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遇恩人也是反目仇人，林语堂与赛珍珠的恩怨往事
姚峥华
资深媒体人，专栏作者。多年来与书为伍，着力于书人系列写作，作品有《书人·书事》、《书人小记》、《书人依旧》、《书人肆记》、《书人为伍》、《书犹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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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否认，钱锁桥先生的《林语堂传：中国文化重生之道》如一股清风，在2019年新年伊始拂面而来。其中，很多珍贵史料得以披露。比如，作为林语堂走向世界的领路人及奠基者的赛珍珠夫妇，其与林语堂长达二十年的友谊为何最终一拍两散？
▲ 《林语堂传：中国文化重生之道》钱锁桥著（图/网络）
01
1997年，在纽约巴纳德学院担任博士后研究员的钱锁桥得知，普林斯顿大学有庄台公司的档案，少为人知。他如获至宝。
庄台公司是个什么机构？
它是赛珍珠夫妇的出版公司。严格来说，应是赛珍珠丈夫华尔希创建的。它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版了赛珍珠的《大地》，大获成功。既而牵出了姻缘，华尔希和赛珍珠喜结连理。
1933年，赛珍珠访问中国。林语堂与她结识，从此改变了林语堂的后半生。
▲ 赛珍珠（图/网络）
为欢迎赛珍珠，林语堂设家宴款待，请了胡适作陪。林语堂告诉赛珍珠，他正用英文写一本书。赛珍珠很有兴趣，立即推荐给华尔希的庄台公司。
这本书就是后来的《吾国与吾民》。就这样，赛珍珠和华尔希成了林语堂的书编辑、出版人、经纪人和朋友，后来林语堂在美国的一系列畅销书都由庄台公司出版，华尔希还负责安排林语堂在美国的演讲和其他活动。
编辑与作者的关系，两者相辅相承，密切相关。拿《吾国与吾民》来说，赛珍珠读了书稿后，觉得写得有点散漫，建议紧凑点，她指出：“你好像是一个泳者，站在很冷的水边，你下决心要跳下去，你最终也跳下去了，但是在岸边踯躅了很久。”林语堂认真听取了意见，删了开头十四页。并重写了前边一部分。在作者序中，林语堂致谢赛珍珠“自始至终一直给我鼓励，出版前还亲自通读全稿并加以编辑”，也致谢华尔希“在整个出版过程中都提供了宝贵的意见。”《吾国与吾民》1935年在美国一炮打响。
出版的顺利，让两家的友谊有了良好的开端。赛珍珠夫妇力邀林语堂移居美国。1933至1936年，是林语堂在国内工作繁忙时期，他要打理三份中文杂志（《论语》、《宇宙风》，《人世间》），两份英文杂志，同时他是《中国评论》中“小评论”专栏作家，每月要写八到十篇文章。
值得一提的是，1936年他还用英文写了《中国新闻舆论史》，“今天我们要力争把新闻自由当成宪法原则，把个人人权当成宪法原则，民主简单来讲就是要让普通大众对其生活有发言权。”这本书后来由《南方周末》编辑刘小磊翻译，2008年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此时，林语堂标榜自己“两派都不参与，感觉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吹口哨。”
02
1936年8月，林语堂终于举家赴美。在赛珍珠夫妇的建议下，他着手第二本书的创作。钱锁桥认为，赛珍珠夫妇的批评意见在厘定“一个中国哲学家”在美国所能扮演的角色方面起到重要的作用。
▲ 林语堂（图/网络）
比如华尔希看了《生活的艺术》书稿后建议，“全书要多增加和直接援引中国经验……你要时时刻刻牢记你是一个中国人”。书于1937年出版，两个星期内卖出87469本，五周内14万1千本。连续七个月美国畅销书榜排名第一。这是林语堂在庄台公司出版的第二本书，他的名字开始在美国家喻户晓。在这个书中，他极力颂扬浪人精神，反对一切缺乏人性的条条框框。但对于“浪人”的理解，以及它与中国哲学的关联，坊间皆有不同看法。
接下来，随着卢沟桥事变，林语堂开始创作他的第一部战时小说《京华烟云》。1940年从美国回中国，在重庆见到蒋介石和宋美龄。从那时起，他开始与宋美龄保持几十年的英文通信，并多次用文言文上书蒋介石。他“吹口哨”，但已经不是“一个人”。
此时，他在庄台公司出版的《京华烟云》，扉页上记着，“写于1938年8月至1939年8月，献给英勇的中国战士。”赛珍珠评论说，瞬息京华，映照出几千年经久不变的文化积淀。从文学观和价值观上给予了肯定。接着另一部战时小说，着眼于南京大屠杀的《风声鹤唳》也随之出版。
1942年，庄台公司推出他的《中国印度之智慧》，再次大受欢迎。林语堂三个字，成了畅销的标签。每一本新书出版，都代表了一种水准。既是对赛珍珠夫妇眼光的肯定，也是对林语堂个人创作能力的公众认可。
合作的顺利和友谊的加深，林语堂接下来的作品《啼笑皆非》，献给了华尔希赛珍珠，扉页上写着：“友谊长存”。1943年，林语堂再次回中国，他写信给华尔希：“我和你们两位的友谊非常美好，它是美国生活的最佳体现。”
这个时候，双方互相欣赏互相支持，友情如花香芬芳美好。
03
半年的中国巡游后，1944年林语堂回到美国，他准备以庄台公司名义发表一份政治味浓厚的书面声明，华尔希心里不高兴，但还是给予配合了。要知道，一个作家或出版公司一旦被打上了政治烙印，不单会流失读者也会造成销量锐减。在市场利益面前，他们达成一致意见，林语堂不要再对外发声，开始写下一部作品《枕戈待旦》。
然而，围绕书稿的修改意见，赛珍珠夫妇和林语堂之间存在的政治歧异越发明显。在赛珍珠他们看来，这像是林语堂作为中国驻美大使给美国发放的政府传单。
《枕戈待旦》销量不好，华尔希说，书店第一次没能售完他们订购的林语堂的书。“我们已经讲好了你不再写政治书，就这么定了。”
他们商量下一部写《苏东坡传》，不要涉及政治。为此庄台公司还预支了林语堂一万美元版税，每月分期支付。
但林语堂在写苏东坡与王安石章节时还是联系当下的政治背景，赛珍珠忍无可忍，搬出老友的情份，恳切地对他说：“看在艺术的份上，语堂，别在这瞎扯了。就算我求你了，给我点面子。”她认为这是“在一堆宝石里嵌了一块假石”，后来林语堂删了这一块的内容。
之后他接受华尔希的建议，写一部关于唐人街的小说《唐人街一家》。书于1948年出版，没有预期轰动。
1949年林语堂写《美国的智慧》，华尔希对他说，赛珍珠和我都强烈质疑你对美国“自由主义分子”的攻击。林语堂回应：“我现在仍然感到自豪，我没有为了取悦大众而写句违心的话。”
04
钱锁桥在书中分析，1951年之前，他们的友谊还是保存的。即使在林语堂经济最困难的时期，他和庄台公司也没有经济纠纷。事实上，庄台公司尽量帮他渡过难关。
这一时期指的是林语堂在家发明中文打印机，这个研发花了他12万美元，把所有积蓄都搭上了。
▲ 林语堂和他发明的中文打字机（图/网络）
此时，美国出版业开始转向，读者对中国主题的关注热度削减。加之林语堂作品中的政治含量增加，市场反应并不理想。庄台公司还是继续出版林语堂的书，1951年《寡妇、尼姑、歌妓》，1952年《林语堂英译、重编中国小说名著选》。
与之前不同，原先版税都是百分之十五，这两本则降为前五千本为百分之十，之后视销量调整。林语堂感到某种失落，他认为这对老作者不厚道，而且庄台公司对新书的宣传也不到位。
也可能出于经济的拮据，林语堂要求将绝版书的版权收归作者。之前他的海外版权由庄台公司代理，行规是代理方收百分之五十佣金。林语堂此时认为颇不合理。双方的心里阴影继续扩大。
林语堂开始写另一部书，华尔希赛珍珠看完，认为场景不清楚，故事不冷不热，人物描写不突出，放弃出版。但明确表明，如果林语堂把书稿给别人将会影响他们的关系，“我们不想失去你……”林语堂于是改写了另一部《朱门》。但显而易见，因版税他们的裂痕已越来越大。
1953年，林语堂在没有通知华尔希的情况下与别的出版商签约。小华尔希代表庄台公司发表备忘录，称“我们已经同意分手，除此之外，我们保持有尊严的沉默，不讲细节。”
自此，林语堂与赛珍珠夫妇二十年的友谊划上了句号。在庄台公司的档案里，林语堂这一文件夹剩下一片空白。
三年后，林语堂禁不住哀怨地写道：“我们之间有二十年的伟大友谊，这种友谊只能维系到我给他们写书为止。一只好绵羊为善良的牧羊人生产羊毛为止。……这让我对美国式友谊产生非常糟糕的印象。”
这个结局不免让人遗憾。我们因此联想到麦克斯·珀金斯，在其三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他发现了菲茨杰拉德、海明威、沃尔夫等多位伟大的文学天才，激发并鼓励他们写出了传世的作品。正是他对托马斯·沃尔夫《天使，望故乡》的内容进行了大量的删减和调整，两人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菲茨杰拉德称他为“我们共同的父亲”，海明威把《老人与海》题献与他表达敬意。
遗憾的是，赛珍珠夫妇与林语堂的友谊却未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
钱锁桥在《林语堂传》中对庄台公司档案的解析，为后人披露了弥足珍贵的历史资料，这对了解林语堂在英美世界凭其英文创作赢得国际声誉，做了有力的注脚和补充。这也是本书最有文献价值的地方所在。从中我们可以这么认为，林语堂走向世界的领路人和奠基者，是赛珍珠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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