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很会讲鬼故事，这些故事未必都由好事之徒虚构，有一些显得骇人听闻，但却可能是真实的。

有个商人长期在外，他的妻子与狗竟然发生和保持了不正当关系。商人回家后，与妻子睡在床上，那条狗跑进来，把他咬死了。知情的朝阳群众十分愤慨，于是告了官。最后，妻子和狗都被官府处以杀千刀的死刑。

我国人民热爱杀淫妇，把商人妇杀一千刀，这并不神奇。神奇的是狗也被杀了一千刀。

有个故事更离奇，说有个书生，设备很小，非常自卑。有一次他意外地帮人送快递，又意外地在收件人家里碰到一个貌美的女鬼，而这个女鬼摸到了他的微型设备。

我们应当用批判的眼光得出结论，这个故事是大毒草，对朝阳群众是有害的，应当自觉抵制。也可以像张学良在美国的海边讲笑话一样自问自答：下面呢？

这种好奇心会有大回报，让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有所不同。

蒲松龄当过幕僚。按照瞿同祖的说法，这个职业的部分相当于助理法官。蒲松龄可能经手过不少判例，所以在故事中经常讲到审判，阳间的和阴间的都有。

其中一个是，甲仆睡在床上，被鬼捉了魂。阎王看了一眼说，抓错人了，放回去吧。甲仆醒来后，拒绝再睡此床。乙仆不怕，又睡此床。丙仆与甲仆有仇，持刀摸到床头，以为还是甲仆，举刀错杀乙仆。乙仆的父亲丁告了官。县官判决道，丙仆，你杀了丁的儿子乙仆，你来代替乙仆，给丁当儿子。

不仅讲魔鬼审判，还讲阴阳合同。这个阴阳合同取其字面意义，跟我们通常说的很不同。话说某人死了，他的亡灵跟一个戴黑帽子的勾魂使者定了一个合同，勾魂使者让他复活，他复活后烧一百挂纸钱给勾魂使者。

某人复活后，不肯烧纸。结果他又死了。

就像韦伯说的，中国人用巫术来渲染合同。韦伯讲过一个故事，债权人故意吊死在债务人家里，期待自己变成厉鬼来索债。

蒲松龄还讲过一个类似的故事。老李家的帮工向老李借了一石绿豆，未归还绿豆而亡。帮工的亡灵为了还债，就投胎到老李家的母驴体内，并出生为小驴。老李后来因故卖掉小驴，得钱数精准等于一石绿豆的价值。

所以，谁要是说中国人不讲诚信，郭二靖绝不同意。不讲诚信的中国人都是后来的唯物主义者，他们不信鬼神，更不相信鬼神是合同官。

蒲松龄的这些故事有种倾向，让人的灵魂来处理自己的身体，让身体物体化，比如，让肉身转化为动物来还债。这和浮士德合同恰恰相反。浮士德合同中，人跟魔鬼签合同，处分自己的灵魂，用来添加身体的福利。

浮士德合同不常见，常见的是阴阳合同。大法官霍姆斯讲过这么一个故事。1455年，有人劫狱，法官就要讨论怎么处罚狱警的问题，他们分析说，如果劫狱者是国王的子民，那么狱警就有责任，而如果劫狱者是国王的敌人，那么狱警无责。

法官们为什么这么讲呢？

「鹿鼎记」中也有类似的故事。康亲王奉命看守鳌拜。天地会来劫狱，顺便劫走了韦小宝。康亲王见状，命令停止射箭，不要伤害了韦小宝。韦小宝听到后十分感动，心想，康亲王还挺有良心，我记住你了。

韦小宝对于人世间的道理，毕竟不如康亲王懂的透彻。英国法官在1455年就说了，如果劫狱的是英王的敌人，比如说是法国鬼子，那么狱警没有责任，但如果劫狱的是英王的子民，那么狱警就要负责。这其中的逻辑是，如果法国鬼子劫走了人犯，狱警没法打官司追回人贩，因为法国鬼子不归英王管。但如果是英王的子民劫走了人犯，狱警在理论上还有打官司的可能性。

1455年的法官这样想问题，就是把人犯当作被狱警所占有的物体。既然狱警占有人犯这种物体，他就有他作为占有人的责任。

康亲王对此想得十分明白。既然是皇帝的敌人劫走了鳌拜这种物体，自己也不一定有办法把鳌拜找回来。既然是这样，皇帝不会太怪罪自己。反正皇帝不会太怪罪，自己就没有必要为了抓反贼而伤害皇帝的好朋友韦小宝。

皇帝就是这样带头想问题的。霍姆斯还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叫做波尔多胡昂，杀死了查理曼大帝的一个儿子。查理曼大帝与胡昂签了一个合同，给胡昂布置了一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作为胡昂被原谅的代价。胡昂的一批朋友都是保人。结果胡昂把任务都完成了。查理曼大帝误以为胡昂没有完成，非常生气，叫嚷着要把保人召集前来，全部吊死。

在这个故事中，查理曼大帝要为儿子报仇，竟然要转好几个弯。查理曼的儿子被杀，凶手没有承担刑事责任，反倒与皇帝签了一个赎罪契约。这表明皇子是侵权行为的客体，不是国家保护的对象。侵权人可以跟皇帝讨价还价，偿他的债，而不必被杀头。赎罪契约不履行的，保人反倒要被杀死。所以，保人和皇子，都被物体化处理了。

在「倚天屠龙记」中，为了报答张三丰，常遇春提出把张无忌带走治病。常遇春说，如果你对我不放心，我可以上武当山去，把自己抵押给你，将来张无忌出了什么问题，你就一掌劈死我。

常遇春这个想法，在于用自己的身体担保这个报恩合同。

我们不能理所当然地以为现代的制度跟这些没有关系。霍姆斯说，这些老观念融入现代刑法的保释制度中。

蒲松龄把身体物体化，也把物体人物化。本文开头那条与商人妇有身体接触的狗子，在法教义学的刑法学家看来，万万不能承担刑事责任。他们也许要傲慢地吟唱自己听来的教义：承担责任的只能是人。郭二靖不懂刑法，但也听说单位可以承担责任。单位和狗子，都非人类吧。

倚天剑和屠龙刀，也能成为社会关系的一员。紫衫龙王要借倚天宝剑一观，灭绝嬷嬷拒绝了她，理由是，倚天剑出鞘之后必饮人血，否则不方便回鞘。看起来，灭绝嬷嬷不是倚天剑的主人，倒是它的仆人，在实现大宝剑的想法。

大宝剑不仅参与社会活动，也承担社会责任，好比前几年到处宣扬自己承担社会责任的万科公司。倚天剑杀了明教不少好兄弟，还卸下英雄吴劲草的一条胳膊。当吴劲草有机会将屠龙刀和倚天剑修复时，他修复了屠龙刀，但在面对倚天剑时，这位英雄情难自已，无法增加倚天剑的福利，而将它拼接复原。张无忌表示理解吴劲草的感情。明教的好兄弟看到屠龙刀修好了，而倚天剑成为两截断剑，没能复原，非常开心，仿佛自己的仇人救不活了。

言及于此，金书中的一些疑惑就得到了解答。张三丰明明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是江湖中人最不能得罪的。但人们以给他贺寿的名义涌上武当山，逼死张翠山夫妇。有人怀疑，张三丰虚有其表，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

上山逼迫张三丰的，以少林派为代表。大家心照不宣，认为少林派有理由逼问屠龙刀的下落，而不一定非要只问谢逊，不问屠龙刀。殷素素临死前选择用屠龙刀的秘密来戏弄少林和尚，在场的其他人士并没有阻止少林和尚来独自听取这个秘密。

这其中自有其逻辑。

如果把屠龙刀当成承担社会责任的人，就好解释了。谢逊杀了许多人之后，抢了宝刀，逃跑了。谢逊携宝刀逃跑这件事，可以解释为他找到了一个庇主。屠龙刀代替谢逊，成为承担责任的主体，因为，一般认为，要找到凶手，先要找到庇主。找到谢逊，和找到屠龙刀，这是一回事。少林派既然是复仇者联盟的带头大哥，就有了逼问屠龙刀下落的正当性。

屠龙刀成为人，还有其他踪迹可循。德成等三人在屋子里偷偷地烧烤屠龙刀，一个白衣人过来抢夺，骂这三个人：「损毁宝刀，伤天害理，快住手！」在这里，伤害宝刀和伤害人同样不道德，让白衣人有了借口，来遮掩自己无耻的抢夺行为。

现代伦理的核心，据说就是康德的一句话，你要这样去行为，使自己的行为准则可以成为普遍法则。英语更绕口，是act that your maxim could become a universal law。放在屠龙刀身上，白衣人说的话就被翻译成，每个人都会像屠龙刀不会损毁自己一样不损毁屠龙刀。

此处，屠龙刀具有强大的伦理性，从而成为一个真正的社会人。郭靖和黄蓉铸造屠龙刀和倚天剑，也铸造了这两种武器的属人性，体现为「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屠龙和倚天就是两个互相牵制的人。德成问俞岱岩，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俞岱岩专门往人物身上想，是正确的。

俞岱岩沉吟道：“我不知道。‘倚天’也许是一个人罢？听说杨大侠的武功学自他的妻子，那么‘倚天’或许便是他夫人的名字，又或是死守襄阳的郭靖郭大侠。”

霍姆斯觉得物体可以像人一样直接参与社会关系。他说，可以把罗马法上的地役权看作两块土地的关系。即使供役地换了主人，这块供役地对需役地的役务继续存在。与其说土地为人服务，不如说人为土地服务。

我们现在说买卖不破租赁，也是这个意思，房子的主人换了，房子还对租客有义务。

我们看电影「加勒比海盗」，发现它不遗余力地讲人与船的关系。一个令人震惊的观念是，海盗船Flying Dutchman号的船长Davy Jones死亡之后，在船上服苦役的船员并不认为自己跟Davy Jones的雇用合同就完事了，他们还要帮助海盗船Flying Dutchman号再找一个船长。含有这种想法的其中就有William Turner。他与其他船员一起，挖掉自己儿子William Turner Jr.的心脏，把他立为新船长，并听他的号令。显然，船员认为自己对海盗船有责任，而不是对船长Davy Jones有责任。看起来，海盗船才是雇用这些海盗的人。

左一是Davy Jones船长。

霍姆斯讲了许多关于船舶的故事，显得是船舶雇用了船工，而不是船东雇用了船工。霍姆斯又说，船舶造成他人财产损害，船东以船舶的价值为限承担赔偿责任，这等于船舶本身承担了责任。

当今世界处处存在的公司，是一个拟人化的物体。公司的股东换来换去，公司继续要负责它原来的和现在的责任。

我们收到命令，建国后动物不许成精。这已成坊间笑谈。建国后动物不许成精，就是说物体不能成为社会关系的主人，这种看法肯定不对，理由在前面已经讲了。当今世界的核威慑与核平衡，表明核导弹才是主人，而核大国与其他拥核国家签协议，这个过程可以倒过来为：制造、维护核弹的科学家和外交家是仆人，在履行核主人的意志，包括威慑的意志以及互相制衡的意志。

所以，如果倒置主宾，其实是核弹在跟核弹谈判和互相威慑。这没有超越鬼故事的指导思想。在基层人民法院工作的蒲松龄，与从法学院出来的金庸，都具有强烈的本源意识。核弹与核弹的对抗，与倚天剑与屠龙刀的对抗，性质差不多。

九阴真经被多人掌握，具有同样的权力制衡意味。「倚天屠龙记」的结尾，九阴真经被张无忌、周芷若和黄衫女子掌握，行成一个三角平衡。本来张无忌是不掌握的，只有黄衫女子与周芷若掌握，构成简单易碎的核平衡，但法学家金庸认为这种秩序不够稳定，于是，最后设计一个无关主线的情节，让赵敏从周芷若身上偷摸过来一个副本，于是张无忌也掌握了九阴真经的核心科技，成为第三股势力。

接着把女鬼摸到微型设备的故事讲完。

美女鬼摸到微型设备之后，非常伤心。美女鬼的房客，是一位美熟女狐，感觉需要报答书生。她瞒着美女鬼，帮助书生增大了设备，又安排自己的女儿，一位青春美少女狐，跟书生去休息。

后来美女鬼又摸到真相，她被震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