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桂梅校长的一段话这两天在网上火了，一般传播的题目叫，“张校长让回来捐款的‘全职太太’滚出去”。

2008年，张校长创办了全国第一所免费的贫困女子高中——华坪女子高级中学。她虽然自己疾病缠身，但一心扑在工作上，看到“女学生们读着读着就不见了”，痛心疾首。“哪怕我自己出钱，也一定让她读书”“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站在讲台上。”至今，这所高中，让1645名女孩考上大学走出大山，也走出了贫困的原生家庭。

张校长的话当然比较极端。有朋友说，别的报道里也有这样的事迹，学生们早上起不来，她一盆水浇下去让他们起来念书。当然是比衡水模式更吓人，但，张校长眼中，“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所以这是一个中国版“摔跤吧爸爸”的故事。

而作为张校长本人，自己多年来重病缠身但仍一心只有工作。曾经一天只在自己身上花三块钱，但同时，四处奔走为这些女娃们筹办学经费，“哪怕我自己出钱，也一定让她读书”。用她视频里的话说，这样辛苦地把一个个女孩子送进大学，你现在去当全职太太？站在她的角度，当然是很气愤的，也是在告诉现在的女学生们，不要轻易走这条路。

二

首先，从女性个人利益的角度，我同意张校长，能不当全职太太，就不当全职太太。

因为我当过7年全职妈妈，去年签售会的时候，有一个读者就提问，说自己现在是职场妈妈，每天对孩子都充满歉疚，觉得错过了孩子成长的太多，问我是不是可以先回家当几年全职妈妈。我猜测她可能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些情感的支持，但我当时的回答是一样的，劝她尽量不要，能不当全职妈妈，就不当全职妈妈。

因为她是我的读者，所以我自然先从她的个人利益出发。

张校长采访里说，全职太太容易老公出轨，跟老公没有共同话题，但我觉得这还不是最大的风险。

首先的风险是，目前国内的职场环境，就算你打算暂时全职，有可能会变成长期全职。这段时间到处都在谈“内卷”，就算一直在职场的人，无论性别，到了中年阶段应该都很焦虑。是进是退，怎么进怎么退？当你有了空窗期，是不是还有地方欢迎你回去？不说回到原来的岗位，就算愿意自降身价重做初级职位，公司还招中年女性么？我看到的所谓重归职场成功的，基本都是各种“创业”性质。

第二个风险，跟第一个其实相关的，就是你这些年的付出，其实是没有“市场价值”的。家庭是你的公司，老公是给你发工资的人，但你在这个公司就算做得非常出色，能力和资历也很难转化成市场或别的公司对你的认可。所以，全职妈妈的付出只对家庭有益，对自己个人，并无长久利益。

第三，也是最扎心的，孩子的需求是会变的。Ta小时候当然需要一个24*7全天候围着Ta转的人，哭了笑了高兴了难过了，你应该第一时间呼应。但Ta长大了呢？Ta需要偶像榜样，需要一个说出去有面子的父母形象，需要有人为Ta搞定社会资源，为Ta出谋划策，需要自己的空间你不要老是烦Ta干涉Ta，这时候你怎么办？——老公变心算什么扎心？孩子变心才是最扎心的。

所以，高学历女性当全职妈妈是不是资源浪费？对自己，当然是。

三

但从另一个角度，我觉得张校长叫那个捐款女生“滚出去”，是很不合理的。

因为从采访中可知，张校长明明知道，那个女生并不是贪图安逸和太相信男人，才“选择”当全职妈妈的。她自己说的，这个学生在上海生活压力太大，没有办法顾人照顾孩子，所以只能自己留在家里。“竞争不过别人。”

所以，这个学生是“不得不”当了全职太太全职妈妈，而不是自己没想清楚。那跟她说一堆为什么不应该当全职太太全职妈妈，有什么用呢？

你出去赚的钱跟付给保姆差不多，那你还应该留在职场；你真的请不起保姆，怎么办呢？

现实中很多全职太太、全职妈妈就是这样的，不是她们以为找到了长期饭票不用自己努力了，是因为实在没办法啊。自己不带怎么办呢？没支持系统，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借力了啊。

具体到这个案例中，难道把孩子送回老家让ta当留守儿童么？

一个共同体中的光鲜，常常属于其中拥有最多资源者；而共同体中的成本，通常由弱势的成员承担。家庭这个共同体，女性相对于男性弱势，所以家庭成本落在了女性身上；女性说我不干，那老年相较于壮年弱势，就落到了老人，或更精确的女性老人身上；大家都不干，孩子最弱势，就这个孩子来承担。

妈妈说，我不管娃，通常的结局不会是爸爸说他来管，而是这个娃自生自灭。所以结论是，你舍得么。

高学历女性当全职妈妈是不是浪费？对于有些家庭来说，真的不浪费，是共同体全盘考虑下的最优解。只是委屈了这个女性自己。

四

那张校长委屈么？那国家社会付出那么多资源给这些女性上学，委屈么？

其实我特别好奇一点，如果这个女生在上海找不到特别好的工作，做一份月薪两万的月嫂工作，张校长会不会觉得自己毕生奋斗的事业受到了质疑和侮辱？

月薪两万，不少了，比很多白领都高，但确实不需要大学文凭。

忽略一下性别，最近新闻里说，很多研究生毕业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开始干外卖小哥，是不是资源浪费？

高学历女性当全职妈妈是不是浪费。这个话题从社会层面上讲其实隐含了两个前提：1，高学历等同于一份好的事业；2，高学历女性去当了全职妈妈，等同于选择了家庭，而主动放弃了事业。

在现在这个社会环境下，这两个前提可能一个都不成立。

我记得几年前有个社会新闻，说两会时一个人大代表提案，不应该让农村学生上大学，一时舆论哗然，各种口诛笔伐。我去看了一下这个代表的全部发言，他的核心观点其实是，在很多农村地区，“因学致贫”已经成为“因病致贫”后，第二大致贫原因了。一个家庭砸锅卖铁，供出来的大学生，并不能在城市站稳脚跟，最后甚至连借的学费都还不上，举家返贫。所以代表说，除了那些考上北大清华985211的学生，其他农村学生应该多鼓励他们考虑其它职业路线，而不是一味要上大学。

因为现在大学文凭本身，已经不代表好工作了。更何况，就算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也不能代表在大城市立足。

张校长的全职妈妈学生，就是大学毕业后，跟老公在上海打拼。两个人算了半天，不可能在上海买得起房了，干脆拿这些钱回去捐给张校长，帮助其他小女孩。

但张校长叫她滚出去。她问，是不是嫌我没能力。张校长说，是。她说，好，那我以后有本事了再回来。

所以如果不是主动选择了当全职妈妈，不是因为“脑子没想清楚”被看不起，不是因为“好逸恶劳”被看不起，那被看不起的是什么呢？是就算上了大学，也根本无法出人头地么？那什么叫出人头地呢，怎么才叫衣锦还乡呢？什么样的女性才配得上一句“有本事”呢？

高学历女性当全职妈妈是不是浪费？从社会层面来讲，需要先定义一下怎么才叫不浪费。都成为董明珠么？都前缀CXO么？

她去当摄影师了算不算浪费？她开始当瑜伽教练了算不算浪费？她开始写滞销书了算不算浪费？她一个月拿一千五百块钱去说脱口秀了算不算浪费？

好，就算当了高管，三四十了，会不会有职场中年危机？会不会被裁员？行业会不会没落？并不是只要我努力努力再努力，事业就一定会成功的。“老公会背叛你，事业不会”~~这真的是太小看搞事业的难度了。职场哪里那么容易。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在张校长访谈里看到的愤怒，并不是针对这个女学生，也不是针对“全职太太”。她毕生奉献的事业，她的信念，在她的学生们考上大学之后，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现实挑战。而这些，无法再用早上五点起床背书来解决，也不存在“只有这一条路”。生活中，太多现实的选择题，没有正确答案。

依旧敬佩张校长。她是一个伟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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