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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父子成战友: 纪念被孤独症锤炼出来的父亲节

青衫Aspie 青衫Aspie 2023-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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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 斌


美国华裔ASD家长倡导者

纽约发育障碍计划委员会 核心委员

“Autism Speaks”业余倡导大使


第二十四个父亲节的自我总结 

全文字数4900左右



在ASD圈里,我一直是那个别人家的爸爸。


无论是在华人社区里,还是在老美社区里,确实,ASD圈里,能长期坚持下来的爸爸不多,或者说,很少。


我也确实对得起夸奖我的人,因为我每一天都从事一定量的、有关ASD的活动。


从我儿子三岁半被诊断时起,都二十年了,我实实在在地对得起我自己。 


我与儿子的合照



但人家夸我,其实我心里一点也不得意,因为这完全不是我本来期望的样子。


我本来希望做的是一个甩手爸爸,孩子除了要钱要开车接送,其它的最好都不要找我。


不要问我作业,我自己都是大学勉强毕业的,所以从来不敢去要求孩子们读书要怎么怎么样。


高中时女儿选了物理AP课,我先老实跟她讲,不要看我有个物理硕士学位,当过几年的大学物理老师,可是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


而且我本来就是个混到及格就万岁的人,我应该是忘光了,你最好的帮助是一起学的同学和老师。


女儿不死心,有一次拿回家一套物理题,跟我说一点都搞不懂,我只好披马上阵了,结果后来她说错了不少,以后再不来找我了。


但是也是因为家里没有人可以帮她做题了,她只能自己扎进去学习,这门物理AP课她从一开始的不及格到了期末总分80多,而到了大学她的大学物理课拿了A。


所以我不管也是对的,幸好我又真管不了,那样逼得她自己埋头学习,即使自己不懂去问老师和同学也是很好的社交锻炼。 



但是我最大的精力还是在我这个ASD/ADHD儿子的身上,这也是我们家分工的重点,我负责闻森的大部分事情,闻莺其实绝大部分根本不需要我们去管。


对于闻森来说,不管当然是不行的。


作为特殊需要孩子的家长,从孩子小时候开始,我们就必须承担起作为一个教育者、治疗师的责任。


我们家也一样,我对闻森的行为、情绪、生活、感觉等各个方面也是非常重视,并且积极干预的。


但是在初一时,他刚进入融合班,就面临着因为数学考试不及格,而引发的精神崩溃的事件。


在此之后,我反省了,并开始了重要的转变。


我从那个时候意识到了,作为ASD孩子家庭的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不仅仅是眼前的能力和差距,更多的是将来的脆弱和挑战,他们在一生中都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和挑战,他们都需要接受这样那样的挑战。


有些他们学过也掌握了,遇到了自己可以解决的问题就可以去克服了;


有的是他们学过的但不会用,有的是没有学过但不会参考,有的就是没学过也没见过。


他们的认知障碍、思维方式、社交障碍、感官问题等等很多因素造成他们一生都会在生活、工作、社交、关系上屡屡受挫。


我们当然会一直持续地帮助他们接受现在和将来的挑战。


但也许比这更重要的(尤其是成年以后),是当他们遇到困难自己无法解决又没有帮助时,他们会怎么办?


他们可以找谁得到最有效最及时的帮助? 



这个问题来自于我那个时候的那次经历。


那一次,学校老师、学校特教老师、学校校长、学区心理老师、我们家庭的精神科医生等各类人士,都一头雾水搞不清闻森为什么突然精神崩溃。


他说想“自杀”,说自己有“幻听”。


每天去上学心慌意乱,但我肯定他在学校里没有受到欺凌没有受到虐待,因为他们把闻森看得紧紧的。


一连两个星期都毫无头绪,每天看着闻森心慌焦虑却无法知道原因,这样的挫败感实在是太能摧毁为人父母者了。


结果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原因:原来是他第一次的数学测试没有及格,大概是48分。


那是他第一次参加普通班的考试,过去在特教班里,其实老师出的题不光是简单到了几乎没有难度,而且都是近乎手把手地教的,给的分都是高高的以奖励为主。


闻森从来没有过参加普通班考试的经验,当然也从没不及格过。


再加上那个数学老师是新老师,年轻气盛大概对班上的学生表达了不满情绪,结果闻森以为是说给他听的


从来没有过那样挫败的经验的他,自己把自己吓懵了。


而其他老师大概都没注意到,或许他们认为已经跟闻森讲清楚了,他是特殊教育学生,分数这些不重要的。


可是闻森是分不清楚谁的话是对谁说的,他没有那样的辨别能力也没有经验可以参照,直接就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这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但他不会正确地表达出来而周围的老师们,即使是特殊教育的专业人士,也并不能时时钻进他肚子里明白他在想什么。


问题找到后,几句话解释清楚,立即幻听没有了,自杀不说了,一切风清气朗。学校心理老师来问我怎么解决的,我说了后他对我从此刮目相看。 



但我并不开心,这个危机过去了,下一个怎么办?


而且下一个危机,可能还是发生在眼前,大家却都想不到。而闻森又表达不出来,或是给吓怕了。


那么教他再多的技能也并不一定能用得上,而且还有心理因素的影响。


自身障碍加心理因素,会成为他生活中遭遇一个又一个的难关,所以技能是基本的需要。


光靠技能的培养还远远不够,至少是他需要一个“神队友”,在他遇到自己搞不定的困难时,他可以去找谁?


谁可以是他最及时最洞察最有效最方便的援助者? 


背景是纽约无畏号航母博物馆,我担任了博物馆的“孤独症咨询委员会”的委员



这个答案似乎是现成的,那当然是他的爹妈了啊。


可是仔细想想又不对,他出了事并没有来找我们,也并没有告诉我们。这自然是他本身的交流缺陷的原因,但即使他可以沟通,当时他也不一定会来找我们。


因为那个时候,我和他的关系还是一种“干预师和ASD孩子”的关系,我在他身上看到的全是要改进的任务,他看我也是绵羊看到老虎,不是怕就是恨。


所以我心里明白即使他有这个交流能力,他也不见得会主动地找我寻求帮助。


因为他不知道找谁帮助,或许都不知道应该寻求别人的帮助。于是这个心结就闷在心里,闷出了精神崩溃。


所以我们花了那么多的时间、金钱、心血,很可能因为一种小事,都被毁于一旦。因为他们的承受力非常脆弱。 



所以,这里的道理就很明白了,我们那时候只有干预,没有良好的关系”。


所谓没有良好的关系”指的是,当他有了过不去的坎、跨不过的沟、撞不开的墙、趟不过的水的时候,他不会也不乐意来主动地找我帮忙。


我大概只有等到他掉进沟里、沉入水里呼救时才会发现。但那时可能已经太迟了,至少很多可以帮助他摆脱危机的时机,在这个过程中被丢掉了。


即使人救了上来,但教训不一定吸取,技能没机会学习,这不是我期待中的闻森和我们的未来。 



我开始反省我们的“关系”,过去有些像督战队盯着他,现在要像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了。


我需要让他熟悉我,让他明白我的作用是帮助他、辅助他、支持他、鼓励他,我是他的队友,不是他的对头。


在我的眼里看到的,不应当光是他的缺陷、错误、不足,更应该看到他的愿望、努力、长处和进步。


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不是去批评、指责、教训甚至对他发脾气,而是看到他的努力,看到他的初衷,看到他的障碍,找到帮助他的办法


我需要让他明白而且熟悉,即我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是为了让他顺利、让他安全、让他成功。对头是来“爆你头”的,战友是来救你命的。 


每年的“二战重演”的活动,在模拟的法国德占区的小店前留影。二战历史是闻森的特殊兴趣,现在成了我们家的传统保留娱乐项目



这些说的听起来很空泛很高大上,但是确实是我想的,也是我做的。


我并没有什么本事或教材,我是知道我一旦端正了思想,就会改变态度,就会找到方法。


我自己也没有觉察到有多少“关系”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改变而且成型了。


一直到十几年后,也就是闻森二十岁左右因为重大失误而被当场停职的时候,我急急忙忙赶过去,看到失魂落魄的闻森在自责,“I did terrible thing ! I did terrible thing ! (我犯了大错了!我犯了大错了!)”


我明白我该去怎么做,我马上肯定他说,“你一定不是故意的,你一定是想好好工作的,你一定是无心犯的错误,这里一定有误会,我们可以去解释的!”


闻森问,“如果他们不相信我呢?”,我说那么我们就要求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改正,只要你改过来,他们会看到你的努力,也会让你重新工作的。 


在一个多月的努力后,闻森的单位相信他可以改正,重新让他回到了岗位上,只是换了不同的地方。


这也是从此以后闻森兢兢业业地再不敢大意的原因。也是他巩固了工作关系越来越受到好评的出发点,这非常让我们欣慰。



我常常想起了这件事,这应该说是闻森生命中经历过的最大的挫折,比起前面那次的挫折来,这次他是心里明白的,他非常想做好这份工作,突然被停职了,对他来说是致命打击。


以前那次事件其实是他浑然不懂的,一说他就通了,而这次不光是他自己的方面,还有单位的,还有消防局的(他工作的客户端),他承受了更大的考验。


其实我们也很担心他能不能受得住,我请假陪了他几个星期,但发现他很平静很有希望,他很配合地和各方协作,听从安排。


在这之前耐心等待,一有机会立即上岗,而且一直保持住兢兢业业。


我心里明白这次尽管受到“致命”打击,但他已经熟知了家里人会帮他,他也明白了只要他努力改正,公司还会给他机会。


这一切最后都如愿以偿,而我一次次地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次危机,没有那次危机带来的觉悟,就没有这次更大的危机的圆满顺利的解决。


我不是个聪明人,但我一定是个明白人。幸好当时我明白过来了,尽管我们需要帮助ASD孩子们很多很多的方面,但是随着孩子年龄越大,我们和孩子之间的“关系”就一定要建好。 



这个“关系”应该是什么呢?我不大说得清。


但我知道肯定不能打骂,

肯定不能只是教师爷,

肯定不能只会干预,

肯定不能当督战队,

肯定不能当出气筒,

肯定不能想着去摘帽,

肯定不能当赶车人,

肯定不能当保姆。


我的中文词汇也不大够用了,想不出怎么精确地描述我想要的关系,后来看到作家汪曾祺的一篇文章,多年父子成兄弟》,我觉得这和我想要的、和闻森的关系有些像。


父子总像是师徒,兄弟更像战友。“多年父子成兄弟”,似乎更合我意。 


但我很明白我们也是不会成为汪家父子那样的“兄弟”的,做兄弟要能平起平坐,闻森达不到。


但我们可以改变思维,可以主观上把他当成大人,把他当成家庭一员;


而且是有能力有意愿的一员,

是可以说“不”的一员,

是可以否决,拒绝,谢绝的一员,

是可以拿主意而且我们需要尊重他的一员


可以犯错但有决心去改正,

可以退缩但一定会完成必需的工作和任务


大概最最重要的是,他仍然有ASD、ADHD,但他还是可以参加工作,还是可以参与倡导,而且还可以开开心心的。 



在ASD家长圈里坚持了二十多年了,我看过的家庭从谱系最低端到最高端,都见过不少了,我非常庆幸的是我们家的闻森正好居中。


我曾描述过,“他没有低到不能学习,但也没高到给我闯祸”,所以闻森一直是个简简单单的人,他的满足感甚至只在于听到中午有他喜欢吃的午饭,就满心欢颜了。


我其实知道,对于孩子们是典型孤独谱系的中低度,或者说是孤独谱系第二三类的家庭中,亲子关系反而更容易建设好。 


难的是高功能的,第一类的孩子们,甚至是成年被诊断的谱系,或者是有很多特质但够不上评估诊断标准的“ASD特质”的边缘族,这些家庭的关系更困难


作为生长于对“神经多元化”甚至对ASD从没涉足、从没接触、从没听说过的社会环境中长大的父母一辈,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们和自己能一样,能按照自己的理想中的道路让孩子们顺利走下去。


这些父母们很多不能理解,也不愿接受他们的孩子(们)不会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成长。


但对于神经多元化的孩子们(ASD,ADHD,或者不够诊断标准但有很多的特征)来说:


不是他们不想像其他人一样成长 ,而是他们的大脑结构生而不同,让他们有自己的成长方式和途径。


是他们不能,是他们不会,不是他们不愿意,更不是他们不努力。 



这也是我自己感受到的最大的生命收获。


从我儿子身上,我看到了我们人类中形形色色的差异,看到了命运压在他们生命上的枷锁,看到了历史压在他们身上世世代代的不公。


我深切地理解ASD给很多人带来的生存上的考验,也理解不少人ASD让他们不能发挥应有的成就。


我认为这些都是需要帮助、值得帮助的群体,不是因为一个人的功能高,他就没有那么多的需要,也不是因为一个人的功能低,他就没有那么多的机会。


这是我们都需要支持和帮助的群体。 



这就是我认为的,我与我儿子之间关系的,最根本的基础:


即我认同他是一个不同于我的人,一个既不会等同于我,也不需要等同于我的人。


尤其已经明确的是,他具有那一类特质的大脑构成,所以我无法去彻底改变他,但我可以帮助他更好地适应社会,更好地活出自己的价值。 


能够帮他的最好的方式,应该是战友吧。所以我把本来的文章标题从“多年父子成兄弟”,改成了更合我意的“多年父子成战友”,这确实是我们的期望和我们的道路。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文中图片为原作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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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寿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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