩条。
灞岸已攀行客手,楚宫先骋舞妓腰。
清明带雨临官道,晚日含风拂野桥。
如线如丝正牵恨,王孙归路一何遥!

诗有“江南江北”“楚宫”字,似大中二年(848)春正自江陵将归桂幕作。一句点时令、背景。二言柳色初生。三忆灞岸之柳。按商隐随郑亚赴桂幕,三月七日离京,乃柳条渐长,其于灞陵伤别,当依依攀折。《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云:“明年赴辟下昭桂,东郊痛哭辞兄弟。”四眼前江陵之柳,故以“楚宫”点之。五、六互文,清明、晚日,官道、野桥,当是南归桂州行旅中所见之柳。七、八柳丝牵恨,感叹羁旅无期,亦客中见柳思归之作。



野菊

苦竹园南椒坞边,微香冉冉泪涓涓。
已悲节物同寒雁,忍委芳心与暮蝉。
细路独来当此夕,清尊相伴省他年。
紫云新苑移花处,不取霜栽近御筵。

此咏菊自伤之作。大和、开成于令狐楚幕,是绕墀之霜天白菊,十二年后而成“野菊”。首言此野菊栽于苦竹园南,椒坞之边,所谓托根于辛(椒坞)苦(苦竹)之地,当喻指沉沦使府。二句言香微露重,涓涓有泪,此人菊形一,亦人亦菊:香微则难远,露重则阻深,是以辛苦而涓涓泪落矣。三言此九秋之菊,托根辛苦,敷荣在野,有如寒雁南飞而羁栖,隐寄托身桂幕。四句思以振起,言不忍将一点芳心与暮蝉同咽,是不甘沉沦使府之意。五句言此夕于桂岭逶迤而来至绹之府上;细路,崎岖、逶迤意。六云尚记昔年与令狐楚清尊相伴,亦《九日》“曾共山翁把酒卮”意。“此夕”与“他年”相较,真天渊之别,令人感叹。不取霜栽,“霜栽”即是野菊;言不取野菊入紫云新苑,是七、八明示令狐绹不与荐引。通篇亦伤亦怨。陆昆曾曰:“《野菊》一篇,最为沉痛。”王夫之评曰:“有飞雪回风之度,《锦瑟集》中赖此以传本色。”
据“此夕”句,当是大中二年(848)重阳日返京时作。义山归京约当九月初,或即在九日,匆匆赴令狐府第,绹不之见,先作《九日》,继自绕阶之“霜天白菊”联类而及,自叹自此为霜栽野菊,无移花紫云新苑矣。



流莺

流莺飘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心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此诗托流莺自伤飘荡,无处可栖,为义山咏物之上品。诗以流茑自况,可作多解。以为自伤爱情无望,是为失恋之诗;以望“茑迁乔木”,又可喻指企望登第;而据“曾苦”字,则又似晚年各处幕府“飘荡”后所作。三解相较,似后说为胜。“凤城何处有花枝”,言会昌以来诸公一一罢黜,无一在朝,无所依归也。冯浩评云:“颔联入神,通体凄惋,点点杜鹃血泪矣。”张采田曰:“含思宛转,独绝古今。”




小苑华池烂熳通,后门前槛思无穷。
宓妃腰细才胜露,赵后身轻欲倚风。
红壁寂寥崖蜜尽,碧檐迢递雾巢空。
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

此以蜂自喻,以蝶喻妻,盖寄慰别情之作。陆昆曾笺云:“义山沉沦记室,代作嫁衣,犹蜂之终年酿蜜,徒为人役耳。”一、二言昔日于朝廷宫禁烂漫而飞,而今沉沦使府唯在后门前槛思之无穷也。三、四言己腰细身轻,无所依傍。五、六喻幕府寂寥,蜂食已尽,而碧檐宫禁,旧巢迢递,京华再无可托身之所。七、八慰妻莫伤离恨,二月春暖花开,我定当归家。
义山三为幕府,无可定编。青陵在郓州,地近徐沛,姑定大中五年(851)徐幕罢归前作。



辛未七夕

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
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清漏渐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来迟。
岂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

程梦星“以为七月二十八、九为义山悼亡之日”,可从。此七夕,距妻逝尚有时日,而亦未料其遽逝,故咏牛女“语轻而带谑”(朱彝尊笺),当无托寓。
首二言牛女一年一度,佳期迢递,恐是仙家好别离之故。三、四以反法紧接:由来碧落银河之畔,正是夫妻相会之所,何须待金风玉露之七夕一年一度耶?五、六言牛女相望既久而后始迟迟相接,回应一、二“好别离”“故教”云。七、八推开,言既得相接相会,本应有酬于乌鹊,而何独与蜘蛛以巧丝乎?
通篇用翻案法:人生喜聚恶离,此言“好别离”;传牛女七夕一会,此言天河碧落何时不可会!两情睽隔,只是渴望会合,此言“相望久”“过来迟”;原应有酬乌鹊,此言“惟与蜘蛛乞巧丝”。诸家俱见此法,评云:“起便翻新出奇”(何义门);“牛女渡河,本属会合;此言别离,乃诗家翻案法”(陆昆曾);“此诗皆疑问翻案,不犯实位”(胡以梅);“诗贵翻案,翻案始能出奇。双星故事,从来只是贪于会合,此却疑其欢喜别离”(赵臣瑗)。



临发崇让宅紫薇

一树秾姿独看来,秋庭暮雨类轻埃。
不先摇落应为有,已欲别离休更开。
桃绶含情依露井,柳绵相忆隔章台。
天涯地角共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

此为大中五年(851)赴梓州东川幕前所作。按柳仲郢七月任东川节度使,约八九月辟商隐入幕,时妻逝未久,义山当居洛。
一言紫薇满树秾艳,“独看”见其孤寂,无人观赏。二句是紫薇背景:于秋庭暮雨独开。“庭”,崇让宅东庭。三句言时令已届深秋,紫薇本应凋谢,今更不先摇落,或因我而开,回应首句。四言己将远适,则去后又何须更开乎?五、六言桃树,柳树,桃尚相依,而柳今忆我而远隔章台。末联由愤激而强做排解,言到处同一开落,何须托根京华乎?言外己已应辟东川,又将远行矣。



赠荷花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一、二言世间重花而轻叶。三、四言唯扶蕖绿叶红荷,花叶相伦;卷舒开合,任其自然耳。“惟有”二字贯下句,言唯扶蕖为花叶并重,采入金盆。五句所以申足“惟有”,言不唯卷舒自然,且长相辉映。六句惜其不永也。
《暮秋独游曲江》云:“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可与此诗同参。此《赠荷花》当为比体,似赠王氏之作。言此间之叶原不能与花比并,唯荷之花、叶长相辉映。“翠减红衰”即叶落花谢,叹夫妇双双老矣。
张采田云:“以不雕琢为工,故饶有古趣。”
送别、赠寄诗·送到咸阳见夕阳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崔雍、崔衮,李商隐从表叔崔戎子。《新唐书·崔戎传》:“子雍字顺中,由起居郎出为和州刺史。”《集》中《安平公诗》又云:“仲子延岳年十六”“其弟炳章犹两丱”。张采田《李义山诗辨正》以为“延岳为崔福,炳章疑为崔裕”,不确。考崔雍字顺中,又字延岳。按古人名、字每以互训。雍有雍顺、和顺义。《尚书·尧典》:“黎民于变时雍。”传:“雍,和也。”《新唐书·李知本传》:“事亲笃至,与弟知隐雍顺。”是崔雍字顺中,于义甚合。又,雍州地处秦、陇,延岳(西岳)之地。《集韵》:“嶽,古作岳。”故崔雍又字延岳,于义亦合。炳章当为崔衮字。衮,天子与上公之服。《事物纪原》:“黄帝作画,象日月星辰于衣上,以似天。”故衮服上之文采称衮章。王俭《拜仪同三司》:“班同衮章,燮和台曜。”《玉篇》:“炳,明著也。”崔衮字炳章,盖取衮章明著之义。
此诗诸家笺唯推许“寄怀之意,全在言外”(香泉评),或言“下二句暗藏永夜不寐”(何义门评),或云“不言雨夜无眠,只言枯荷聒耳,意味乃深”(纪晓岚评),实皆表浅。盖此诗所蕴含不遇之叹、身世之感,全在末句“留得枯荷听雨声”。诗人宿骆氏亭,入夜听雨打荷声,物动于情,情附于物,情景相生,遂以枯荷自况:荷虽已枯,又遭雨打,而其声仍有可闻者,因为有枯荷在也。而今自己连枯荷也不如!宏博已取,又为一“中书长存”抹去;入秘书省任职校书郎,又调外补一俗吏,盖有人(如令狐绹辈)拟连根拔去而后快。故“留得”二字极须重看,言下有“留不得”之意。《红楼梦》第四十回: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枯)荷听雨声。’偏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义山以无题艳情著称,大家闺秀如黛玉者,自然要声明“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然对“枯荷”竟至如许共鸣,则曹雪芹实以为黛玉其时之身世、处境,与李商隐有极相似之处:漂泊无依,寄人篱下,为人所不容。联系李义山行年,并考其径称“崔雍崔衮”名,则诗当作于调补弘农离职秘书省之时:其日当出东城春明门,宿京郊骆氏亭。或以为宏博不中选赴泾原时作,但赴泾州须自西城金光门、开远门或延平门出,薄暮当不宿于春明门外东郊之骆氏亭也。
诗系开成四年(839),商隐年二十八,崔雍二十岁,崔衮未冠时。



寄令狐郎中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此以诗代柬,答令狐绹书问。商隐一生为令狐绹所遏,沉沦使府,均在大中年间牛党得势之时。此诗作于会昌四五年(845)秋间,时李德裕秉政,故当商隐闲居卧病,令狐绹始有书问讯。
首言长安、洛阳,两地离居;二感不远千里寄书存问;三句以“梁园旧宾客”隐含往昔与令狐一家之亲密情谊;四句始及自己当前的处境、心情,内涵十分丰厚,直可当一篇言情尺牍:有叙说、抒忆、感激以及对往昔交谊之深沉怀念。
会昌年间,李德裕秉政,令狐绹不仅未因牛党之故而被排斥,且两度升迁。此为令狐绹可致书存问、与商隐言好之政治基础。诗中流露对令狐之深挚厚谊,是李商隐不以党见视令狐之明证。



代秘书赠弘文馆诸校书

清切曹司近玉除,比来秋兴复何如?
崇文馆里丹霜后,无限红梨忆校书。

此诗虽代作,而情意殷殷,“风韵绝人”(纪晓岚评)。妙在三、四,霜后梨红,无限眷忆,正自道其失校书郎而调补弘农之恨。博学宏词落选,出秘书省而调充俗吏,是义山一生吃紧处,故每怀耿耿。



送王十三校书分司东都

多少分曹掌秘文,洛阳花雪梦随君。
定知何逊缘联句,每到城东忆范云。

何逊比王,范云自比。梦随君,君忆我,相赏知音,所以“梦”“忆”也。
一、二言王十三以校书分司东都,虽离西京,失秘书省清资,然洛下花雪美景,正可自娱,我亦因之而梦随君往也。三、四云君之居洛,定缘联句而忆我。城东,洛阳东城。杜牧《张好好诗·序》:“后二岁,于洛阳东城重睹好好。”按东城有王茂元崇让坊宅。平冈武夫《洛阳城图》载,崇让坊在洛之东城伊水南,西嘉庆坊,北履道坊,东里仁坊。故四句云“每到城东”,是每回王家即义山岳家故宅则当忆我也。王十三,名字皆无考,唯义山诗称“王十二兄”,而于“王十三”则无“兄”字,或小于义山也。纪晓岚云:“纯从对面用笔,此躲闪法也。”



杜司勋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首句云当“高楼风雨”之时,读杜牧之忧国伤时、羁宦漂泊之诗篇,极为所感。王羲之《兰亭集序》:“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感斯文,为斯文所感。二句“短翼”“不及群”乃自谦自慨之辞;诗人自比“短翼”,不及侪辈。三、四颂杜,亦以自伤,纪晓岚以为“借司勋对面写照”即是。
杜牧曾在淮南牛僧孺幕下,属牛党。大中三年(849)五月,其所作牛僧孺墓志,竭力诋毁李德裕。而李商隐为李德裕《会昌一品集》作序,对牛无一毫攻讦之辞,对杜牧亦倾倒备至,可知商隐绝无党见,亦未介入牛李党争,人品自高。



西南行却寄相送者

百里阴云覆雪泥,行人只在雪云西。
明朝惊破还乡梦,定是陈仓碧野鸡。

此诗妙在将地名、传说与明朝鸡声糅合在一起,而写明朝梦中,恍在京华。然为鸣声惊破还乡之梦,始知此身已至宝鸡。未至而思归,反点羁旅行愁,心系京华。纪晓岚评:“以风致胜。诗固有无所取义而自佳者。”又云:“着眼在‘还乡梦’三字,却借陈仓碧鸡反点之,用笔最妙。”



访隐者不遇成二绝

秋水悠悠浸野扉,梦中来数觉来稀。
玄蝉声尽叶黄落,一树冬青人未归。

城郭休过识者稀,哀猿啼处有柴扉。
沧江白石樵渔路,日暮归来雨满衣。

首章一、二言梦中频到隐者居处,但见悠悠秋水,映照其门,然醒来回味其处,又甚为模糊。此言梦中之境。三、四实境,言其至也,则蝉去叶落,唯一树冬青。“人未归”点题中“不遇”字。一虚一实,写得空灵脱俗,确是隐者所居。末句有远神。
次章一、二拟想之辞。一句揣度隐者不入城郭,因识者自稀。二句猜想其当至云深猿啼之处,彼处当更有“柴扉”也。郭璞《山海经》注:“猿鸣,其声哀。”鲍照《登庐山》诗:“鸡鸣清涧中,猿啸白云里。”三、四写空寂久等,冒雨自归。“沧江白石”,南方景物,又归于“樵渔路”上,当是丧失家道后,晚年东川幕作。
义山悼伤后,心境凄寂,每作“清凉山行者”之想。此“访隐者”或即其心灵之外化,而借“隐者”寄托其归隐出尘之思,所谓“世界微尘,绝弃爱憎”也。可与《北青萝》同参。(黄 世 中)





推荐阅读:

李商隐:互文的奇观

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李商隐《夜雨寄北》

李商隐诗全集

[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

[清]王国维《人间词话》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

[明]俞弁撰《逸老堂诗话》

[清]贺贻孙:诗筏

[元]吴师道《吴礼部诗话》

[清]杨际昌《国朝诗话》

[宋]陈岩肖《庚溪诗话》

[宋]吴开《优古堂诗话》

[清]沈德潜《说诗语》

[宋]吴聿《观林诗话》

[清]王夫之《姜斋诗话》

[清]方世举《兰丛诗话》

[宋]刘攽《中山诗话》

[宋]欧阳修《六一诗话》

[明]顾元庆《夷白斋诗话》

[清]毛先舒《诗辩坻》

[宋]许顗《彦周诗话》

[清]冯班《答万季埜诗问》

[明]朱承爵《存余堂诗话》

[宋]吕本中《紫微诗话》

[宋]吴可《藏海诗话》

[宋]司马光《温公续诗话》

[清]潘德舆《养一斋李杜诗话》

[清]宋征璧《抱真堂诗话》

[清]查礼《铜鼓书堂词话》

[唐]崔融《新定诗格》

[唐]张为《诗人主客图》

[元]蒋正子《山房随笔》

[明]徐祯卿《谈艺录》

[宋]严羽《沧浪诗话》

[明]瞿佑《归田诗话》

[唐]王昌龄《诗格》

[清]王寿昌《小清华园诗谈》

[明]李东阳《麓堂诗话》

[清]刘熙载《诗概》

[宋]张戒撰《岁寒堂诗话》

[宋]杨万里《诚斋诗话》

[明]都穆《南濠诗话》

[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

[梁]钟嵘《诗品》

[清]周春《辽诗话》

[宋]陈师道《后山诗话》

[元]杨载《诗法家数》

[唐]僧皎然《诗式》

[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

[明]陆时雍《诗镜总论》

钟嵘《诗品》校定本

[清]周容《春酒堂诗话》

[清]尚镕《三家诗话》

[清]梁章钜《闽川闺秀诗话》

[清]孙涛《全唐诗话续编》

[明]顾起纶《国雅品》

[清]袁枚《续诗品》

[元]范德机《诗学禁脔》

[唐]王睿《炙毂子诗格》

[宋]姜夔《白石道人诗说》

[唐]徐衍《风骚要式》


生活比电影狠多了 从来不给弱者安排大逆转的情节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