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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家山(续)|新刊预览

王跃文 当代 2023-03-14




入选“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的长篇小说《家山》,系王跃文苦心经营多年的力作,立足“史笔为文”,以湖南沙湾一村之隅,呈现从“大革命”时期到新世纪八十多年间的历史变迁。作者萃取地域风土之精华,化为纷繁鲜活的文学形象和语言,对中国乡村社会形态、宗族文化、经济关系、伦理秩序、生活方式、风物人情的嬗变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深描。
王跃文《家山》前二十一节已发表于《当代》2022年第6期,《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3年第1期将选载其后续章节。‍‍‍‍‍




家山(续)
王跃文


二十二
腊月二十六,天上落着大雪,扬甫、扬屹两家都回到沙湾。扬甫一家先赶到南京,两家再结伴回来的。长媳喊作谢孝梅,也是医生。二媳喊作李雪安,在国立中央大学教书。扬甫、孝梅养有二子一女,老大、老二都是儿子,一个喊作善林,一个喊作浩文,女儿喊作天喜。扬屹、雪安夫妇养有一儿一女,儿子是老大,喊作立佑,女儿喊作童玉。回家那日,扬卿在中堂屋烧了炭火,逸公老儿和祖婆坐在上排位上,孙儿孙女五个整齐立在前面鞠躬,喊公公好,娘娘好。逸公老儿笑得花胡子打战,说:“你们老头儿不依辈分起名字,我每回都要问哪个是哪个。”嘉妤就逗侄儿侄女,说:“沙湾的小伢儿小女儿都是一坨一坨的,大的喊毛坨,老二是两坨,下面就是三坨、四坨、五坨。就这么喊了,免得爷爷记不住你们名字。”侄儿侄女们马上抗议,不要喊一坨一坨的,他们说满姑自己是六坨。拜过逸公老儿和祖婆,孩子们各自玩去,扬甫三兄弟坐在一起说话。嘉妍、嘉妧、嘉妤三姊妹,孝梅、雪安两妯娌,都围着瑞萍说话。孝梅说:“瑞萍,我俩都是学医的,湘雅是名校啊!”瑞萍说:“我读书还算认真的,只是没当几年医生就出来了。哪像嫂嫂在上海大医院,真好。”雪安就说:“我现在同瑞萍是同行了,都是教书的。”瑞萍说:“快别说了,嫂嫂是中央大学教授,我是乡村小学老师。”嘉妍就插科打诨,说:“你们都厉害,我三姊妹都只读过《三字经》《增广贤文》《女儿经》什么的。”雪安笑起来,说:“大姐,你们三姊妹一双大脚落地生风,又是识文断字的,已经是新女性了。”听到孙儿孙女们楼上楼下跑,楼梯楼板踩得嗵嗵响,祖婆就喊:“慢点啊,莫犯夜!”逸公老儿却说:“随他们疯!平日家里哪有这么热闹?往日放公老儿没生养,两口子到五十岁膝下荒凉,有日放公老儿吃着饭就把碗摔了,说屋里打烂碗的人都没有一个!我们如今儿孙满堂,你不由他们吵去!”祖婆就笑,轻声说:“你就是有二心。几个女儿回家拜年,吵几日你就讲吵晕了,她们三家一走你就喊阿弥陀佛。”逸公老儿不认账,笑着说:“哪是你说的!嘉妤要是听见了,把我的花胡子都要扯光。”祖婆也笑,说:“我晓得,只有你满女管得了你。”扬甫、扬屹两家都给家里人带了礼物回来,不在丰俭,只是个人情。扬甫专门给逸公老儿和祖婆带了药,说:“爸爸妈妈,先把药送给你二老,正月里送药就不好了。爸爸是肺上的毛病,平日小心冷暖,注意不要感冒咳嗽。妈妈的偏头痛没有根治的药,这个病不要命的,只是痛的时候人难受。我给你带的都是痛的时候止痛的,平时不要用。你老放心,你是病病歪歪不老松。”祖婆说:“我是个苦命人,偏头痛的时候真不想活了!”

夜里,逸公老儿说:“你们兄弟几个,带点礼信到佑德公屋里坐坐。照说,我们是隔房的,也占不得这个礼。那是一屋仁义人,占得敬重。”祖婆说:“佑德公屋里是该去坐坐,但毕竟不在亲房上。隔壁住着亲堂伯叔叔,也要去坐坐。要不,讲出去不好听。”孝梅说:“达叔那边过了年不是要拜年的吗?”扬甫说:“孝梅,你又忘记了。我们这边风俗,亲戚才拜年,自家人不拜年。房上的是自家人,看作亲戚就疏远了。”祖婆说:“那就听你老头儿的,预备两份礼信,先去达叔家。”扬甫领着扬屹和扬卿带着礼信,去隔壁达叔屋,很快就回来了。祖婆问:“怎么不久坐坐呢?人家会说你落雨天喂牛潲,了愿心。”扬甫说:“扬高他们几兄弟不晓得为什么事在生闷气。”扬卿说:“没事的,心尽到了。”隔壁好好一个院子,搞得坐没个地方坐,立没有个地方立。扬卿晓得扬高几兄弟为达公老儿那几十亩田,吵了好多年了。他不能把这些事说出来,免得大哥二哥听着不高兴。瑞萍说:“我看见修岳还是蛮高兴。一屋人都气鼓鼓的,只有修岳在灯下写字。”逸公老儿叹口气,说:“只看修岳脱得种不。”逸公老儿又喊了扬卿,说:“卿儿,你请佑德公帮忙写副喜联,挂中堂屋门上的。中堂屋门上的喜联要村上有名望的老人写才是道理。佑德公书是读得好的,我也见他作过联。”扬卿说:“好的,我拜请佑德公。”
佑德公见扬甫三兄弟来了,又是拱手,又是摇头,又喊有喜快酾茶,只说:“哪里占得呢!不是这么个礼啊!落这么大的雪!”扬甫说:“佑德公,我和扬屹长年不在屋里,我老头儿和老娘,你老常照顾着,我三兄弟来拜个早年,只是个心意。”佑德公说:“甫叔,沙湾难得你屋这么好的门风啊!”扬甫忙说:“佑德公,你老快别喊我叔,你只喊我甫坨就是了。”佑德公就笑了,说:“卿叔也是只准我喊他陈老师。如今,全村无论老少,无论班辈大小,都喊他陈老师。陈老师为沙湾子孙做了大好事。我说,百年之后,他是占得在祠堂雕光神的。”扬卿笑道:“那要先雕佑德公和劭夫,你家出力最大,劭夫极力促成。劭夫写的碑序,可看作校训。”扬屹说:“我要到祠堂去好好读读劭夫写的碑序。劭夫已经是副师长了,他为剿共立过汗马功劳,上司转赠他一把中正剑。”佑德公说:“劭夫常写信回来,只是报平安,问我两个老的身体,他在军队上的事从不提及。”扬卿说:“佑德公,我还有件事要拜托你。你是村上宿老,又仁义,书又读得好。我想拜请你给我中堂屋大门上写副喜联。”佑德公忙说:“陈老师,讲起读书,快莫讲我,哪有逸公老儿书读得好?”扬卿拱手再拜,说:“中堂屋门上的喜联得请有名望的前辈写才是道理,我老头儿也是这么想的。”佑德公不再推托,只说:“我从命吧。只是老多年没作对子了,手生了。每年过年写对联,都是几句现成的吉祥话。”

第二日,有喜把采办好的牛、猪、鸡、鸭、鱼都献好了,送到逸公老儿屋里。南北穿廊早年封断的间墙脚下,各摆着两块大案板,备好的荤菜全放在案板上。有喜同扬卿一五一十交了账,样样算得一清二楚。一屋人正在茶堂屋揸火说话,修岳推门进来了。他先望着瑞萍,说:“史老师,我回家可以喊你伯娘吧?”史瑞萍伸手搂过修岳,笑道:“哪个讲我是你伯娘?你卿伯爷还没抬阿娘哩。”扬卿听着也是好笑,他对善林几个侄儿女们说:“修岳是你们的堂兄弟!今年九岁。你们都没见过面的。我现在一个一个喊你们名字,你们一个一个举手!你们该喊弟弟的喊弟弟好,该喊哥哥的喊哥哥好!你们都要行礼,修岳也要还礼。”扬卿领着侄儿侄女们做了回游戏,就让他们玩到一起去了。修岳穿的是青蓝土布棉衣棉裤,善林他们穿的是洋布衣服。天喜摸摸修岳的棉衣,说:“看着很粗,摸着好软和!”“没有你的花布衣服好看。”修岳话是这么说,却是大大方方地笑着。祖婆给修岳长面子,故意说:“吃不过盐,穿不过棉。”说会儿话,修岳就要领善林他们到外面去玩。祖婆忙打短,说:“莫出去,怕犯夜。”修岳走到逸公老儿和祖婆面前相求,说:“大公公、大娘娘,又不是热天,还怕我引他们到江里洗澡?”扬卿说:“喊他们出去玩吧,没事的。”修岳带着善林他们跑过好远的沙地,往万溪江边去。远远地看见河滩上的柳林,满江寒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跑到河边,修岳指着对岸的高塔,说:“蔡家坡上有座塔,神仙不敢往上爬。宝塔顶上起个尖,隔天只隔三尺三。”善林说:“没那么高呀!”修岳说:“你走到塔底下去,抬起脑壳望塔尖,帽子都要打落。”浩文问:“你去过吗?”修岳脸红了,说:“我没去过,我从没到河对岸去过。等我读高小,我就可以去了。看,塔的右手边,不,我的左手边,那里是鹿鸣山,山顶上是鹿鸣山高级小学。”立佑望望对岸的山,说:“高山顶上读书,真是好。”修岳说:“热天到江里洗澡好凉快!我不敢泅到对岸去,鹿鸣山脚下有个蛤蟆潭,潭底下有个洞,通东海龙宫。”堂兄妹们听着都笑了。天喜问:“岳哥,你洗澡要跑这么远呀?”善林懂些家乡话,告诉妹妹:“修岳弟弟讲的洗澡,就是游泳。”修岳指着对岸的山说:“山背后又是山,越来越高,背后最高的就是齐天界,山上好多野物。”善林捡了石片打水漂,石片在水上漂了三下就沉了。修岳说:“三碗!”善林问:“什么三碗?”“你刚才打了三碗。”修岳见善林听不懂,自己找了个好石片,斜着身子,偏着脑壳,用力打去,石片在河面上嗖嗖嗖地漂了七下。修岳说:“我打了七碗。”善林这才听明白,石片在水上漂一次喊作一碗。善林想起在上海吃豆腐花,挖一小瓢就是一碗,很像石片漂过水面的样子。兄弟姐妹们都想争胜,却没有一个打得过修岳。童玉太小了,只晓得捡起石片往河里扔。修岳望望身后的柳林,说:“树叶没落的时候,立在江边望不见村边的高树,立在柳树林那边望不见江里的水。”天喜朝柳林左右望望,说:“柳林好大啊!”修岳笑笑,说:“这样看,柳林更远更大!”修岳背对柳林,叉开双腿,埋下脑壳,从胯下打望。兄弟姐妹们都学修岳的样子,埋起脑壳从胯下望柳林,说:“真的哩,好宽好远!”善林毕竟大些,他没有跟着修岳学,立在那里哈哈大笑。他估摸着时间,说:“我们回去吧。”回来的路上,童玉走不动了,善林、浩文和立佑轮着背。修岳也要背童玉,善林说:“你自己才九岁!”修岳说:“我力气比你们还大些,不信你试试!”果然,修岳轻轻松松背着童玉,一路谈笑自如。善林见修岳那么强壮,就说:“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今后只要参加童子军训练,都不许喊累!修岳弟弟的力气是训练出来的!”修岳只听说过城里学校有童子军,今日晓得南京、上海的兄弟姐妹们都是童子军,心上极是羡慕。却又怕显得太没见世面,就背着童玉走正步,嘴上什么都不说。几个小的出门玩得太久,大人们有些担心了。扬卿和瑞萍满村打喊,急得出汗。听得有人说,好像看见他们往江边去了。扬卿愒得脸都白了,火火地往河边跑,瑞萍也跟在背后跑。半路上,看见小的们回来了,修岳背着童玉大步走在前头。扬卿又好气又好笑,说:“善林、浩文、立佑,你们几个当哥哥的要不得,怎么喊修岳背童玉呢?他才九岁哩!”修岳说:“伯爷,我比善林哥力气还大些!”扬卿抱过童玉,笑道:“修岳,哪日学校建童子军,我喊你当队长!”瑞萍拿手背掩了嘴,笑道:“你这个当伯爷的,就开始封官许愿了!”回到屋里,善林讲了从胯下看树林的事。逸公老儿笑得花胡子乱颤,说:“我们乡下人讲别人没见识,就说他裤裆底下打望,天宽地阔。修岳笑话你们大城市的人没见过世面!”修岳听着急了,说:“大公公,我没有笑话他们!小伢儿都是这么玩的!”逸公老儿招呼修岳到身边去,拉了修岳的小手,笑道:“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瑞萍问修岳:“大公公讲的你听得懂吗?”修岳摇摇脑壳,说:“我不懂。”瑞萍拍拍修岳的肩膀,说:“大公公讲你大方,见得世面。”


夜里,嘉妍三姊妹在灯下剪红双喜,大家都说嘉妤剪得最好。孝梅和雪安不会剪,都围着看稀奇。瑞萍也没剪过,想跟着学。她先要拿扬卿糊窗户剩下的白纸学手,嘉妍忙把白纸抢下了,说:“瑞萍,万万不可的!”瑞萍落了个大红脸,说:“大姐,真要你事事教我。”嘉妍说:“没事,说破了就好了。依我看卿坨买的窗户纸都太白,他说日本人糊窗户都用这么白的纸。我就不说他了。再说,红双喜贴上去,就喜庆吉祥了。”嘉妧说:“越是好纸越白,往日常用的纸黄些,还便宜些。”嘉妤说:“卿哥是把嫂嫂看得重,办喜事,买好点的纸,也是应该的。”嘉妍护着扬卿,说:“结婚是一世一生的大事,卿坨平日是极节省的。我们家只是喜欢热闹,也不是大手大脚的人家。”瑞萍听着,暗暗赞叹婆家的好门风。瑞萍心上灵巧,她先让嘉妤手把手教了一回,第二回剪出的红双喜就很好看了。善林他们几个从南京、上海回来的小家伙,一到夜里走路双手就往前伸着,个个都像摸黑走夜路的样子。看见几个姑姑围在桐油灯下剪红双喜,他们只说姑姑视力太好了,屋里这么黑还能做剪纸!姑姑们早听说南京、上海夜里照电灯,却并不晓得电灯如何亮。听几个小的讲电灯,祖婆就问:“电灯有好亮?”立佑说:“最亮的电灯照着,同白天差不多。”祖婆说:“这么亮,夜里就不要困眼闭了,照着电灯种阳春。”浩文问道:“种阳春?阳春白雪的阳春吗?”扬屹听见了,说:“你们几个都是五谷不分的!娘娘讲的种阳春,就是干农活,就是种田,就是种庄稼。”大年三十,扬卿和嘉妤早早地就领着孩子们贴喜挂灯。屋顶上压着白雪,天井里也铺满白雪,窗户上贴着红双喜,屋檐下挂着红灯笼。祖婆上上下下打望,笑得嘴都合不拢,只说:“满堂红,红满堂。”佑德公来了,手里拿着写好的喜联,说:“逸公老儿,我早点送来,喜联当春联先贴了。陈老师嘱我写一副,我写了两副。我好多年没作对子,真是想烂脑壳了。”扬卿忙从梯子上下来,恭恭敬敬接了喜联,展开一看,一副写的是:
万里长风百年佳偶弦歌相和天地一新
一副写的是:
德星光接前徽卺酒筵开南楚
逸公老儿拊掌赞道:“两副好喜联!南朝名将宗悫少时言志,愿乘长风破万里浪!卿儿东瀛留学归来,正是破万里浪。”扬卿脸都红了,说:“佑德公,我虽经历长风万里,却又一事无成,十分惭愧!”佑德公说:“陈老师做的是千秋功德,不是小事。正好史老师教唱歌,如今村里伢儿走在路上就唱歌,大人们听着心上欢喜。‘弦歌’两个字最合史老师,又是祝贺你一对新人和和美美。”瑞萍在旁边喜滋滋地听着,说:“难为佑德公了。”逸公老儿又看了第二副喜联,沉吟片刻,说:“卿儿,我就说了,佑德公书读得好。我陈家远祖仲弓先生德星聚会的典故是有些生僻的,佑德公居然想到了。所谓‘前徽后秀’,陈家祖上是无愧‘前徽’两字的,老朽我少才寡德,往后就靠你们兄弟姐妹生养后秀了。”扬卿望望瑞萍,再向佑德公鞠躬,说:“难为佑德公,我们发奋吧。”佑德公说:“陈老师莫讲客气。逸公老儿,我哪是书读得好!你我当年读书时,先生时常讲起陈家历代显祖故事,如今还记得些。要不,我哪里想得到。”佑德公再道了吉祥,说:“我先走了,等着初六过来吃喜酒。”扬卿把佑德公送出门,回来说:“我们自己还得写几副喜联。我原打算初二、初三再写的,今日干脆写了。爸爸,你得给我们写一副。我去研墨。”善林忙举了手,说:“磨墨是我的事!”扬卿说:“我楼上书房有砚池和墨,公公书房里也有。”善林说:“我去拿公公的。”儿孙们正吵着写喜联的事,逸公老儿说:“你几兄弟自己写吧,我也多年没写对联了。平时过年,写的都是俗句。”扬卿说:“定要请爸爸写一副。”逸公老儿只是笑,脑壳里却在琢磨。扬卿过去悄悄对瑞萍说:“我俩洞房门上的联,你写吧。”瑞萍抿嘴笑笑,轻声说:“爸爸是前清举人,我哪敢在他老人家面前动笔呀?你写吧。”扬卿说:“我写不好,你写吧。”瑞萍说:“我想想,想得出就写,想不出就不出洋相了。”善林调皮,就像店小二高声喊唱:“墨磨好了!好香的墨呀!”逸公老儿笑道:“我鼻孔早就石了,墨香墨臭都听不到了。”扬屹已在中堂屋摆好桌子,笑道:“我少才,多做打杂的事。”扬甫也笑着,说:“善林研墨,算替我出力了。”扬卿走到中堂屋间门上,说:“爸爸,请你老开笔。”逸公老儿立起,笑道:“我试试吧。脑壳是要常用的,不用就生锈。”逸公老儿从茶堂屋走到中堂屋,提笔蘸墨,低头沉吟,写道:“二人天合。”扬卿心想有点意思,‘二人’就是‘天’字,后头还有“天合”,吉上加吉了。只不知道爸爸下联如何写?正猜着,见逸公老儿写的是“一了子平”。扬卿想起《幼学琼林》中的句子,“文定纳采,皆为行聘之名;女嫁男婚,谓了子平之愿。”汉代高士向子平隐而不仕,只待女嫁子婚就担风袖月出游不归了。扬卿想平日都是妈妈念叨他的婚事,爸爸嘴上不说心上其实也是牵挂的。如此一想,扬卿眼里便酸酸的,说:“爸爸,我让你老操心了。放心,我和瑞萍会好好孝敬你和妈妈。”逸公老儿笑道:“我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喜联,借用了前人的。二人为天,一了为子,子平又是有典的。如此绝妙的喜联,我哪里作得出来!不过,这副联倒也合我的心意。我是个俗人,就不出游了,守着你们过老吧。”扬卿望望瑞萍,说:“你写吧。”瑞萍笑着噘嘴,说:“你真是的,硬要出我的丑。”逸公老儿笑笑,说:“瑞萍,无妨的。最不会作对子的是大哥扬甫,有他你怕什么?他三兄弟小时候,我都试过的。”扬甫笑道:“瑞萍,有我垫底,你放心。”瑞萍提起笔,心上有些忐忑,手竟微微打战,额上渗出细汗。扬卿在旁边说话,故意舒缓瑞萍的紧张,说:“我没见瑞萍作过联,她的字是很好的,娟秀中带男儿气。”瑞萍静静地吸了口气,落笔写道:
扬目采萍同窈窕卿云瑞霭共婵娟
“真是好联!”扬卿忍不住出声喝彩。逸公老儿拍掌说:“瑞萍才可当蔡文姬了!美目扬兮,典用得好!采萍是女儿出嫁古礼,言婚嫁大事慎重待之。这个典用得更好。卿云也是瑞云,后头还有瑞霭。扬卿和瑞萍的名字都在里头。我看,你们三兄弟都作不出这么好的喜联。”扬卿便自嘲道:“我眼睛又不大,哪里是美目扬兮!”扬甫、扬屹、扬卿三兄弟躲不过去,都硬着头皮作了喜联,果然都不如瑞萍作得好。扬卿只等墨干,又架着梯子贴喜联。扬卿只要爬上梯子,修岳就在底下双手把梯子扶着,抬起脑壳望着伯爷。扬屹见着,就说:“我们从小就晓得有人爬梯子,底下要人扶着。修岳也晓得。立佑他们城里伢儿就不晓得,他们没见过。”逸公老儿见修岳这么知事,就说:“岳儿比他老头儿还晓得事些,脱种了。”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3年1期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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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1962年生。著有长篇小说《国画》《梅次故事》《亡魂鸟》《朝夕之间》《苍黄》《大清相国》《爱历元年》,中短篇小说集《漫水》《无雪之冬》,散文随笔集《幽默的代价》《喊山应》、访谈录《王跃文文学回忆录》《无违》等。曾获鲁迅文学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湖南省文化创新奖、湖南省文学艺术奖,以及《当代》《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中篇小说选刊》等刊奖项。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






稿件初审:赵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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