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如果一个男人喜欢上一头猪该当如何?

佘惠敏 新九州 2019-10-24

作者介绍


佘惠敏,记者,2006年2月于《飞·奇幻世界》发表《扬州鬼》,之后陆续在杂志上发表了数十篇奇幻小说,给大家带来了不一样的妖鬼传奇,行文情真意切,下笔豪爽洒脱。



作品介绍


王羲之的儿子王涣之在一晚偶遇了一位名作”朱珠“的女孩,并赠予对方一个金铃。哪曾想姑娘竟是妖精,不但会法术,真身竟是一头猪!这让对姑娘一见钟情的王涣之不知所措,然而莫名的情愫渐起,王涣之陪在朱珠姑娘身旁,竟得知了《兰亭集序》如何被写出的真相……



1. 孤舟夜泊

我十七岁,是个处男。

这就是春暖花开的夜里,大哥二哥搂着美人在船头喝酒唱歌,我却一个人孤零零的躲在船尾小舱中望着滔滔江水发闷的原因。

并不是大哥二哥吝啬。

琅琊王氏是高门大族,家父王羲之雅擅书法丹青,天下知名。大哥玄之、二哥凝之在年轻一辈里头,也算是书法不错的才子。世家公子本就自命不凡,再加上有才有艺,焉能不风流乎?所以顺流而下路过建康时,自要叫几个相熟不相熟的秦淮歌女上船一叙。

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自小腼腆沉默,跟兄弟们一起习书法时也是资质平平甘居人后,此次随两个哥哥一起出门,一路上也不知被取笑了多少回。

这一晚我本来也在船头听曲,只是一个美貌歌女在两个哥哥授意下不住调戏我,我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只好起身告辞。临走时二哥凝之还丢给我一环金铃,笑道:“老三原来还没长大呢,给个铃铛你玩吧!”

这是一个金丝绞成的镯子,镯子上挂着三个小铃铛,铃铛的钟体是金子做的,中间的坠锤却是泪滴型的古玉。轻轻一晃,便有金玉交击之声,明净悠远,煞是好听。

我斜倚窗边,一边漫不经心的轻摇铃铛,一边看着外面夜色笼罩下的沙洲柳岸,跃鲤银波。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头的喧闹早已停了,看看房中更漏,竟然已到三更。我忙熄了烛火,预备安歇。

烛火一熄,窗外浓浓夜色忽然一淡,远处堤岸上,一个女子的身影显了出来。

那女子沿着堤岸走,越行越近。我家的船系在岸边,轩敞华丽,她却看也不看,径自走过。

眼见她就要走远,不知怎地,我忽然鼓起勇气打了个招呼:“姑娘,夜深了,路上不太平,不如在我这里歇一歇,明早再走!”

她讶然回首。

我见她惊讶的样子,心中也觉唐突,脸上一阵发烫。

她却释然一笑,也不见如何动作,就来到小舱房中。

舱房中狭小阴暗,呼吸相闻。

我心头鹿撞,忙打了火折子,点燃灯烛。

灯光下,女子面如满月,目似朗星。她肤色娇嫩,仿佛才满月的婴儿,眼光幽深,却像千万年的玄潭。她笑一笑,席地而坐,把玩起刚才我点灯时搁在桌边的金铃。

我见她意态闲适,缄默无言,心中便觉得亲近。

我从小口拙手笨,六个兄弟一个姐姐个个都比我聪明伶俐,所以在家中时常感到孤单,好容易碰到一个比我还不爱说话的,便又惊又喜。

她把玩了一阵金铃,也许是见我一直咧着大嘴对着她傻笑,有点不自在,就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只水晶瓶来递给我。

我接过水晶瓶。

瓶中有千万个小小彩色碎片飘来荡去,映着烛光,更有明暗之分,一时间五彩缤纷千变万化,令我神为之夺。

她轻摇金铃,声音不大,却跌宕跳跃,欢快俏达,若合符节。水晶瓶中的碎片似有所感,随着铃声起舞不休,幻化出各种奇山异水俊草靓花,直看得我眼花缭乱,心逸神飞。

铃声忽停,幻境顿散,我抬起头来,却见她敛衣起身,而窗外天已微明。

我知她要走,心下恋恋不舍,便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这金铃就请姑娘留作纪念吧。”

她微微一愕,笑道:“朱珠谢过公子。”老实不客气的将金铃和水晶瓶一起收入袖中,出舟登岸而去。

我拍拍脑袋,跟着出去了,心中琢磨:这个朱珠为什么不把水晶瓶留给我呢?礼物不是应该互赠的么?

朱珠沿着堤岸又走了几里地,转身对跟上来的我说:“我家就在下面,公子可以留步了。”

堤外两三里处,有一处高房大院。我立在堤上,目送着朱珠走进那个大院,方才放心回船。

我在舱房中合衣睡下,心中茫然若失。

半梦半醒之间,忽听二哥凝之进门笑道:“傻小子,太阳都老高了,怎么还在睡阿,连衣服都没脱。昨天给你的那个金铃呢?”

2. 寻人不遇

我猛然惊醒,随口答道:“金铃?昨晚上我送给一位美丽的姑娘了。”

凝之噗的一下,笑个不停:“涣之你进步太快了吧!”接着便学我的语气说道,“一位姑娘!美丽的!”

我见二哥不信,怒道:“就是很美嘛,比二嫂还美!”

每次一提到二嫂,二哥就头大。二嫂谢道蕴既美且慧,出身又高贵,是当今天下最有名的才女。她瞧不起二哥,曾说过自己周遭都是牛人,“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这句话不胫而走,令二哥备遭耻笑,所以二哥一听我提到她,就怒道:“臭小子,敢消遣你二哥?”

大哥玄之也走了进来,笑道:“二弟别欺负他,让三弟慢慢说。”

我红着脸,把昨晚的经历说了一遍。大哥二哥听了,都啧啧称奇:“涣之,你以前没这么大色胆的!"

二哥又笑:“那个金铃很有来头,你怎么随随便便就送人了?那是谢尚送给我的,他去年北伐的时候,从闵智和蒋干那骗来传国玉玺带回国内,使今上免去白板天子之讥,这个金铃,是跟那玉玺一起拿回来的。王莽之乱时,玉玺曾被摔碎一角,用黄金补上了。这串金铃里的坠锤,就是用那次被摔出来的玉玺碎片磨成的。”

大哥玄之听了笑道:“二弟你这么舍不得,我倒是有个法子让你拿回金铃,顺便还可以治治三弟的相思病!”

“什么法子?” 我和二哥异口同声的问。

大哥说:“三弟既然知道人家住哪,不如咱们今天一起过去看看,要是那个朱珠是世家之女,就去为三弟提亲下聘,要是她家世不好呢,就问问她愿不愿意嫁来我们王家做妾。”

二哥抚掌叫好,我却急了:“大哥,我跟朱珠之间,不过是萍水相逢,什么事都没有,你别掺和了!”

可惜跟兄弟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意见从来都是最不受重视的,所以最后我还是拧不过两位兄长,委委屈屈的带着他们到岸边找朱珠去了。

我们来到那座院子,敲敲院门,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开了门,很诧异的看着我们,问:“什么事?”

“请问贵府可有位叫做朱珠的姑娘?我们是琅琊王家的子弟,特来向贵府提亲。”

“姑娘?”那汉子挠挠脑袋,憨憨的说,“我们这里住的都是大男人阿!”

“你说谎,我亲眼看到朱珠早上进了这个院子的!”我大叫起来。

“这么大的屋子,怎么会没有女眷?”大哥也很疑惑。

那大汉被人疑做撒谎,大怒,回头冲着里屋一喊:“老大,有人上门踢场子!”

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闻声而出,笑道:“老六,瞎咋呼啥?”又冲我们拱拱手,“老六是个粗人,各位别跟他计较。在下胡丰,敢请三位公子进屋一叙。”

我们进了屋,品茗细谈,才知此屋原主早已迁走,眼下是胡丰带着族内一帮兄弟在此落脚,刚买了房屋田地不久,要将一切准备停当之后,才能把眷属们从北边接来,所以此时屋内并无女眷。

我听了只是不信,胡丰知我有疑,便带着我们参观了整个院子。我们都是文弱公子,我朝流行弱质美男,甚至有施朱傅粉,出入都要仆人掺扶并以之为美的。只是这个院子里四散干活的人都是肌肉虬结的壮汉,见我们来了,都指点嘻笑,评头品足,大有不屑之意。我被他们看得浑身都不自在,草草看过,便要告辞。

我又是纳闷又是沮丧,虽说是被兄长逼来的,其实我自己也很想再见到朱珠,眼下线索全无,天下茫茫,今后多半再无相见机会,一想及此,便心下怅怅,非常难过。

我们正告辞要走,忽听见一阵轻悠的铃声,我大喜:“一定是朱珠来了。”再细听,那铃声却断断续续,也并不见什么人过来,仔细分辨铃声方位,像是从院子后面传来的。

胡丰一面带着我们过去,一面自言自语:“奇怪,那个地方怎会有人?”

我们转到院子后面,并不见一个人影,只是那铃声却越发清晰起来。

忽听二哥笑道:“老三,金铃在此!”

我闻声转头。

院后墙根下有一头半大肥猪,毛白耳大,正在地上打滚,那头猪的前腿上,赫然套着我送给朱珠的金铃。

在场的人全都哈哈大笑。

大哥玄之笑问:“三弟,你不是说把金铃送给一位美女了么?”

二哥凝之笑道:“老三你真有眼光,这位美女果然比你二嫂美丽,你二嫂尖酸刻薄,哪比得上这位美女的福相?”

胡老六更是笑得声如洪钟:“早就听说世家公子个个风流,想不到连母猪都不放过!”

胡丰强忍笑意,一本正经的说:“啊,这个,王家公子都是鼎鼎大名的,我们都很敬仰的,虽然喜欢的只是我们家的猪,我们也是很荣幸的。所以,这头猪就送给三位了,老六,你帮忙把这头猪扛到他们船上去!”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朱珠啊朱珠,你就算不喜欢我,也别这么捉弄我啊,我要被人笑话死了!

3. 与虎同行

我们回到船上,胡老六把那只猪放在甲板上,便要告辞。

二哥喊住他:“这位壮士,麻烦你帮我们把这头猪捆起来!”

我紧张的问:“二哥,你要干嘛?”

二哥说:“当然是让得贵给我们做烤乳猪吃阿,顺便也把这只金铃给摘下来。”得贵是我家家仆,厨艺不错。

我心下犹疑,又听大哥笑道:“三弟,你不会真以为这头猪就是你昨晚认识的姑娘吧?这明明是头公猪,肯定是人家姑娘恼你了,故意给你开这个玩笑。”

胡老六依言捆起那头猪,从猪腿上撸下金铃来,那金铃精巧可爱,胡老六越看越爱,忍不住往自己腕上套去。

二哥见状,忙伸手过去说:“哎,哎,拿来拿来,别玩坏了,呆会请你吃烤猪肉。”手刚碰到金铃,就像被烫了一般猛地缩了回来。

甲板上不见了胡老六,却立着一只毛色斑斓的猛虎,猛虎的一只前腿上,套着那环金铃。猛虎昂首伸腰,长啸一声,顿有地动山摇之势,甲板上的人全都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大哥大叫一声“我的妈呀”,转身便想逃。

二哥却不敢转身,两股抖如筛糠,嘴中喃喃自语:“张天师,救救弟子!”

只有我喜动颜色:“朱珠姑娘,你来了!”

我不知她何时上的船,只见她衣裾飘飞,翩然若仙,不知怎的,心中便宁静下来,不再慌乱。

朱珠问:“船工何在?赶紧开船!这一声虎啸传出,那一大窝十七八只老虎全都要追上来了!”

“难道刚才我们见的胡丰一家,全是老虎变的?”我问。

"正是!"朱珠说着,拈了个法诀,虎腿上金光一闪,那只金铃便到了她手中,“这个金铃,拿来做法器不错。”她把金铃晃了几晃,那老虎便晕晕乎乎的转了几转,一个踉跄,跌扑在甲板上,晕了过去。

仆人们断缆开船急走,不多时果见胡丰带着他那帮弟兄坐船赶了上来。

胡丰隔着几十丈远大喊:“王家公子,为何捉住我家兄弟不放?难道这就是世家公子的待客之道?”

大哥听了,脸上一红,小声说:“朱珠姑娘,把这胡老六放了也好。”

朱珠笑道:“没问题,不过王大公子纵虎归山,可不要后悔。”说罢便扬声冲胡丰喊道,“你六弟贪杯现了原形,这么大一只老虎,可没人扛得动,你要兄弟,自己来扛就是。”

胡丰嘿嘿一笑,长江上几十丈的距离,他却抬了抬腿,仿佛在平地上走路一般,一步就跨了过来。

他说是为兄弟而来,眼见胡老六晕在地上,却看也不看,只盯着朱珠笑:“原来真的是你!”说罢便伸手去抓她手中金铃。

朱珠后退两步,金铃轻摇,寒光射至胡丰身上,却毫无反应:“金刚身?你服过九转护体铅丹?狐刚子给你的?”

胡丰笑道:“不错,正是家师所赐!”

朱珠奇道:“原来一群老虎,拜了只狐狸当老师!”

胡丰步步进逼,又去夺那金铃,一面笑:“那也不会比堂堂王家公子向一头猪提亲更加古怪。”

我听了这话,心中乍愧乍喜,她不会真的是猪变的吧?看看甲板上那头肥猪,再看看眼前的朱珠,明明一点都不象阿。

朱珠微一侧身,闪到被草绳捆住的肥猪背后。胡丰见她矫健灵活,不易抓到,就伸手向那肥猪心窝插去。

我眼见那肥猪就要惨死,不忍目睹,正要闭眼,却见肥猪胸膛炸裂,数万只蜜蜂,乌云一般,疾掠而出,冲着胡丰胡老六噬螫不休。

胡丰身影被蜂云裹住,手忙脚乱。只听蜂云中他的声音恶狠狠的说道:“朱珠,咱们走着瞧!”

不一会,铃声响起,蜂云又嗖的钻回那肥猪体内,甲板上已不见了胡家兄弟的身影。肥猪渐渐变小,没多久就变成一根猪毛。

朱珠收了猪毛,笑道:“他们已被我暂时击退了,大家先回舱房休息吧。这群老虎,最是小气,为了这金铃,只怕还要跟着我们一路呢!”

二哥说:“他们要这金铃,给了他们就是。”

“既然令弟已经把这金铃送给我,它就是我的东西了,怎么处置,我说了算!”

二哥听了,气得鼻毛也吹出来了,气哼哼的对着我说:“老三,你相中的好媳妇!”

我很委屈:“提亲的事不是我说的,是大哥说的。”

朱珠吃吃的笑:“你不愿意娶,我还不愿意嫁呢!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人了?原来王家公子娶媳妇是不必问对方愿意不愿意的!”

大哥也生气了:“三弟,我可是为了顺你的意,你别不领情!”

我眼见一句话得罪了两个人,心中才知,又上了二哥的当。

4. 取椟还珠

我们这条船,顺江而下,是要自京口转入运河,沿运河南下至钱塘,再沿着钱塘江东下到父亲任职的会稽郡的。

会稽山水佳美,土地肥沃,不只父亲,还有些谢安那样的名士,也把家安在那里。再过十来天,便是三月三,父亲邀了许多高人雅士去会稽郊外兰亭聚会,因此特地派人叫我们几个在外面的儿子都赶回去,以免错过这场盛会。

这一路都是顺风顺水,原本数天可到。但是朱珠不愿让出金铃,那一船虎精,便一直跟在我们后面,一日三战,甚是烦扰,从健康到京口,竟然花了两天半。

这两三天功夫,每日里不是天崩地裂,就是电闪雷劈,不是浊浪滔天,便是怒焰燎窗。至于虎啸声,我们每夜伴其入眠,倒也听得惯了。

一船人都惶惶不安,我本该一样害怕,不知怎地,看见朱珠神采飞扬,独斗众虎,一个法术连一个法术,一个计策跟一个计策,只觉得满心倾慕,禁不住赞叹欢喜。

但是大哥二哥却不以为然。

二哥尤其惜命,忍到京口,终于忍不住了,找到朱珠说:“姑娘,我们都是凡人,你要跟老虎斗法,别扯上我们好不好?我们还要赶着回家呢!”

朱珠也不恼:“你们要回家啊,为什么不早说?”剪了十几只纸鹤给我二哥,“每人一只,一柱香功夫就能到了。”

纸鹤迎风变大,白羽丹顶,姿态翩翩。

大哥二哥,还有五个仆人两个厨子四个船工,每人骑了一只鹤,南下返家。

我搁了件外衣在我那只鹤的背上,拍拍它脑袋,叫它跟他们一起走。

朱珠很奇怪的看着我:“王涣之,你为什么不走?”

我不放心,留下来或许能帮上忙,但这话我说不出口,只好说:“我喜欢看你斗法。”

朱珠笑了:“你喜欢法术?拜我为师,我就教你。”

我想了想,问:“朱珠姑娘,我可不可以拜你的师傅为师?”

她笑:“我的师傅很多阿!你要拜哪一个呢?”

我面红耳赤,她一定觉得我不自量力吧?其实我不是信不过她的法术,我不愿拜她为师,只因我对她有痴念。

她想了想,掏出本书来给我:“这是我最近的一个师傅写的,你可以翻翻看。”

《抱朴子内篇》。

原来她最近的师傅是当今的小仙翁葛洪。

葛洪比我爹还要大上二十岁,自号抱朴子,是个有名的道长。我家世代供奉五斗米道,跟他虽不是一派,也还久仰大名。

家中几个兄弟老嚷嚷着要找他的《抱朴子内篇》来看,却苦于一直找不到全本。

我们并不是为了修道,只是听说《抱朴子内篇》中有一卷《房中考》,论述完备,高见秘术不少,身为男人,大家自然都很好奇,全都想一睹为快。

我赶紧翻翻这本书的目录,里面果然有一节篇目叫做《房中考》的,不由得心下暗喜,回家后有了这本书,兄弟们都少不了要巴结巴结我的。

我正暗中得意,忽然听到轰隆隆的雷声,那帮虎精,真是好战,这就又要开打了么?

朱珠懒洋洋的斜倚在船边:“这帮老虎为什么这么小心眼?阴魂不散的,真讨厌!”

那群老虎试探了一阵,见朱珠没反应,一个挨一个的跳到我们这条船上来。他们有的人形,有的虎身,个个都带点伤,倒是生气勃勃,颇有屡败屡战的劲头。

胡老六得意洋洋:“怎么样?服输了吧,金铃呢?”

朱珠笑嘻嘻的拿出金铃来:“我要它有用,你们这帮笨蛋要它何用?”手一松,金铃沿着船帮滑入水中。

胡老六怒吼一声,扑通,跳入长江找金铃去了。

胡丰笑道:“姑娘,你这就不对了,这么好的东西,干嘛扔到江里去呢?我们的确不知道怎么用这个东西,不过奉了师命,不好意思,只有得罪了。”

朱珠咯咯轻笑:“胡丰,要不是看你们师父面上,我早就对你们不客气了。说起来,这才真是虎假狐威呢!”

胡丰老脸一红,那群老虎唧唧喳喳议论起来:

“老大,她说得没错,我们堂堂一群老虎,靠只狐狸罩着,挺没面子的!”

“咱们干嘛非得给师父干活阿,他又不教我们点厉害的法术,害得我们这么多老虎斗不过一个朱珠。”

“其实师父也不是不教我们,我们学得慢,他又忙……”

……

胡老六湿淋淋的从水里爬起来:“老大,找不着!”

胡丰一直都是人形,不过我猜他肯定是只笑面虎,他脸色不管怎么变,脸上总要挂个笑容:“朱姑娘,我们辛苦了这么久,总不能一无所获吧!”说着便要欺上前来。

一根船板突然跳起,啪的打在胡丰鼻子上。朱珠笑眯眯的说:“你们不是我对手,叫你们师父来吧!”

胡老六挠挠头:“老大,怎么我们使的破法散一点用都没有?”

“破法散都使出来了?”朱珠还是笑盈盈的,“你们还真是死心眼!我要走了阿,不跟你们纠缠了。”

我突然觉得身子一紧,整个人就腾云驾雾起来,这就要走了么?朱珠给我的书还搁在船板上没拿呢!

下面那群老虎却很兴奋嚷起来:“老大,《抱朴子内篇》呢!”

“看看有《房中考》没?”

“有!”

"小的们,走啦!咱们也不用再替那只狐狸干活了,有这篇东西,就知道怎么采阴补阳,成仙登天了!"

老虎们一走,我就扑通一声从天上摔到甲板上去了,眼前赫然是那本《抱朴子内篇》,翻一翻,原来他们只把那几张《房中考》给撕走了,看来这些老虎,真不是爱读书的主儿。

5. 美人真身

我收拾收拾,刚把那本书揣回怀里,就听见朱珠在身后说:“还有什么东西没拿的赶紧拿,这船要散架了。”

我吓一跳,一回头,就见朱珠靠在船栏上,脸蛋莹白如玉,手指上勾着那环水淋淋亮灿灿的金铃。

这金铃原来并没有被扔进江里去么?是了,朱珠如此本事,要使个障眼法之类的还不是小菜一碟?

“没了没了,也就姑娘给我的这本书要紧。现在那些老虎走了,朱珠姑娘下一步准备去哪?”

朱珠叹口气:“我中了他们的破法散了,得找狐刚子要解药去。这船其实早被他们打散了,靠我的法术保着,现在我的法力不住流失,保不住它了。”

就听噼哩咵啦一阵响,木船便裂了。我左手抓住朱珠胳膊,右手抱住一块船板,载沉载浮,也不知喝了多少水,才挣扎到岸边。

这时天色已暗,岸边也没什么人,回头看看朱珠,呀,她又变成了一只戴着金铃的猪,不过上次是白毛的,这次是黑毛的罢了。

“朱珠?”我试着叫了一声。

“嗯。”那头黑猪轻轻的应了一声,音色娇媚轻柔,正是朱珠的声音。

我转过身,哇哇大吐。

“朱珠,你别吓我,还是变回去吧。”

“上次那个是逗你玩,这次可是我的真身。我中了破法散,没剩多少法力了,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人,省点法力白天用好了。”朱珠的语调还是那么轻松自在,“你这么怕看我真身么?其实不要紧,看着看着就习惯了。”

我回头,看见她的小眯缝眼,突鼻子,大咧嘴,还有扇子似的招风耳,圆滚滚的腰身,又粗又短的四肢。单就一头猪来说,她并不难看,但是她穿着美女的衣服,做着美女的姿态,我只好转身……继续吐。

其实我喜欢朱珠,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世家大族里头,何曾缺过美女?我只是见了她便觉得亲切,跟她在一起,就算不说话,心中也是安宁喜乐的。是了,我喜欢的,是她那份从容淡定的姿态。但是现在她的姿态并没变,只是外貌变了,为何我竟然觉得恶心?

朱珠在我身后嘻嘻的笑:“王涣之,你不是想娶我的么?怎么现在连看我都不敢了?”

说到娶她,我有点心虚,但是这头猪,也不知道几千几百岁了,本事那么大,怎么会突然没了法力?哼,一定是怕我缠着她,所以才故意显出真身来,好吓我走。

我忍着吐,转身恶狠狠的冲她做个鬼脸:“我偏要娶你!偏要喜欢你这样的妖精,别说是头猪,就算是头老虎我也不怕你!”

她笑眯眯的说:“是么,妖精都是要吃人的,不管是虎精还是猪精……嗯,看你细皮嫩肉的,吃起来味道想必不错。”

她现在的样子虽然让我觉得别扭,但是距离凶狠可怕这四个字还是很远的,她说要吃我,我可一点都不信:“你吃了我,我就每天在你肚子里陪着你,想着你,告诉每一个被你吃进肚里的人我喜欢你!”

朱珠听了此话,猪颜失色,蹲到地上,哇哇大吐起来,一面吐一面喘气:“不吃了不吃了,你这小子太酸,吃了肯定闹肚子。”

我们在岸边找了块平整的地方休息,朱珠伸伸懒腰,在草地上打了个滚躺下来,心满意足的哼哼:“王涣之,讲个故事我听!”

我其实不会讲故事,但是我老爹是个名人,经常有人缠着我们兄弟让我们讲讲他的事情,次数多了,我也会讲几个。于是我坐在朱珠身边,眼望星空,开始讲故事:

“知道我老爹吧?王羲之,当今书法最好的人。有一回他去一个学生家,不巧学生出去了,他见那家书房有张新桌子,台面光滑如镜,洁白如纸,桌上还有一砚新墨,我老爹就信手拿来一支毛笔,蘸了墨在桌面上写了个便条。那学生回来见了桌上的笔迹,珍若拱璧,特地嘱咐仆人不要擦。但是学生的父亲不知道,看见新桌子上有字迹,非常恼怒,擦又擦不掉,就叫了木工来刨,结果刨去了三分厚的一层桌面,那字迹居然还在。入木三分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

“后来呢?”

“后来那个学生的父亲又让木工再刨掉三分厚的桌面,才算把墨迹刨掉。那学生回来一看,呀,墨宝就这么没了,非常痛悔,直哭了三天。”

“你们这些兄弟的书法一定都很好吧?”

我哭丧着脸:“是,除了我以外。我家七弟献之,年纪最小,天分却最高,他现在才十岁,前年练字的时候,父亲偷偷从他后面抽他的笔却没有抽出来,赞叹说,这个小孩今后一定会大大有名。”

朱珠柔声说:“所以你在家中总是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常被兄弟们欺负?”

"是!"我垂下头,天底下有哪一个男子愿意在心上人面前自曝其短呢?

“其实我小时候也一样阿。我小时候不会抢奶吃,老被其他小猪挤到角落里去呢。”她声音温暖,仿佛春风拂过冰面,令我心情宁定下来。

6. 神卦仙翁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朱珠又变回美女。

“美女?”

“嗯?”

“我们去哪找狐刚子给你解药?”

“去你家吧。”

“我家住了狐狸精?”

“没有吧,不过你家比较吸引狐狸精啦!”

“啊?”

“令尊今年三月三将在兰亭雅集,不知请了哪些名人啊?”

“谢安,谢万,孙绰,郗昙……很多啦,我也记不大清,哦,对了,还有恒温的儿子恒伟,还有我家这几个兄弟全都去。”

“就是嘛,有这么多高人雅士,狐刚子还能不去凑热闹么?”

我掏出身上银子,雇了一条小船,沿运河返家。

朱珠变得非常懒惰,成天钻在船舱里躺着,因为也没别人见她,索性连美女都懒得变,天天露出猪身来,等我端着船家煮好的饭进去给她吃。

“朱珠,别这么懒,我都两天没见你变美女的模样了。”有一天我吐完了以后这么求她。

“到你家以后,我是不是可以暂住在你家里?”

“当然了。”

“我法力很少了,要么现在当猪,要么住在你家的时候当猪,你自己挑吧,选哪种?”

“那……你还是现在当猪吧。”我沮丧的退出船舱。

其实也没什么可沮丧的,我渐渐发现她变回猪身的好处:从前我拿她当仙女的时候,虽然见了觉得亲切,却也不敢轻易冒犯;如今她变回猪身,我虽然吐了几天,后来看习惯了也就不吐了,反而跟她有说有笑起来。

如今的她,更象一个玩伴,将我少年无伴的寂寞,悉数补了回来。

没几日船到会稽,朱珠这才又变回美女,跟我一起出舟登岸。

我们走在会稽城的街道上,突然又看见胡丰那帮老虎精变的壮汉,围在前面路旁一家卦摊前,呼呼喝喝。他们不是要离开狐刚子自己修行的么,怎么到这里来了呢?

那家卦摊上树着个竿子,竿子上飘下来两条红布,布上有字,一条是“五行通天地”,另一条是“八卦定乾坤”。

摊主是个老头儿,鹤发童颜,满脸高深莫测的模样。

老头儿满脸不耐烦,正在教训那些虎精:“你们七嘴八舌的,我怎么知道你们要算什么,选一个人说!”

胡丰清清嗓子,笑眯眯问:“我们要算一下往何方觅食,才能不被师父发现抓去做苦力。”

老头儿拿几根算筹胡乱摆了两下:“你们的师父算起来比较风雅,你们还是往南逃,去岭南吧,人越少山越深越蛮荒的地方对你们来说越吉利。”

那群老虎精喜形于色,呼啸几声,变了虎形,踊跃欢呼,向南面大道上狂奔而去。“老虎啊,老虎啊”,一时间街上人仰马翻,满大街的人眨眼之间都跑了个精光。

那个老头儿却若无其事,继续坐在摊前。朱珠拉了我的手走过去:“师父,您老人家也来了!”

老头儿斜斜眼看了看我,对朱珠说:“嗯,为了这个傻小子法力大降?”

怎么是为了我呢,明明是为了金铃才闹到这样的么!我正要说明真相,朱珠偷偷踢了我一脚,兴高采烈的笑着说:“是啊是啊,那些老虎要吃他,我把他救下来,不小心中了他们的破法散。他们的师父是狐刚子,师父啊,狐刚子跟您齐名,您一定有法子解他的破法散对不对?”

原来这老头儿就是葛洪。他又看了我一眼,说:“你居然把我的宝书送给这个傻小子了,要我帮你解破法散,叫这小子拿他老爹的墨宝来换。”

朱珠跟她师父葛洪一起去客栈住了,我独自回家,见过爹妈兄弟,回自己房间安顿下来以后,就开始琢磨怎么才能弄到老爹的墨宝。

虽然我老爹很牛,但是一般的字恐怕不能打动那个叫葛洪的老头儿。我是几个兄弟里头写字最没天分的一个,手里只有老爹写得最次的字,那些最好的堪称神品的字,都被兄弟们密密收藏着,不会拿出来给我。

求我老爹写字不难,但是要写出极好的字来,非得引得他兴致大发,不写不快才行。

老爹的那个学生,曾因为有一张好桌子,引得他书兴大发,我一时间没法子弄那么好的桌子来,只有另想办法。

我左思右想,终于迷迷糊糊睡去,次日一早,半梦半醒之间,却给我想了个好法子出来。

7. 衣上行草

第二天上午,我跑去会稽城里最好的成衣店,买了一件做工精细选料考究的米白色厚缎子长袍。

我回家换上这件新衣,颠颠的跑到中堂。全家人济济一堂,正在那里吃午饭。

老爹穿一件宽袍大袖的白色旧单衣,半敞着怀,皮肤发红,眼神发虚。

他一定是又服了五石散了。

五石散药性猛烈,燥热难当,价钱昂贵,在世家名士里头很流行。服药以后,需要行散,就是喝点温酒,再穿得很单薄,出去运动出汗来发泄药力。行散时裸奔狂啸,发痴发癫,都没人管你,因为知道你吃了药了,不是正常人。要是吃药以后做的发泄运动比较有特色,是人家没做过的,还会被人交口传颂,称作名士风度。

我那两个哥哥倒是也很喜欢服散,他们吹嘘说,那东西可以当春药用。我曾经吃过一点,实在受不了那个燥热劲,就再也不吃了,为这个也不知被他们取笑了多少次。

不过老爹每次服散后如果写字的话,一定能写得很好,我这次算是碰对时辰了。

“爹,您看看我买的新衣服!”

老爹看着我的衣服,眼睛开始放光。

“爹,我想请您在我衣服上练字。”是了,这就是我想出来的办法,既然扇子上能写字,为什么衣服上不能写字呢?衣服上写字,穿出去显得多么文雅不俗啊,更别说那字是我老爹写的了。

“拿笔墨来!”老爹看起来很是兴致勃勃。

大哥拿来笔墨。

一家人都不吃饭了,全围过来看。

“小三,背过身去!”老爹端起笔,下了命令。

我赶紧转身,把后背留给老爹写字用。

七弟献之在我身后大声颂读老爹写的内容:“夫纸者阵也,笔者刀矟也,墨者鍪甲也,水砚者城池也……”

原来老爹在教我们该怎么写字。

我突然觉得不对劲——背上很痛,不是一般的痛,好像有根烙铁,一下一下的烙着我。

应该在长袍里头套件厚皮袄子再出来,怎么就忘记了老爹那著名的入木三分呢?

“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飏笔者吉凶也……”

我额上直冒冷汗,牙咬得咯咯响——为了朱珠,我要挺住!

“还有两句,小四小五,把两边袖子扯起来。”老爹又说话了。

我两个胳膊开始疼起来。

可怜我的皮!

“出入者号令也,屈折者杀戮也。”

“嗯,写完了。你可以转身了。”老爹这句话对我来说如同久旱后的甘霖,总算受完酷刑了!

但是我一转回去,就见老爹大笔一挥,向我胸膛落下:“再写两个字就好!”

“笔论!”七弟继续念诵。

我疼得龇牙咧嘴,这两个字肯定很大,我的胸膛终于不能幸免。

晚上怎么睡觉呢?肯定会疼死我。

我哭!

但是没人安慰我。

安静。

令人不安的安静。

我看看四周,两个嫂嫂,两个哥哥,四个弟弟,他们全都贪婪的盯着我——哦,不,是盯着我的衣服。

没有人说话,大家全在喘气。

我转身,

开步,

跑!

刚跑到门口,他们就一拥而上,张牙舞爪的扑过来。

呲啦,呲啦,呲啦——我身上一凉再凉,那身新买的,留着我老爹墨宝的,令我受尽折磨却还没来得及看清字到底写得怎么样的袍子,就被我的亲人们给五马分尸,寸缕不存了。

他们有的拿着一片衣襟,有的拿着半截袖子,都在那如获至宝,笑逐颜开。

我身上只剩一条内裤——幸好老爹没在我屁股上写字。

我垂头丧气往外走,一只小手拉住我。

原来是七弟献之,他倒没有抢我的衣服,而是充满同情的看着我,劝告我:“三哥,你千万别这样子出门。大街上的人不是你的兄弟,没我们这么疼你,只撕了你的衣服就肯罢手,如果你打赤膊上街的话,他们一定会剥了你的皮。”

我又高兴起来,穿了件旧衣,出门去找朱珠和她师父葛洪。

“字呢?”葛洪问。

我脱掉外衣。

“呀!”朱珠惊叫一声,眼中含泪,“涣之,你受苦了!”

我顿时觉得苦有所值。

葛洪绕着我身子转了一圈,嘀嘀咕咕:“这字写得出神入化,真是好!不愧是王羲之的真迹。可是写在这上面怎么能算呢,我又不能剥了你的皮。”

“师父!”朱珠不乐意了,“你收他为徒不就得了?让他侍奉你左右,不是天天都能看到了?”

就这样,朱珠解了破法散的毒,我也拜了小仙翁葛洪为师。

8. 三月流觞

三月三到了。

每年的三月三都是一次盛会,今年尤其是。

每到三月三,男穿华服,女衣锦绣,踏青郊外,修禊祓除,以涤灾气。

涤灾之法,就是找一处景明水清的“曲水”,这曲水或溪或泉,或河或沟,总之一定要弯弯曲曲,又能慢慢流动,这样大伙儿才好一边赏景作乐,一边浮杯酒于水上,一面赋诗清谈,一面取杯而饮。这种饮酒作乐的法子,便是著名的“曲水流觞”。

老爹带着我们七个兄弟,来到会稽郊外的兰亭,在兰渚山麓的兰溪江畔,跟谢安郗昙等一大批名士和恒伟等名士的儿子们一起聚会。

弟兄们都很激动,因为今天是认识名人的好机会。

但是我心不在焉。

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人寒暄,没注意谢安今天穿了什么衣服,也没注意郗昙说了什么话,更没注意恒伟跟我大哥比谁更帅。

我只是东张西望,一颗心都放在朱珠身上。

葛师父说要带她来旁听兰亭会的。

她来了没?

她在哪呢?

行到僻静处,一个英俊不凡的小道士迎了过来,拉着我的手,极亲热的说:“王公子,久仰久仰!”

我结结巴巴:“啊,我好像,好像没见过你,您是?”

“我就是狐刚子啊,你肯定也久仰过的。”他笑得更加亲切了。

原来是他就是那个狐狸精,我吓一跳,抽出手,战战兢兢:“您怎么,看起来,这么,这么年轻?”

“见笑见笑,”他有点不好意思,“我们狐狸都比较爱美,喜欢把自己变得又年轻又漂亮,其实我有十万来岁了。”

“你师父师姐呢?带我去找找他们,我想看看那个金铃。”他一把抓住我胳膊不放。

我使劲挣,挣不脱。

这只老不死的狐狸精,绑架都绑架得这么明目张胆!

铃声响起。

老爹急匆匆的从我身边擦过,看都不看我一眼。

奇怪,为什么不是朱珠走过来?金铃不是在她手上么?

老爹心不在焉,目中无人,看见儿子被人绑架都不管,嗯,一定是进入状态了。

难道又吃了五石散?

不对啊,今天他是主人,不会这么没分寸,吃了散发狂的。

狐刚子抓着我胳膊:“走!”

老爹走到兰亭,大喝一声:“拿纸墨来!”

马上有人在亭中石桌上铺好纸,递上笔,开始研墨。

四散的名士们围拢来,个个神情紧张,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我老爹。

“嘿嘿,风光老爹,倒霉儿子!”狐刚子在我耳边轻笑。

铃声又响起来。

“我明白了!”狐刚子拉住我,纵身一跃,飞到空中。

嗖——眼前景物突然变得无比宽大辽阔,我看到我老爹的眼睛了,大得像海。

我们停在老爹的鼻子前。

它高得象山,还有两个大大的山洞。

狐刚子带着我钻进山洞。

我们踏着灰乎乎的烂泥,在黑压压的丛林中穿行。

一阵阵的狂风,一会往洞里吹,一会往洞外吹。

往里吹的风清。

往外吹的风浊。

洞的尽头,筋络纵横,有无数小洞,涓涓溪流在那些小洞中流淌,溪流中漂着许多面圈面饼似的东西。

铃声幽幽。

狐刚子抓着我钻进一个小洞。

我们钻来钻去,从一个洞进到另外一个洞。

也不知钻了多少个大大小小的山洞,眼忽然出现一个大厅。

其实不是大厅,只是一个大厅一般的大山洞。

朱珠和葛洪浮在大厅的半空中,盘腿打坐,背对我们,看着悬在前面厅顶的金铃。

铃声悠远。

厅壁上浮现出五彩的幻影。

一个双腿俱断的老人,抱着一块石头在哭,眼泪滴在石上,原来是红的血。

老人和石头被人带进宫廷,石头剖开,露出宝光莹莹的玉。

和氏璧。

这老人一定是春秋时的献玉三次断腿两遭的楚人卞和。

一个风姿俊朗的文臣,高举宝璧,斜倚粗柱,作势欲砸。周围有君王武将,神态惶急。

那是蔺相如,在演着完璧归赵的故事。

一个神情冷狠的君王面前,和氏璧被切削琢磨,刻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成了一方玉玺。

那是秦始皇,他命人将和氏璧做成了传国玉玺。

烽火,硝烟。

一个少年,跪在庭前,双手高捧玉玺,献与一个将军。

那是秦王子婴,献玺与刘邦。

深宫风雨,帝皇,美女,宦官,大臣,将军,来来去去。

一个宫装老妇,高举玉玺,猛地砸到地上。

那是汉孝太后,因王莽索玺而大怒。

玉玺砸掉一角,被人用黄金补上。

掉下的那角碎玉,被人拾起,琢成三个小小坠锤,安在一环金铃里。

玉玺和金铃一起,被放到一个红色小匣中。

光武中兴,传国宝又归了刘秀。

董卓之乱,小皇帝匆忙逃难,没带上玉玺。

一个宫女怀揣红匣,刚逃到城南,却被乱兵砍翻,栽到旁边一口井中。

孙坚占了洛阳,发现宫女尸首上的玉玺。

玉玺转到袁术手上,接着被曹操得去。

三国归晋,玉玺到了司马氏手中。

五胡乱华。

一幕幕血腥杀戮,一回回玉玺易主。

我看得呆了,那满眼的血腥,令我头痛欲裂。

血腥的场景退去,眼前忽然一片明朗,艳阳高照,天蓝风清,铃声悠悠。

青山,绿水,茂草,红花,流觞,绣裙,名士,淑女,兰亭……

兰亭?

9. 兰亭序成

狐刚子长叹一声。

声音中无限欢喜欣慰。

厅壁上慢慢浮现出字迹,那是行书,一列一列,刷刷而下,仿佛有人正在饱含激情,奋笔疾书。

我从未见过那么好的字。

连老爹都没写得这么好过。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那字迹初时较为工整端秀,渐渐便酣畅多姿,似欹反正,若断还连起来。写到“此地有”时,后面刚接了“峻岭茂林”四字,却又回转来,在“有”字和“峻”字间加了“崇山”二字,看来这只是一篇草稿而已。可是天底下竟有这么好看的草稿!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这几十个字神清气爽,左右顾盼,互相呼应。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这百来字气派高远,藏露得当,收放合宜,疏密相间,虚实相生。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悲天悯人之意,溶在一笔一划之间,直欲破壁而出。

书成!

我心中狂震,半晌说不出话来。

厅壁那惊才绝艳的字迹缓缓隐去。

朱珠和葛洪恋恋不舍,又过了很久才回头。

金铃飘落到朱珠手中。

葛洪开口:“你们看到了?”

狐刚子点点头。

“你还要这个金铃么?”朱珠问。

狐刚子仰头大笑,笑声中无限快慰:“今日所见,实为万载难逢,既看了史上兴衰,沧海桑田,又见识了王右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书法,哪还需沉湎于蝼蚁之争,抢你们这对小儿女的定情饰物呢?”

我腕上一紧,眼前一亮,仔细一看,却已出了山洞,身在兰亭之中。

耳边传来狐刚子的笑声:“小子,我走了!”

阳光明媚,人潮汹涌,我随着人流挤到石桌前。

老爹一把抓我过去:“小三,来看看你爹爹今天写的字,就算我今后有功夫再重写个它几十上百遍,也不会写得像这次这么好了!”

石桌上一张茧纸,纸上有字:“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原来我在山洞里看到的幻影是真的,这真的是老爹写的字。

且不说兰亭会中,老爹如何得意,旁人如何钦羡,那兰亭序的美名又是如何不胫而走,传扬天下,单说老爹带着我们兄弟回家以后,整天茫然若失,有一天竟然抓我过去审问:“小三,金铃呢?”

我傻愣愣的看着老爹。

“我写兰亭序那天,脑中一直听见铃响,接着便看见历代兴亡,宇宙洪荒,心中顿生感慨,终于写出那么好的书法。”

原来,原来兰亭序是这样写出来的!

“可是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听见过金铃声,金铃呢?”老爹苦恼的说,“那铃声可比五石散管用多了。你二哥说给过你一个金铃,金铃呢,现在在不在你手上?”

“爹,您知道小仙翁葛洪吧?”

“嗯,那可是个道家高人,为父前不久曾经见过。”

“孩儿已拜了葛道长为师,那金铃正是拜师之礼。”

“是么?”老爹迟疑一阵,“拜师礼当然不能索回,不过,可以再借回来给我看看么?”

就这样,我拿着老爹的命令当借口,出了家门,游荡四方,寻找我朝思暮想的朱珠。

可怜我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就以为是她,看到一头黑猪也生怕就是她,听到一点铃声更要寻过去看看是不是她。

偏偏这世上的女子、黑猪和铃声都很多,害得我不知空欢喜了多少回。

有一夜我旅居农舍,半夜睡不着,起床对月祷告:“朱珠,朱珠……”

也不知叫了几千几百声朱珠,居然就真的看见朱珠出现在我面前。

“你真的这么想我么,涣之?”

“嗯,我要娶你!”

“娶猪随猪啊,你肯么?”

“当然,我跟你走就是。”

也许,真正的爱恋就是这样的。

不管对方是一个人,还是一头猪。

(完)







我要说的话都在图上了!

你要做的就是【点击下方链接】!

天下第一剑又怎么样,总有败的一天

我不是人,我是一只鬼……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