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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到《觉醒年代》,龙平平为何总能写出年轻人叫好的红色剧

陈娟 人民文娱 2022-03-21

· 2021年11月2日,龙平平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 陈娟 / 摄)


他参与编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觉醒年代》等,让当代青年边刷剧边学党史



|者:陈娟



龙平平的办公室很简陋,一桌一椅一电脑,还有一张打开的折叠床。办公室不常来,因为忙,忙着讲座、接受采访、上节目、谈新剧本……前不久,他去了一趟成都,以“2021天府书展阅读形象大使”的身份出席了一系列活动。


在《细说觉醒年代》的新书发布会上,作为编者之一的龙平平做了一次创作分享。“台下坐满了人,有小学生、中学生,还有年轻人、中老年人,都来了。”他回忆说。分享结束,与读者互动,一个小孩举手,自我介绍读小学二年级,提问:“剧中的柳眉后来干什么去了?”台下人都乐开了花。在《觉醒年代》中,柳眉是陈延年的知己好友,两人一直形影不离,最后分开了。听到这个问题,龙平平惊住了,“说明什么?说明小朋友看了,而且看得很细”。他解释了一通,小孩才似懂非懂地坐下。



· 2021年10月,龙平平在成都参加“天府书展”活动,和青年党员代表、优秀学生代表共同诵读《觉醒年代》剧中台词。


距离《觉醒年代》第二轮播出完结已过去半年多了,编剧龙平平感觉自己还处在这部剧的余热中。他去各大学演讲,场场爆满,结束后还被围堵,脱不开身;在红楼参加活动,几十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围着他合影,告诉他都已“二刷三刷”;在老家安徽,刚刚更名的“肥西县桃花镇延乔路小学”(原名肥西县东冠小学),小学生请他签名,签在作业本上,签在红领巾上,签在衣服上……


“从来没有和这么多年轻人这么亲近过。”他说。


线上的讨论也从未停止。豆瓣上,有人组建了一个“觉醒年代”小组,目前有8万多成员,每天都有话题更新:有人发现了一个查找历史报刊的网站,里面可查新中国成立前大部分报刊,包括《新青年》《每周评论》《湘江评论》等;有人找到了陈延年去法国后给钱玄同写的信的原件;有人求助“推荐近现代史书籍”;有留学生将《觉醒年代》做成PPT,在课堂上讲,推荐给外国同学和老师;有人补读了好多历史相关的书籍,“看着祖国沉甸甸的历史,想着自己也将成为历史重要阶段的见证人,与有荣焉”……


这一年,正值建党百年,一系列主旋律影视作品陆续推出,从《觉醒年代》《理想照耀中国》到《功勋》,从《我和我的家乡》到《长津湖》,俘获了大批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的心。


“谁说年轻人不爱看红色题材?谁说年轻人不爱看主旋律?我反复检讨,是我低估了年轻人的政治鉴别力和艺术鉴赏力。”龙平平感慨道。他最早参与编辑《邓小平文选》,后来为文献片《邓小平》撰稿,编剧电影《邓小平》、电视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以剧本顾问的名义参加电视剧《我们的法兰西岁月》的创作,再加上编剧《觉醒年代》,一直用笔书写党史上的关键人物和故事。当这些故事转化为影视作品后,几乎每一部都叫好——在年轻人聚集的豆瓣上,这些作品的评分都在8分以上,《觉醒年代》和《我们的法兰西岁月》都是9.3分。


如何将百年党史、党史人物写到年轻人的心里?带着疑问,《环球人物》记者采访了龙平平。


以下是他的口述。



每一次提笔都带着敬畏之心


人这一生,遇到什么人、经历什么事,好多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比如我与党史研究、党史书写的关系。尤其是近几年,这种感受越来越深。


今年央视新闻策划了一个节目《你的名字看见山河》,走进以英雄命名的地方,致敬先烈。节目组找到了我,说要做一期关于我爷爷崔筱斋的。跟着节目组,我回了一趟老家——安徽长丰县,那里有崔筱斋烈士墓和纪念馆。纪念馆不大,一进门就有一座爷爷的雕像,他身穿军装望向远方。后来,我们还去了合肥,走了走那条以爷爷名字命名的筱斋路。



· 革命烈士崔筱斋纪念馆。一进门就是他的雕像。


那一趟走下来,我算是走过了爷爷的一生。他1896年出生,192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据资料记载,他是第三百多名党员。1926年,他到广州农民讲习所学习,之后和曹广化、胡济一起回乡,开展农民运动,成立合肥地区第一个中共北乡支部,并任书记。后来,又成立“安徽省农民运动委员会”,两次发起农民起义,1932年被国民党抓捕,英勇就义。



· 龙平平的爷爷崔筱斋


爷爷去世得早,很少还有人对他有印象,包括家里人。小时候,我听姑妈讲爷爷是烈士,最后唱着《国际歌》走上刑场,临刑前给她留下了一块怀表。那时候听这些没感觉,甚至不太相信,以为是小说和电影才会发生的场景,更不觉得烈士跟自己有多大关系。


直到多年后,我开始研究党史,才明白了爷爷那代共产党人心中的信念。


我一开始的兴趣不在党史,甚至一度想远离政治,很少提及自己是烈士家属。“文革”期间,我侥幸读了两年高中,因家庭成分问题,1973年下乡当知青。放过牛,当过生产队长,还在地质队当过工人。主要是找矿,三班倒,用钻机在野外作业,一打就是1000多米深。1978年,恢复高考第二年,我考上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4年后到中央民族大学读研究生,拜在吴文藻先生门下,研究文化人类学。当时先生年岁已高,不再登讲台,都是在家里以茶叙的方式授课。


1985年,研究生毕业,我原本打算留校工作,但遇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学校不分配房子。当时我已经结了婚,需要一个住处,经人推荐,来到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由此迈进了研究党史的大门。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在毛家湾,我刚一报到,就分了任务——查报纸,1949年10月1日到1985年所有的人民日报,将里面关于邓小平的报道全都剪下来。我足足查了近两个月的报纸,之后便加入编《邓小平文选》第一卷的团队,大家分工合作,我分到1957年—1966年这一段。


当时,根本没有现成的资料,怎么办?自己去找,天天跑档案馆,报纸、书籍、会议记录,等等,能找到的全找来。接着就是选稿—报审—根据意见整理、编辑—报审—修改、整理,来来回回好多遍,用了将近4年的时间,一直到定稿,1989年公开发行。


文献研究最重要的是严谨,绝对不能说没有根据的话,写没有根据的字。一字一句都要经过反复推敲,甚至一个标点符号都要斟酌很久。我记得有一次,整理邓小平一个会议讲话,到最后是总结,我习惯性地加了一个“综上所述”,稿子返回后,“综上所述”四个字被圈了起来,改成了“大家都知道”——邓小平是不会说“综上所述”的。


这种训练和熏陶,一是让我的人生走向发生转折——开始研究邓小平,并将之作为终生的事业;二是对我后来为文献片、纪录片撰稿,包括创作影视剧剧本影响很大,每一次提笔写字都带着敬畏之心,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要有依据,一句话出来会有什么反应,先在自己脑子里过好多遍。即便是艺术加工和想象,也要合乎逻辑、合乎情理,让人驳不倒。




大事不虚、小事不拘


以前,研究领袖人物是“老三样”:著作、年谱、传记。后来,随着传播平台增多,有关领袖人物的影视作品也越来越多,我也跟着转型。


1993年,我受邀给文献纪录片《邓小平》撰稿,后又编剧电影《邓小平》,这两部作品都算是本业,中规中矩。像电影《邓小平》,里面几乎没有一个虚构的人物,有人说是“人演的纪录片”。但从那次以后,我开始摸索影视剧创作的规律和语境。


· 《邓小平》海报


我作为剧本顾问参与的第一部电视剧是《我们的法兰西岁月》。1919年至1920年间,周恩来、邓小平、陈毅、聂荣臻、何长工、李维汉……数千名中国青年赴法国勤工俭学,不少人后来都成了大人物。为了写剧本,我们邀请这一群体的子女、后代开会研讨,一下子来了100多人。这么多人,怎么写才好看?


关键要把人物写活了。在塑造人物上,许多名著像《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都是“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大事件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则通过虚构故事和细节来为之添补血肉。《三国演义》里面那么多人物,诸葛亮草船借箭、借东风,关云长华容道“义释曹操”,大家都记得。


《我们的法兰西岁月》就有很多虚构。有一场戏,蔡和森在图书馆读书,被管理员误认为是日本人,深感气愤,但也不反驳。从图书馆出来,身上挂着一个板子,上面写着“我是中国人”,走到街上逢人便说“我是中国人”,既让人感动,又有些可爱。



· 《我们的法兰西岁月》海报


就是在这样的片段中,一个个人物走了出来。因涉及重要人物太多,这部剧几经磨难才完成,于2012年播出。当时收视率不算高,但口碑很好,到现在还不断有人翻出来看。


接下来是《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整个创作过程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艰难的历程”。为何艰难?就人物塑造来说,在开创中国特色主义道路的工作中,邓小平同志是首功,但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而是第二代领导集体的智慧结晶。怎么办?只能都写上去,最后剧本里至少出现了50多个党和国家的领导人。这在当时是一个突破,而且很大胆,所幸剧本通过了。



· 《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剧照


2014年,电视播出后,很多人给我写信、打电话,都是那些1977、1978年参加高考的学生,当时大家都知道恢复高考了,但不知道是如何恢复的,包括我自己。到现在我还记得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的情形。当时,我正在篮球场打篮球,突然听见有人喊:“你考上北京大学了!”当时就蒙了,不知所措,在水泥地上来了两个前空翻,后来才知是被北京师范大学录取,不是北大,但依然很激动,久久不能平静。后来我写剧本,有一个知青叫夏建国,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在陕北塬上大喊大叫,其实就是我那时的心情。


这么多年,我研究邓小平得了一个真传:解放思想。我一直认为没什么题材不能写,党中央没有设禁区,关键是站在什么立场、用什么观点、用什么方法来写。这种创作思维,也延续到了《觉醒年代》中。




不要低估年轻人的鉴别力和鉴赏力


创作《觉醒年代》的念头,最早是在2014年提出的。当时我们组(第三编研部,也叫邓小平研究组)正和安徽省委宣传部合作,拍摄电影《邓小平登黄山》,其中一个领导找到我,提出围绕一个安徽名人拍一部电视剧。想来想去,觉得陈独秀可以。


围绕陈独秀做电视剧,这是很大胆的想法。以往关于建党题材的影视作品,大多以一大为叙事中心。红船诞生了中国共产党,这是一个结果,那要问“红船”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需要讲清楚?这段历史不只是青年人不清楚,成年人不清楚,我们好多干部也不清楚,甚至一些搞党史研究的都不清楚。我们讲伟大的建党精神,先要讲最早举起拳头的那两个人:南陈北李,相约建党。至于时间,框定在1915年到1921年,在这6年间,有《新青年》杂志的创办,围绕着《新青年》的这拨人,正好干了三件事: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和中国共产党建立。



· 《觉醒年代》剧照。张桐饰演的李大钊(左)和于和伟饰演的陈独秀。


2015年,我开始写《觉醒年代》,到2020年5月完成,历时近6年,前后修改了不知道多少次。从写作上来讲,难度不算大,但要写好,需要费很大工夫。比方说陈独秀这个人,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思想独特但又独断专行。怎么来表现?


一场戏,“五四”之后的一个月,陈独秀走出家门,看到北京大学变成了关押几千爱国学生的监狱,那一刻他崩溃了,躲在红楼里独自流泪。在思想的炼狱中挣扎了几个时辰,他终于完成了与旧民主主义的彻底决裂,当晚写下了《研究室与监狱》。后来,他又不顾家人、朋友、学生劝说,亲自上街撒传单,决心飞蛾扑火、牺牲自己,以血醒民。我记得写到这里时,突然不能自已,躲到厕所里伤心了很长时间。


还有一场戏,陈独秀和钱玄同、刘半农,三人在陶然亭相见,白雪、红梅、古琴、古诗和烫好的花雕酒,浪漫之至,风雅之至,这是士之间的一种交流。


通过这两场戏,就把陈独秀这个人物的性格抓住了。李大钊、胡适、蔡元培、陈延年……每个人物都是这样,有历史的真实,再加上艺术的想象。


之前,有人看了剧本和送审版电视剧后对我说:好是好,但思想性太强,青年人看不懂,恐怕不买账。等到播出,年轻观众“催更”成了一大惊喜。他们热爱延年、乔年,并把延乔路送上了热搜,变得家喻户晓;他们一边看剧,一边查资料学党史。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年轻人说的:《觉醒年代》有续集吗?我们现在的幸福生活就是续集。当代青年用自己的语言,把《觉醒年代》要表达的主题升华了。



· 2021年4月,龙平平(右二)和陈乔年扮演者马启越(右三)、陈延年扮演者张晚意(右四)到上海龙华烈士陵园陈延年、陈乔年墓前献花、致敬,缅怀烈士。


这些年,我一直在创作重大历史题材的文艺作品,不论是文献片、纪录片、电影还是电视剧,大都跟党史有关,但年轻人不排斥、拒绝,甚至有些很喜欢。为什么?现在回头想想,也算积累了一些经验:首先,题材填补市场空白,有年轻人需要的历史知识。《我们的法兰西岁月》讲的是1919年到1925年间留法勤工俭学的那批人;《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时间跨度是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到1984年十二届三中全会前后;《觉醒年代》更不用说了。


第二,思想性,这主要是作者历史观的体现。作品里每个人都有特点,人物的特点就是编剧对人物、对历史的看法。就我个人而言,我试图用一种平和的、客观公正的历史观来看问题,用百年大党的成熟思维来回望百年前的历史、来展现这些历史人物。像《觉醒年代》里的辜鸿铭,就很有意思。电视剧刚播时,网上有一些反对声音,说“刻意丑化辜鸿铭”。等到播他发表《中国人的精神》演讲,观众逐渐反应过来了,再到他和陈独秀联起手来对付英国人时,辜鸿铭又成英雄了……


第三,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统一。一个约定俗成的经验是“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大事不虚,因为有史实根据,好办,难在“小事不拘”,要在大历史的“缝隙”中去寻找戏剧的冲突。这一点,除了编剧对人物的塑造、对故事的加工,也少不了导演的二次创作。


我很少上网,经常有人给我发一些网友评论和留言。现在网上出现了很多衍生讨论:有人求推荐接续1921年之后的党史剧,很快就有网友回复《恰同学少年》《大浪淘沙》;有人贴出自己暑期社会实践报告,走了一条红色路线;有人到天津觉悟社实地参观,看到了当年觉悟社成员的合影,感慨“今天我们真的相会在中华腾飞于世界之时了!”;还有人在公众号上发表了一系列关于赵世炎的文章……看到这些,我还能说什么,年轻人不是不爱看红色剧、党史剧,人写活了,剧好看了,它就有感染力,有穿透的力量。


我60多岁了,思维还算活跃,思想的火花经常在脑子里迸发。接下来,我还要写周恩来、赵世炎和陈延年留法的故事,写抗战期间梁思成、林徽因等知识分子西迁的故事,写“第二次觉醒”——《国门初开的岁月》,讲述改革开放初期的故事……我愿意用笔去书写这些历史人物,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让他们活起来,走进当代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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