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和石头》导演黄骥巴黎专访：我不太明白女性主义究竟是什么
编者按：
在中国电影产业蓬勃发展的今天，中国独立电影却愈发难以找到发行和推广的平台。为了声援国内的独立电影工作者，法国电影协会Cinema on the Edge于2015年创立了《中国现在时：独立印象》世界巡回展映。展映先后在纽约、伦敦、多伦多等地成功举办。 2016年4月29日、30日，Cinema on the Edge联手Festival Shadows精心选出了包括《挖眼睛》、《鸡蛋和石头》、《人民公园》在内的六部参展电影，邀请影片导演、制片以及专家学者到场与观众一起对影片进行多角度的批评与探讨。
《鸡蛋和石头》的女导演黄骥为此影展专程来到巴黎，在放映过后，接受了深焦的专访。
深焦 × 黄骥
我不太明白女性主义究竟是什么
采访、整理 | 朱马查（巴黎）
编辑 | Imbroglio（台北）
黄骥：1984年生于湖南，在偏远小镇生活和长大。2007年毕业于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学习。大二时在湖南老家独立拍摄纪录片《地下》。大三时编剧的《玲玲的花园》获德国科隆中国电影节最受观众欢迎奖。大四毕业同年冬天在湖南老家导演第一部短片《橘子皮的温度》，参加柏林电影节新生代单元。2012年导演《鸡蛋和石头》，获2012年鹿特丹国际电影节金虎奖及西班牙拉斯帕尔玛斯国际电影节特别评委会奖。
Q：第一次带着片在来巴黎放映，对巴黎的观众有什么样的印象？有没有观众的提问比较出乎你意料的？
A：我之前也蛮忐忑蛮期待观众的反应的。昨天晚上在现场我看到片子结束了以后，也没有人离开，还都有鼓掌，所以我的心也算是落下来了。之后的提问环节也有观众表示很喜欢我的电影，然后觉得很细腻。我一直觉得法国的观众应该是特别有鉴赏能力的吧，可能会挑剔一点吧。问题的话，很惊讶的到没有，但是我觉得他们的问题不像其他地方有的观众会一直去问政治环境等问题，他们还是很直接地就片子跟我来讨论，然后我觉得他们的感受能力也比较强，提的问题也让我有很大的回答空间。
鸡蛋和石头（2012）
Q：我们知道你的片子就基本是你和你丈夫以一种“家庭小作坊”的方式完成的，我们对这个非常感兴趣。你和你丈夫大冢龙治的合作具体是怎么开始的呢？
A：他本身就是一个导演和摄影师。他来北京之前已经在日本的电视台工作了七年，是电视台的导演，拍过很多历史题材，我觉得他的眼光非常特别，比如他拍过很多日本的百岁老人啊，或者是通过一些女高中生的视角去讲广岛原子弹的事情。他来到北京留学以后，有一次他看了我在老家拍的纪录片《地下六合彩》，觉得很惊讶，我那个时候十九岁，那是我的第一部纪录片，他就对我比较感兴趣。后来他写了一个剧本，打算在北京拍摄，一个故事片，然后就请我跟他一起来拍摄，于是我就作为编剧和副导演加入进去。这个就是《玲玲的花园》。我特别喜欢那个故事的结尾，里面那个女孩就是没有人和他一起玩了，但她觉得无所谓，然后在学校的草地上开始一个人的春游。
当时很多中国的导演拍的东西都是比较沉重的，或者他们在说一个沉重的话题时会用一个更沉重的方式方法来表现，然后我看到这个故事的结尾的时候，我觉得他的视角跟我们当时是非常不一样的。然后拍完这个我大四就毕业了，想要回我的老家去拍一个短片，当然也因为拍摄完他那个片子后我们两就在一起了，所以到我的片子，就非常自然地决定两个人一块去拍。再到《鸡蛋和石头》的时候，那个剧组也就我们两个人，他同时是摄影师、灯光、场工还有司机，然后我是导演、副导演（笑），我也做录音，不拍的时候我们两就一块讨论剧本，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工作。
Q：你们生活中伴侣关系对你们各自的艺术表达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
A：应该说《鸡蛋和石头》是我们的关系的一个节点，之前拍我的那个短片《橘子皮的温度》的时候我们两已经在一起了，那是他第一次去湖南的农村，第一次用他的镜头去拍摄农村的那些人，当然那个故事也是跟我有关系，是我对我父亲的一种介于女儿对父亲的爱恋和青春期萌芽是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喜欢之间的故事。就是在拍这个的时候，他帮助我让我去找到了自己的特点，就是说，我是对个人个体特别感兴趣，不是像一些男导演，对这个世界的秩序，对权利的规则，生活法则更感兴趣，但我是对个体，或者说是女性个体的情感更感兴趣。虽然我拍摄的地点是在中国的农村，但这种情感可能是在全世界都存在的，所以我想这是为什么他一个日本人，我一个中国人，能够在一起，可能也是因为我对个人更感兴趣，所以从某种角度讲，我们比较超越国籍吧，可我们那时也没有想过这么多，世界上原本只有男人和女人吗，国家是后来才建立的，我的东西可能更是从这个简单的概念上建立起来的。
所以《鸡蛋和石头》，可能男性导演拍这样的题材，会更从世界的次序里面找，对这个女孩造成了什么影响，然后这个女孩在这个次序里面是什么位置。但是我们从女孩的个体，她的感觉、感受出发，反过来讲这个世界的次序 。所以他帮助我，发现了我的这个特点，然后用他的镜头语言把我的这个特点呈现出来了，他不像其他一些摄影师、导演，背负了很沉重的东西，他会从另外的角度来诠释沉重的东西。因为是一个很残酷的话题，他的镜头语言就是他会说，比如说一个美好的东西，和一个看起来不是那么美好的东西，哪一个最后碎了会让人更难过呢？所以他会把这个女孩和这个村庄拍得很有质感，他会选择。他的那个超越国界的东西，和我的那种“地在感”，那种很地方很个人的东西——但我的“地在感”又说回到“男人女人”这一点，也是没有什么国界的——这两个点就碰撞在一起了。
Q：你是学影视文学的，他是摄影出身，你们在影片里是怎么保持文本和影像间的平衡的呢？
A：这个片子特别得益于他的摄影，就像我们在鹿特丹获奖的颁奖词说的，“在用他的每一个镜头讲故事”，所以他并不是一个通过很多台词和信息推着故事往前走的，而是按照这个女孩的情绪往前走，当然下面有一条很清晰的线索，就是这个女孩貌似想自杀但还是继续要生活。这个故事主线索是非常清晰的，就是一个女孩就像一个圆一样，一直担心自己怀孕，后来发现果然怀孕了，然后又流产了，最后是她的月经又来了，这是她身体的一个循环和周期，这个周期实际上是非常文学性的，它不是很故事性的，这个怎么说……（是说它不像一个故事开端结局高潮的阶段性发展，而是回到原点的吗？）是，是一个循环，就像女生，周期是一个月，事情在一个月后会再来一次，这个故事就是按这个生理的循环来发展的，我觉得这个是很文学化的。（回环式的结构一开始就是在剧本里的？）对，而且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开头和结尾，然后中间大的节点，一开始就决定了，至于中间怎么让这个循环流动起来，怎么去捕捉，都是通过他的画面。我们当时其实也拍了很多偏故事性的素材，但是后来剪辑的时候，那些故事性的东西都去掉了。留下来的都是跟这个女孩的情绪有关的东西，都是这个女孩的情绪在推着故事往前走。
Q：有观众尤其提到“细腻”这一点，我看到很多对你的评论也是“细腻的女性视角”这样的，你觉得大冢龙治先生作为一位男摄影师是怎样通过画面帮你传达出这一点的呢？
A：这个你应该问他啦……但是我可以从我的角度来回答一点。首先肯定是个人的关系，每个女人心里都有男人的一面，每个男人心里都有女人的一面，他就是一个非常温和，心也非常宽广的一个人，而且他之前拍纪录片的经验让他可以在拍摄时可以放下自我，去看到对方，这个跟他这个人有很大关系的。第二是，因为这个故事跟我自己有关系，又一次别人采访他时，他就说拍这个女孩时候，就像是在拍我，所以他把对我的情感投射在这个女孩和这个电影里面了。第三是，拍摄时我们参考了很多古典油画，像伦勃朗、《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的维梅尔那种，因为那种油画背景很暗，但永远都有一个光从一个方向照进来。
在湖南的农村那种房子的结构，光线进来的方式跟这个是一样的，就是他只有一面有窗户，我们全部都用得自然光，都是在拍摄环境里照最好的唯一的光源来拍摄。我们在室外拍的时候也会等光。还有当时他也给我的提醒，很多片子都一定要很清楚的看到演员的表情，但他就说我们不需要一定要看到演员的脸，只需要看他在这个整个的环境里面是怎么样的状态和怎么样的气氛。正因为（片中的女孩）她遇到这种事情，所以看不到她的脸是比较正常的，反而是什么时候看到她的脸，当她处在黑暗里时，什么时候给她光，什么时候让光去照到她，什么时候让我们去感觉到她的光，这个是特别重要的。
《鸡蛋和石头》剧照
Q：既然说到了“女性视角”，那你同意别人给你的这个标签吗？
A：我觉得“女性视角”我还勉强可以接受，“女性主义”就是我自己也没太明白到底是什么。因为我没有特别地去研究过这个。但《鸡蛋和石头》确实是比较偏女性视角的，尤其是它的时间感。比如，我觉得男性记时间，他可能记得今天几月几号，我们不一定记得今天是几月几号，但我们可能记得离生理期有多长时间，我们可能会以此作为一个月的节点，所以我觉得女性对时间的概念和感受是不一样的。但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女性视角，每个人看这个都是不一样的。
Q：所以你觉得，如果你的作品中有体现“女性视角”的东西，那就是从你对时间感的这种把握体现出来的？
A：对。因为电影就是一个时间和空间的艺术嘛，所以就看你在这个环境里怎么来表现时间吧。
Q：最开始片中的女孩是根据你自己来写的，是一个比较外放、表达方式比较激烈的人，然后拍摄中你们根据演员自己的性格改变了人物的节奏，那么这样会不会影响整个片子的时间感呢？影片里最终呈现出来的那种缓慢流动的时间感，哪些是预先就设定好的，哪些是拍摄中途调整出来的，哪些又是后期的效果呢？
A：这个片子有一个大的时间的回环结构，这个已经说到了。然后我们当时做了一个很详细的时间表，就是女性怀孕，能够用药物流产的时间限制是48天，因为之后就必须要做手术。我们当时就非常严格地按照这个48天来设定她每个阶段是怎样的状态，最后这个故事必须要在这个48天内结束，这个在片中并没有明确地体现出来，但是她的整个状态是在这个时间限制里面的。所以最后这个时间的呈现还是在我们的控制之内的。但是比如说里面那个女孩，她对具体的每个时间段落的节奏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这是非专业演员自己带来的节奏，我们也没有想过去控制她。在后期就比较多是在声音方面花力气了，就是水的元素，比如说，结尾的时候那个水声，最后变成一种回声，或者说臆想当中的水的声音，然后还有风声，这些也都是为了呈现时间。
Q：风和水怎么表现时间？
A：比如这个片子里面你能感觉到女孩的心情的变化，心情的好转是通过两次风吹到她，第一次是去外婆家，第二次是很多事过去后生活在了外婆家，然后山风吹来她脸上的表情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好像只是在感受风。我觉得这是她对时间的一个感受，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时间过去了，她要继续生活下去，那是什么给他力量，可能就是那个风啊。所以这个电影的结构，中间用两次吹风来表现时间在她身上留下了什么。或者不叫时间吧，叫岁月吧，就是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什么痕迹。我想说的是，大自然的风是不管我们人类怎么度过我们的时间，风一直是这样子的。大自然你可以说它是变化的，也是不变的，人是变化的，所以如果你可以感受到那个不变……这个比较难讲，很隐晦吧。像毕赣的片子，他是很清楚的，当然那也是很文学的，最后他有个时钟逆转，那也是表现时间。但是我的这个对时间的概念可能是跟我们之前说到的女性生理期的那种时间感是一样的，就是很内在的，它比较难用清晰的日期之类的去度量。（你的意思是毕赣用时钟来表示时间，这是一个非常清晰的意象……）对，因为这个时钟是后来人类发明的，有的时候我们没有感受时间，而是通过时钟来知道时间，这是一个很外在的，人为设定的一个符号，大家都接受认识的符号。但还有一些符号是我们身体的，内在的时间的符号。但你说这个是女性视角吗，我也不知道，可能男性也有这样的感受呢。
Q：片中的年轻人除了女主角，还有那位男孩阿九，他们共同构成了里面的一种迷茫失落的青少年形象，同时影片也对老年人有不少着笔，也刻画了中年一代空虚无聊的生活状态。虽然你一直强调自己是从个人角度，但其实也有一个对农村世代问题的全景描写，这个是你有意这么做的，还是拍摄中自然形成的？
A：这个可以说是有意，也可以说是无意，有意的是老一代的设定，像外婆念血盆经啊什么的，中年人那部分就是像生活空虚只有打麻将什么的，这个也没什么好设定的，现在农村的中年人生活真的就是这样的，但是像阿九这个男孩的角色，原来在我的剧本里，我写的是一个类似可以救赎她的男性力量，但是我选演员接触了很多年轻的男孩子以后，我发现那些男孩子普遍性格都特别弱，然后就觉得应该把它们这个怯弱的部分表现出来。（照你的设定那个角色可能会带来更多的故事性吧？）是的，他可能会试图保护这个女孩，和她姑父对抗，但我们就去掉了很多这样的故事性，保留了这个人物原本的部分。
黄骥在鹿特丹
Q：你有说到全部用非专业演员，拍摄过程中不断根据演员本身来修改角色，还要把比较书面化的对白改得符合他们的语言习惯，对你来说，这是个脚踏实地的过程还是一个有些逐渐偏离自己的表达的过程？
A：肯定是脚踏实地。就是用非专业演员吧，如果你要和他去较劲，吃亏的就只能是你自己，就是你要他去演一个节奏跟他自己不一样的人，最后你就会发现他的表演是非常非常别扭的，你就会发现拍的东西没有说服力，吃亏的就是你自己。像我们第二部片子我们用的非专业演员比《鸡蛋和石头》多很多，每次就要去找非专业演员，再根据找到的人的性格和做事的节奏来修改剧本。
Q：从找到一个人到创造出符合这个人的形象需要多久？
A：因为我有一个非常好的伙伴，就是大冢。我先去找到演员，然后我们就会一起讨论怎么来利用这个人的特点，同时他也会构思怎么去拍摄这个人。比如一个人非常爱说话，但是我们可能觉得他不说话的时候是他最有魅力的时候，我们可能就让他在这场戏里完全不说话，看个手机，就是怎么从镜头上去表现他。这个过程有的是很长的，有的是很快的，很直觉性的。但有时就是要花好几个月，几十天来找一个演员。
Q：能说说你正在准备的第二部故事长片吗？
A：第二部还是在讲留守的女孩，她身边没有可以倾诉的人，当她遇到性方面的困惑的时候，她会用非常无知的方式去求证自己的疑惑，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所以这个片子的名字叫《笨鸟》。
Q：昨天说到下一部还会沿用《鸡蛋和石头》的女主演，这种延续性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A：其实这个是“农村女性三部曲”，在这个女主角的年龄上是有延续性的，就是十四岁，十七岁，然后大概二十三、四岁左右的女性。（这个三部曲延续的想法从第一部一开始就有了的？）恩，第一部拍完就有了这样的想法。第二部用这个女孩是因为，我觉得现在年轻人受到电视洗脑比较严重，这个女孩子她平时不喜欢逛街，不喜欢化妆，也不喜欢听音乐，是比较自我地在自己的世界里的状态，所以她比较不会被电视的那种语言去改变。又因为我们都是用非专业演员，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去沟通和磨合，那她已经跟我们拍过了，比较了解我们的拍摄方式，用她的话比较容易去互相了解。
Q：最后说下，当时《鸡蛋和石头》在鹿特丹拿了金老虎奖后，没有考虑国际发行吗？
A：有，有一个美国的公司。《鸡蛋和石头》可能今年在美国上映吧。
Q：有想过拍能拿龙标国内上映的片子吗？
A：如果拍的东西能拿到的话也不是一件坏事，但如果要删减的话，就不要去拿这个龙标了。我觉得一个导演的前三部电影对他是很重要的，所以想要前三部作品都保持在一个比较纯粹的状态，不想让他受到资金啊其他因素的改变，还是保持这个家庭作坊的方式吧。
Q：接下来还是只有你们两个人吗，没想过和更多人合作？
A：我们有找录音啊，副导演，但是拍摄时间比较长，他们呆不了那么长，所以最辛苦的时候，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录音就换了好几个（笑）。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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