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桃

文/ 子姜

我走到门厅边，探过头去，透过大门上的刻花玻璃，看见一个女子站在门前。走近了细看，是同一条街上的邻居，一位印度太太。我平时散步遇到跟她彼此会点头说“嗨”的，却不熟识，一直不知道她的姓名。她手里端着一盘什么东西——不会是来推销或募捐的吧？新冠疫情肆虐的这几个月来，以往时不时不请自来的那些推销太阳能屋顶或门窗安装的、推介剪草修树除虫服务的甚至推广某些宗教或政治理念的，通通都不见了踪影。印度太太所来为何？

狐疑中我打开了门，在扑面而来的暑气后面，一眼看见印度太太双手捧着的大纸盘里一颗颗熟透了的无花果，堆得高高的。我瞬间感到且惊且喜且怀疑，不到半秒便又恢复了冷静。看得出来，她不是来卖无花果的，一定是把刚摘下的果子送给什么人尝鲜，那个人不会是我。

果然未等我开口，印度太太脸上半是歉意，半是羞涩，说她要找的是教法语的白人太太，两个男孩一个女孩的妈妈，难道不是住在这个房子里？听上去她要找的正是我家左边的法国人伊莎，我笑着给她指了指伊莎家的房子。她接着问会不会是右边那家？那家也是白人太太吧？这印度太太有点意思。我告诉她右边是犹太人家，不教法语的。印度太太道了谢，赧颜尴尬地打趣了自己两句，便转身往伊莎家去了。

我心里生出浓浓的羡慕来，倒不是羡慕隔壁伊莎的有人惦记或羡慕她能吃到现摘的无花果，而是羡慕印度太太能种得出好果子，採摘拣选装盘，便可以当作馈赠送给熟人朋友。你想她身裹纱丽，捧着一盘青紫色的饱满的堆得小山似的无花果，冒着蒸腾的暑气从街头走到街尾来，送出的不知是怎样一片心意。

我喜欢这种寻常生活里看似简单的馈赠。我羡慕周围那些热爱园艺种植的朋友，园里地里有了收获，总是舍得与人分享——分享菜蔬，更分享那种涨得满满的丰收的快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把韭菜、两根黄瓜、几颗西红柿，都是店里寻常有，少少花费就能买来的，然而，只有受过如此馈赠的人才知道，朋友辛辛苦苦亲手种得的韭菜更香，西红柿更甜更沙，黄瓜更脆嫩更有味道。也有人家果树争气，长得好。枣、桃、李子、枇杷、无花果，成熟了摘下来，一家家送去，或是拿到派对聚会上，总能给人带去惊喜和赞叹。

除了瓜果蔬菜，还有送自己插枝养成的的花草幼苗的，更有把绽放的花儿摘下，做成小小的花束当作馈赠的。送花束的听起来尤其浪漫，好像是小姑娘做的事情，带着清新和烂漫天真的气息，让人仿佛走在春天的和风细雨里，只不过小姑娘恐怕不懂得莳花弄草，更不懂得一束鲜花背后藏了多少辛劳和汗水吧。

用自己栽种的时蔬瓜果乃至花花草草送人，该是千百年传下来的民间礼仪。《诗经》的年代，人们就知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桃李都是寻常物，赠给与收受双方除了感受到彼此的善意和情谊，不会有别的压力。即便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那回报的琼琚美玉，也不过是加倍的心意，正是“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喜欢这种寻常生活里看似简单的馈赠。从蔬果花草推而广之，有善于做各式中西糕点的，便把做得的点心小食赠送友人，甜酒酿、牛轧糖、凤梨酥、司康小饼、奶酪蛋糕……不一而足，讲究些的还会用漂亮的纸盒或玻璃纸袋包装，小小巧巧爱心爱意的。甚而至于有喜欢烧烤和熏肉的，也会把自家熏制的中式香肠腊肉或烤制的美式BBQ牛排猪排当作馈赠。

我家就常常收到朋友送来的香肠腊肉BBQ，每每让我诚惶诚恐想马上找点什么回赠，我家先生笑我，说情谊长久如川流之不息，何必这样急忙忙地送点什么回去，倒显得生分，刻意。我反驳道，来而无往非礼也，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总要有所表示才好。

虽这样说，我却是最笨的那一类人，既不是绿手指，也不是巧厨娘，经常想送朋友些什么，却哪样也拿不出手，真是要大唱那首歌，“我拿什么奉献给你， 我的朋友？我不停地问，不停地找，不停地想，” 能想到的无非是做好了冷冻起来的饺子或萝卜丝馅饼，饺子皮和饼皮还是从店里买来的。

不过事情似乎在今年有了些微变化。是这样，我养了两大盆昙花，其中的一盆在五月里冒出五个小花苞。每天我都要去看那五个花苞，看它们一点点长大。盼着它们开花。可是，花开的那晚我竟然错过了。第二天大清早出去看到已然凋谢了的昙花，尚有些许洁白的花瓣尖儿露在未完全闭合的花冠外，好像美人层层叠叠的白纱裙裾，更像的美人谢幕后离开，留下一个让人留恋不舍的背影，我当时的心情，岂止是“不舍”所能形容，那种痛失了心爱之物的遗憾感，沉沉的压在心底，连连唉声叹气也不能把它叹出来，换个多愁善感的人，恐怕会哭。

那几朵花我一直没有剪下，它们一天比一天蔫萎，最后掉落在地上，被晒成了干花。我把干花捡到花盆里，心想就让它们“化作春泥更护花”吧。果然落花不是无情物，才过没几周，新的花芽又冒出来了！这一盆冒出十六个花芽，另一盆五个。我高兴的呀，天天清晨到后院，第一件事就是数花苞，数来数去，一共二十一个，没再增多也没减少。许是德克萨斯七月的阳光太强暑热太盛的缘故，二十一个花苞一日大似一日，长得比以往快很多，我时时担心那看起来娇嫩羞涩的昙花花苞会禁不起毒热的暑气，却忘了担心自己会一不留神再次错过花开。

直到某天清晨，我再次去数那些花苞，看到的是白纱裙裾一闪，二十一个美人已然离开。想来我前晚关了灯半躺半靠捧着Kindle做睡前阅读的时候，二十一朵昙花就在窗外一点点绽放，最后的面纱揭开，香气氤氲了整个暗夜。我天天清晨数昙花花苞，我为什么偏偏忘了应该在夜里临睡前去数它？先后错过了二十六朵昙花的开放啊，没有在它们最美丽的时刻嗅着它们氤氲醉人的芳香跟它们喃喃说点什么，真是辜负了！

为了不彻底辜负这些昙花，我把凋谢了花朵剪下来，送给了喜欢用昙花煲汤的朋友，第一次感受到了从园中采摘“作物”当作馈赠送出去的那种快乐。可惜昙花通常会长得太大枝，冬天既要避风寒又不能不见天光，来来回回搬进搬出不容易，否则我就种上十盆八盆，想象着自己成了昙花好手，几百朵昙花一齐绽放，浓郁的馨香至清晨不散，我拎着竹篮去把它们剪下，用细草绳捆扎了出好多好多份，然后像印度太太那样捧着去敲街坊邻居或朋友家的门，一份份地送出去，既是送菜又是送花，好清雅。唉，只能是想象了。

简简单单的馈赠，带给人惊喜，也带给自己满足。我羡慕印度太太和那些有绿手指的朋友们。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