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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贾二强:追忆我眼中的史念海先生

按照今天时俗来说,很惭愧我还不够格算作史先生的弟子,至少我不敢理直气壮地如此宣称。我虽然是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七七级的学生,在我入学时史先生贵为系主任,当年史先生常骑着自行车前来系里,见到史先生我们当然必定恭执弟子之礼,但是此时老先生已年近七旬,久已不给本科生上课了,再者我又与费省兄、辛德勇兄、郭声波兄等史先生的列位入室高足不同,既未受亲炙,又更非私淑,就史先生而言终身从教桃李遍于天下,似我辈者多如过江之鲫何啻千万,先生或连姓名不知容貌不识,如今以这样一层关系竟要忝充弟子之列真是羞于启齿。

可是细论与史先生的初晤结缘,亲睹史先生的容颜丰采,我可能远远早于诸多史门学长。这是一段只有那个时代才可能发生的相当奇特甚或于荒唐的亲身经历。如众所知,在文革十年中取消了高考,上大学需要在工农兵的优秀分子中推荐,这实在是可遇难求的机缘。虽然我在1971年即参加工作,可是直到文革结束,我从来不敢自居优秀,当然更不敢有此馅饼砸头的非分之想。1977年时来运转,在得知大学招生取消推荐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后,不禁动了心思。无奈只有“初中毕业”学历,尚且还是在动荡年代成日运动游行没上几天正经课,此辉煌学历因之不得不打上引号。说起来真是难为情,数学似乎仅稀里糊涂地学到什么三元一次方程,高考理科想都不敢想,而文科考试科目又已明确宣示列有数学一门,求告无门别无他途,只得横下心来,当即投入昏天黑地地恶补之中。说来也巧,一位与我一样梦想天开的小学同学一日欢天喜地来找我炫耀一天大喜讯,说是他与陕西省高考委员会主任、陕西师大史念海教授有一层特殊关系,可以径去打探出考试题!原来他父亲与史先生相识,同籍名于陕西省政协。今天看来如此之不靠谱的念头竟令我们欣喜若狂,于是当即二骑(自行车)绝尘直奔陕西师大而去。

说起史先生大名我已知晓。家父当时在陕西省政府工业部门供职,此前不久参加什么会议居然发了一本毫不相干的《陕西师大学报》,带回家后我随手翻看起来,其中的一篇就是史先生的大作《周原的变迁》。毫不夸张,以我当年的水平竟还认认真真仔仔仔细细拜读一过,由此不仅获知史先生的大名,也晓得了世间还有历史地理一门学问。言归正传,我那位宝贝同学事先已打听清楚,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史先生家,是在一栋落成不久的简易住宅楼的二层,系两个小户型合并而成,颇有焕然一新之感,看来是在落实政策后刚刚入住。记得这是时近1977年岁尾的初冬时节,史先生身着棉衣。当时家里还有客人,我们自报家门后就恭坐一旁。客人走后,我们两位愣头青直陈来意。史先生真有涵养,没有直斥我们无知胡闹或宣讲一番大道理,反而非常和蔼且耐心地告诉我们,出题有很大的偶然性,事前根本无法弄清楚,譬如他就亲历过:解放前他在兰州大学历史系当教授,某年学校委派他与一位中文系教授同去河南招生,那一位因无法想出合适的作文题目坐卧不宁寝食难安直到考试日的前一天晚上。第二天一早那位先生兴高采烈,宣称作文题有了,昨夜做了一个好梦,题目就定为《仲夏夜之梦》!老先生一番话令我们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方才领悟正规的大学考试竟然如此之高深莫测充满玄机!史先生执意亲送我们下楼直至围墙豁口之外(因那几栋楼刚刚竣工施工通道处还未及修起正式大门),时至今日史先生在我们行时立于路旁躬身致意两个毛孩子的情形仍历历在目。当然,当时绝不会想到日后竟然有幸成为先生座下的一名学子。

入学不久的例行教育中有一项安排,系主任史念海教授与新生见面并讲话。史先生依旧和蔼可亲,一口乡音,主旨为劝勉我们要努力学习一类。其中几句话记忆犹新,他说做什么事都要坚持不懈,“你们看人家运动员在场上一个巴叉下去也不容易,那都是一天一天不知多长时间练出来的!”我大惑不解,“巴叉”何谓?看来不像是说摔了个四脚朝天啊。身旁一位同学早已乐不可支,于是赶忙请教,答曰就是体操的“劈叉”!这是大学四年亲聆史先生的两次讲话之一。

另一次是1979年纪念“五四”运动60周年系里安排的学术报告会,是史先生与系里另一位老教授主讲。史先生先讲,题目是“《禹贡》的成书年代”。开讲之后大家聚精会神听得津津有味,然而十几最多不超过二十分钟,刚刚讲了一个开头,史先生忽然戛然而止,宣布报告结束。我们面面相觑,莫名其妙不明究竟。第二位先生的报告后,主持人说要代表史先生向各位致歉,史先生的报告原定一个小时,只是因为看错表了!我们出来后大加感慨道:看来史先生真是久不给本科生上课,对时间的概念已然相当淡薄了!

1983年重入陕西师大校门,投到黄永年先生门下攻读文献学研究生。一位外校考来的同门听我讲史先生讷于言,他表示不解,说他刚刚随其他师兄拜见过史先生,除过略有口吃外史先生说话还是蛮清楚蛮有条理的。没过几天,傅筑夫先生来校做报告,什么题目记不清了,反正是经济史,说实话这类题目我兴趣不大,本没打算去。但那位同门慕傅先生大名,尤其是得知由史先生主持,执意非让我陪他前往。史先生张口说道,傅先生是他在学界最为敬重的学者之一,于他来说亦师亦友,他去探望时临进门前总要扣好领扣(史先生从来着一身中山装)以示尊重云云。同门问我“这不是没有你说的问题嘛”。话音甫落只听史先生朗声宣布:“现在,我们热烈鼓手,欢迎傅先生做报告!”我们四目相视莞尔大乐。

研究生毕业后本有机会立雪程门,侍从史先生受业。当时辛德勇、萧正洪等学长不止一次鼓动我报考史先生的博士生,但考虑再三,自忖生来就没有方向感,出门从不辨南北东西,走过无数次的老路仍常常步入歧途而浑然不觉,以此驽钝之资如何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还是略具自知之明,以不糟蹋行道为要吧!于是终未跨进史门,失去了登堂入室成为正印弟子的机会。

说来几十年过去了,史先生早已作古,我的同届学友齿最少者也已逾知天命,年长退休家居者亦大有人在。感慨白驹过隙之馀,回想起当年史先生的音容笑貌,一位可亲可敬的忠厚长者形像跃然眼前。时逢史先生百年冥寿,聊举小文恭敬奉上槛外弟子的一炷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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