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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旧体诗选

白云梦(十三首)


峰顶小店白雾中,彩光映栏绿谷深。

把酒洒地醉红花,举杯向天祝青云。

沉睡万年江海溢,舒醒双臂鸟兽惊。

忽觉人间天地小,打破苍穹落流星。


鸦尘漫漫倾天空,冷月漠漠古国行。

荒山幢幢如铁色,落叶叠叠似梦重。

天纵银汉霜叶脆,地横冰河雪花松。

莫道天地无生华,只待一夜起东风。


风过大谷滚雷鸣,凝云迷茫传回声。

水落悬崖千滴泪,冰碎险礁万颗心。

长空苍苍飘团云,大河荡荡浮残冰。

金戈映日铁马跃,一江春水出昆仑。


蹄声如雷军车动,队列纵横旗迎风。

铁戈挥溅碎落日,玉剑飞迸断长虹。

熔尽星月铸兵械,舀干银河洗马尘。

沙岸高奏凯旋曲,热血扬波荡乾坤。


沙岸独立望黄昏,雄心尽付东流情。

光徊红云成万马,潮涌白浪生千军。

神游来世八百里,鸦哗古木一惊心。

凝念未觉清影移,归途但见月婷婷。


土墙杏花几点红,雨燕送信入柴门。

百年古竹挥玉液,半寸凤毫舞金龙。

一语相知鹅毛重,千镒无义泰山轻。

依窗吹箫送春水,答谢万里作书人。


饮罢边地泥沼水,方知天庭玉泉清。

长念幼时钓虾处,犹记少年避雨门。

半坡春花迎宾至,一叶秋枫送人行。

昔景如梦不复见,闲看巨蛛捕繁星。


长滩落潮桅影斜,波光粼粼出新月。

天穹摇曳失金牛,大地回转走泥蟹。

新桥散影虚沉浮,古阁流光空明灭。

夜海万倾天渊平,梦魂沉沉不可越。


晨日踏露莱州滩,湿风争把鸟语传。

水清树低折花易,草盛路隐拾柴难。

枯木皮裂入藤筐,朽棺血红睡竹篮。

诗情醉心不果腹,轻云怎比半村烟?


黑墙一壁遮霞天,暗香传自土灶前。

千载怒火腾烈焰,百世怨气结浓烟。

璺甑蒸酒酒色淡,坍坟积雨雨水咸。

桌前遥敬万代鬼,遗下棺木做早餐。


十一

心飘云外天涯畔,身随俗世几千年。

阳春风轻花未开,中秋星稀月不圆。

太空浩荡风雨动,大地巍峨冰雪坚。

挟风驰冰游世界,为寻人间不周山。


十二

春秋如潮涌钱塘,人生一世几落涨。

长山咸风吹旧雪,蓬莱苦云溶新霜。

冷砚凝愁松墨暗,秃笔久恨芦纸黄。

秀水寒山几相照,天地飘影无还乡。


十三

千里逐波到长山,百年风雨断碑残。

长松独立黛岩岭,闲鹤群栖黄沙滩。

水波拍日出碧海,石崖托月上青天。

欲登白虹入云去,不知梯栏在谁边。



读史


胡尘一入哥特西,

罗马万金拜单于。

谁知全欧皇太岁,

却是汉关夜遁骑。




寄妈妈


(一)

木船残灯照,

影卧金沙洲。

光连天河水,

共寒十月秋。

霜枫散霜叶,

孤梦复孤舟。

且将夜半曲,

付与沧海流。


(二)

隐隐星月熄,

湿风卷大地。

电光青如紫,

滂沱水花击。

鹰展遮天翅,

鲸摇荡海鳍。

漂流愁无限,

漫天雨有期。




怀古诗哲十二章


庄周

身没土巷浊,神游太虚清。

下瞰寻寰宇,尘乱不可分。


屈原

汝为屈之源,恨使四海咸。

悲心恸潮浪,浩荡满人间。


陶潜

素有济世志,却无功名心。

飘逸桃花岸,春来常芳馨。


李白

才高凌天庭,狂歌万世行。

自嫌天地小,却道山海空。


杜甫

奔走山川寂,漂流江河空。

笔下铺金玉,无以换冷羹。


柳宗元

柳州柳千尺,愁君愁万丈。

宏愿竟如絮,茫茫散大荒。


李贺

不喜人间语,常作神鬼言。

奇才厌俗命,小舟渡黄泉。


白居易

文若西湖水,情胜钱塘潮。

未洗凌霄殿,却育万顷苗。


苏轼

炎凉变月影,兴亡催潮升。

吹渡八万里,总是大江风。


李清照

词若清泉洒,命如黄花消。

尘世葬千回,诗魂总轻飘。


陆游

放翁气生虹,报国恨无门。

排律列战阵,字字金鼓鸣。


辛弃疾

稼轩生东海,纵马走江淮。

不当臣金陵,空负回天才。




秋望


古木衬余霞,平流向天涯。

长滩排大雁,远空舞乱鸦。

可叹少黄昏,可笑曾白发。

人生岂可奈,蝼蚁蛀国华。

痴梦长不得,桃源花不发。

怒而向秋水,欲效鱼潜沙。

无奈血不冷,焚心痛天下。




夕时


风起余辉中,半天飞金尘。

尘飞人欲飞,迷眼亦迷心。

逐者折胫骨,呼者断气声。

一朝残阳落,但余四野空。




地震


睡到半夜三更,

忽听敲窗砸门。

急急喊声“请进!”

原是老兄地震。




秋林


夜风闹秋林,鬼啸欲断魂。

但见乱影后,昏月大且红。




震旦歌


国人悲愁寄荒古,今时长奏太平歌。

焉知人平地不平,夜半忽而起洪波。

巨厦三荡沉海底,尘飞火扬满天河。

生者谁不疑噩梦,可哀身痛心如蜇。

万千欢欣皆尘土,赤足听任玻璃割。

一城断壁百万鬼,地开半边天难合。

举世惊惧欲相救,天朝岂能受外货。

束腹自然长吐气,血染两颊好气色。

满野冤魂何须渡,中华本来愁人多。

山颓千里雁难住,白日黄月空穿梭。

日沉月落京畿明,遥听鼓瑟迎宾国。

关帝剐骨名四海,百姓何吝血肉播。

古时贾者黄金马,今日金者红旗车。

春至秋往颂旗手,潮来汐去呼功德。

幸而死者不知悲,生人犹自得欢乐。

风吹海角阴云起,白骨天涯谁人说。




小楼信笔


寒暑交接时,风云多奇变。

日月失定轨,四方皆不见。

漠北沙腾云,岭南雨如烟。

小楼陈酒冽,休去依危栏。




清风歌


我欲化清风,逍遥云雾中。

一落九天月,三餐千里春。

驱车高山转,荡舟大江横。

长歌入地去,万载有余音。




笑天


骤雨注如林,同学阻校门。

独我心自喜,信步水花中。




苍上怒轻慢,乱雨化碎冰。

脱帽迎冰珠,嚼之味无穷。




循礼仰天谢,苍上愧无容。

未显大将威,错洗小民尘。




题百花深处


百花深处好,世人皆不晓。

小院半壁阴,老庙三尺草。

秋风未曾忘,又将落叶扫。

此处胜桃源,只是人将老!

——我等求食劳作之处,竟有天赐美名,曰:百花深处。我常诗于渺渺无极,却无言于存身之本。一日忽愧,故题。




闲步


秋风习习,秋雨凄凄。

我竟何故,与世迷离。


乌藤附壁,叠叠愁迹。

白草垂檐,飘飘霜须。


遥看南山,渺若天宇。

鸿雁惊飞,长歌未已。




自叹


老庙草盛,青蝗忘形。

老庙草衰,寒雀觅寻。


一盛一衰,犹可晚成。

数盛数衰,何以聊生。


我非青蝗,一叶山隐。

我非寒雀,一粟海尽。


我非稗草,常枯常荣。

我非老庙,千古无情。




小巷


小巷深兮何以去?我入巷兮何为期?

棘掩门兮草蓠蓠,秋已往兮春未及。




小院陋


小院陋,

砖皆松,

木皆朽;

窗蛹尺蠖,

苔附蜗牛,

碎纸煤烟透。


小院陋,

却有香椿秀,

拔地十三尺,

亭亭过墙头;

南街车马,

北府高楼,

都不瞅;

独拜蓝天云,

欲乘清风觅自由。




石灰太白歌


百花深处转鹦歌,

师弟无聊且赌博,

呼三喝四不得脱。


上峰忽有指令下,

三五站外运灰砂,

独我束身应征发。


石灰莽莽白入天,

丽人怪语小儿欢,

老迈裹足不敢前。


自舞长锨云雾中,

笑洒“飞雪”与阳春,

佳境可惜“白发”生。


我非天才乃木材,

今日有幸升太白,

岂不令功名小辈妒心悻悻难开怀。




上马石


呜呼上马石,镂刻何壮观。

鳞牛触山动,翼马蹈海翻。

鬼蝠掠惊涛,神鲤跃青天。

此景非昼梦,赫赫即当年。

上马应官去,谁人不欲攀。

日月变天地,沧海化桑田。

海干石未烂,遗落大道边。

蒙尘一百代,过客万万千。

春秋长无事,小儿画棋盘。




不如律二则


琉璃塔歌

琉璃塔上夕阳好,登临一望万古消。

雁散江南黄梅雨,雀惊漠北流沙潮。

众芳哪堪霹雳打,孤舟自有风雨摇。

南辕北辙何是路,不如守株待明朝。

冷眼看月歌

少时即与月为伴,今日仍是冷眼看。

草木有意遮半壁,砖石无心抛满院。

一世真言岂可诉,万古虚理确为幻。

愁心何必寄明月,莫如秋风长自叹。



闲笔五则


一千四百天,沉吟不得歌。

纵然心为铁,也难此消磨。


嘴嚼一块蜡,心悬一把锁。

此虽人之常,无奈我难活。


郁郁半阴天,无风开心怀。

我欲别尘世,不见鹤飞来。


嘤嘤笼中雀,有翅不得飞。

空啼断肠声,望巢几时归。


昨日叶中眠,似有桂香传。

愁心莫寄月,月入心更寒。




梦觉


初醒闻秋音,渺渺述前生。

白云抽银丝,夕光耀前庭。

杨柳少娇媚,园圃多黄金。

炎尽世自凉,枉然春多情。




长卧荆棘中


长卧荆棘中,归雁浴晚风;

但问家何在,无翅不得寻。


长卧荆棘中,落花透芳馨;

但问身何处,无根不得生。


长卧荆棘中,圆月睨愁人;

但问心何往,无梦不得魂。




思路人


千叠楼影万点灯,长照郊原雪盈盈。

春酒莫醉除夕夜,恐与寒骨梦中逢。




失梦(一)


船泊湘风晚,花谢烟雨迟。

人事人难料,天命天不知。

湘风者,相逢也;烟雨者,言语也。




官感


新朝一开尽升平,帝苑寸土葬千金。

可恨流民多反骨,春夜遗尸永定门。




游玉潭


冰寒初解水悠悠,玉潭春日熔金流。

暖风欲传盛夏意,却见朽缆困轻舟。




僧感


初醒欲晓天,春风暖复寒。

醉眼方惺松,又见香火燃。

月落云何依,斗斜星更残。

老死涅槃经,不得为佛仙。





暮色悄悄,秋日降临;人生远去,有如浮云。

山色似影,流水无声;惟有幻梦,可觅吾踪。




多愁(二)


似梦非梦少年时暮鸟相约动花枝

谁知明月留不得霜落四野归去迟




秦地


石舟沉浮碾转间遥听暮鼓恸春山

九溪水涨陷穹庐一往情深作孤帆

垂天之云垂南溟乌鸦红日两相安

晴雨秋花入海志未把天籁化杜鹃




古意


清风清气过天山白象白马梦中寒

梨园歌尽黄花散金戈玉佩鬼魂关

秦都车骑绕城走长吉长在生死间

霸王一叹楚江灭西子采菱明月船




青城漫笔


玉色坟陵碧色烟浮花梦入水晶船

青城三月空待雨白鹤幽幽无所还




蜀歌:天如碧玉海月如水晶船




有无说


有限之有·有界限的事物为“有”

无限之无·无界限的事物为“无”

无有之限·而原本并无界限

限之有无·却分别出了“有”“无”

之限无有·当你明白了原本界限并无

无有之有·你方能成为自“无” 中而生的“有”




聊斋


寒草没鬼深青狐出碧坟

人间小如许悬笔作乾轮




汉堡临渡谢梁君


云入关山去月照马影移

但有天涯客坠剑过九溪




遥望


遥念苍山远明月夜如花

小井村中落疏林满云纱

相去一二里门空四五家

此番情可见移步即天涯




远望


远望苍林秋水齐近绕古道桃花墟

此间人觉人不知鹤唳一声暗空碧




“江上一棵树”


江上一棵树鸟重天意轻

风轮自回转街心三叩门

长灯照来客大雪没故人

谁抛榆钱子百步落花生




大集


日南天地北田翁有纳衣

田女依窗立空光照土埼




娴歌


于山于海于水于滨

双木非林田下有心

饮之以雨炊之以薪

家中有女马上无邻




无题


鸡抱窝僧坐禅

心明月神鸡蛋




风鸣荒丘


风鸣荒丘寒草鬼坟

君生寰宇小巧给中

鼓扬舟楫轲动马行

惟惟四方哀哀我辛

日复一日烨月所荫

侍见帝女瞳彩纷缤

惜哉梦哉天维其轮




一·二


早起运大石石坠深巷里

如此得花荫倒叫人不知


知者寻天路路者寻海洋

海上多明月孤帆一叶黄




言外


寻尘无尘寻人无人

若道不寻世上无坟




生者不测死者不为

观天以云小虫相厮




天上有云地上有人

有人无钱忙个不停




远村


远村不远赏冬蓠断虹野路过群溪

小燕归园花正语水清不问旧消息

谨洗芦盘燔鳜鱼酒歌三巡楚云绿




“日入薄暮染黄沙”


日入薄暮染黄沙一颦一笑总是家

我有血泪哭不得自怀穷图守天涯




青山


青山有明月寺久不闻钟

闲来取云径唯听雨在松




“生也平常”


生也平常死也平常

落在水里长在树上




“渺渺大水”


渺渺大水幽幽春燕

寒柳一发前所末见




“空山不为空”


空山不为空空心才是宗

若得空为意方觉好人生




“鸟与声俱去”


鸟与声俱去长林空寂寂

天光荫草木(墓)为人知此意




顾 城 诗 歌 意 象
创 作 解 析

一、顾城《感觉》解析:童年与童心双重映照的天光

顾城(1956~1993),出生于北京。朦胧诗主要代表人物。1963年9月进北京西直门小学。1969年5月随父顾工下放山东省昌邑县东冢公社。1974年回北京。做过搬运工、锯木工、借调编辑等。“文化大革命”期间开始诗歌写作,1973年开始学画,并进入社会性作品写作阶段,1974年起于《北京文艺》、《山东文艺》、《少年文艺》等报刊零星发表作品。1977年起重新进入纯净写作,在民刊上发表诗作后在诗歌界引起强烈反响和巨大争论。1980年初所在单位解体,失去工作,从此过着漂游生活。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7年应邀出访欧美进行文化交流、讲学活动。1988年赴新西兰,讲授中国古典文学,被聘为奥克兰大学亚语系研究员。后辞职隐居激流岛。1992年,获德国学术交流中心(DAAD)创作年金,1993年,又获德国伯尔创作基金,在德国写作。1993年10月8日,顾城在其新西兰寓所因婚变杀死妻子谢烨后自杀。
顾城是有浓郁童话气息的浪漫主义诗人,早期的诗歌有孩子般的纯净风格、梦幻情绪,用直觉和印象式的语句来咏唱童话般的少年生活。其《一代人》中的一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成为中国新诗的经典名句。著有诗集《白昼的月亮》、《舒婷、顾城抒情诗选》、《北方的孤独者之歌》、《铁铃》、《黑眼睛》、《北岛、顾城诗选》、《顾城诗集》、《顾城童话寓言诗选》、《顾城新诗自选集》、《英子》(与谢烨合著),部分作品被译为英、德、法等多国文字。另有文集《生命停止的地方,灵魂在前进》,组诗《城》、《鬼进城》、《从自我到自然》、《没有目的的我》。逝世后由父亲顾工编辑出版《顾城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5年版)。
顾城童年时代被十年动乱的风雨赶出文化伊甸园,放逐到农村,与白云、沙滩、野花为伴,大自然的云光水声,洗净了他的感觉能力,一旦发而为诗,往往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顾城的这首小诗,是将感觉语词化的结晶——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楼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之中
走过两个孩子
一个鲜红
一个淡绿
感觉是如此重要,对于诗的受者(即读者),如别林斯基所说的:“诗歌是这样一种东西,要理解它,必须从感觉开始,而不是从反省开始:在正常发展的情况下,后者必须是前者的结果。”(《别林斯基选集》第3卷)对于诗的与者(即诗人),则如艾青所说的:“诗是由诗人对外界所引起的感觉,注入了思想感情,而凝结为形象,终于被表现出来的一种‘完成’的艺术。”(《诗论》)由此可见,没有诗的与者和受者的感觉的交流,就不能使诗最终实现“完成”阶段。
顾城的《感觉》,捕捉感觉入诗,要读懂这首诗,一定要破除一个习惯的成见,即每首诗都必须要有主题,事实上,诗可有主题,也可无主题。一种意念,一种感受(包括感觉),一种情愫,一种趣味,都可以单独织就诗,正如朱自清所说的:“一些颜色,一些声音,一些香气,一些味觉,一些触觉,也都可以有诗。”为此他强调指出:“发现这些未发现的诗,第一步得靠敏锐感觉,诗人的触角得穿透熟悉的表面向未经人到的底子里去。”(《新诗杂话》)顾城穿云破雾的感觉,糅入童年与童心双重映照的天光熔铸成的诗,看似平淡,实乃奇崛。
诗裁为两节,每节四行,格式齐整。首节驱灰色天地扑入读者眼帘:天、路、楼、雨是灰色的——这是铺垫,在色彩上是欲扬先抑;第二节别见洞天,豁然开朗,在一片灰色的世界里,走过两个孩子:“一个鲜红/一个淡绿”。
诗人从调色盘里,仅撷取灰、红、绿三种颜色,却为我们绘制了一幅多么精彩的印象派画景!之所以能散发出诱人的芬芳,其奥秘诚如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所说的,诗人把客观事物的“主要特征”变成诗人的“第一印象”,使之在诗中淹没一切使其他特征处于被忽略的地位并且把“事物的特征给他一个刺激,使他得到一个强烈的印象”,这正是诗人必须持有的“独特的感觉”。顾城成功地将这独特的感觉铭勒在了诗内。
世界是由颜色构成的。顾城却独独拈出三种(其间“雨是灰色的”更是诗人的主观印象),而弃其他于不顾;这些感觉是未经理性过滤的感觉,仅徘徊于感性认识的门口就被诗人敏锐地逮住,带有强烈的直观感。《感觉》有意回避对具象的栩栩如生的描摹,仅仅冻结感官摄取的直觉,如印象派音乐大师德彪西所说:“我的愿望是再现我听到的东西,这是一个宁要感觉而放弃情节的课题”(转引自帕默《音乐中的印象主义》),但作品却获得了成功。当读者步入诗人所描绘的灰色天地,又陡然领略鲜红和淡绿的明丽色调,突兀感、新鲜感、舒畅感不是像通电一样摇撼心旌吗?
读者从《感觉》一诗中获得的决非仅仅是纯感官刺激,换言之,诗人仅捕捉瞬间感觉入诗,读者从中却可收获知性的认识。那从灰色天地的樊笼里争脱出来的鲜红和嫩绿,不也是对亮色,抑或是对青春和力的赞美吗!即便是“走过两个孩子”这一细节,细细揣摸,亦有深意可究。它表现的不正是诗人对童心的酷爱吗?顾城是以童心为诗的生命的呵!诗的画面仿佛告诉人们,在一片灰濛濛的天地间,“鲜红”的孩子和“淡绿”的孩子给世界带来了希望。

二、顾城《弧线》解析:诗人对自然喊话的童声

《弧线》是童话诗人顾城用简单的笔触刻画出的复杂,以具象的场景荡涤成的抽象——
鸟儿在疾风中
迅速转向
少年去拣拾
一枚分币
葡萄藤因幻想
而延伸的触丝
海浪因退缩
而耸起的背脊
《弧线》外表看是动物、植物、人类社会、物质世界的四个剪接画面,极富动感,且均呈现出弧线运动,与诗题紧紧吻合。在这看似对客观的人和事的逼真描摹中,表现的却是形而上的抽象性。所谓“形而上”,接近中国古书所说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一意思。它并不是指用绝对和静止的观点看待事物的思想方法,而是指表现出的一种高于现象世界的抽象本质。《弧线》于此有不俗的表现。它甚至走出了印象派的感觉领地,而接近于康定斯基倡导的那种自己的抽象线条了。
康定斯基,这位俄国的抽象派画家在谈及“线条”的魅力时说过:“每个线条说:‘我在这里’,它主张着自己,显示它的说着话的脸——听呀!倾听我的秘密呀!一根线是奇异的东西。……自成一个世界,好像不照顾一切,抽回到自身。”(见《宗白华美学文学译文选》)《弧线》的每一节都是凸显弧形的线条。诗人依据鸟儿在风中转向、少年弯腰拾钱、葡萄藤延伸触丝、海浪退缩等四个意象,粗线条地勾勒出四组动作的外形轮廓——弧线,并且把弧线从对形体描写的媒介和手段,提升为自主的、富有独立表现价值的元素,以传达诗人心中微妙而又深刻的感觉。《弧线》用一根共同的弧线相连的四个画面给人的整体感,换一句话,也就是说,诗作以具体东西表现出来的形而上的抽象意义,那就是:弧线是优美、自然和可供欣赏的;一切的运动、进取或回避都是采用弧线形式的。
《弧线》的深层内蕴并不限于此。正如康定斯基主张抽象派的绘画语言必须有“明确的”“象征性色彩”,线、形、色之间应有一种具有“预订的”效果的“隐秘的结构”([英]赫伯特·里德《现代绘画史》)。顾城也力求自己的《弧线》中的线条具有隐喻性。因此,这首看似平面展开、构造简单的诗,其实却是多层的立体的建构,除了它的形而上的抽象含义,还有更深一层的内在含义,即如诗人自己所诠释的:“在潜在的内容上,却有一个迭合在一起的赞美和嘲讽,对其中展现的自然美是赞叹的,对其中隐含的社会现象是嘲讽的。”(《顾城文选》)诗对自然的赞叹是较易理解的,因为顾城是一个酷爱自然并时时用心灵去拥抱大自然的人。面对大自然,他说道:“我总是长久地凝望着露滴……,深深感到一种净化的愉快。”“候鸟在我的头顶鸣叫,大雁在河岸睡去,我可以想象道路,可以直接面对着太阳、风,面对着海湾一样干净的颜色。”在《弧线》中,我们又听到了诗人与自然对话的童声。那在蓝天里鸟儿抖落风声的鸣啭,那葡萄藤触丝的弯弯向上,那海浪的雀跃腾挪,全被诗人深情地捕捉并镌刻成诗。
所谓对诗中隐含的社会现象的“嘲讽”,“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触丝”似有歧义:幻想是具有创造性思维的人的素质之一,大变革时代更应鼓励不墨守成规和不安分守己的举动,故而亦有褒义;“少年去拣拾/一枚分币”的含义是中性的:如果是隐喻拾金不昧的行为,则是应该赞赏的,但从这一动作所凸显的弧线,似又可使人联想起为金钱而弯腰(弧形动作)的低下(这里顺便提一句,对于朦胧诗,读者必须以主体意识介入欣赏,因为朦胧诗结构上是开放的,读者只有再创造,才能取得通行证,因此,在理解上,诗人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诗的其余两节所隐含的诗人对社会现象的嘲讽,是显而易见的:“鸟儿在疾风中/迅速转向”,是“风派”人物的写照;“海浪因退缩/而耸起的背脊”,则勾勒出了在时代浪潮和人生激流里畏葸不前的人们的徬徨姿态。
三、顾城《安慰》解析:飞落尘世的一片白色羽毛
顾城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始终对世界怀有一颗童心。他的艺术感觉是长了翅膀的,在没有时空的无极空间辽阔地翱翔、翱翔……
《安慰》是诗人想象之翼振翅高飞时鸟瞰人世的迷离的眸子投射的情愫——
青青的野葡萄
淡黄的小月亮
妈妈发愁了
怎么做果酱
 
我说:
别加糖
在早晨的篱笆上
有一枚甜甜的
红太阳
“青青的野葡萄/淡黄的小月亮”,诗撩开词语的帘,捧出秀色可餐的画面。
“青青的”和“淡黄的”对应,“野葡萄”和“小月亮”呼应。野葡萄吃的,味美;小月亮看的,景美。两者配以个性的颜色,两行诗各具意味的形象叠加,形成一个味觉与视觉糅合一处辐射诗美的意象。这个看似平淡实则意味隽永的意象烛照全诗。第三、四行“妈妈发愁了/怎么做果酱”,一语泄露天机:哎哟妈妈,原来您是要摘果园的青青的野葡萄,揽天边淡黄的小月亮,去做早晨餐桌上的果酱呀!诗的起首两句实乃诗人良苦用心。
第二节顺应第一节的诗意之路延伸拓展,续写怎么做果酱。诗人泼洒的诗意果然不一样,他要采摘太阳做果酱哩!太阳是甜甜的,在视觉和触觉感受里掺进了味觉,前有一句“别加糖”牵引,使这一通感水到渠成。太阳并非遥不可即,太阳靠在“早晨的篱笆上”,此一意象使整个画面具有了立体感。
徒有青青的野葡萄,淡黄的小月亮,妈妈为做果酱而没更好的佐料“发愁”;“我”摘早晨的篱笆上的甜甜的太阳,解妈妈的燃眉之急,此所谓“安慰”也,敷住了题面。
诗的色彩很美、很美——
葡萄是青青的。
小月亮是淡黄的。
太阳是红的。
世上哪有用月光和太阳去做果酱的呀!顾城用诗去做了,这是对生活的诗意的想象。
《安慰》,飞落尘世的一片白色羽毛,为庸常的世俗生活抹上了一层绿意。
童心在《安慰》里静静地醒着。
四、顾城《雪人》解析:和审美心境撞个满怀
不知道“童话诗人”顾城头戴的是荆冠还是桂冠,他的诗,总也脱不去童话色彩的浓阴抑或阴影,不过有一点毋庸置疑,读他安徒生式(他把安徒生奉为自己的老师,有诗《给我的尊师安徒生》)的童话色彩的诗,人们抚摸他淡淡的忧郁,更多的是沉浸在他那迷离、恍恍然和荡漾洁净的童话世界,惊叹:“世上还有这等好诗!”
读顾城的《雪人》就会和这样的审美心境撞个满怀——
在你的门前
我堆起一个雪人
代表笨拙的我
把你久等
 
你拿出一颗棒糖
一颗甜甜的心
埋进雪里
说这样才会高兴
 
雪人没有笑
默默无声
直到春天的骄阳
把它溶化干净
 
人在哪里
心在哪里呢
小小的泪潭边
只有蜜蜂
设定诗中的“你”和“我”,是顾城很喜欢运用的一种抒情方式,在他的很多诗中,“你”和“我”是平行的,叙事如两道铁轨,如戴达诗云:“共肩车轮铿锵的梦/汽笛庞大的歌/走向月色、虹霓/甚至黑夜/甚至暴雨”,但却“从未握手致意”。《雪人》中的“你”和“我”的境况亦然。这种情形可以引用诗人自己的另一首诗《远和近》互为映照——
一会儿看我
一会儿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雪人》抒写的其实也是一段两情相悦而两心并未相印的尴尬精神经历,可借用与顾城合出一本诗集的舒婷的诗形容:“好像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也许有一个约会/至今尚未如期;/也许有一次热恋/永不能相许”。
忧郁和怅惘流至笔端,涌出的竟然是如许的童话般的梦幻色彩:“你”和“我”一起堆雪人。浪漫的“我”在“你”的门前堆起一个雪人,更浪漫的“你”在雪人里埋进一颗棒糖——代表你的心。雪人等恋人,诗意深深,表白又是那么的别致,读者的审美心弦不能不怦然心动。
“雪人”的设计可谓诗人的匠心独运。它是恋情的见证人,是信使(“你”和“我”并未谋面,不然,“我”就不会派遣一位雪人到“你”家门前“久等”),是一个虚空的交往的物证,是空灵的实在。
而当春天来临,万物复苏,雪人却烟消云散。“骄阳”一词,不应轻轻掠过,审美的目光,请稍事栖息于此,你是否在此感受到诗人的悔恨?“骄阳”本是夏日孵生的景观,所谓骄阳似火,诗人偏偏将它移植春天,此情此景可比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中的一幕:当主人公格利高里的妻子死时,格利高里感到头上悬挂着的是一轮黑色的太阳。《雪人》中“我”的悔恨亦是黑色的啊!骄阳,春天的骄阳作证。
最是动情诗结尾:世事两茫茫,雪人逝去,爱心遗落在季节的流水里,难道一场洁如白雪的梦幻真的了无梦痕,没有在岁月的河面上泛起一点涟漪吗?雪人可以溶化,它的如水的液体化作了泪潭;爱意可以时过境迁,它的心的甜甜沉淀泪潭。于是,诗人轰然推出意味无穷的结句——
小小的泪潭边
只有蜜蜂
含泪的蜜蜂是从爱的蜂巢中飞出的啊!( 戴 达 奎 )




在 诗 意
与 残 忍 之 间

1993年中国诗坛最大的事件莫过于顾城之死。每一个朦胧诗的爱好者都感到分外震惊,谁也难以将一个写下了大量优美诗篇的童话诗人与一个残忍地用利斧劈死爱妻的杀人犯联系在一起。但事实不幸就是如此,令人们困惑不已。
在众多的评论中间,笔者注意到评论者们的尴尬,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所面对的只是顾城的某一个侧面,或者将诗人之死诗意般地美化,小心翼翼地对他的罪恶表示惋惜;或者义愤填膺地要“除他‘诗’与‘人’之名”,将舆论诗化顾城之死看作社会良知的堕落。然而,这一事件的意义也许不在于褒贬顾城本身。盖棺论定,关于诗人的是是非非,相信每一个有起码正义感和道德心的人都会达成基本的共识。对于我们来说,如何将顾城那似乎是截然相反的形象加以整合,找出其内在的逻辑关联,并从中窥见人性的隐秘,这才应该是人文关怀的真正所在。
1. 抽象的诗人世界
关于顾城,王安忆有那么一段在笔者看来极为精当的评论。她说:“顾城的世界是抽筋剥皮的,非常非常抽象,抽象到只有思维。……生活在如此抽象的世界里,是要绝望的。假如我们都很抽象地看世界,都会绝望。我们不会去死,因为我们对许多事情感兴趣,我们是俗人。” 
大凡诗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这是他梦中的伊甸园,是他超越世俗、用诗的语言拼砌成的彼岸圣地。然而诗人不免要生活在此岸之中,他同时又是一个凡夫俗子,人所具有的他皆具有。就在两个世界之间,诗人保持着灵与肉、价值与功利、审美与理性的微妙平衡。唯独顾城,在他的人格之中只有一重世界,那就是自孩提起他大脑袋里面所装的自我迷恋的形而上世界。
顾城称自己是“被幻想妈妈宠坏的任性的孩子”。他早熟,当别的孩子还是拖着鼻涕、懵然无知的年龄,他已经开始用诗构筑自己的童话王国。但他又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用舒婷的话说“是一个不肯长大的孩子”,只相信自己编织的童话。孩童的意识里,自我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是同一个空间,世界应当如他所想象的那般单纯美丽,或者说,“我”就是整个世界。顾城也相信自己的心灵与天地万物的同一:“我们相信习惯的眼睛,我们视而不见,我们常常忘记要用心去观看,去注视那些只有心灵才能看到的本体。日日、月月、年年,不管你看到没有,那个你,那个人类的你都在运行,都在和那些伟大的星宿一起烧灼着宇宙的暗夜。”他甚至坚信,诗人应该像上帝一样,“具有造物的力量”。
拒绝长大的诗人所愿意面对的是那个诗境中天地万物与我同一的世界,他只有自我放逐,将自己与世俗世界隔离,不仅循世,对自己的身体都感到讨厌,最好不食人间烟火,全身心地逃避于抽象的彼岸世界。可以这样说,顾城的肉体对他来说已经不存在或不愿存在,他只为他的精神而活着,为那些整日折磨着他的奇奇怪怪的念头活着。
在朦胧诗人里面,北岛是愤世嫉俗的,舒婷充满了生命的情趣,而顾城却是反社会的,他怀疑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必要和可能,他怀疑语言的可靠性和真实性,甚至拒绝对这个他无奈生存其间的世俗社会承担一切义务和责任。像所有的乌托邦理想主义者一样,他对现代化的大都市充满了厌恶之情,认定一切按部就班的城市缺乏生命的活力,他相信“在我的诗中,城市将消失,最后出现的是一片牧场”。最后顾城果然远离城市,远离人群,在偏僻的小岛上开垦自己的伊甸园,伴着晨露,伴着鸟语,也伴着乌托邦的幻想。
顾城那著名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个中的“黑夜”大约指的还是世俗的昏暗,诗人欲以超越性的精神追求,去拥抱一个“光明”的彼岸世界。如果仅仅到这里为止,诗人的确意义非凡,在我们这个物欲过于泛滥、凡夫俗子主宰人类、世人普遍丧失超验精神的地球上,顾城以自己童话般的梦想震撼了每一颗不甘沉沦于俗世的心灵,他那陶渊明式的现代田园生活也令每一个留恋大自然的都市中人羡慕不已。
2. 乌托邦王国的逻辑
不过,诗人的童话世界实在是太纯洁了,纯洁到令人怀疑的程度,它除了在人类的精神追求中存在之外,难道真的还可以付诸实践?倘若如此,又是怎样一种景观,又如何维持其生活的秩序?
顾城既已决然将自己放逐于人类社会之外,他只有到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才能建立自己的乌托邦独立王国。南太平洋的激流岛成了诗人的真正家园,他的实现梦幻的新大陆。就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顾城与他的两个妻子开始了一种创世纪的隐居生活。
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诗人是全能的主宰,他就是造物主,他就是法律,他就是道德;或者说,诗人已经超越了人类社会现有的法则,他不再受世俗的种种道德和律令的束缚。他可以超越常规拥有两个妻子,可以蔑视人间社会的一切权威——如果有权威的话,他也会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加以反抗,就像当警方认定他养鸡未曾登记,属于非法,他会在一夜之间将那上百只下蛋母鸡统统杀光一样。
当自己的伊甸园成为一片屠宰场时,我们不知道诗人的心里作何感想。也许这血淋淋的报复正是乌托邦王国的铁的逻辑。为了捍卫理想的纯洁性和坚定性,哪怕牺牲再多的生灵也在所不惜。生命算得了什么,比较起诗意的终极性价值,简直微不足道。在顾城的理念中,他已经等同于整个世界,他的意志具有绝对的意义,世界的一切必须为他而存在,为他所创造、所追求的理想而存在。
不过,要维持想象中的世界纯洁性,除了用暴力之外,还能指望什么更可靠的工具呢?有人认为顾城有“斧子情结”,的确,木匠出身的诗人的最大癖好是将家里的利斧磨得光光的,最乐此不疲的是替朋友们磨快钝刀。最令人惊奇的是顾城送给谢烨的定婚礼物是一把匕首,这既暗示了两人关系的某种性质和谢烨的宿命式悲剧,也颇能说明诗人的理想王国除了教主本身的魅力之外,还要靠什么得以维系。
事实上,任何乌托邦只有当其以纯精神的形态存在时,才是美好又富于诗意的。一旦它的发明者突然异想天开地要将之付诸实践,多半要伴之以血腥的暴力。道理很简单。在那个乌托邦王国里,只能有一种意志,这就是教主的意志,其余所有的生命只有为其奉献时才能显示出存在的价值。而教主的逻辑用韦伯的说法是只有信念伦理,而决无责任伦理;他只对自己坚定不移的信念负责,至于别的什么不过是奔向那个宏伟目标途中可以随便践踏的小草而已。
要维持这样的乌托邦王国,自我封闭、离群索居是必不可少的存在前提。顾城出走异国他乡如今看来并非偶然,他只有摆脱一直纠缠他的熟悉母语,远离像他一样的黄皮肤、黑头发的同胞,才得以确立自我的中心。在那个语言不通的海岛上,拒绝说英语的诗人以他神秘的微笑与世俗隔开了一道不透明的铁幕,并凭借这道铁幕,给外界不明真相的人们以一种诗意般的想象空间。
不仅教主有必要保持与世隔绝,他的臣民们也应如此这般行事。我们看到,顾城与谢烨的最初裂痕就是由此发端。对此小说《英儿》有清楚的交代:“顾城的理想是要摒弃一切社会生活,甚至更进一步,要把桃花源化为太虚幻境。而他的妻子则在现实的绝壁面前,感到应当还是过一种比较正常的生活。她不顾丈夫的反对,开始与人交往……顾城却感到他正在滑向社会的途中,他把理想寄托在一直与他通信的英儿身上。” 
英儿来了。诗人王国的危机因为出现了浪漫的妻妾和睦局面而暂告缓和。但是顾城所惧怕的依然是英儿与外界的交往。尤其是那个充满了世俗情欲的洋“老头”,更令诗人感到一种棋逢对手般的威胁。最后,英儿果然背叛了顾城,随“老头”私奔而去。
书中的顾城决定自绝。这的确是对诗人的毁灭性一击。这不是简单的情场失意,而是乌托邦王国在世俗社会面前耻辱的“滑铁卢”。诗人的魅力竟然抵不上一个俗不可耐的洋“老头”,这一“信念危机”摧毁了顾城的所有自信,他的全部赖以生存的根基。既然精神已经遭受重创,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至于现实中的顾城还能活下去,肯定与谢烨的支撑有关。谢烨成了他存在的唯一理由和依据。诗人需要隐居般的生活,但他不可以没有信徒,如果谢烨也背叛了他,那么就像当初诗人杀鸡一样,必须玉石俱焚,用鲜血和生命来缝合乌托邦王国的破裂,奠祭诗人的纯洁信念。
于是,悲剧按照它自身的逻辑走向了终幕。为生活所迫,谢烨与顾城准备假离婚,恰在这时,谢烨的追求者“大鱼”来到了海岛。在神经错乱的顾城脑海中,出现了最后一个叛徒的影像,摇摇欲坠的诗人王国轰然倒塌。为捍卫乌托邦理想的纯洁和尊严,为维系“太虚仙境”的绝对秩序,诗人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利斧。
3. 最后的理想主义者
在这幕悲剧中,最令人洒一掬同情之泪的不是顾城,而是那个善良温柔的谢烨。然而,她在里面究竟扮演的是一个什么角色呢,仅仅是受害者么?
从留下的遗作来看,谢烨也是一个童心未泯的才女,她是我们这个社会最后一代理想主义者。她与顾城一样,心里充溢着各种各样美丽的幻想。她是诗人的崇拜者,她没法摆脱诗意世界“奇里斯玛”(charisma)魅力的诱惑。
在生前,顾谢被世人视为一对诗坛的金童玉女。但她与他之间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情人或伴侣的关系,显然,两人在精神和权力上是极其不平等的:他是她的精神主宰和教主,而她不过是他的追随者和仰慕者。
谢烨留给笔者的更多是女圣徒的形象。当她的教主走火入魔时,她也跟着赴汤蹈火。没有她的理解和帮助,很难设想缺乏起码生活能力的诗人能够实践那些匪夷所思的幻想。《英儿》中透出的奇妙的三人世界,按常理而言谢烨的处境是最尴尬的,但谢烨却是“太虚幻境”的积极策划者和实行人。为了诗人,她几乎奉献出了一切,先是为妻的尊严,再是作为母亲的权利,最后是一己之自然生命。
不过,谢烨又并非单纯愚昧之辈。比较起不食人间烟火、终日沉浸在形而上意境中的顾城,她仍然充满着世俗的理性。诗人完整地生活在彼岸世界里,而谢烨却是分裂的,她的一半追随顾城而去,另一半依然羁留在此岸世界。一个分裂的人格多半是痛苦的,谢烨希望以自己的方式将它统一起来,“用正常的方法,过异常的日子”。但正因为她的尘根未尽,引起了诗人的不满,构成了两人的尖锐冲突。
以谢烨的聪明,未必看不明白诗人乌托邦之梦的虚妄。她在给母亲的最后一封家书中说:“恨死了顾城的伟大……假如为了小木耳,任何事业对我都是可笑的。”  她还对王安忆讲过:“在现代社会里要过原始生活是很奢侈的,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王安忆不解地问她:“那么你是为了爱情?”谢烨低沉地回答:“这是命运。” 
千万不要把谢烨低估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现代祥林嫂。如果说最初的她对顾城还抱有少女般的浪漫激情的话,那么相信随着日子的推移她比谁都更能看透诗人的所有弱点和负面。如果说她像英儿一般信奉实用主义的话,也许早就弃顾城而去了。但她偏偏是一个执拗的理想主义者,她的人生是为美丽的乌托邦而生存的,在她的生命之中,不能没有理想,否则活着就失去了意义。像她这般年龄的人,从懂事的时候起所受的就是理想主义教育,但恰恰生于末世运偏消,没有赶上那个理想主义的时代。但她依然想在一个世俗的时代里重温诗意的旧梦。命运的安排让她遇上了顾城,他成了她梦想的人格承担者。尽管她可以看透承担者的虚妄,甚至也悟出理想原本的虚妄,却没法改变自己作为理想主义者的人生。正像吴宓当年清楚地知道“道德理想功业,无非幻象”,但仍然要“利用此幻象”维系信仰一样,谢烨也必须忠实于自己的理想,为理想殉身。这,就是谢烨自称的“命运”。爱情可以破灭,但命运却是永恒的,一旦将痛苦归结为命运,也就一切坦然了。
于是她与顾城一起在小岛上编织了那团理想主义的神话,她是远非自愿的,却是十分自觉的。在某种意义上说,最后她成为神话的牺牲品,未尝不是自觉选择的结果。
王晓玉在《我为谢烨一哭》中写道:“从她遭到那要命的一斧头,到还剩一口气被人发现,再到一个半小时后不治身亡,她大不幸地苟延残喘了许久。死,已非她所愿;苟延残喘,更使她非但不得不细细领受肉体上的折磨,而且要加倍地品味那因为临死前的大彻大悟而不能不正视的事实所带给她的心灵上的痛苦。”  谢烨已离世人远去,我们已无法猜度死者弥留时的心思。也许如王晓玉所说的梦醒之后晚到的彻悟,也许她依然在梦中,为终于殉了那份理想而自慰。暂且撇开价值评价,从人道角度出发,笔者宁愿是后者,这样也可以多少减轻死者临终前的痛楚。
这是中国最后一代理想主义者的悲剧,尽管是以那样一种极端的形式演给我们看。在今天这样一个物欲横行、精神失落的时代里,它的意味是异常复杂的。我们需要精神的乌托邦,以显示人类文明自我批判和超越精神的永恒价值。但我们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避免将这种精神的乌托邦直接还原为现实,以诗意的世界去整合世俗的世界。诗意与残忍,仅仅一步之遥,类似的乌托邦悲剧我们已经看到太多太多:法国的大革命、中国的“文革”……这次不过是在一个孤独的小岛上、一个孤独的诗人那里重演了一遍而已。悲剧的语境不一、角色不同,但性质却总那么似曾相识。
诗的魅力是永恒的,但万万离不得这个远不美好的俗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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