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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读者:为什么我不建议你像我一样学历史

海边的西塞罗 海边的西塞罗 2021-06-29


不要把爱好当成专业,至少这个爱好目前并不适合。


各位朋友周末好,今天突然想写这文章,因为一位读者的来信。 
前两天有一位热心读者在后台给我留言,他说:
西塞罗老师,我从去年您写美国大选起就一直关注您,很佩服您谈古论今的学识、
我是一位大一新生,对历史学非常感兴趣,可是大学专业被调剂到了一个自己很不喜欢的务实专业,我想转去历史系,可是家里不是很同意,怕将来不好找工作。
其实我家境尚可,我个人也比较淡薄,并不在乎毕业后能挣多少钱。
眼下临近转专业申请递交的Dead Line。我现在心里很矛盾,不知道应该听从家中的劝告,还是跟从自己内心的呼唤。
知道您当初也是从理科转入历史系的,您的文章是我业余阅读中的一缕光,让我看到历史写作的希望,想听一下前辈对此有什么建议……
 
我想这样回复这位读者:
你好,感谢你的来信,你来信中成我为“西塞罗老师”,愧不敢当,叫我小西就好。
我的这封回信会很长,如果你无心看完,我的回答其实很简单:
不要转,不要转不要转!
你说到“一缕光”什么的,让我突然想起了古希腊的一个神话传说:
著名的琴师奥菲斯为了救回死去的爱人深入冥府,用琴声感动了冥王哈迪斯。哈迪斯答应奥菲斯可以带他爱人离开,但条件是走出冥府之前都不允许回头。奥菲斯心想这也简单,就答应了冥王。
但奥菲斯已经走到冥府洞口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凡世照进冥界的那一缕光。他忍不住兴奋的回头向恋人报喜。
结果“一切像梦幻一样消失了,死亡的长臂又一次将他的爱人拉回死国,只给他留下两串晶莹的泪珠。
奥菲斯的悲剧,是因为相比冥王的老辣,他太年轻,年轻就容易冲动,冲动是魔鬼,因为看见“一缕亮光”就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多半是错误的。
而我觉得你现在想转专业的决定,很有可能就是。
今天早上得到一个消息,著名历史学者何兆武先生去世了。
你说你跟我很像,是个理科生,却对历史感兴趣,其实我们都跟何兆武先生很像,他当年刚入西南联大的时候是学土木工程的,也是因为兴趣和理想的感召,才弃理从文,学了历史。他非常不容易,做成了一代史学泰斗。
但你读他后来的文字、访谈,你会觉得老先生对当年的这个选择,虽然说不上后悔,但好像有了那么一点点反思。
比如何先生在一次访谈时曾经说:“我在历史所待了整整三十年,从三十多岁到六十多岁,对于搞研究的人来说,这一年龄段应该是最重要,也最能出成果的时间。不过那时我们受到种种条件的限制,能做的事情很有限。特别是“wg”结束前的十几年,政治运动太频繁,下乡劳动太多,真正搞业务的时间实在太少。”
其实何先生有个问题还没有点出来,他所从事的历史研究,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些研究是根本不能做的,有些观点也是根本不能表述的,在那种年代,如果你不想当秉笔直书、往刀口上撞的董狐,那就只能一言不发。
尤其何先生专攻的又是思想史,那更是处处都是坑,好在何先生当年在西南联大时还学过外文,所以人生中的主要精力都用来翻译国外思想家的文章,我们今天看到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康德的《历史理性批判文集》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所以我今天在网上看,有的媒体发讣告,干脆只称何先生是“著名翻译家”,把历史学者的身份都给略去了,这不得不说颇为黑色幽默。
但即便这样,还是无法完全帮他完全避祸,1971年的时候何兆武先生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罪名是他翻译《西方哲学史》是为资本主义在中国复辟招魂,何先生自我辩解,说我当初翻译这本书是受了毛主席的指示啊?
不管,照打不误。只是将敌我矛盾降为了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了。
当然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好歹为何先生捡回了一条命。
我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想,幸亏何先生只是像翻译家一样翻译,而不是像历史学家一样自己写,如果是后者,即便也是领了最高指示的,估计枪子儿是少不了挨了。
一个历史学者,最后被时代大潮裹挟着去做了一个更成功的翻译家,这算是悲剧还是喜剧呢?
瞿秋白曾经说过:“知识分子就像是菜刀,菜刀情急之下也可以被抡起来杀人,但杀人毕竟不是菜刀的使命。”同样的道理,何先生当年满环理想,弃理从文,走入历史学界,我相信他对人生是有一番自己的期许的,翻译几部作品,是否达到了他当年的期许呢?
老先生已经驾鹤西去,我们不好乱猜测。
但何先生晚年的确说过一些话,他说:我们这一代人,其实是被“报废”了的一代。我们的下一代人,也基本上被报废了。我们最好的年华,都被各种运动废掉了,在运动中消磨掉了。虽然也有人做出了成绩,但总的说,我们做的工作很不理想。在这样的环境下,要出世界一流的成绩很难。可以说,我们的确对不起那个时代;但又不能不承认,那个时代也对不起我们。
我觉得这些话其实已经把很多意思点的很透了,作为一个研究了一辈子思想史的学界泰斗,如果再给何先生一个壮年和宽松的写作环境,我相信他的笔力能够做出“对得起时代”的研究。可惜时代从未给他过机会,先生最终还是带着他的遗憾走了。
可能你会说,那一代“对不起那个时代,又被时代对不起”的人其实很多,这种悲哀不只何先生或者学历史的人这一个群体啊。这跟何先生当年学历史有什么关系呢?
很有关系。一代人能被一个时代“对不起”到什么程度,就是与你到底搞什么行当高度相关的。
比如,假设何先生当年在土木系学下去,可能他这种遗憾就会少很多。因为再上纲上线的人,恐怕也不能指着图纸批斗工程师说:“你这个楼盖的很反动啊,你这个地基设计的很走资啊,你这个立柱简直就是修正主义!”
不会的,一个学理工科的人无论生在什么年代,如果不是太倒霉,就事论事的做点他的事业,总还是有可能的。这一点,我前几天在《我敬重袁隆平,因为我敬重所有“只琢磨事、不琢磨人”的人》一文中已经谈过了,在此就不再多言了
当然,何先生和袁先生所遭遇的那种历史时代,已经过去了,未来,我们也希望不要重来。
可这个事儿,也不是你我能说的算的。


那我们再来另一个问题,学历史以及类似的纯文科专业,你未来的就业面真的非常非常窄,待遇真的不高。
这是个很俗的理由,但你说你淡泊名利就能免俗吗?未必。
历史系毕业的学生一般只有两条路:一是在象牙塔里“打怪升级”,本科、硕士、博士、博士后一路一直读下去,毕业后找个大学当上讲师、然后继续“打怪升级”,再讲师、副教授、教授的一路慢慢熬,最后等你混到五六十岁的时候,你可能会成为圈内小有名气的学术泰斗。拿到别的行业三十岁左右就能挣到的钱。
另一条路,就是毕业后直接出去找工作,那么你很难找到与自己大学所学专业对口的行业。你相当于没有专业。在就业市场上有多么劣势,不必我多言了吧?
你说,既然热爱一门学问,就应该献身给它么。乐在其中,潜心研究就好,管它能挣多少钱干什么?
但我要提醒你的是,钱的问题之所以难办,就在于它其实不仅仅只是钱的问题,而涉及到其他许多出乎你现在意料的事情。
因为你人生会有无数种展开方式,你根本不能保证自己将来心态会不会有变化。
比如我当年,虽然不敢自比何兆武先生,转入历史系的时候其实也有一腔豪情,觉得穷点就穷点呗,我不在乎。
那会儿还没有动车,假期从学校回老家要坐绿皮车,车上一同回家的乘客问起来:“小伙子,你哪个大学的啊。”我答:“复旦的。”他们都会变的特别崇拜:“高材生啊,前途无量。”可是再问“你哪个专业的啊”,我答:“历史系。”他们表情又都会很尴尬,“可惜了,这专业不好找工作。”
当然,我最开始都付之一笑:你管我?自己学的开心就好。孔子怎么说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可是转折发生在大二暑假,看过我《前女友是怎么教会我写文章》一文的朋友应该知道,这段时间我恋爱了,对方还是我从初中起就一直喜欢的女孩。
一个男生,一旦有了女朋友,心态立刻就会发生变化。我开始考虑我们将来怎么办,我毕业后还要不要继续读研(我和她在不同的城市上学),如果需要立刻找工作,我又能不能立刻找到一份理想的职业,陪她一起过还算体面的生活。
这个时候,我的底气就不像当初那样足了。
有一次,还是放假回家,我从上海坐火车到济南,接上女友后一起回故乡。
邻座是个小伙,估计是看我有这么一个漂亮女朋友很是羡慕,于是发言问曰:
“兄弟你在哪里上学啊。”
“上海、复旦。”
“哎呀哎呀,你们真是郎才女貌。”
听他这么恭维,我本来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事实上我心里却慌得一批,因为我特别害怕这小子追问一句:“那你学什么的专业的?”“哦,历史啊,那你将来毕业后养得起人家吗?”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臆想,事实上人家很含蓄,直到车到烟台都没延续这个话题。但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成为了一个永远的心魔。让我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
当然,我不断地在劝服自己,只要肯努力,将来机会多得是,好好先享受爱情和读书,工作的事情毕业后再说……
但就如同被哈迪斯耳语过后的奥菲斯一样,你内心中越警告自己不要干的事情,往往越会下意识的去做。
我开始不停地焦虑,问自己也问女友,我们将来该怎么办,我这个专业就业前景可不好……
最后不用说,已经魔怔了的我成功搞砸了这段本来十分美好的恋情。
失恋之后我大病一场,不断地质疑那个问题:我当初凭着对历史的一腔热爱转入这个学科,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放弃一切,一心学术的准备。这个决定真的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吗?还是仅仅是头脑一热后的一时冲动?就像看见曙光后奥菲斯那个愚蠢的回头一样?
是的,我把这个问题也提给你,给我来信的那位读者。你真的已经做好了你自以为做好的那个准备了吗?你说你已经做好准备淡泊名利,那你为你未来的妻子、你的孩子、甚至未来的自己做好这个准备了吗?
你得好好想想。
你的父母说历史学就业前景不利,拦着你不让转,不要觉得他们很俗。他们很俗,是因为他们的人生经验告诉他们,年轻时代每一个“理想”的价格,都不像其标明的那样低廉。
你不这样想,不是因为你“不俗”,只是因为你没经历过。
在做这种关乎未来一生的决定时,请你先假设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一个与他们一样饱经沧桑的俗人,充分预估到理想背后那些不可测的改变:
如果你也遇到一份让你更为珍视的爱情、不想让爱人陪你一起过那种清贫的学术生活呢?
如果历史学术圈的氛围,不如你当初所想,让你感到无法忍受呢?
再或者,如果你像何兆武先生一样,碰到一个“对不起你”的时代呢?
这些事情,也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

文章的结尾,我想再说说何兆武先生讨论的那个问题。
到底是“我们的确对不起那个时代”还是“那个时代也对不起我们”?
其实,这一看就是一个典型的历史学者才会追问的事情。
因为我们这些学历史的人永远在用评论家的眼光审视每个过去的时代。
那些真正聪明的人,其实不会思考他和时代到底谁对不起谁,他们会小心的避过时代车轮的碾压,既让时代没机会对不起他,也让他不会对不起时代。
所以,那些与时代“绝缘”的人,才是最幸福的。那些与时代“绝缘”的手艺,才是最靠谱的。以前有句话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们生活在一个经济、政治都变动不拘的时代,一个人在选择自己谋生手段的时候,要尽量选择那种能“保留变化”的行当,不说“走遍天下都不怕”,至少要有一定的抗风险性。而历史学和很多文科,恕我直言,虽然有其魅力,却都太不“保险”。
所以愿你能选一个“保险”的手艺,不为别的,因为我们时代还有无数种前景,你的人生也还有无限多种可能,此时此刻,你应该尽量保留变化。
 
全文完
 
本文写的有点悲观,直言相告,见谅了。既然谈到了我的大学经历,我想借机推荐一下我大学“睡在我上铺兄弟”的一点产品。
快过端午节了,我兄弟的小店正在卖粽子,我们商量后他答应给本号读者特惠,有需要的朋友可以买一点。多谢,预祝端午节快乐。

嗯,你看,这是一个复旦历史系学长卖粽子的现成案例,别人卖粽子就卖粽子,我这哥们卖粽子还得给你讲屈原,也算致敬一下当年我们学的专业,证明自己没全还给老师吧。
那位问我的读者朋友你看到了,你看我们当年这些“有志于学”历史学学长现在从业都很分散。像我同宿舍的兄弟们,比如我这样写公号的、还有像他卖粽子的,另外还有搞金融炒股票的、考法硕当律师的……
这么一说,我们专业的就业前景其实也蛮开阔的……如果你做好毕业后自寻出路的准备,或者你家里确实有矿,想转专业我也不拦你。
今天的配乐,是《地狱里的奥菲斯》,愿您喜欢。
本文5000字,感谢读完,喜欢请给个三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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