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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登诗30首

奥登和斯蒂芬·斯彭德(StephenSpender)是牛津前后级同学,日后斯彭德成了奥登的心腹和权威注释家。斯彭德的文学回忆录《世界中的世界》(WorldWithin World)中有许多段落记录两人的交往以及奥登对诗歌的看法,堪称奥登诗歌的最佳注脚。
斯彭德第一次见到克里斯托弗·衣修伍德是在奥登的牛津宿舍里,之前早已听奥登提过多次。衣修伍德对任何事情不做评价,他只对人本身感兴趣。他没有好恶,只是把人当成创作的素材。他是奥登最信任的评论人。如果衣修伍德不喜欢一首诗,奥登毫无二话立刻扔掉。如果衣修伍德赞赏一首诗中的一行而批评其余,奥登会很有技巧地把这一行诗插入一首新作品。所以奥登早年的一些诗歌成分复杂,其实是因为它们来自于衣修伍德赞许的不同诗篇片段,然后被诗人巧妙地编织在一起。
在斯彭德眼里,奥登除了有极高的文学天分,他一早就对自己的人生无比明晰,丝毫没有一般年轻人患得患失不知要往哪里去的迷惘。他把牛津当成方便的旅店,可以住,可以读书,可以交朋友,并不理睬象牙塔里的繁文缛节,也不在乎除了自己圈子之外的权威的看法。斯彭德也写诗,他和奥登初次见面时交流了写诗的频率。斯彭德说,我一天能写四首。奥登说,你真有力气!我三周才能写一首。斯彭德觉得无比汗颜,当即决定以后也三周写一首。奥登教会斯彭德如何判断诗歌的好坏,他欣赏的诗人有WilfredOwen、GerardManley Hopkins、EdwardThomas、A. E.Houseman,当然还有艾略特。他告诉斯彭德,一首诗的主题只是挂住诗歌的钉子。一个诗人好像药剂师,要把词语炼成诗,同时避免带入自己的情感。情感和感觉只是构思诗歌时的刺激物而已,动笔时应该退场。
这是尚不知情为何物的二十岁少年人的轻狂。在后来经历了种种爱情挫折,并忍受美国小男友偷情之苦后,奥登的内心经历了剧烈的变化,写下了不少深入骨髓的情诗,他也学会了与生活和解,不再将爱人视作理想,而是接受他的不忠和缺点。
奥登的文学遗产受托人爱德华·门德尔松最近在《纽约书评》上撰文说,奥登一生帮助过无数陷入困境的人,有朋友,也有路人。他做善事从不声张,因为羞于被公开颂扬。二战爆发前夕托马斯·曼的女儿艾瑞卡即将被纳粹取消国籍,她先问衣修伍德是否愿意和她结婚,以便她获得英国护照逃离德国,衣修伍德拒绝了,不过他问了奥登,奥登回答:乐意之至。有人想劝阻这事,奥登回答:“同性恋不就派这用场么。”他甚至还说服另一位基友JohnHampson娶了艾瑞卡的反纳粹女演员朋友,并支付了婚礼的所有费用。战后奥登和艾瑞卡虽然很少联系,但从未离婚。



西班牙


昨天的一切已消逝。度量衡术语

沿着贸易航线传播到了中国;

  算盘和环形石柱散布四方;

昨天,在日照充足的地带会测量投影。


昨天,纸牌用来为保险估价,

水用来谶纬卜卦;昨天发明了

  车轮和时钟,驯养了马匹。

昨天是航海家们忙碌穿梭的世界。


昨天,仙女和巨人被废黜,

城堡如兀立的苍鹰盯视着山谷,

  小教堂建在了森林里;

昨天雕刻了天使和吓人的滴水兽。


在石柱间对异教徒进行了审判;

昨天有小酒馆里的神学纷争,

  有治愈百病的神迹泉水;

昨天有女巫安息日;但今天只有斗争。


昨天安装了发电机和涡轮机,

在殖民地的沙漠里铺设了铁路;

  昨天有关于人类起源的

经典演讲。但今天只有斗争。


昨天仍信仰着希腊的绝对价值,

英雄死去时会垂下帘幕;

  昨天会在日落时祈祷

会对疯子顶礼膜拜。但今天只有斗争。


诗人嘀嘀咕咕,在松林里受了惊吓,

蜷缩在纵情欢唱的瀑布里,或伫立在

  斜塔旁的峭壁上:

“哦,我的幻象。哦,赐给我水手的好运。”


研究员透过他的仪器,窥视着

非人类的领域,活跃的杆菌

  或巨大朱庇特的殒灭:

“但生命就如我友。我要探究。我要探究。”


穷人在他们不生炉火的住处放下了晚报:

“我们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哦,让我们

  看到历史的操作员

和组织者,让时间之河焕然一新。”


各个族群汇聚了每一声呼喊,召唤着

那个塑造了独特的食欲、安排了

  隐秘的暗夜恐惧的生命:

“难道你不曾建起海绵的城邦,


不曾复兴鲨鱼与老虎的庞大军事帝国,

不曾创立过知更鸟勇敢的州郡?

  干涉吧。哦,像鸽子、像狂怒的父亲

或像温和的工程师般降临,但请降临。”


而生命,若它给以答复,会从内心、

从眼睛和肺腑、从城市的商店和广场来回应:

  “哦,不,我不是倡议者;

今天不是;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对你来说,


我是应声虫,是酒吧陪客,是容易受骗的傻子;

我是你做的每件事。我是你立志从善的

  誓言,是你的幽默故事。

我是你生意上的代言人。我是你的婚姻。


你有何建议?建一座正义之城?我愿意。

我同意。或是立一份自杀协议,那罗曼蒂克的

  死亡?很好,我接受,因为

我即是你的选择,你的决定。是的,我是西班牙。”


很多人已听到了这个声音,在遥远的半岛,

在沉寂的平原,在离经叛道的渔夫的海岛,

  或是在城市堕落的中心,

他们听到了,如海鸥或花种般迁徙而来。


他们如刺果紧贴着长长的特快列车,一路颠簸地

驶过了不公义的土地,驶过了黑夜,驶过了高山隧道;

  他们飘洋过海而来;

他们走过了重重关卡。他们前来奉献自己的生命。


那个干燥的方寸之地,那块从炽热的非洲掐下来的

碎片,被如此粗糙地焊上了追新逐异的欧洲;

  在那个河网密布的高原上,

我们的思想已具形体;我们的狂热样貌凶险,


明晰而生动。因为那些促使我们对药品广告

和冬季游轮宣传册作出反应的恐惧

  已然变成了入侵的军队;

而我们的脸庞、建筑的外观、连锁商店和废墟


正投射着它们的贪欲如同行刑队和炸弹。

马德里是心脏。我们的片刻温情

  如救护车和沙袋般蓬勃发展;

我们数小时的友谊成就了一支人民军队。


明天,也许就是未来。会研究

包装机的耐损度和运转部件;会逐一探索

  放射线的所有频程;

明天,会以节制饮食和短暂休整来拓宽意识。


明天将重新发现浪漫的爱情,

也要为乌鸦摄影;所有的欢乐都会得到

  自由的巧妙庇护;

明天将是庆典司仪和音乐家的时刻,


圆屋顶下的合唱美妙而又喧闹;

明天会就猎狗的饲养问题交换心得,

  突然举起的一只只手臂

会热切地选出领导人。但今天只有斗争。


明天属于年轻人,诗人们会像炸弹般冲动,

湖畔的漫步,数星期的融洽交流;

  明天会有自行车比赛

在夏日黄昏穿行于郊外。但今天只有斗争。


今天,死亡的几率有预谋地倍增,

在必要的谋杀中清醒接受了罪恶;

  今天,力量都消耗在了

无趣短命的小册子和令人生厌的会议里。


今天还有暂时的慰藉:分着吸的香烟,

谷仓烛光下的牌戏,走调的音乐会

  和男人间的玩笑;今天

伤痛前还有笨拙的不尽如人意的拥抱。


星辰已死去。动物不会再观看。

只留下我们孤独打发着时日,而时光短促,

  历史或会对失败者呜呼哀叹,

却既不能救助,也无法宽恕。

1937年3月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


我在一间下等酒吧坐着

就在第五十二号街,

心神不定且忧惧,

当狡狤的希望终结了

一个卑劣欺瞒的十年:

愤怒与恐惧的电波

在地球光明和晦暗的

陆地间往来传送,

纠缠着我们的私生活;

死亡那不堪提及的气味

侵扰了这九月之夜。


精确的学识能够

揭示全部的罪愆,

从路德一直到如今

那驱使文化疯狂的肇因,

查明在林茨发生了什么,

何种巨大的心像造就了

一个精神错乱的神祇:

我和公众都知道

学童们熟记的那个道理,

那些为邪恶所害的人

必会以恶相报。


流亡的修昔底德深知,

关于民主,

语言所能表述的全部,

而独裁者又如何行事,

当他们宣说着陈词滥调

对着一座无知觉的坟窟;

他在书中分析过的一切,

被驱逐的文明教化,

习惯性的痛感,

管理不善和悲苦:

我们都得再受一遍。


身处这中立的空气,

盲目的摩天高楼

利用它们的绝对高度

宣告着集体人的力量,

每一种语言都竞相

倾吐徒劳的借口:

但在欣快的梦魇中

谁又能长久地过活;

他们在镜子里瞪视着

帝国主义的嘴脸

和国际间的不公。


紧靠吧台的众人

留恋着他们的寻常一日:

灯火应该永不熄灭,

音乐应该一直演奏,

所有的习俗惯例

合谋要将这座堡垒

装扮成家具陈设;

免得我们看清自身的处境,

在闹鬼的树林里迷失方向,

害怕夜晚的孩子们

不曾快乐也从未驯良。


空洞之极的好战言辞

由显赫要人们大声说出

并不比我们的愿望更粗鄙:

疯子尼金斯基所写

关于佳吉列夫,

道出了凡俗心灵的实情;

因为每个女人每个男人

骨子里滋生的谬误

渴望着无法拥有之物,

不是普遍的爱

而是单独地被爱。


从保守的黑夜

进入了伦理生活,

蜂拥而来的上班族

重复着清晨的誓言;

“我会忠实于妻子,

我会更专注地工作”,

而无助的管理者们醒来

继续着他们的强制性游戏:

现在谁能解救他们,

谁能与聋子交流,

谁又能代替哑巴说话?


我所有的仅是一个声音

要去破解褶皱的谎言,

凡夫俗子的颅脑里

那罗曼蒂克的谎言

以及摩天大楼里

那些当权者的谎言:

所谓的国家实体并不存在

也没有谁可以独自苟活;

饥饿让人无从选择,

无论是平民还是警察;

我们必须相爱要么就死亡。


夜幕之下毫不设防

我们的世界犹在昏迷;

然而,遍布四方的

嘲讽的光点闪现着正义

正彼此交换着讯息:

但愿,同他们一样

由爱和尘土构成、

被同样的否定和绝望

所困扰的我,能呈现

一支肯定的火焰。

1939年9月



纪念恩斯特·托勒


耀眼而中立的夏天不置一词

不去评判美国,亦不过问一个人死去的方式;

忧伤的朋友,欢欣的仇敌,被他们的影子


追逐着,稍稍站离了那个自负

而勇敢的人的坟墓,

免得他们不经磨难就学会了如何宽恕。


恩斯特,你的亡灵无意中诉说着什么?

很多年前,一个小孩在柴房里看到了

某个可怕东西?又或者,在你头脑里避难的


欧洲受伤过重以致无法康复?

这才过了多久?如燕子在另一个牢房飞进飞出,

那个闪亮的小小渴望一直在讲述


高大而友好的死神所在的外部世界,在那里,

人们没法儿安住,也无处躲藏?是此地

没有像慕尼黑那样的城市?也没了写作的必要?


亲爱的恩斯特,最终无影无迹地

躺在了其他老兵中间,这些人辛苦度日,

直至完成了堪称年轻人榜样的某件事。


我们能活着,仰赖了我们自诩理解的能力:

它们安排了我们的爱;它们控制得如此彻底——

敌人的子弹,疾病,甚或我们的手臂。


它们的明天悬荡在活人的尘世之上

威胁着我们对朋友的所有期望:但存在即信仰:

我们知道为谁哀悼,也知道谁正黯然神伤。

1939年5月




伏尔泰在费尔内


此刻近乎快乐,他看着他的庄园。

当他走过,一个流亡的钟表匠抬头瞥看,

接着便继续工作;在即将完工的医院,

木匠向他触帽致意;一个经纪人跑来说

他以前种下的那些树眼下长势很不错。

披雪的阿尔卑斯熠熠闪亮。正值盛夏。他如此伟岸。


在远方的巴黎,他那些仇敌

私下风传他邪恶背德,一个盲眼的老妇人

坐在直背椅里盼着死亡和来信。他会写下“没什么

比生命更美好”。但确乎如此?是的,

反抗谬误与不公正的斗争

总是值得。园艺如此。文明亦如此。


劝诱,责骂,大叫,他们中最为聪慧之士,

他引领其他孩子们投入了一场圣战

对抗着无耻的成年人,而且,如孩子般狡猾

又谦卑,必要时就随机应变,

或是模棱两可的回答,或是十足自保的谎话,

却又如农夫般耐心,等着他们落败失势。


他从未如达朗贝尔般怀疑,确信他会胜出:

只有帕斯卡尔是个伟大的敌手,其余都是

恶毒的卑鄙小人;虽然,有很多要做的事,

且只有他自己可以仰赖凭依。

亲爱的狄德罗太迟钝,但已竭尽全力;

卢梭,他一向了解,号啕大哭后就会屈服。


于是如一个哨兵,他无法入眠。夜晚充斥了

罪恶、动乱与处决。很快,他也将丧命,

而整个欧洲,可怕的保育员们无声伫立

渴望去煎熬他们的孩子。唯有他的诗

或能制止他们:他必须继续工作。头顶

毫无怨言的星辰谱写着明澈的歌。

1939年1月




赫尔曼·梅尔维尔


(致林肯·柯尔斯坦)

朝向终点驶入了异常温暖的水域,

他锚泊于家庭,攀得了一门亲事,

就此停靠在妻子悉心看护的港湾里,

他每天起早摸黑去往一间办公室

仿佛他的职业是另一座岛屿。


“良善”仍在:那是新的知识。

他的恐惧只得自行消散

以便他看个分明;但一股狂风将他

刮过了现实功名的合恩角,它叫道:

“这礁石就是伊甸园。在这儿毁灭。”


雷声使他耳聋,闪电令他迷乱:

——疯狂的英雄如寻找宝石,追逐着

那个导致他性无能的稀罕可疑的怪物,

冤冤相报在一声尖叫中了结,

不作解释的生还者摆脱了噩梦——

一切复杂又虚幻;真相如此简单。


而“恶”毫不起眼,总那么有人情味,

与我们同床共眠,跟我们同桌吃饭,

而我们每天都被带到“良善”那里,

即便在客厅里被一大堆错误所包围;

它有个名字譬如比利,也几近完美,

却患了口吃如戴着一个装饰品:


它们每次都遇到了同样的必然情形;

“恶”竟如此无助有如一个恋人,

定会找茬寻衅,然后大功告成,

接着在我们眼皮底下双双被摧毁。


此刻他已醒觉过来,且知道

没人会一直幸免除非是身在梦境;

但还有其他东西已被噩梦扭曲——

连惩罚也温情,变成了爱的一种形式:

咆哮的暴风雨曾是他父亲的显灵,

他自始至终都被裹挟在父亲的胸前。


此刻父亲将他轻轻放下,已离他而去。

站在逼仄的阳台上,他凝神细听:

头顶,众星如他童年时那样齐声歌唱:

“万事,万事皆虚空”,但歌声已不同;

因为此刻,词句如山间寂静般悄然降临——

纳撒尼尔的畏缩,皆因他自私的爱

——当重获新生,他喜极而泣、就此顺服:

“神性破碎如面包。我们就是那碎屑。”


于是在书桌前坐下,他写出了一个故事。

1939年3月




无名的公民


(题献番号为JS/07/M/378的人,此大理石纪念碑由政府所立)

他已被统计部门查明证实

没惹上任何官方的控告投诉,

有关他行为的所有报告都同意

就一个过时词语的现代意义来说,他是个圣徒,

因他所做的一切履行了应尽的社会义务。

除了战时,直到他退休的那天,

他一直在工厂工作,不但从没被解雇,

还让福奇汽车公司的老板们很满意。

他不是工贼,他的看法也不古怪出偏,

他所在的工会报告说他缴了会费份钱,

(我们对工会的调查表明,情况属实无误)

而我们的社会心理工作者指出

他在同事中间口碑不错,喜欢小酌一杯。

新闻界确信他每天会买一份报纸

而他对广告的反应也完全正常合理。

他名下的保单证明他投了全额保险,

而他的健康卡表明他住过一次医院,出院时已复原。

厂商调查和“高水准生活”都表明

他充分懂得分期付款的好处便利,

拥有现代人必不可少的每一样东西,

留声机、收音机、汽车和电冰箱。

我们那些公共舆论的研究者也很满意,

认为他跟得上当年形势,抱持着正确的观点;

在和平时期,他支持和平;当战争到来,他从军服役。

他结了婚,生有五个小孩增加了总人口,

我们的优生学家说,这数目对他那代的父母适宜足够。

而我们的教师报告说,他从未对教学工作干预插手。

他自由么?他快乐么?这问题再荒谬不过:

任何事情若是出了错,我们肯定都会听说。

1939年3月




他们


他们来自何方?那些令我们如此恐惧的人;

当他们的畸形翅翼带来的寒气,袭击了

  我们最为珍视的地点,危及了

  感伤的朋友、引水渠和花朵。


座座池塘倒映出一众名人的

可怕魅影,当那个金发男孩

  急不可耐地咬着闪亮的苹果

  在骇人的愤怒中现身,


我们就知道森林已盲聋,天空已无法

提供保护,我们醒觉着,而这些人

  和农夫一样目的明确、博闻多识,

  却将他们的仇恨对准了我们。


我们是贫瘠的牧场,他们带来了流浪者的

怨恨;他们在我们身上炮制出自己的

  绝望;他们接受了我们的哭泣,

  作为他们漂泊生活的可耻标记。


此刻他们如平摊的地图浮现于我们脑际;

奢求着生活的无尽欢乐,

  我们用果园的幻景将其诱引,

  在慵懒氛围的庇护下日渐肥硕。


我们的金钱如溪水在我们的思想孤峰上

歌唱,又似妙龄女子召唤着他们登临;

  我们的文化如同神奇的西部

  在他们脸上映照出幽暗的前景。


我们期盼着美好事物或聪明才智,

情愿将我们幼稚的谎话想象成护身符,

  只找到些石头也心满意足,

  马上能用来造起一座花园。


但那些家伙可不是孩子,不会睁着

我们已失去的不加辨别的大眼睛,

  他们占据了我们狭小的空间

  伴随着无政府主义的肆意妄行。


他们登场了,已变得机巧精明,

父亲拍桌子动怒时学会了克制隐忍;

  他们在母亲的哈哈镜里

  发现了心照不宣的含意。


尽管如此,为迎接即将到来的婚礼,

床已提前铺好;纵然纯洁无瑕如我们

  见了多毛而笨拙的新郎会畏缩,

  战栗的片刻我们已有了身孕。


只因不育者定会希望开花结果,即便

春天会来惩罚;而害怕挺直腰身的驼背

  无法更改他的祷告词,只能

  从黑暗中唤来可怕的牧师。


毛色褐黄、精力充沛的老虎

会风度翩翩地穿越凶险市镇;教区里的

  类人猿确实擅长于扮鬼脸

  和舔舌头:而我们作为其门徒


已然失败。我们的泪水从我们未曾放弃的

爱里涌出;我们的城市比我们的希望

  预示了更多;甚至我们的军队

  也在被迫表达我们对宽恕的需求。

1939年4月




预言者


或许我一直知道它们在说些什么:

正是那些从寄身的书本里

走入我生命的最早的使者、

那些从不开口的漂亮机器

让这个小男孩如此崇拜,而学会了它们

难记的长长名字,也令他骄傲得意;

爱是它们从未大声说出的词

正如一幅画不会作答发声。


后来当我寻找着美好乐土,

抛下了铅矿任由它们败落;

坑道没有将遗憾的表情流露,

生锈的卷扬机从没这样教过。

人显然太过机巧,不会说“为时已晚”:

它们毫无怯意,恰是一种我所不知的

赞美方式,哎呀,当我定睛注视,

它们不作回应,只轻声说“等会见”,

不带任何强迫,渐渐将我启迪,

而周遭的风景如此平静,

它们就此将彻底的遗弃

当作了你存在的证据。


          真切如实。

此刻在那面容里我已找到了答案,

它再不会退回书本里恢复旧形

只求得到我完整的生命,此间

我所触到的一切都会坦诚相见,

再不会带有什么自负的表情。

1939年5月




有如天命


不要像空想的拿破仑,那传闻中的可怕人物,

当他策马经过时全体民众会分道而立,

纪念柱落成典礼刚过,他就撤退了事,

也不要像那位讨喜而多嘴的游客,

对他而言,要紧的是古代遗址和天气,

更不要像那些总是广受欢迎的人,

因为运气、历史或乐趣

不会如此登场:这些都不合意。


异乡人,当然拥有享乐的权利:

大使们必会以他们对歌剧和人类的

学问见识来款待你,

银行家们会征求你的意见,

女继承人会向你微微侧转了脸颊,

而群山和店主会接纳你

你可以随处游走。


但礼貌和自由从来就不够,

生活中更是如此。他们

走近一张床,貌似步入了婚姻;

对千百个明显无所期求的人来说,

甚至训练有素的远距离欣赏

也成了一种俗气的病症。这些人成效有限;

他们的存在转瞬即逝。


然而,在通常毫不起眼的某处,

在流水和房屋的风景里,在他的哭声

被车流或鸟鸣的喧嚣淹没的

几乎每一个地方,总会站着

一个需要你的人,只有那个

惊恐而充满奇想的孩子才了解你

恰如长者们所说这是个谎言,

但你知道他正是你的未来,只有

温顺的人必承受地土,既不迷人,

也不成功,更没有围聚的人群;

在夏天的噪音和律令中孑然一身,

他的眼泪渐渐蔓延你的生活有如天命。

1939年5月




谜语


披着生命的叶簇

那棵大树绿意盎然,

 神情悲伤又恍惚

树下站着堕落的夫妇:

远方被驱逐的雄鹿

在荒凉的悬崖驻足

凝望着海面目光沉静,

四周的灌木丛里

驯养的动物们

 观察着二元性,

而鸟儿在人间尘世

 飞进又飞出。


列队走下了山峦,

刺刀在阳光下闪亮,

 士兵们自会判断

逶迤走向了小桥边:

甚至那些玩弄权术之士

也在对弱者宣说实用真理,

邪恶以及不公正

已施行了必要之举;

但审判与微笑,

 即便这些调和论者

将创造视为其必须,

 也不应相互混淆。


与我们的中土接壤

矮人国和巨人国

 正争夺着我们的信仰,

让我们生来就妒意满腔:

于是巨人捣天毁地

愤怒中期求死亡,以此

将我们内心的英雄唤醒,

而矮人们各施其能

四散奔逃、东躲西藏,

 当我们的运气降临,

就诱使我们去相信

 不朽的永生。


情侣们向对方跑去

畏怯中燃烧着梦想,

 拥抱时炽热如许

领受了爱独有的教育:

凌乱的床上幸福甜蜜

赞美着布莱克的精妙见识:

“惟有一物,我们会互相

期求拥有;我们必得

在另一个人的面庞

 看到心满意足的模样”;

这就是我们的人性;

 别无他物可以满足。


亲爱的,没有什么

比你的目光更让我确信

 我们必须认知的事实,

我们只是爱着我们自己:

我们的恐惧已燃烧殆尽

最终我们会学着作此声明:

“我们的知识全都归结于此,

存在就已经足够,

在蛮荒偏僻之地

 或在爱的游戏里,

每一个鲜活生命无非就是

 女人、男人和孩子。”

1939年6月




重要约会


十月的礼拜天早晨,

这个偌大的都市

沐浴在清澈日光里

 轮廓分明而沉静;

而我坐在窗前

目光越过了水面,

以一个恋人的眼光

 打量着熙攘世间。


所有人,我猜想,

若他正在期待

任何激动之事到来

 譬如一次约会,

会无时无刻不陷入

纯粹的胡思乱想,

只因当爱箭在弦上

 逻辑无处可发挥。


当他完全地投入

只愿凝神专注于

那个心爱的对象,

 爱是如此地无力;

歌德表达得很精辟:

看了十五分钟过后,

没人会继续守候

 那孤独的落日。


马林诺夫斯基、里弗斯、

本尼迪克特和其他人士

揭示了共同的文化

 如何塑造了个体生命:

母系部族的人梦中感应

杀死了他们母亲的

同胞兄弟,还与他们的

 姐妹同床共寝。


他将地铁里的面孔

一一过滤审视,

每个都有其独特性,

 他真的不敢去问,

何种外形与他们的

弱点匹配对应,

爱和绝望已习惯于

 那里的统治:


不愿去了解

职业对于人类

如何想象自身命运

 所施加的影响:

譬如说,所有的职员

都是分类文件架的产物?

而经纪人已将自在之物

 与房地产等量齐观?


当一个政治家

梦见了他的爱人,

他是否会出现幻觉,

 看见她的许多个分身?

她的热情回应会不会

得不到任何的反馈?

他会试着去相信她,

 报以响亮的吻?


爱的变异如此奇特:

于是,私下里

歌咏肉体的古代诗歌

 据说由此衍生,

时不时会演变为

斯宾诺莎所说的

“理智的爱”;

 具体情形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正慢慢地学习,

我们至少深明此理:

我们不得不抛弃

 很多被灌输的东西,

对不容置疑的教条

也多出了几分戒心;

爱如同物质实体

 比我们想象的更离奇。


爱有赖于一个对象,

但这对象如此多变,

我想,几乎任何东西

 都可以拿来凑合:

当我还是个孩子,我

曾喜欢上一台水泵,

以为它的每一个部件

 都像你一样地出色。


爱无分也无名,

爱是生活的方式,

依据特定的情形,

 它是任何事情

或任何个人之间

可能的联系感应,

是某个共同需要的

 必要条件。


经由爱,我们发现了

一个重大秘密,

有人称之为救赎

 有人称之为胜利;

为月亮而哭泣

是调皮和嫉妒,

我们只能去爱

 我们拥有的东西。


多年来我总是相信

爱是两个对立体

之间的联结;

 这完全不符合事实;

每个年轻人都担心

自己不值得享受爱:

上天保佑,亲爱的,我在

 你那里找回了自己。


当两个恋人相逢,

写作于是就此打住,

也无法思考和分析:

 恋人们如死去之人,

恋爱之时完全平等;

农民和二年级学生,

批评人士和诗人,

 在床上全都彼此彼此。

1939年10月




法律就像爱


法律,园丁们说,是太阳,

法律是所有园丁一向

服膺遵从的规范

无论明天,昨天,今天。


法律是老年人的智慧,

无能的祖先只会低声责备;

后代子孙伸长舌头做怪脸,

法律是年轻人的感觉器官。


法律,牧师开腔时带着牧师的神气,

向那些非教会人士讲解阐明,

法律是我祈祷书里的文字,

法律是我的讲坛和教堂尖顶。

法律,法官提起时一副不屑表情,

说得清楚分明且非常严厉,


法律,我以前曾告诉过你,

法律,我料想你早已知悉,

法律,且容我再讲上一句,

法律就是法律。


循规蹈矩的学者如此言说:

法律既无对,也无错,

法律只是被地点和时间

所惩罚的罪愆,

法律是人们穿的衣服,

无论何时,无论何处,

法律是早安和晚安。


其他人说,法律是我们的命数;

其他人说,法律是我们的政府;

其他人说,其他人说,

法律不复存在,

法律已经离开。


而怒气冲冲的喧闹的民众,

总那么喧闹、那么怒气冲冲,

法律专为我们量身定做,

总针对软弱的傻瓜针对我。


亲爱的,若我们知道

我们并不比他们更了解法律,

对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也并不比你知道得更多,

而除非所有人都同意,

高兴地或痛苦地

对法律的定义达成一致,

除非所有人都认同此理

认为将法律与其他字词

混为一谈是件荒唐事,

与很多人不同

我不会再说法律是什么,

和他们一样,我们难以抵挡

那妄加猜测的普遍愿望,

也无法摆脱我们的自身立场

进入一种漠不关心的状况。


但我至少可以约束

你我的虚荣自负,

羞怯地说出

一个令人汗颜的相似之处,

我们至少应该骄傲地告白:

我要说法律就像爱。


就像爱,我们不知地点或原由,

就像爱,我们不能强迫或逃走,

就像爱,我们常会为之痛哭,

就像爱,我们很难把它留住。

1939年9月




隐秘的法律


隐秘的法律并不否认

我们的概率定理,

却听任星星、原子

还有人类各行其是,

在我们撒谎时也默不作声。


是为此故,没有一个

政府能将它汇编成册,

文字的定义会损害

  隐秘的法律。


它极其耐心,即便我们求死

也不会设法将我们阻止:

即便我们躲避它逃进车里,

即便我们在酒吧间将它忘记,

这些即是隐秘的法律

  惩罚我们的方式。

1940年8月




谣曲十首



据说这城市有一千万个灵魂,

有人住豪宅公寓,有人住陋室窝棚:

我们却没地方安身,亲爱的,我们却没地方安身。


我们有过祖国,我们曾以为它奉行公义,

查看地图你就会找到它的位置:

我们现在回不去,亲爱的,我们现在回不去。


村里的教堂墓地长着一棵老紫杉,

每年春天它都再次开花吐艳:

旧护照没法儿那样,亲爱的,旧护照没法儿那样。


领事砰砰地敲着桌子,然后宣讲:

“如果你没有护照,从法律上来讲你已死亡”,

但我们还活着,亲爱的,但我们还活着。


去找一个委员会;他们给了我一张椅子,

客气地请我明年再来这里:

但今天我们该去哪里,亲爱的,但今天我们该去哪里?


参加一个公共集会;有个演讲者站起身发言:

“若我们放他们进来,他们会抢走我们的饭碗”;

他在说你和我,亲爱的,他在说你和我。


我想我听到了什么,头顶正雷声隆隆;

“他们必须死”,希特勒的声音响彻欧洲上空;

我们被他惦记着,亲爱的,我们被他惦记着。


但见一只卷毛狗,穿着个马甲用别针绑定,

但见有扇门打开,让一只猫溜进:

可它们不是德国犹太人,亲爱的,可它们不是德国犹太人。


来到了海港伫立在码头,

看鱼儿游动似乎很自由:

距离只有十英尺,亲爱的,距离只有十英尺。


穿过一片树林,看见鸟儿在树间嬉乐;

它们中没有政治家,自在地唱着歌:

它们不是人类,亲爱的,它们不是人类。


梦里我见到一幢高楼有一千个楼层,

有一千扇窗户,有一千扇门;

没一扇门属于我们,亲爱的,没一扇门属于我们。


在广阔的平原上,在漫天的飞雪中;

一万名士兵来来回回地行进走动:

他们在搜寻你和我,亲爱的,他们在搜寻你和我。

1939年3月



Ⅱ(卡里普索即兴曲)


司机已提速,列车驶出了斯普林菲尔德

在耀眼的阳光底下一路风驰电掣。


要迅疾如飞机,不要突然停车尥蹶,

直到你刹停在中央车站,抵达纽约。


只因在那个候车大厅的中央

我最爱的人会站在那儿守望。


若我到城里时他没在那里等候我,

我会站在人行道上,涕泗滂沱。


因为他为我所青睐珍视,

是仁善与完美的极致。


他会紧握我的手,表达爱意,

我觉得这是个值得赞美的怪癖。


铁道两旁的树林郁郁又葱葱;

树木自有其爱,虽则与我的爱不同。


而在阳光充足的车厢里,肥胖的老银行家

模样好可怜,没人喜欢他,除了他的雪茄。


假若我是教会或国家的首脑要人,

我会在鼻子上扑粉,告诉他们且等等。


只因相比之下爱更重要、更强大,

远胜过一个牧师或一位政治家。

1939年5月




平静而幸运的海岸线温暖绵长,

翘首渴盼的白色沙滩无限延伸,

赞赏的光芒充溢了整个

 盛大的白昼,恋人臂弯里的

小小世界如此灿烂。


寂静侵入呼吸吐纳的树林,

昏睡的树枝守护着一件珍宝,

此时经验的浓密绿荫

 落上了安眠中的双眉

令它们隐秘地粲然一笑。


复原!归来!海上遇险的

迷失者终被带回了故乡:

看!感恩的火焰燃烧着

 干燥喑哑的过往,而我们

今生今世再不会分离。

1939年10月




背着她过河来到了河埂,

 然后将她放在了树底下,

那儿整日整夜都有白斑鸠的身影,

 而来自每一个方向的风,

惬意地、惬意地、惬意地咏唱爱情。


将一枚金戒指套在她手指头,

 且将她紧贴在你的心口,

当湖里的鱼儿瞬间跃出水面,

 青蛙,那个乐观的歌手,

惬意地、惬意地、惬意地咏唱爱情。


街道将涌入你的婚礼齐来道贺,

 房屋会转过身来定睛观看,

桌子和椅子会说些应景的祈祷词,

 而马儿将拖着你的四轮马车

惬意地、惬意地、惬意地咏唱爱情。

或于1939年




狗 每一个生物的生活都各有其偏好,

  猎狗靠它的鼻子,人类靠他的思想;

  他需要的深情厚意我可以给到,

  我在他身上嗅到了一处更大的猎场。


猫 如同欢喜时会叫唤,分享才能排解烦恼,

  而同情心是根源,爱是它开出的花朵;

  他抚摩着我们,我们则在他心里察觉到

  一种常见的激情,当他有时孤单落寞。


猫 我们住进了我们的孤独和骄傲里面

  就在他建造的漂亮寓所的附近:

狗 每回他散步,我都紧跟在他的身边,

  我是他忠实的仆人,是他含情的投影。

1939年12月




眼睛往井里探看,

泪水不由潸然而下;

当宁静的冬天

高塔自空中坍塌。


爱在午夜时已被小偷

埋在石头的下面;

被劫掠的心在乞讨一根骨头,

可恶的窸窣声如落叶一般。


躺在泛滥的溪水里

脸朝下再也说不出话,

士兵们将其带离,

抢夺来后又丢弃了它。

或于1940年4月



Ⅶ 末日之歌


兰花、天鹅和恺撒,

在它们愚昧无知的

普通包间里混杂一处;

时间对众生心生厌倦,

腐蚀了所有的水闸、

扔掉了钥匙,以此消遣。


在它的裂缝里,一股激流

嘲笑着白天过访的先知,

他在每一声哭喊里都会得利,

此时外交官们却一无所获;

愚人的言辞,让只会说

俏皮话的诗人们惊惶失措。


寂静落满了时钟;

哺乳的母亲们

将食指诡秘地指向了

落日染红的天空;

在狐狸的山谷中

一支枪管寒光闪烁。


曾经,我们可以建起船坞,

如今要逃走却已为时太晚;

曾经,我和你几次三番

做下了本不该做的事;

而衣衫褴褛的粗野恶徒

正绕着嶙峋山石兜圈子。

1941年1月




虽则坚定的自然

只是让人类的

眼睛选择了去安睡,

但凡有哭泣的机会,

 谁能做到有泪不轻弹?

错误没有随青春而终止

却在人的心里蔓延;

 所有真理,也唯有真理,

包含了控诉者

 模棱两可的谎言。


虽则善意的火焰

会突然造访我们凡人,

生命终了前,会一直替

河面上的天鹅或是

 路过的陌生人担心,

心灵却满怀了嫉妒

恰在它开始赞颂的瞬间;

 为求欢乐,为求幸福,

立即就将我们

 置于了致命险境。


虽则我们无从研判

那些丑恶的奇迹

如何经由一个吻实现,

阿佛洛狄忒的花园

 又如何成了恼人的处所;

正是凭借了这些行迹

恋人们表达着他们的誓言,

 用一个眼神、一声叹息

唤来了某人与他们聚首议事

 他的名字叫做“群魔”。


亲爱的,我们因自身恶行

在彼此的不幸中受苦受难,

看着这伤痕累累的眼睛和

双手便可知晓:我们是如何破坏了

 神圣律令,跟从了魔鬼作恶。

谁还会激情澎湃

当惩罚开始进行?

 哦,我的爱,我的爱,

在火焰与飞雪的夜晚

 请助我摆脱邪恶。

1941年7月




我考虑再三,转念

又在自责中问自己:

我怎敢直视你的眼睛?

我还有什么权利

甚至在凌晨一点

对你发誓说至死钟情?


大地见识了如许罪愆

因为意欲讨好她的谎言;

若我能保证言出必行,

在任何一个钟点

宽恕都会及时重现。

这很荒诞不经。


光阴似箭。不错。

那就饮尽你的杯中酒。

众生如草。确然。

但这世上谁还能探究

这一切带来的结果,

凭了暗沉的心情和光线?

1942年9月




不停地,不停地,

坦白率直的瀑布

对着耳聋的石头叫喊;

一次又一次,

单个或一组,

软弱的外交人士

目光带着些许挑衅

向低垂的夜晚致敬。


思维敏捷或脑袋糊涂,

怒气冲冲或表面镇静,

每一样事物都各有企图

宣说着它认可的事实;

迷人的孩子谨慎小心

猛不丁或也会行为粗鄙,

老虎,惹眼的蕨类植物,

已骗取了世界的关注。


所有人,都有权利宣告:

若没有完全公开地

将个人隐私强调,

便不具备完整的人性;

于是,我表露的爱意

如同大多数的情感,

半是虚来半是实,

向邻居打听着你。

1947年7月




诗悼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当我们必须哀痛的情状如此之多,

当悲伤无处不在,我们的脆弱良知

  和极度苦痛公然曝露在

 整个时代的评说之下,


我们会提起哪一位?只因每天,那些

正为我们行善的人都会在我们中间死去,

  他们知道这从来不够,但求

 有生之年能有略微的改善。


这位博士亦如此:八十岁时,他仍希望

去思考我们的生活,因为我们的任性

  那么多貌似合理的崭新未来

 经由威胁或阿谀正强令服从,


但他的愿望已被他否定:他双眼紧闭

无视最后的场面,有些问题对我们来说

  很稀松平常,比如亲友们齐聚一堂

 会对我们的死亡心生疑虑和嫉妒。


只因到最后一刻,他萦绕于心的仍是

他以前的那些研究,夜晚的动物群落、

  那些仍在等待进入他

 明亮的认知领域的幽灵们


全都失望地转向了别处,此时在伦敦

他被剥夺了他的终身兴趣,

  肉身复归了泥土,

 一个杰出的犹太人已在流亡中死去。


惟有仇恨会快乐,眼下正期望扩大

它的门诊业务,而它那些邋遢顾客

  以为他们经由杀戮就能被治愈,

 正在花园里遍撒着骨灰。


他们还活着,而他们身处的这个世界

已被他真实无悔的追忆彻底改变;

  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如老人般

 去回想,且如孩子般言行笃实。


他一点不聪明:他只是吩咐

不幸的“现在”去背诵“过去”

  如在上一堂诗艺课程,或迟或早,

 当背到很久以前就备受指责的


那一行诗句时,它就会结结巴巴,

且会突然明白自己已被何者宣判,

  生命曾何其富足、何其愚蠢,

 于是宽宥了生活,变得更谦卑,


得以像一个朋友般去接近“未来”,

无需一衣橱的理由借口,也无需

  一副品行端正的面具或一个

 过于常见的尴尬姿态。


难怪,在他尚未确定的手法下,

那些骄傲自负的古代文化预见了

  君主们的堕落,预见了

 无效赢利模式的崩溃:


若他已成功,唉,“普遍生命”

会变得不可能,国家的基石

  会四分五裂,复仇者们的

 合作共谋也会被阻止。


他们当然会吁求上帝,但他走自己的路

如但丁般来到了迷失者中间,他走下

  臭气熏天的壕沟,在那儿被损害的人们

 过着惨遭遗弃的不堪生活,


他让我们见识了何为罪恶,并非如我们所想

是那些必遭惩罚的行为,而是我们信仰的缺失、

  我们否认时不诚实的语气

 以及压迫者的贪欲。


倘若他稍稍露出专制的姿态,

他所质疑的父辈的严苛,就仍会

  附着在他的语调与面貌里,

 那是一种保护色,


因他已在敌意氛围中生活了那么久:

倘若他常常犯错,有时显得荒唐可笑,

  对我们而言,此刻他就不再是

 一个个体,而是某种整体舆论倾向,


我们都在它的影响下各自过活:

如同天气,他要么添堵要么有所助益,

  傲慢者仍将傲慢,会发现

 增加了一些难度,暴君试着应付他,


却没怎么把他放在心上:他悄无声息地

包围了我们所有的成长习性且一路延伸,

  直到在最偏远破败的公国里

 疲惫不堪的人们凭直觉


预感到了变化,因而备受鼓舞,

直到那不幸的孩子,在他的小小国度里、

  在某个排拒自由的家庭中、

 在酿着恐惧与忧虑之蜜的蜂巢里


此刻感觉更平静,莫名坚定了逃跑的念头;

而当他们躺在为我们所忽略的草地上,

  那么多久已忘却的事物

 被他毫不气馁的光芒所揭示,


重又归还给我们,再显其宝贵价值;

那些我们长大后曾以为必须放弃的游戏,

  我们不敢笑出声时的窃窃私语,

 没人注意时我们扮出的鬼脸。


但他期望于我们的比这更多。欲获得自由

常常意味着忍受孤独。他将整合

  被我们自己好心的正义感

 弄得支离破碎的不均等的部分,


会恢复智慧,使之愈加广阔,会缩减

意志的控制领域,使之只能运用于

  枯燥乏味的争论,他将让

 儿子重温母亲的丰沛情感:


而他会让我们铭记在心,我们中的

绝大多数人会彻夜满怀激情,

  不仅因为它必须独自呈现的

 奇妙见识,也因为它需要


我们的爱。睁大了哀伤的眼睛

它那些讨喜的生灵仰望着,无言地

  乞求我们让它们紧随在后:它们是

 渴望未来的流亡者,蕴藏于


我们的力量之中,它们也将欣喜异常,

若被允许可以如他那般效力于启蒙,

  即便会被我们唤做“犹大”,如他

 所曾经历,凡效命于它的人都必得承受。


一个理性的声音已沉默。在他的坟墓之上

“冲动”的同族哀悼着这个被深爱的人:

  厄洛斯,城市的缔造者,是如此悲伤,

 而反常的阿佛洛狄忒正在哀泣。

1939年11月




下一次


因为我们一个个就像逃犯,

就像无法清点的无数花卉,

就像所有无需记忆的兽类,

我们如此苟活于今天。


那么多人想说“不是现在”,

那么多人已忘了如何表白

他们的自我,倘若可以,

他们还将在历史中迷失。


譬如,以如此老套的风度鞠躬致意

在正确的地点对着一面正确的旗,

当他们跺脚走上楼梯,如古人般咕哝着

我的和他的,或我们的和他们的。


仿佛时间会遵从他们过往的意愿

而它仍然被赋予了自制权,

仿佛他们犯了个错误

只因不希望受其束缚。


难怪那么多人就此忧伤而死,

那么多人如此孤独地撒手人寰;

没有人还会相信或喜欢谎言:

下一次会有另一种生活方式。

1939年10月




我们的偏见


沙漏低声劝诫着咆哮的狮子,

钟楼日日夜夜对着花园倾诉:

时间已忍耐了多少的疏忽过失,

貌似永远正确的它们何其错误。


而时间,无论它的奏鸣洪亮或深沉,

无论激荡而下的声波多么迅疾强劲,

从不会令一头狮子跃然起身

亦不会动摇一支玫瑰的自信。


因为它们,似乎只对成功念兹在兹:

与此同时我们依照声音来斟酌字词,

只根据尴尬的程度来判断问题;


而伴随我们的时间总是广受欢迎。

我们什么时候曾放弃兜圈子

选择去直面自身的现实处境?

1939年9月




地狱


地狱不在这里不在那边,

地狱哪儿也找不见,

地狱是如此地不堪。


梦想着后世,或是去留恋

一个衰败世纪已如此困难,

苟且偷生更容易简单。


惟有对我们意愿的质疑,

我们学得任何本事时的得意,

保留了我们作恶的成绩。


将词典从头到尾读一遍

随便哪个词都不会应验,

却比达尔文的猿猴要能干。


而惟有自尊心不能妄下断言

说我们已绝望,若固执一念

有朝一日地狱可能真会出现。


最后,假装视而不见

且普遍背弃了良善,

或许真会令我们失心疯癫。


若我们真的在苦恼中睡去

那么哭泣也显得多余,

撒谎会变得合理正常,

无人会幸存也无所谓死亡。

1939年9月




女士,饮泣在十字路口


女士,饮泣在十字路口,

你会否遇见你的爱人

在晨曦中牵着他的猎狗,

手套上有鹰鹫在扑腾?


且去收买枝头上的小鸟,

让它们装得目瞪口呆,

逼视骄阳退出云天九霄,

如此夜晚或许就会到来。


旅途之夜黯淡无星光,

朔风阴冷又凄惨;

奔跑时恐惧在你身前,

而悔恨跟在你后面。


跑哦,直到你听见

大海的永恒沉吟;

海水太深且又苦涩,

你定要将它一饮而尽,


在最深的海底监牢

耗尽所有的耐心,

在那些搁浅的沉船里

把那柄金钥匙找寻,


赶到世界尽头,付给

可怕的卫兵一个吻作酬劳;

走过深渊上那座

摇摇欲坠的朽坏的桥。


前方有座荒弃的城堡,

去查看,莫再等;

进去,登上大理石楼梯,

打开那扇锁闭的门。


穿过寂静无声的舞厅,

疑虑与危险已消失;

吹掉镜子上盘结的蛛网,

最后看一眼你自己。


探手摸向护壁板后的暗处,

你已尽了一份力量;

找到削笔刀,然后将它插入

你那谬误的心脏。

或于1940年4月




圣塞西利亚日赞歌

(为本杰明·布里顿而作)



荫凉花园里这圣洁的女子

以虔敬的声调轻吟着圣歌,

当死亡即临,如一只黑天鹅

在绝对的平静中倾诉应和:

傍着海岸,这纯真的处女

造出一架风琴令祈祷声更为洪亮,

她那巨大引擎奏出的非凡旋律

在罗马的上空隆隆作响。


金发的阿佛洛狄忒激动而起,

被美妙乐声感动得欣喜异常,

她洁白如兰花,几近赤身裸体,

身在牡蛎壳中,驭行大海之上;

沉醉的天使们随着乐音起舞

复又摆脱恍惚遁入了时间中,

而地狱深渊里,巨大的火舌围着

恶灵们摇曳,减轻了他们的苦痛。


神圣的塞西利亚,在所有音乐家的

想象中显现,赐予了他们灵感:

升天的圣女下到凡界定会吃惊:

她抚慰了凡人,以不朽的火焰。




我不会长个;

我没有什么

幽灵要躲避,

我只是在玩乐。


我不会做错事;

我业已脱离

这凡俗人世,

亦不会伤害谁。


我就是失败,

当顿然明白

现在忍受苦痛

已没什么用。


你们经受了一切,

起舞吧,因为

你们无需为此

采取任何行动。


我永远不会

改变。爱我吧。




哦,聆听的众生不会希望堕落,

宁静的空间也无惧损坏或负重,

在那儿“悲伤”甘于寂寞

全然忘了青春期的笨拙无用,

“希望”在其中变得陌生之极,

在每个过时意象里得到了解脱,

而“恐惧”如野兽健全完好地降生

化身为无数永恒不变的真理:复原

我们的堕落时代;或重新改编。


哦,可爱纯洁的孩子们随意如雀鸟,

在那些衰败的语言中玩乐嬉戏,

与夸张含混的词语相比如此渺小,

与你所行可怕之事的死寂相比

又如此快乐:哦,冲动的孩子

低垂着头,有着非凡的智能,

哦,哭吧,孩子,哭吧,哦哭去污痕,

那些希望你的爱侣死去的人纯真已失,

正为你不曾希冀的生活而哭泣。


哦,琴声如诉,当罪恶的琴弓

在我们颤抖的提琴上划动。

哦,哭吧,孩子,哭吧,哦哭去污痕。

哦,让心灵驱使着法律,去抗击

我们理性意志的寂静漫长的冬季。

已经发生的或许不会再次发生。

哦,让长笛的颤音,与死亡海滩上

病愈者那感恩的呼吸应和激荡。

哦,为你从未选择的自由而赞美。

哦,让粗心的孩子们吹起号角,

在他们内心仇敌的堡垒周围。

哦,接纳你的苦难如一枝玫瑰。

1940年7月




黑暗岁月


每天早晨自一个永恒领域返回,

感官都朝向无尽的时间敞开:

  历经如许岁月,那道光

 崭新依旧且极具野心,


而被调离了她自身的非正规世界,

“自我”却困惑不已,今天早晨

  她不需要炫目的新奇事物,

 不喜欢吵闹也不喜欢他人。


因为怨毒的幽灵,就站在这个

充满野心的白昼的门后,在它特有的

  感知海洋以外,那些畸形的

 海岸警卫队员正陶醉于不祥预感;


窃窃私语的编织工溜进了这个世界,

对文学和溢美之词如此疑虑重重。

  夏天比我们料想的更糟糕:

 眼下秋天的寒意已拂过水面,


以至于低等生物得靠积蓄、靠那丁点

淀粉和干果的存货来过活,很快就会

  入眠,要么迁徙,要么就

 死去。但这一年,我们童年时代的


城镇与树林一样正改变着形貌,

很多与我们有同样行为的人

  会为意志坚定者的营养链

 添上一点他们的瓦砾碎片,


甚至我们这些未被消灭的人

也会堕入假性死亡,挤挨着取暖,

  言语尖刻的人、轻声细气的人

 一起麻木地等待,只能


在苦难与死亡的黑暗中呼吸,

此时暴风雪毁坏了花园,古老的

  乡土建筑变得不安全,磨坊水轮

 生了锈,堤坝慢慢地分崩离析。


激愤的自我,还会像过去那样

再度尝试返回她的家乡,

  回到厄洛斯的空中花园、

 回到神奇夏天的月亮上去么?


短途慢车已不再开出,

异教的玫瑰没了馥郁香气,

  她约会的康沃尔谷地

 如今挤满了粗鲁的恶棍


神父挥舞破帽子也没法将他们赶走,

而耽于幻想的后果已将我们全体

  带回了迷宫,在那儿,

 我们要么被发现,要么就永远迷失。


我们该打什么手势来让人发现,我们

怎样才能促成我们必须促成的理解?

  荒原是先知们的郊区,

 但谁曾见过耶稣?谁又单单看见了


深渊里的犹大?岩石巨大而邪恶,

死亡在稀薄空气中如此真切实在,

  在事件和时间彼此交易的窄门里

 知识在尖叫,却说不出何种逻辑


该交由命运处理、何种逻辑没此必要,

也不知道何种法律我们可以遵循:

  眼下已无鸟雀,掠夺性的

 冰河在寒夜里熠熠闪烁,


而死亡随时可能降临。尽管如此,

无论何种情势,无论该受何种指责,

  且让唇舌来做正式的忏悔

 为即将发生的每一件事,


时间的记忆自会见证时间的必要性,

穿越时间的“积极”与“消极”的方式

  在相遇交汇的短瞬片刻

 或会相互拥抱、彼此鼓励,


于是骄傲的心灵,若它可以,

或会顺应世俗的关注予以赞美,

  承认某个不朽人物、

 某个无限灵性的价值,


而怠惰肉身的粗陋构造

亦会以响亮的回声,呼应那个

  太初的道,耀眼的光

 终会被黑暗理解接受。

或于1940年10月




探索组诗



我们的未来从这扇门走出,门里

皆是神秘物事,规则和刽子手,

脾气糟糕的女王陛下,或是

捉弄一众愚人的红鼻子小丑。


大人物们在暮色中定睛观瞧

怕它一不小心让过往种种进入,

那传教士般咧嘴笑着的寡妇,

那洪水般泡沫翻滚的咆哮。


害怕时我们紧靠着它分外拥挤,

而死去时我们会拍打它的门板:

纯属偶然,它一度被人开启,


令巨大的爱丽丝看到了仙境,

遍洒的阳光正迎候她,只因

身形在变小,她又叫又喊。




一切在开始前数周就安排就绪

已从一流商号订制了产品:仪器

能估摸出所有可疑事件的性质,

而药物会通便润肠或调适心率。


手表,当然,用来防止失去耐心,

灯用来对付黑暗,墨镜对付骄阳;

不祥之兆,坚持要带上一把枪,

而五彩珠子会抚慰凶蛮的眼睛。


理论上他们的预期都很合理,

确实会受制于种种的处境;

偏偏他们的处境就是自己:


人们不应为投毒者提供药品,

魔术师不应获得奇巧装置,

步枪也不应落到厌世者手里。




两个朋友在此会面,拥抱后离去,

各自走向了错误;一个对名誉

心领神会,在喧闹的谎言里毁灭,

乡民的麻木不仁攫住了另一个,

某些偏狭的过失过些时日才会消解:

这空旷的枢纽车站在日光下闪烁着。


所有的码头和十字路口亦如是:

谁能断然分辨这些地点,就此

告别一切冒险引致的不名誉?

什么分手信物能给那个朋友保障,

当他的事业如此确定地趋向于

邪恶之地和危险方向?


风景和天气皆因恐惧而凝固,

却没有人曾想过,如传说所言,

时间的规限让它不可能发生;

因为即使最为悲观的人也会将

他们一年里犯的过错定个限度。

之后还剩下何种朋友可以去背叛,

何种欢乐需要更长久的补偿?

而没有额外的时日,谁会走完

那个根本不需要时间的旅程?




在他的郊区没有窗户照亮那间卧室,

低烧中但听无数漫长的午后在嬉乐:

他的草场已倍增;磨坊却不在那里

整天在爱的背后不停歇地碾磨着。


他一路哭着穿过了令人生厌的荒野,

沿途也没找到拘禁伟大圣徒的城堡;

只因断桥令他却步,而漆黑灌木丛围起的

某处废墟里,一份罪恶的遗产已被烧掉。


他定会忘记一个孩子意欲成长的野心,

忘记那些教人伪饰与撒谎的处所,

只因他自认为还很年轻,他所言非虚,


此刻一如往常,在地平线的每个角落,

在天空的全域,他只等着听受号令,

要回归他的祖宅,要重拾他的母语。




在他们度过童年的村庄

寻找“必然”,他们已被教导

“必然”本质上全都一样,

不管以何种方法或被谁寻找。


然而,城市并不具备这样的信仰,

将每个人都当成了独行客来欢迎,

“必然”的特性如同悲伤

恰与他的自我契合对应。


给了他们那么多东西,每个人

都找到了可以操控他的某种诱惑,

于是安下心,练就了小人物的


全部技艺;到了午饭时分

会在太阳底下围着喷泉排排坐,

见了进城的乡下孩子就嘲笑取乐。




为沉溺于自己的悲伤感到羞耻,

他混迹于一堆喧闹的故事传说,

他的天赋很快发挥了神奇魔力

令他跻身这些幼稚力量的首座;


他将他的饥饿变作了罗马的食物,

用一座花园改变了城市的不对称;

出租车随时恭候;任何独居之处

都成了他私下宠爱的公爵夫人。


但是,若他对任何事情降格以求,

夜晚会尾随他如意欲不轨的野兽,

“小偷”,家家户户会如此叫嚷;


当“真理”遇到他,伸出了她的手,

惊惶中他会紧抓住他高傲的信仰

且会像受虐待的孩子般畏缩退后。




那间安静的藏书室令他恼怒

因它对其实在性确信无疑;

他扔掉了对手写的无趣的书,

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旋转楼梯。


俯靠在矮墙上,他放声大喊:

“哦,永在的虚无,救我出来,

此刻且让你的完美得以显现,

夜晚无尽的激情,与你同在。”


而长久以来,他受苦的肉体

已感觉到了石头的单纯渴求,

期望因她的攀登得到奖励,


抱着这样的憧憬,当他说出此言:

现在终于可以让她独自逗留;

于是跳进学校的院子,筋裂骨断。




他留心观察,如此全神贯注,

看君主的步法,听妇孺的言语,

再次打开他内心的古老坟墓

去了解死者违抗了何种法律,


之后勉强得出了他的结论:

“一切空谈哲学都虚假不实;

去爱另一个人徒增尴尬窘困;

仁慈之歌恰是魔鬼的华尔兹。”


他亲手实践的一切皆获成功,

很快他已是统领众生的国王,

可秋天的噩梦却令他发抖,只因


有人正沿着坍塌的走廊大步走近,

那副歪扭面容与他自己完全相像:

此人身形变得硕大,哭声充满苦痛。




这是一栋专属怪人的建筑物;

由此天堂遭遇了畏惧者的攻击,

于是一位处女,曾出于无意,

令她的处女膜获得了神的关注。


当黑夜降临,世界心满意足地入睡,

迷失的爱在抽象思考中激动难抑,

而流亡中的意志回归了政治

在宏大诗篇中令它的叛徒们垂泪。


很多人醒来后却希望高塔变成深井;

只因害怕溺水的人自会干渴而死,

那些目睹了一切的人变得无形无影:


此时大巫师们已被自身的咒语囚禁

渴望着某种自然气候,他们唉声叹气

告诫过路人说:“要小心魔法奇技。”




他们注意到贞洁是所必须

如是每次才能捕到独角兽,

却没有发现,继之而来的处女

很高比例都是面目丑陋。


英雄确如他们想象的那般无畏,

但他乖僻的童年却不为他们所知;

拖着条瘸腿的天使曾对他谆谆教诲

传授了避免失足的正确措施。


于是他们自以为是地独自出游,

这旅程,对他们而言并非强迫;

半路被困住只得住进某个山洞

与沙漠的狮群共同生活,


要不然就偏离正道逞一时之勇,

碰到个食人魔,被变作了石头。




他在农村的双亲辛苦劳作而死

为让他们的爱子远离贫瘠之地

任寻一个美好职业来谋生,

可以平心静气,变成个富人。


他们一厢情愿的野心造成的压力

令他们热爱乡村的腼腆孩子心生惧意,

切合实际的工作都不够理想,

惟有一个英雄值得喜爱效仿。


于是他来到此地,没带地图或补给品,

离开任何像样的城镇都有一百英里;

沙漠逼视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寂静发出了不快的咆哮:

           俯身而视,

他看到了一个急欲出人头地的

普通人的身影,于是仓皇逃离。




他满腹疑虑,瞪看愉快的官僚

在那串名单里写着自己的名字,

这些人的苦行申请已被回绝掉。


笔欲写又止:尽管他来得实在太晚

无法跻身殉道者之列,在诱惑者中

尚还有个职位正需要牙尖嘴利,


为测试年轻人的决心定力

要散布有关伟人小缺点的谣言,

要明褒暗讽,让热心人又羞又窘。


尽管镜子暂时可能十分讨厌,

女人和书本会以非正式的方式

教会人到中年的他机智应变,

狗吠时要保持沉默,而世故的笑意

会将他躁动的狂热关进笼子里面。



ⅩⅢ


拘泥逻辑的人上了女巫的当,

她的推理将他变作了石头瓦楞,

小偷迅速理解了巨贾富商,

热门人物独自发了疯,而接吻

令阳刚十足者变得残忍野蛮。


作为代理人其重要性很快终结;

然而,当他们眼看着就要完蛋,

他们的工具价值却上升了一些

只因有人注定要践行他们所期。


盲人摸着直立的石头能一路行走,

野狗会迫使胆小鬼奋起抗争,

乞丐会帮助迟钝者轻装上阵,

即便孤独的疯子也会一通胡诌

设法表达那些不受欢迎的真理。



ⅩⅣ


新增的附录每一天都在出版

添加到《方法百科全书》里面,


包括了那些科学性解释和语言学评注,

以及拼写现代、随附插图的学校教科书。


现在人人都知道英雄必须选匹老马,

必须戒酒,必须将男欢女爱放下,


而看到搁浅的鱼必得示以友好:

现在人人都认为他定会找到一条


从荒野去往岩间教堂的路,若他确实想

一睹三重彩虹或是星形钟的景象,


却忘了他的情报多半来自那些已婚男士,

他们喜欢钓鱼,不时会在赛马场小赌一次。


经由自我观察,之后就插入一个“否定”,

如此获得的真理多大程度上会真实可信?



ⅩⅤ


假使他听从博学的委员会的主意,

他只会发现原本不屑一顾的地方;

假使他的猎狗在他吹口哨时乖乖听从,

它就不会刨出那个埋在地下的城市;

假使他解雇了那个粗心的女佣,

书里的密码电文就仍会不知所向。


“这不是我,”他大声惊叫起来,

抬脚跨过了一位前辈的头盖骨;

“我只不过写了一首无聊诗歌,

却让聪明过人的斯芬克斯目瞪口呆;

我取悦了王后只因我的头发是红色;

可怕的冒险有点儿无聊盲目。”


此即失败者的痛苦:“无论如何我都难逃一死?

或许我并没有失败,若我真的相信了宽厚仁慈?”



ⅩⅥ


他回避了他们抛来的每一个问题:

“皇帝对你说了什么?”——“勿逼催。”

“什么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奇迹?”

“贝格布什赤条条的无名之辈。”


有人在抱怨:“他不喜张扬……

一个英雄有负于他的名声……

他看上去很像一个爱面子的杂货商。”

他们很快又对他的教名议论纷纷。


在那些从不会舍身犯险的人看来,

能够看到的唯一的差异

是他沉浸在日常琐事里的愉快:


因为他做这些事时总是乐此不疲:

割草,把大瓶里的液体倒进小瓶里,

或是透过彩色玻璃片看变幻的云翳。



ⅩⅦ


趁官方尚未采取措施强行施压,

其他人出于谨慎已韬光养晦,

怨愤的强盗被法律宣布为非法,

而麻风病人惧怕那些胆小鬼。


但没有谁会去指控这些人的罪愆;

他们看似无害:老朋友,已落败,

当他们吓得面无表情、哑口无言,

如弹珠滚到了谈话和时间之外。


凡夫俗子只会愈加依赖俗常规定、

阳光和马匹,因为理智者知道

为何偶数应该忽略掉奇数:


自由人不会去提及难言之隐;

而成功人士也不会愚蠢到

要去一窥落跑上帝的面目。



ⅩⅧ


他们如陀螺在内心的渴望上旋转,

走上了“否定之道”直奔干涸之地;

他们如污水般倾空了所有记忆,

在寂寥天空下,在空阔山洞边;


当他们干渴死去,记忆成了恶臭沼泽,

其间滋生的怪物迫使他们去忘记

他们一致回避的美好事物;可是,

断气前犹在为“荒谬”歌功颂德,


他们向外播撒他们的奇迹:

每一个荒诞诱惑的意象概念

都变成了某位画家的绝佳灵感,


而不孕的妇人、热情的处女

都来汲饮他们井里的清冽井水,

以他们的名义求祈生育和艳遇。



ⅩⅣ


诗人、祭司和聪明人

如同坐在知觉池塘边

那失败的垂钓者,他们

用错误的请求作饵诱

抛出了兴趣的鱼钩,

而暮色泄露了其谎言。


无处不在的时间暴风雨下,

那些假圣人和伪善之士

抓住了“脆弱假设”的木筏;

愤怒的“现象”呼啸而上

席卷起势不可挡的巨浪,

将受难者与痛苦一并溺毙。


水渴望听到我们的问题

它们会公布久违的答案,可是……



ⅩⅩ


在这些大门里整个仪式已开始:

白色叫喊着闪烁着穿过了红红绿绿,

孩子们认真地玩着七宗罪游戏,

而狗儿们相信其荒诞处境已成过去。


在这里青春期会分解成数字,

时间会在石头上画出完美圆圈,

肉体原谅了分歧,当它允许自己

创造出另一个自我许可的瞬间。


旅程至此结束:希望和负累已终止:

某个老处女的孤寂时常萦绕盘桓,

玫瑰褪尽了华美如丢弃一件披风,


憔悴而显赫的名人们正打算交谈,

在夜色的逼视下因羞愧而脸红

且发觉他们的意志中枢已转移。

1940年夏




短句集束(二)


诗人已忘却的过去,静静地,深藏在他的心里,

直到某个细微经验唤醒其生命,催生了一首诗,

词语是它假定的原基细胞,感情是它的感应磁场,

当他开始遣词造句,意义的确定决定了它的生长。

·  ·  ·

不管是被上帝还是被他们的神经结构所限制,

所有人仍拥有这个共同信仰,你可任意解释:

真理只有一个,无法在矛盾对立中拥有;

而一切自我抵触的认知都是诗意的虚构。

·  ·  ·

他成熟的天性依然没变,

童年时在爱的氛围里面

就已拥有这样的名声,

且自我表现得很充分:

只是到了现在,当他

与坟墓只有咫尺距离,

他才最终有所认识——

一直以来,他对自己

是如此经常地不忠实。

·  ·  ·

母亲臂弯里的小孩子

用他们的手指和脚趾

施展着他们初始的魔力,

一直努力不停地

要将仍不服从的物事

纳入他们意志的控制,

但男孩子没过多长时间

就会达到自私的极限,

而成年人知道他的叫声里

有何种小小力量正在聚集。

宏大而至高无上的都城

不会与他精神的县郡

携手合作、相处无间:

终其一生,他会发现

肿胀的膝盖或疼痛的牙齿

对他探求真理极为不利;

他的肉身,从未属于

是非对错的道德领域,

它所秉持的价值观念

也与分辨敌友全然无关。

·  ·  ·

我们想要返回子宫?根本不想。

没人会去追求毫无可能的希望:

而当我们将目光投向未来,

那却是我们这些务实派

使用的唯一来自过去的意象,

对我们而言,自由即是所有二元性的离场。

在哥白尼的宇宙中,既然给我们的自由

从来不可能有很多,

任何我们认为可以进入的体面天堂

必会吻合自我中心的托勒密式构想。

·  ·  ·

从前有个厨子偷了糖果,

 某个人就被老爸一顿惩罚;

当他问婴儿们打从哪里来,

 老妈也对他说了谎话。

现在,城市的条条街衢

 正等着要误导他,而他

还须提防那些老叫花子

 免得他们将他嫌恶地痛打。

·  ·  ·

当那个年轻人说得如此言之凿凿

他却认为那番话无聊得像个玩笑;

现在,当他已不再有任何疑惑,

却没人相信这个聒噪的老家伙。

·  ·  ·

相对于普通民众,很遗憾,我承认

 他对生活的观察确实敏锐深刻,

可“知识分子”这个词,常会让人

 马上联想到背叛妻子的不忠者。

·  ·  ·

卑鄙的话只有卑鄙者会说出来,

正因如此马上就能听清判明,

可高尚的陈词滥调——唉,

此种情况需要极为仔细的检验,

如此才能将一个真诚善意的声音

与卑下而侥幸成功的声音区隔分辨。

·  ·  ·

这些公众人士看上去如此享受他们的统治权,

他们的面容已毁败,声调也因仇恨而拉高,

他们居然还是殉道者,因为对脚镣毫不知情:

你们成了什么东西?你们从未获许去创造

或沉思,只是被逼无奈匆促发表意见,

注定得去诋毁或推销前辈们的作品?

·  ·  ·

冠军在微笑——多有个性啊!

挑战者皱着眉——他必定很可怕!

且开始交换场地,他们变换了位置,

同一张鬼脸还会出现在同一个旮旯里。

·  ·  ·

当政治家们严肃地说到“我们必须面对现实”,

很可能是出于他们的虚弱,由此倒向了和平主义,

可当他们谈起了原则,就要小心:或许,他们的

那些将军正趴在地图上仔细钻研着。

·  ·  ·

谁能治愈国家的疾患?

一个领袖外加无私的意愿。

但这个领袖你们将以何种方式去发现?

经由适者生存的过程,理所当然。

·  ·  ·

站在废墟间,惊恐万状的征服者高声叫喊着:

“为何他们非得拒绝我和我的天命?为何?”

·  ·  ·

公共建筑为什么如此高大?你怎会一无所知?

嗯,那是因为公众的灵魂是如此的渺小粗鄙。

·  ·  ·

“棘手案例引致恶法”,政客吃了苦头才领悟:

不过艺术家仍在指责——“作此推论者已迷路。”

·  ·  ·

你不曾梦想过一个没有压迫的世界或社会?

想过:一个胎儿能够拒绝出生的所在。

·  ·  ·

未出世的孩子,未出世的孩子,

 你在等待什么?

我们需要你的强健臂膀照看农场,

 养家糊口不致挨饿。


未出世的孩子,未出世的孩子,

 从母亲的身体里生出;

出来后一阵跑,然后就端起枪

 打死了他年迈的父母。

1940年




没有时间


座钟无法提供确切的报时

告知我们到点该去祈祷何事,

只因我们没有空,只因

我们挤不出时间,除非我们

知道何时应该知足,除非我们

知道此时不同于彼时的原因。


我们的种种疑问,也无法

在雕像的眼中得到满意回答。

只有活着的人会问,谁的额前

现在可以戴上那顶罗马的桂冠:

死去的人只会描述过程和条件。


当生者死去,他们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死亡不被死亡理解:你不懂,我亦不知。

1940年




离散者


他们永远不明白,他何以能抵挡他们:

难道他们不曾令他一贫如洗,以此证实

他们若丧失自己的教条或国土就难以为生?


他们将他驱离的生活圈子从来不够大气:

当大地恳求他们不要对“爱”设下限制,

它又怎会是自由不羁的人们的期许之地?


他接受了命定的角色,演得尽心称职:

愤怒中包含了敬畏,他们对他心生惧意,

而对最卑微的人类来说,他是个意外惊喜,


他们仍会穷追不舍,不留任何余地,

除非他将他的部族冠以流亡者之名。

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仍对他充满妒意,


贸然闯入了一个没有时空的幻境,

而现在,就只能去攻击人的脸型。

1940年




路德


心怀良知,侧耳倾听着雷声,

他看见魔鬼在风中忙碌不已,

它越过钟声奏鸣的尖塔,后又现身

作奸犯科的修女和医生的门里。


何种装置可以避免灾难的发生

或可砍去人类错谬的丛丛荆棘?

肉体是条安静的狗,会反噬其主人,

它的孩子会在世界这潭死水中溺毙。


审判的导火索在他脑袋里嘶嘶作响:

“上帝,将这些阿谀小人熏出他们的巢穴。

所有的著作、伟人和社会都很邪恶,”

他惊恐地叫着:“维系正义当靠信仰。”


而世上的男男女女终此一生都很快乐,

他们从来就不在乎,也从未发抖畏怯。

1940年春




蒙田


在他藏书室的窗户外,他可以

看见一片畏惧语法的宜人风景,

在城里,咬文嚼字实属迫不得已,

而在偏远外省,口吃结巴就很要命。


壮汉懒散地闲坐,已累得无暇分心:

于是这个矜持而性冷淡的保守分子

发动了一场革命,还为肉体

提供了武器去击败《圣经》。


当魔鬼驱使理智的人们着魔发狂,

他们却将成人的世纪脱得一丝不挂,

爱定会在俊美孩子的心中再次生长,


怀疑会变成一种定义的方式,

连文学也会和祈祷一样合法,

而怠惰成了一个悔罪的姿势。

1940年




会议


身着应景合时的华美礼服,

精神与世俗的权威们开了数周的会,

为让永恒与时间达成和解,且要为

我们尘世的团结奠定一个可靠基础。

小镇布满了间谍密探:堕落的人类

提心吊胆地等待着。


       风头尽出,

大门终于重又打开;伟业已然成就:

客套话必不可少,为得救赎

永远需要如此这般的表述,

而大爱与厄洛斯的真实关系终已界定。

市民们挂出了旗帜以示庆祝;

农夫们跳着舞,当街烤起了公牛。


四个传令官飞驰报信,闯入了欢乐民众。

“野蛮部落在西部边境蠢蠢欲动。

东方的一个处女再度怀孕得子。

南方的航道落入了犹太人手中。

而北方的行省被一个人骗得不轻

他声称星辰的数量不是七而是十。”


那个在会议室门楣上题词的疲倦老人

大声叫了起来,声音悲伤又愤激:

现在,圣灵最后一次开口说话了?

1940年




迷宫


无翼的人类吹着口哨

日复一日围着迷宫兜绕,

仰赖着他的天性

乐此不疲地前行。


第一百次看见了灌木丛,可是,

一小时前他刚刚走过那里,

他在四条小道的交叉口停住,

这才发觉自己已迷路。


“我在何处?形而上学表明,

可以提出的问题必定

会有一个答案,因此

我可以假设这迷宫有一张图纸。


“倘若神学家们所言属实,

图纸背后必会有一个建筑师:

一处上帝所建的迷宫,我确信,

必会是宇宙的微缩模型。


“来自感官世界的论据事实,

如此说来,是不是有效证词?

我所知晓的宇宙知识

能否给出行进方向的指示?


“所有的数学公理都表明

一条连续的直线最为切近,

但左和右轮流交替

才与历史符合一致。


“不过,美学相信所有的艺术

都意欲让内心获得满足:

舍弃诸如此类的律条,那么,

是否我得按一己喜好来作选择?

“如此推理才可靠如实

若我们接受标准思考方式,

我们没有权利自作决断

正如性格内向者所言。


“此即是他的绝对假定

——人类造就了自身的处境。

这座迷宫并非由神力建成,

却因自我的负罪感悄然滋生。


“我无法找到迷宫的中心,

我的潜意识却心知肚明;

我没有理由灰心丧气,

因为我已身在此地。


“问题是如何做到无所期图;

原地不动的事物移动最为迅速:

我定会迷路除非已悟得此理:

我的迷路只因受意愿驱使。


“倘若这也无效,或许我可以

效仿某些教育家的方式,

让自己满足于这样的论断:

理论上来说并没有解决方案。


“所有关于自我感觉的陈述,类似

‘我已迷路’之类,都极不真实:

自我认知一开始就用不到;

一道篱笆要比一个人高。”


无翼的人类,困惑又无助,

想知道该如何迈出下一步,

仰头看天,他希望自己是一只飞鸟,

而在鸟儿看来,这些疑问必也荒唐可笑。

1940年




新生儿降生


每当新生儿降生,那三个演员的

身旁,总站着四类看不见的观众,

那虚伪的孪生子,那堕落的人类天性。


左边的人,他们记得充满艰辛的童年,

右边的人,他们已忘了为何曾如此快乐,

上面的人正儿八经端坐,他们最为果断,

下面的人得整天跪着,试图以此脱离控制。


四个声音在每年圣诞节的寂静中都可听闻:

接受我的友谊,要么去死。

我会维持秩序,没太多事情会发生。

带给我好运,我自然会支持你。

我嗅到了血腥味儿和一个疯人辈出的纪元。


但那三个家伙什么也没听见,对风景,对其中的

城镇、河流和精妙的打油诗甚至也毫无觉察。

他,众神之父,为他们野性未驯的夜晚感到悔意,

哭喊道:为何她得饱受折磨?这都是我的错。


又一个处女,在低声轻语:未来将永不受苦。

而“新生命”笨拙地推开它的家门,开始

在“真理”中乱摸一气,寻找着速成捷径,

到最后,似乎总会以某种可怕的失败而告终。

马 鸣 谦 蔡 海 燕 译




奥 登
一 代

在艾略特之后出现了W.H.奥登(1907—1973)、台·路易士(1904—1972)、斯蒂芬·斯本德(1909—)和路易士·麦克尼斯(1907—1963)等在牛津大学受教育的青年诗人,称为“奥登一代”。
他们在技巧上受到艾略特的影响,但在诗歌内容上却不同,这主要是因为他们生在英国经济大萧条的年代里,在政治倾向上是左派,有的还去西班牙同佛朗哥的法西斯叛军作战,所以写的题材多是英国国内的失业和世界反法西斯斗争。例如斯本德写道:
他们懒懒地站在街口,
看见朋友们耸一耸肩头,
又把口袋朝外一翻,
表示了穷人不在乎难堪。
这是失业者的画像。又如他写西班牙内战之后:
农民跟着驴子的呼叫声
重又唱起结巴的歌。
(《一个城市的陷落》)
麦克尼斯也在他的《秋天日记》里形容有一群反对资本主义制度的人:
多数人接受一切,生下来就给活儿套上,
  习惯于逆来顺受,随遇而安,
有些人不让套上或者想套而套不上,
  就祈祷有一个更好的天国出现,
像人们在议论里描绘的,或当作口号
  用粉笔或油墨写在墙上板上的,
可能会有一天会在人的身体里寻到寄托,
  用新的法律和秩序博得他们的欢喜,
那时候有本事不愁使不上,精力
  也不会集中于竞争和贪污,
不再在顺从中受剥削,更谈不上效忠
  一个绝对无效的、疯狂的制度,
它让少数人用最高档的价格
  过最高档的生活,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从没参加过宴会,却要收拾碗碟,
  把过去多少世代的油污洗干净。
他们都从不同角度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英国人民的愤怒和希望,在技巧上则写得具体,都有类似艾略特所称为“客观关联物”的形象:一种耸耸肩的姿势,一个把口袋一翻的动作,把“过去多少世代的油污洗干净”,等等。此外,他们喜欢用“高压线塔”、“涡轮机”、“仪表”等现代工业性语言。这些人英才勃发,一齐降临诗坛,宛如一个新的英雄时代来到,就连老诗人叶芝在编《牛津现代诗选》的时候也收进了他们的作品,并自叹不如。
他们的领袖是奥登。他的诗路比同伴们更广,成就更高,影响也更大。
他也关心当时国内外大事,但在一般的左派政治意识上加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写法上更俏皮,回头走拜伦甚至蒲柏的路;各种诗体掌握更纯熟,从十四行、催眠曲、诗剧直到《夜邮》那样的电影解说诗。因而他的作品有一种更加爽朗的现代面目,其风格的特色十分明显:
农家的河没受到时髦码头的诱惑

他紧抱忧郁像一块田地

他的躯体的各省都叛变了

逐渐的毁坏像污迹一般伸开

当所有用以报告消息的工具
一齐证实了我们敌人的胜利
他也能把实物写成一种品质,像18世纪诗人那样使用人格化的抽象名词,如“邪恶”、“痛苦”、“迫害者”之类,而所传达的是现代思想,所用的形象(如“心灵的一片沙漠”、“岁月的监狱”、“家宅为羞耻所密封”等等)更纯然是现代的,带有现代的明快,也带有现代的焦灼。
总起来说,他抒发的是现代敏感。就在他吟咏几百年前的名画时,他的诗传达的也仍是现代敏感:
美术馆 [1]
关于痛苦他们总是很清楚的,
这些古典画家:他们深知它在
人心中的地位,深知痛苦会产生,
当别人在吃,在开窗,或正作着
  无聊的散步的时候;
深知当老年人热烈地、虔敬地等候
神异的降生时,忽会有些孩子
并不特别想要它出现,而却在
树林边沿的池塘上溜着冰。
他们从不忘记:
即使悲惨的殉道也终归会完结
在一个角落,乱糟糟的地方,
在那里狗继续着狗的生涯,
  而迫害者的马
把无知的臀部在树上摩擦。

在勃鲁盖尔的《伊卡鲁斯》里,比如说;
一切是多么安闲地从那桩灾难转过脸:
农夫或许听到了堕水的声音
  和那绝望的呼喊,
但对于他,那不是了不得的失败;
太阳依旧照着白腿落进绿波里;
那华贵而精巧的船必曾看见
一件怪事,从天上掉下一个男童,
但它有某地要去,仍静静地航行。
(查良铮译文)
这是奥登的名诗之一。对于诗中提到的画家勃鲁盖尔,人们欣赏的是他的风格写实,是他对画中人物(特别是农民)的嘲讽笔触,而奥登却着重这位古典画家对于人生痛苦的了解之深,这就是一种现代看法。他又指出画中的村民眼看别人遭难而无动于衷,“安闲地从那桩灾难转过脸”,这是现代笔法,用“安闲”字样更衬托出这一边有人死亡,一边别人照常过着日子的人生处境——一种无可摆脱的存在主义式的处境。
过去也有不少中外诗人以诗咏画,但这种敏感、这种讽刺性的对照却只产生于这个多灾多难但又复杂、矛盾的20世纪。
他的早期作品里还出现过一些可称为城市志(如《布鲁塞尔的冬天》、《澳门》、《香港》)和人物志(如《蒙田》、《路德》、《兰波》、《麦尔维尔》)的短诗,每首都有若干充满现代敏感的警句组成,例如:
布鲁塞尔的冬天
寒冷的街道缠结如一团旧绳,
喷泉也在寒霜下噤不出声,
走来走去,看不清这城市的面容,
它缺少自称“我乃实物”的品性。

只有无家者和真正卑微的人们
才像确实知道他们身在何处,
他们的凄惨集中了一切命运,
冬天紧抱着他们,像歌剧院的石柱。

阔人们的公寓耸立在高地,
几处窗子亮着灯光,犹如孤立的田庄,
一句话像一辆卡车,满载着意思,

一个眼光包含着人的历史,
只要五十法郎,陌生人就有权利
让这无情义的城市送上温暖的胸膛。
奥登的诗还有一种戏剧性,因此描写大的变动,如战争,就十分在行。他的另一首名诗《西班牙,1937》曾经传诵一时,就是因为他始终抓住了戏剧性的对照——昨天与今天,今天与明天,广场与陋室,城市与渔岛,苦难与希望,希望与希望的实现:
明天,对年轻人是:诗人们像炸弹爆炸,
湖边的散步和深深交感的冬天;
     明天是自行车竞赛,
穿过夏日黄昏的郊野。但今天是斗争。
今天是死亡的机会不可免的增加,
是自觉地承担一场杀伤的罪行;
     今天是把精力花费在
乏味而短命的小册子和腻人的会议上。
(查良铮译文)
回旋式地不断对照,诗的形式也舒卷而前,不采取优雅的(然而也能变成打油腔的)脚韵,而是恢复了古英语诗的重读音,恢复了英雄气概;同时又通过现代色彩的形象——“诗人们像炸弹爆炸”、“乏味而短命的小册子”、“腻人的会议”——表示这是此时此地,20世纪30年代西班牙战场上的产物。
奥登也用同样的戏剧性、同样的对照、同样的现实感来写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1938年,他同小说家衣修武德来到武汉,并去前线采访。奥登用诗,衣修武德用散文,写下了他们在中国战场上的见闻,合作而成《战地行》一书,于1939年出版。这本书可不是“乏味而短命的小册子”,而是一部优秀作品。衣修武德的散文部分很精彩,奥登更在此中写出了若干他最好的十四行诗。
书里十四行诗共23首,以“战时”为总题。以第18首为例:
他被使用在远离文化中心的地方,
又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遗弃,
于是在一件棉袄里他闭上眼睛
而离开人世。人家不会把他提起。

当这场战役被整理成书的时候,
没有重要的知识在他的头壳里丧失。
他的玩笑是陈腐的,他沉闷如战时,
他的名字和模样都将永远消逝。

他不知善,不择善,却教育了我们,
并且像逗点一样加添上意义;
他在中国变为尘土,以便在他日
我们的女儿得以热爱这人间,
不再为狗所凌辱;也为了使有山、
有水、有房屋的地方,也能有人烟。
(查良铮译文)
它表现了一个英国诗人对普通中国士兵的深切同情,而且他充分理解他们“在中国变为尘土”,是为了“他日我们的女儿得以热爱这人间,不再为狗所凌辱”。这是用现代技巧写的现代内容的诗。当时在昆明有几个中国青年诗人,如穆旦和杜运燮,呼吸着同样的战争的气氛,实践着同样的诗歌革新,完全为奥登所作倾倒了,以至于学他译他,有的人一直保持着这种感情,一直保持到今天。
然而奥登自己,人和诗,却变了。1939年欧洲战场尚未大打,这位原来反法西斯的诗人却离开战争中的英国去了美国。
刚到美国的时候,他仍写出了一些好作品,如《新年书信》。以后他逐渐转向宗教题材,在诗艺上仍试验不断,间有佳作,如《石灰石赞》(1948),写出了他对历史和人在自然中地位的透视,深刻隽永;特别是《阿基利斯的盾牌》(1955)一诗仍然用了他的戏剧性的对照法,但是调子却要沉郁得多,去写神话世界与现代生活之间的巨大差别。阿基利斯的母亲以为盾牌上会刻出敬神的仪式场面,实际上却只见这样的景象:
铁丝网圈起一块指定的地,
 等着的官员感到闷,有人开了个玩笑,
卫兵们流着汗,因为天很热,
 一群普通的老实百姓
 在外面瞧着,不动也不说话,
三个苍白的人被带过来,绑在
 三根竖立在地上的柱子上。
这就又回到了20世纪这个残忍好杀的时代,也回到了早先奥登的诗艺。
可惜这样的佳作少了,终其生奥登没有写出人们期待他会写出的巨著。他究竟是不是一个20世纪的主要诗人成了一个争论的题目,然而对于30年代的过来人,他的辉煌的早期诗是没有别的作品所能替代的。
* * *
威廉·燕卜荪(1906—1984)是奥登的同代人。同奥登是朋友,但不属于他那小圈子。他也写诗,诗风不同于奥登,代表了一种特殊类型的现代主义。
他同时是一个锐利的批评家,所著各书——《七类晦涩》(1930)、《田园诗的若干形式》(1935)、《复杂词的结构》(1951)、《密尔顿的上帝》(1961)等——构成了现代主义诗学的中心理论,影响深远,在英美文论界地位的重要只有他的剑桥老师I. A. 理查兹和另一个剑桥教师F. R. 李维斯可比。
他的诗作不多,1955年出版的《合集》总共只收56首诗,连同注解不过119页。这些诗大部分非常难懂。人们说他追随17世纪的玄学派,实际上他比玄学派更不易解。文字是简单的,其纯朴,其英国本色有如《阿丽丝仙境奇遇记》,但是内容涉及20世纪的科学理论(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20世纪的哲学思潮(如维特根斯坦的逻辑与语言哲学),有时单独的句子是好懂的,连起来则又不知所云了。
然而这样的诗仍然值得一读,因为它代表了诗的一种发展。这是20世纪的知识分子的诗,表达的是知识界关心的事物。其所以难,是因为西方现代科学、哲学的许多学说本身就不易了解,而诗人本人对它们的探索也远比一般人深(我们不要忘了他在剑桥拿了两个第一,其一是英语,另一是数学)。这些学说是重要的,影响到现代人的意识或世界观。但他写的又不限于思维,对于现实生活里的矛盾与困惑,对于爱情,对于战争,甚至异国的战争,如中日战争,诗人也都是深有所感并吟之于诗的。在形式方面,他又严格得出奇,不仅首首整齐,脚韵排列有致,而且还有法文Villanelle式的结构复杂的回文诗。整个说来,他的韵律是活泼的,愉快的,朗读起来,效果更好。十分现代的内容却用了十分古典的形式,这里有一点对照,一点矛盾,但也增加了他的诗的吸引力。有些诗人的作品一见眼明,但不耐读;燕卜荪的相反,经得起一读再读,越读越见其妙。
这类诗也构成英国诗里的新品种。燕卜荪自己说过:
本世纪最好的英文诗是象征式的诗,写得极好,但这类诗搞得时间太长了,今天的诗人们感到它的规则已成为一种障碍,而文学理论家一般又认为除象征式诗以外,不可能有别类的诗。 [2]
但他认为可以有别类的诗,即“辩证式的诗”。燕卜荪本人写的就是这类,其中心是矛盾冲突:
诗人应该写那些真正使他烦恼的事,烦恼得几乎叫他发疯。……我的几首较好的诗都是以一个未解决的冲突为基础的。 [3]
因此,他不是在做文字游戏,而是在写现代知识分子所关心的重要问题,其方式则是通过思辨和说理。例如:
肥皂水张力扩大了星宿,
天上反映出圣母的韶秀
迎接上帝打开更多空间。
错了!是我们在空间盘旋,
以超过光速的飞船
毁灭多少个星星宇宙,
让它们死亡不留痕迹。
(《远足》,柯大诩译文,下同)
同样,他的警句也不是仅仅展示机智,而是包含着对人生意义的领悟的:
一切人类依之生存的伟大梦想,
不过是幻灯投射到地狱黑烟上。
  什么是真正实在?
  手绘的玻璃一块。
或者是这样一种在前途茫茫中的悲壮的决心:
还是和我一起在盼待一个奇迹,
(不管它来自魔鬼还是神祇),
  找那不可能的东西,
绝望中练一身技艺。
(《最后的痛苦》)
实际上不只是“技艺”,因为还有对人的关切。他是一个外表冷静而内心非常热烈的人。东方吸引了他:他在日本和中国都教过书,特别是中国,两度居留,一共七年(1937—1939,1946—1951),教书极为认真负责,造就了一大批英国文学研究者和许多诗人。他亲见了中国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的大学生活和解放后的新气象(在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庆祝十一和五一的游行队伍里有着他们夫妇),而且把他的感想写进了诗,其中包括一首题为《中国》的短诗,一个取自李季《王贵与李香香》的片断的翻译,和他的唯一的长诗《南岳之秋》。战时设在湖南南岳的西南联大文学院的师生的生活是非常艰苦的,但是他过得很愉快。这首长诗忠实地传达了他的印象和感想,当中包括了幽默、疑问和自我嘲讽,而主调则是愉快,他以轻松的口气和活泼的节奏加强了这一效果。这愉快不仅表明他在南岳“有极好的友伴”(如他自己所说),而且用一种诗歌手段传达了他对于中国人民前途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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