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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追打小三还是怜悯元配,通通都是男权的套路

2017-03-06 选凝 别处World

 

前阵子,韩国演员金敏喜(也就是《小姐》的女主角)手捧银熊拿下柏林影后,为韩国集齐了欧洲三大电影节上「影后」的最后一枚拼图。(此前的两位是戛纳影后全度妍和威尼斯影后姜秀妍。)

 

但金敏喜在韩国国内受到的待遇和另两位影后相比,就天壤之别了。因为她和导演洪尚秀的婚外恋情闹得满城风雨,韩国民众恨不得把她钉在耻辱柱上。

 

▲  金敏喜与洪尚秀

 

众所周知,韩国是个儒家文化主导的国家,非常重视社会尊卑和伦理观念森严,虽然 2015 年废除了「通奸罪」,但在民众心目中,婚外情仍然是不可原谅的「罪行」。所以,韩国文化部这会儿正纠结着到底要不要「无视民众的舆论和价值观」,给「为国争光」的金敏喜颁发勋章。

 

然而,对中国的吃瓜群众来说,这次毕竟是「别人家的出轨」,所以并没有像愤怒的韩国群众那样直接大骂金敏喜「不要脸」,反而有不少人在社交网络上赞许了她的演技在线。根据某大号的解释,这主要是因为中国网友不像韩国网友那样了解出轨故事的细节,所以才「忽视了妻子的痛苦」。

 

因为这句话,我愣是把那篇文章给读完了,结果发现结尾还有一句:「当婚外恋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恋爱时,那平凡的妻子受了多少伤害,又被遗忘了。」

 

看得我简直快晕倒了。

 

在所有对「婚外情」、「打小三」这种事的讨论里,最不尊重女性(而且还因为姿态隐秘而很难被人发现)的一种刻板印象,就是把妻子置于一个「平凡的」、「痛苦的」、「被背叛从而备受伤害的」位置上,透过妻子的「可怜」而去强化人们对「出轨」的谴责——

 

我们可以仔细想想,在这种「可怜的元配」的叙事里,「妻子」到底是什么呢?一段「本来因平等而缔结的」婚姻中彻底的弱势和失败者吗?那她的主体性又在哪呢?我看不到这种叙事里,有对于「妻子」这个女性形象一丝一毫的尊重。

 

▲  金敏喜早前出演《小姐》时的剧照。

 

在洪尚秀的 case 里,「可怜的妻子」不但容忍过老公的上一次出轨,而且还「为家庭而奉献」照顾了老年痴呆的婆婆整整四年,这些都可以佐证她的丈夫再次背叛她有多无耻。媒体刊出了她的心酸喊话:「我不会离婚的。会等着丈夫回来。即使等待的时间会很凄凉很痛苦,但我相信那个人一定会再回来的。」

 

然后呢?没有人关心她作为一个「个体」的人生——她在和洪尚秀这段三十年婚姻之外的「属于自己的」人生,到底是怎样的。

 

被伤害的、毫无主体性的、等待丈夫回头的元配也好,被妖魔化的、随时等待上位占据别人婚姻的「小三」也好,本质上是同一套以男权之眼轻视女性的叙事,在这套逻辑里,女性从来没被视为和男性一样「平等」的存在,她们无论是作为「妻子」,还是作为「小三」,都在「等待」:等待能挽回老公——或是等待那个男人能把自己「扶正」。

 

在现代社会,认为一个女性(无论她身为什么角色),仍然要去「等待」一个男性,这难道不是对女性的一种巨大的不尊重吗?

 


「情妇」是男女关系里的先驱者

 

实际上这篇文并不想从道德上去讨论婚姻关系与婚外情,因为这个话题在古今中外永远都会生生不息——如果你读过深耕女性研究多年的历史学者伊莉莎白‧阿柏特(Elizabeth Abbott)所写的《情妇史》,就会发现:只要有婚姻,就会有情妇;谴责情妇的存在,不如去拷问婚姻制度。这个事大仲马也早就说得很清楚了:「婚姻的锁链太过沉重,所以通常需要两个人才扛得动,有时候则要三个人。」

 

顺便再重申一个基本概念,「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根本不是现代社会的产物。从古到今,无论东方西方,实际上都严格奉行着「一夫一妻」,不存在让直男癌流口水的「三妻四妾」,中国古代那叫「一夫一妻多妾」。

 

如果从人类学的历史叙事去进行考察,「妾妇」也就是西方式「情妇」的前身,「纳妾」本身就是「一夫一妻」婚姻制度和权力关系下的衍生物,等于是在公然容忍男性的不忠并予以鼓励——简单来说,就是那时候的女性,更没什么资格去谈平等,妻也好,妾也好,都是丈夫的财产。

 

▲  阿柏特所著《情妇史》上卷封面

 

后来纳妾被视为「陋习」,「妻子」开始获得某种平等,其实正是社会逐步现代化的结果。这方面西方要比东方开化得早,早在古罗马帝国的最辉煌年代,贵族女性们已公然违抗那些她们被要求服从的贞洁美德,她们效仿她们的老公那样去结交情人,成为别人(有可能是其他女人的老公,也可能是单身男子)的情妇。

 

「情妇」之所以直到今天仍然存在,一方面,是因为新时代独立自主的女性不可能再去接受「偏房小妾」这种难堪而过时的事物,但另一方面,只要有婚姻存在,对婚姻的背叛和不忠就永远存在。

 

所以,蓬皮杜夫人、可可香奈儿、汉娜‧阿伦特、玛丽莲·梦露乃至卡米拉(顺带一提,她的曾祖母就是查尔斯王子太祖父的情妇),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小三」,其实每个人都有截然不同的理由与命途。把她们的情感轨迹,笼统地套进一个「不要脸的第三者」的表述里,不但过于扁平粗糙,而且也无视了从她们身上所映照出的男女之间权力关系的历史演进。

 

从某种角度来说,考察「情妇们」究竟境遇如何、活得怎么样,是最能检验女性在一个社会中所处的真实地位的透镜。

 

比如直到今天,和罗马天主教会里的教士有亲密关系的女性,所受到的待遇并不会比《红字》的女主角好多少。她们还是得隐姓埋名,天主教会依然把她们看作是诱惑神职的「原罪」载体。而在宗教以外不那么「保守」的场域,仔细探勘情妇与她们情人之间的关系(性、经济、情感、私生子女)在今天的社会中,是否与「她们」的「前辈」愈加不同,其实也是非常有趣的事。

 

▲  阿柏特所著《情妇史》下卷封面

 

所以,阿柏特在《情妇史》里指出:「情妇是男女关系里走在前头的先驱者,她们的地位反映出这些关系已发展到何种程度。女性地位的改善、影响家庭和个人关系的法律的松绑、以及 DNA 鉴定逐渐获得采认,大幅增加她们的情人愿意承认、或至少资助情妇所生子女的可能性。」与此同时,女性主义也在扩展女人的权利,有效又便利的避孕手法,使情妇所生子女的数目大为降低。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不会让情妇消失,反而是「情妇」这种习俗「不断吸收、并且反映出了婚姻制度的改变」。

 

 

女人,你可不可以不再等待?


所以,重点其实不是「情妇」是否会消失,而是该如何正确地去谈论她们?是否可以不要带着(自觉或不自觉)维护男权观念的论调,去指摘和想象她们?

 

台湾现代诗诗人郑愁予写过一首《情妇》

 


在一青石的小城,住着我的情妇

而我什么也不留给她

只留一畦金线菊,和一个高高的窗口

或许,透一点长空的寂寥进来

或许……而金线菊是善等待的

我想,寂寥与等待,对妇人是好的

 

所以,我去,总穿一袭蓝衫子

我要她感觉,那是季节,或候鸟的来临

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

 

 

后来台湾妇女运动的领导人物李元贞评价说:「郑愁予的诗绝对是好诗,但他的好正好在于把『大男人主义表现得淋漓尽致』。」

 

▲  图片来源:故事|写给所有人的历史

 

《情妇》那首诗到底是真的「大男人主义」,抑或一种反讽以表达诗人对女性的怜惜,并不是这里的讨论重点。反正,后来夏宇写了一首《也是情妇》,很明显是在戏谑《情妇》就对了。

 

 

一九七九年夏天你也是一个情妇,很

低的窗口,窗外只有玉蜀黍。他是卷

发,胸前有毛,一辈子

不穿什麽蓝衫子。也不像候鸟

不留菊花

是一头法兰西的河马

善嚼

 

一九七九年夏天阿洛

阿洛你已经开发

亚热带无可

无可置疑的肥沃

 

亚热带 无可

无可置疑

不适合

等待

 

 

为什么 80 年代女性主义兴起之后,女性主义者都特别受不了那首《情妇》?因为对他们来说,作为一首诗的题目,「情妇」这两个字本身就已经在服膺一种男权结构:它意味着「男性对女性的宰制」,而诗句里对「情妇」的想象又确实结连着「一个专一的女性等待一个不专一的男性」的图景,这不就就等于认同男性的优越性吗?女性主义者当然无法接受。

 

郑愁予笔下怀着古典闺怨等待「候鸟的来临」的情妇,被夏宇彻底消解。在夏宇那里,情妇是「无可置疑 / 不适合 / 等待」的:因为不再「等待」,情妇也就不再只是作为一个「他者」一个「镜像」,去让男性满足他们的自恋。

 

大诗人想来不会刻意不尊重女性,但只有女人,能够读出那字里行间微妙的「不平等」。就像我读到金敏喜和洪尚秀故事中那位「等着老公回心转意的妻子」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样——

 

妻子也好,情妇也罢,能不能不要再重复同一套活在农耕文明时代的万分古典的「等待」叙事?我们明明每天都在讲女性和男性一样平等,可为什么一进入「元配 vs. 小三」这种「女人为难女人」的 case 就被打回原形了呢?

 

 

最常见的戏码就是:一个女人在等这个男人回心转意,另一个女人在等这个男人离婚——这个男人,他是有多重要啊?为了他,两个善女子剑拔弩张进入撕逼模式,哭闹上吊博同情各种解数用尽,都只为获得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正当性」,如果这还不算「男性对女性的宰制」,那什么才算?

 

最糟糕的是,这种戏码里,赢家永远都只有男人。

 


是时候学学法国女人了

 

在这方面,我一直比较欣赏法国女人。好像在法国的整个文化脉络里,女性都更容易活出赢家的样子。

 

历史上著名的性别不平等案例当然也不少,譬如精通牛顿思想、翻译过《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艾蜜莉(Gabrielle Émilie Le Tonnelier de Breteuil),让她在历史上留名的,并不是她的惊人才华,而是她身为伏尔泰的情妇。十八世纪的法国出版商拒绝出版她个人的回忆录,但对于她翻译的男性作品,却急着出版。她把曼德维尔的《蜜蜂的寓言》(Fable of the Bees)翻成了法文,而且对新旧约圣经进行过文本分析。

 

▲  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所以尽管伏尔泰认为艾蜜莉是个罕见的天才,但她所面对的掣肘却是那个年代所有女性的共同难题:没有办法活出「自己的幸福」。艾蜜莉后来写了一本书叫《论幸福》(Discours sur le bonheur),用充满理性光芒的思考去审视「女性」究竟该如何获得幸福。她在书中写道:「我们生在人世间,应以获取幸福作为惟一之目的。」而与此同时,「幸福不应该依靠他人,而应该源自于对知识探求的研究与热情。

 

她讨厌那些困厄痛苦的戏曲和悲剧,因为那些人物恰恰都是「不幸福的」。而现实中的悲剧故事,却往往需要迎合人们的想象:其中「女人」又往往被视为「弱者」,所以会有「可怜的」元配和「被玩弄不得好下场的」小三这种常青设定。

 

但同样是「出轨」故事,法国电影会怎么讲?

 

可以参考一下伊莎贝尔于佩尔演的《她》(ELLE)。(顺带一提,于佩尔的演技绝对完胜石头姐,不过好莱坞再怎么政治正确也不会看得上这种「女性沙文主义」给她影后的。)

 

简单来说这部电影里的女主角也是个世俗意义上的「情妇」(而且还和不只一个男人发生关系),但你完全不会觉得她是个期期艾艾的「小三」,而是会发自内心觉得:天啊这个女人好强大!

 

▲  《她》海报

 

如果用传统的男权视角来看于佩尔饰演的女主,那这个「老女人」简直惨透了:爸爸是杀人狂魔给她造成不可磨灭的童年阴影,妈妈一大把年纪还跟年轻小白脸结婚。老公动手打自己所以离婚了,手下员工用自己的头像合成色情视频还在公司群发恶心自己,偶尔跟自己闺蜜的老公上床可对方还有点纠缠不清。这一切都还不算,最倒霉的是坐在家里,都会有蒙面歹徒扑进来把自己给强奸了。

 

听起来还有比她更「可怜的」女人吗?

 

但你看完电影《她》就会发现,一如那个片名——「她」就是《她》里绝对的主角,所有一切男性的存在都是给她的故事做陪衬,她把「被伤害与被控制」扭转为「自觉的」情欲游戏,本来应该是个妥妥的「受害者」,却不但用自己的方式搞定了「加害者」,还把员工、前夫、童年阴影、甚至是和闺蜜老公的外遇,都处理得云过水无痕。

 

在《她》的故事里,「她」所经历的一切不幸都没有沦为悲情,而是浇灌出了她无坚不摧把人生活成赢家的力量。你当然可以说这是「女性主义」的恶趣味,但是男权的「恶趣味」都那么多了,女人又怎么不能扳回一局?

 

所以这个「法国式出轨」故事的最后一个镜头,是元配和情妇谈笑风生挽着手走向远方。这一次,赢家只有女人。

 

我喜欢看到这种不再将女性想象为「弱者」的电影,或许也正因为在现实中,我们已经看到了太多毫无主体性、自动自觉服膺于男权结构的「可怜的」女人,所以反而更需要在诗歌、电影和其他文艺作品里,去寻找那些真正强大的女性形象。

 

 

浪游者 | 选凝

旅居香港多年 现居台湾

政治学博士在读 非文艺女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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