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马泉:为什么我会一而再地走进沙漠

ARTDBL 打边炉ARTDBL
2024-09-07

马泉在沙漠里扎营



受访:马泉

采访及撰文:黄紫枫  Sally M

编辑:黄紫枫



“客厅不是让你坐得舒服的地方,它是为某位假想中的访客展现这是一户西化家庭而布置的小型博物馆。”这是我看完马泉个展《马泉作品展》第一时间想到的句子。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在其《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一书中,将“客厅”比喻成博物馆,访客可以通过客厅里的每一丝细节拾级而上短暂的了解和参与这个家庭。反过来,博物馆/美术馆是否有可能是一间“客厅”呢?个展,可不可能也是一场为假想中的访客而精心准备的开诚布公?
 
展览期间适逢11月北京疫情紧张态势,我本能的设想,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美术馆里的这场展览应该是沉默的。显然,我忽视了展场自身所构建的力量。作品、文献、出没在墙上的句子和个人感悟互为交织,一个创作者对于自己的阐释立体而丰富,仿佛有一位主人在不远处招呼着你随意看看,他马上就来。
 
一顶黄色的帐篷开启了有关“马泉”的两条线索。向右,是作为创作者的“马泉”。在这里,他做平面视觉、水墨、装置、影像、声音、版画、综合材料的各种尝试,试图将飘渺的“沙子”变换成肉眼可见的坚固形态。向左,个体的“马泉”开始自述——他的成长、他从2006年启动的沙漠探险经历以及附载其上的人生体悟。两条线索在展厅空间各自延伸,最后聚焦于《瓷沙编码》,一堆看着平平无奇的、印着奇怪编码的褐色方条方阵。如果仔细阅读方条上的编码,感知它的材质,便能感知到这些“平平无奇”历经了两个“马泉”的艰苦卓绝。那是历经10年,通过身体与时间对沙粒采集、经纬度等众多数据的编码过程。而走出那间无名的“文献库”,其他的作品便都是那些“平平无奇”背后的解码途径。从《时间雕刻》、《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马记/综合材料》那一件件作品中穿梭而过,就像是“文献库”的图注被摊了开来。
 
马泉坚信沙漠能给他带来和城市截然不同的不确定性。他在西安出生,祖辈都是北京人,为了支持中国西部发展,父亲从中央美院毕业后就去了西安,在西安美术学院一待40年。1983年,马泉报考了三所工艺美院,最后选择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又回到了北京,毕业后顺理成章的留校,落点始终是在北京。在马泉那里,城市虽然涌动、变迁,却多少有迹可循,一如他自己的成长经历,个体经验溯源仿若一个完美的螺旋,隔着时间的距离,却在地理空间上回到原点。
 
有迹可循的来路,并不能让马泉安定。个人包裹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是幸福的,但多数人却总免不了想去印证“幸福”的真实感。寄希望于用外在世界的概念总结、观察加以佐证,看着干巴巴的概念和失序、失控的生活相撞,再多的德勒兹、瓜塔里也好像无济于事。这种感觉,和马泉2006年开始的沙漠之旅何其相似。
 
好在,马泉乐于加入这场艰苦的旅程,也愿意在他的“客厅”同别人一次次复述他自己和他的作品。沟通并不总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它是出走,是失控,是一次印证,惊险程度不亚于一次沙漠探险,而对陌生的公众阐释自己尤是。而且,如同他年复一年的进入沙漠,当我们的对话停止,随后,起身缓缓向展厅走去。他说,他又将投入一段新的对话。

展览结束后,我们和马泉再度进行了一次对话,以下为我们谈话的整理,以自述的形式呈现。依照惯例,文章发表前,经过受访人的审校。文中用图,如无特别说明,均由受访人提供。




马泉在沙漠帐篷里

“马泉作品展”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美术馆现场


进入


去沙漠,从车子开上高速公路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开始了。从北京到内蒙1700公里左右,像一座引桥,因为沙漠在前面等着我进入,才能够忍受前面整整两天赶路的单调。


我去的这些沙漠基本都是内蒙古境内的沙漠,也根据自己的时间有不同调整,后来因为创作的需要,基本上就集中去到巴丹吉林沙漠。巴丹吉林有着世界上最高的沙丘——必鲁图峰,地貌变化非常复杂,而且尺度特别大,在这里边人被挤压的渺小感也达到了极致,生命似乎在这里面有一种十分强烈的运动感。以至于到最后,都感觉自己还不如那里面的一粒沙尘呢,沙尘就可以自如地随着风飘来飘去,人在沙漠里根本做不到这点,所有现代城市生活赋予人的自傲,都在自然的面前被瞬间击碎。


一般我是利用公共假期去沙漠,一年下来,频率比较高的话就是3到4次,每次待上差不多4个晚上、5个白天。就这几天,差不多要带够在里边10天左右的生活补给,原则是宁可多带,都不能没有,在沙漠里,必须预先假设意外的发生,尽可能延长自己等待救援的生命线。水一箱24瓶,我带个3箱左右,就是洗澡和做饭用的,也许再带上一箱咖啡或者饮料。吃的就是一些不太容易放坏的干粮,进去前,在沙漠边上买点内蒙羊肉,至少工作累的时候,还能炖一炖羊肉吃上一顿。



水和风


巴丹吉林沙漠里有很多湖,当地叫作海子。这些海子里的水都是盐碱水,并不能喝。这个状态很有意思,无水的沙漠空间里,你能看到水,感受到水体的流动,知道这些海子底下是地下淡水,却由于水和地表矿物质的碱化反应,“有水”亦是“无水”。而这种“有水”与“无水”状态的参照,愈加激发了人对水的渴望。


风是沙漠能量的催生素。沙漠的空气,是被加热过的,灼热,随着温度的增降,极速冷却。风的能量在沙漠这样一个有限的空间里聚集、爆发,又极大程度地被限制在一个极限的空间内部,带动沙漠进入一种流动的状态,沙子在风中重新整合、迁徙,再下落到一个新的位置。沙漠里常常是无声的,你能听到的只有风的声音,和沙底下低沉的呜呜声,尽管无法触及鼓膜,能量的震动却是时刻能感知到的。



逃逸


最初去沙漠,就是一个偶然进入的行为,而后突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体验感,似乎诱发了我的某种需求,再往后,便是有目的地重返了。人类从自然中出走,又因为生产活动的聚集建构了城市,在那之后,逃逸建构物的心理,似乎成了写在人骨子里的密码。游山玩水也好,郊外野餐也罢,不都是在不同的层面和自然的主动接触吗,我只是顺从、适应了自己的潜意识,试着找回那些被遮蔽的记忆。


我不厌烦城市的生活,也不是要逃离城市或某一个空间,而是去重建另一个空间,在两者间的移动、跳跃和进出中,获得不一样的冒险体验。话说回来,逃逸并不轻松,往往得费更大的力气,才有可能进入一种逃离的状态。人类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不然不至于在城市生活的节奏里经常性地迷失。城市化就是聚合人类的运动,把一个个生命彼此联系起来,是为了形成一种不断变化的城市插画,个体却未察觉到自身的存在。日常构建起来的生活经验、工作状态和生活状态太牢固了,偶然的出行产生不了太大的干扰和影响,你需要找到一个更加强大的场域,才能把你拉回来。至少沙漠几乎绝对的物理隔绝,让我们在正常的生活状态之外,多了一个不同的体验空间,“测试”自己的生命状态,如果长期身处一个舒适圈,那种“适”,反而会让我感到不适。



地标


早几年,为了在沙漠里相对自如地应对,必须得慢慢训练自己对沙漠的认知。看似野蛮的沙漠,也有它的秩序和规律,只是这个规律在自己过往的经验中很少会触及到。地理和考古科学的资料,只能提供辅助的参考,或许会解决一些你在现场体验过程中的一些疑惑,但知识终究无法替代个人亲身经验的体悟。


在沙漠这么一个强大的自然环境里面,恐慌是第一反应,还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你会发现在一个地球的环境里,竟然一点无法面对它;然后是无助,只有你和沙漠二者的时候,急需获得能在这个空间里继续生存的能量;手忙脚乱过后剩下的是安静,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你没法逃离,得去面对。


进入沙漠之后,突然就失去了目标,没有了参照物,没有了地理标志,没有了空间属性,更没有对话的对象,原来日常生活习惯规约下的经验全然失效,方向感既开阔又混乱,那是一种开放后切实的不适。这时你就不得不去重建自己跟自然的关系,和自己说话,跟自然对话,本能地去重新寻找你的地标,否则在里边根本待不住。重建地标的过程,也让我警觉,肉身需要去找到和新的陌生空间建立连接的方式。面对困难的自救能力、“野外”生存所依靠的心理地标,是在一次一次不断锻炼中才能获得的,更多的是在和特定空间亲密接触后,激发出来的生存本能,这或许是城市所不具备的精神空间。而这种生存本能,会在我离开沙漠后,以自我纠错能力的提升留下印记,打破常规范式束缚的愿望愈发强烈。


《马记综合材料》(局部),展览现场


路线


我逐年去到沙漠,总目标只有沙漠的不确定性,这的确是沉迷,是上瘾,多少也是一种自我感动吧,我无法摆脱对沙漠空间所带来的那种通畅感的迷恋,“不确定”吸引着我在原来形成的基础上再往前推进,去探究。一部分的能力和知识,能够支持我对沙漠一定程度的了解,但更大部分的情况是反复、持续的重建。沙漠的自然是在不断流动、变化和生长的,这次的“不确定”和下一次的“不确定”也许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它就像是陌生人,第一次相互认识,产生磨合,第二次想要再进一步了解它,了解你自己在这个空间中的状态,第三次、第四次,你慢慢建立起了一种比较恰当的应对方式了,最起码能够活着进去活着出来了,你会渐渐地看到自己在这里面的需求。沙漠的极限性更多是在于对自我生命的想象,剩下的,把自己交给沙漠就可以了。


因而制定沙漠中线路,依据的是自己的状态,如果是想安静地寻找,行车的步伐,适当地就会放慢行进的节奏。出发前,我还是会按照地图画出来个大致的东西南北,一般确定下一处离人居越远越好的地儿,比如这边有座高大的沙山,那就在地图上打这么一个点,再看离它最近的镇在哪里,有没有比较好的进入口,这些是要提前准备的。进了沙漠以后,就没法按照地图走了。哪里是路,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完全依赖经验的判断和时刻应变的反应能力。总而言之,就没有平坦的路,一切都像是在坐过山车,得找到大概的结构面貌,才能保证自己在里边运动的时候,会面对哪几种可能性,比较好的情况是什么,最危险的又是什么,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并且永远把最坏的打算放在最前。



工具


沙漠中的驾驶仅仅是工具,只有在你和沙漠之间顺利建立起沟通方式的时候,工具才能发挥它的功效,严格来说,沙漠里所有的路,都是在“人——工具——沙漠”三者之间的平衡机制下,决定了你究竟能从中做到什么。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只是方便了人能在一定的时间内进入沙漠的核心地带,缩短了因时间问题带来的变化和生存威胁,但如果三者关系中的任意一环断裂的话,意味着有更大的事故在等着你。三百米的沙山,是直接翻过去,还是得绕到旁边的垭口再过去,可能就那一秒钟反应不及时,车就翻了,而且翻的是十来滚儿,一下就到山底去了。极限体验绝对不是在玩命,不想让肉身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就得不断地打磨驾驶技术、车的状态、人的专注度。


当然,重点绝对是敬畏。我是主动走进沙漠的,自己投入了它的怀抱,那就得接受因为对“怀抱”本身不熟悉而导致的威胁。随着对沙漠认知和操控技术的慢慢提高,人在这个空间里边游走的面积和纵深也会逐渐扩大,继而获得不一样的体验。在沙漠里,人唯一能做的是不断提高自己和它接触的能力,它太强大了,你没法奢望任何一丝的僭越,量力而行吧。


《瓷沙编码》,展览现场


动机


按照功利的判断,这些挑战都是无用,但实际上,那些所谓无用的体验过程,给了人特别好的支撑,支持你多维度地去看待事物。如果一个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就是论事,在一个限定维度里看待事物,或者失去了凝视一件事的时间的话,对事物的认知很难进一步深入,观察的结果只会愈加趋同。早期去沙漠,更多是一种调节生命状态的行为,从沙漠冒险到创作开始,仅仅是有了一个动机,想把自己的体验,所有这些说不上来的东西,转换成作品表达,只不过最开始的时候很模糊。带着创作的计划和准备再度回到沙漠,我才发现通过创作行为所引发的认知活动跟过去又不一样了,好多原来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再度被激发了出来。对我来说,持续步入沙漠的极端环境,似乎是一种高效的预谋,因为它足够恶劣,才能足够剧烈地把人抛向一处荒芜的缺口。时间长了,我感觉是在建立自己的想象,而不是沙漠场景的现场感。



结构


这些创作的首展是在深圳关山月美术馆,它让我特别好地去审视创作结构在公共空间中的问题。现场的作品只能说是我一段经历的部分物质性凝结,这之外相当大的部分是无法被定型和转化的感知,可能连我自己都无法复述,那种一坐在沙子上就流露出来的通畅感,该怎么让其可视化。因而今年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美术馆展览的时候,我特别仔细地去调整整个展览的结构和呈现方式,包括或多或少地展示我在沙漠中的生活和创作状态,希望能传递一种结构性的叙事力量,尽管那不是艺术创作,我仍然认为它的形状比起单一的作品呈现,是更加不可或缺的内核。我知道在创作的背后,已经有了无数的空间和维度让我去开展工作,虽然推导结构的过程确实是在东找西找、东碰西碰的,也经历了许多的失控,最终还是期待,能够推翻自己过往的范式,把碎片化的经验重新组合,利用碎片化的工具集合更近一步的认知表达。


《时间雕刻》,展览现场


微尘


每个人都是一粒沙子,在此之前,不过是一片沙尘的细部,随波逐流,没人看得见微尘的力量。反倒是从虚幻的宏大之中跳出来,在自然中,在人和自然最纯粹的接触关系里,刨除知识,抛掉工具,才能看到自己,竟和沙砾一般渺小。在作品《时间雕刻》中,我只把关注点放在沙砾之上,将其放大。沙砾,哪个不是包含了上亿年的信息痕迹,经过千年以上的风化才能成形,但就是这种类似永恒的东西,我们居然无法以肉眼相见。我总在想,这个世界上的不同职业中的每个人,都承担着不同的描述世界的人物,而艺术创作勾勒的都是看不见的东西,即便是看得见的形态,描述的也都是想象。


沙漠的原始,是不可知、不可认,你无法文本化它的规则、结构和肌理,只能走进去。与其说是人在探访沙漠,倒不如说这个空间在塑造所有走进去的人,你只能根据它去调整自己。两个人走进去,有的人就会遇到事故,有的人则被沙漠接纳,这是截然不同的结果,视乎你如何在自己过往的经历和判断中,重新建立一种和沙漠恰当的相处之道。自然有自己的规则,这不是一种危险,也不是所谓的机制,它似乎在默默抗衡着人类建构的一切,人类则永远无法体会和面对。归根结底,每个人面对的沙漠,都是“一个人”的特定沙漠而已。





相关文章


“荒原画家”刘商英


李勇政:虚张声势

王澈:将展览本身作为草原的前言




文章版权归深圳市打边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所有,未经授权不得以任何形式转载及使用,违者必究。转载、合作及广告投放请联系我们:info@artdbl.com,微信:artdbl2017,电话:0755-86549157。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打边炉ARTDBL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