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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祥瑞了两本杂志,今天我们冒死放出全文!

楚歌 新九州 2019-10-23

作者介绍


楚歌,爱幻想的懒散青年,年轻一代的九州作家,蜗居于上海的专职写手。《九州漫小说》前编辑,现在正为新九州创作长篇《蜃楼之城》,代表作品《九州·天拓夜渡》和《九州·竹简笔录》。


作品介绍


一位天然居的游方,行至瀚州,却意外结识了一位殇州的夸父。夸父同他讲述了诸多瀚州的奇事,瀚州涤魂的仪式、大片枯萎的雪绒草、被秘术诅咒的雷貅、可恶的旱拔鼠、奇怪的“绝寒症”,一连串神奇的故事讲述,发自一颗最纯粹真挚的心。

原计划刊登在《九州漫小说》的这篇文章最终因为杂志的停刊而没有发表,现在你可以在我们官网看到这篇文章了。


1.       白莽原

我来到白莽原是在九月初的时候,东陆炎热的夏季才刚刚进入尾声,而在这瀚州和殇州交界的地方,已是深秋时节了。

彼时我刚刚用了十多天的时间,沿着虎踏河的河岸,穿行过一片极大的沙滩戈壁,艰难的跋涉让我身心俱疲,身上携带的干粮饮水也所剩无几,正是山穷水尽的时候。然而翻过下一个山坡之后,忽然间就有一片无边无际白茫茫的原野扑入我的视线。

隔着几里地的距离,第一眼之下我毫不怀疑地认为这是一片雪原,虽然刚入九月,可按照我的行程来算,这里已经是瀚西靠近殇州地带,九月下雪算不上什么怪事。等到走得近了,仔细一瞧才发现,地上那茫茫一片白色却不是积雪,而是草,一种连叶带茎都呈雪白色的绒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天然居已经编纂成册的记录中,这种草应该叫做雪绒草,那么这里也就是那本记录雪绒草的册子中所提到的白莽原了,顺着现在的方向往前走,穿越过这片原野,就是夸父的领地殇州了。

我此行原本并没有什么目的地,心里想的是走到哪里算哪里,反正这对于我的工作来说没什么影响。作为天然居的游方,我的行程和意愿还是相当自由的。上司交给我们的任务只是把行经之处的地理气候、人文风貌详细地记录下来,然后通过驯养的风鹞传回天然居设在各处的分部就好,并不会规定我们应该去什么地方,不应该去什么地方,唯一的要求就是,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

不过这次与之前稍有不同的是,我在游历瀚州的途中,无意间听人说起殇州的冰炎地海中有个巨大的熔岩口,那熔窟散发着巨大的热量以及极强的光芒,仿如太阳升起降落之处,强光和炽热使得无人能够靠近。据说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从西方高不见顶的雪峰上掠下来的赤红光芒投入这个熔穴,十多天后便会从熔岩中飞出美丽的火红色神鸟,乘着火焰飞回雪山之巅。

听人说完这些之后我的好奇心瞬间高涨,我记得天然居的笔记中提到过,某位先辈游方曾有幸进过一趟龙渊阁,并翻看了部分书籍,其中记载有九州世界十大神之遗迹的内容,据说这十大遗迹是墟荒创世之初所留下的,每一个都有着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但这些遗迹所在之地极为隐蔽,并不为大多数人所知。遗憾的是,在那位先辈游方被允许翻看的书籍之中,只提到了十大遗迹其中的几个,比如越州深山中隐藏着的印灵双塔,殇州东部蛮古山脉顶峰哲望峰上的星轮之海,浩瀚洋深处的海之瞳,再有一个就是不知道所处何地的地火之眼。

根据我所听到的描述,冰炎地海中的那个巨大熔核很有可能就是先辈游方提到的地火之眼,那些从雪山顶上掠入熔岩的赤虹应该就是传说中只有在地火之眼中才能浴火重生的神禽赤凰。

其实我的这些猜测并无太多根据,无非是些道听途说加上自己的异想天开而已,甚至连什么地火之眼、什么十大神之遗迹究竟是否存在都是件没谱的事,毕竟我提到的那本游方笔录太过古老,谁也不知道它的真实性几何,即使那本笔录千真万确,谁又能保证它的作者当年不是在醉中又或是在梦中神游过龙渊阁,然后大笔一挥,一蹴而就,留下了这么一本笔录呢?要知道龙渊阁这种玄之又玄的地方,哪是那么容易进去的,更何况,不说高不可攀的哲望峰顶,也不说无人涉足的浩瀚洋深处,只说越州深山,去过的人啊河洛啊不算少吧,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印灵双塔,若那传说中高不见顶的双塔真的存在,那么引人注目的建筑却从来被人发现,可不是怪事一件?所以说,这些东西,也就只能当成传说来听听而已。

可是好奇心这东西,你也知道,一旦被吊了起来,再要想让它落回原地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何况我这人本来就对这些神奇玄怪的东西极感兴趣,于是索性将此行的目的地定在殇州的冰炎地海。

望着眼前辽阔的白莽原,我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稍微安定了一些,之前越过的那些大沙漠大戈壁荒无人烟,连活物都少见,自然是很难弄到干粮补给,可草原就不一样了,有草原的地方就必然有靠游牧为生的人,作为一个有着多年游历经验的天然居游方,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

不幸的是,这次我好像失算了,在这片白色草原上行走了有大半天的功夫,别说什么游牧部落,我甚至连只牛羊的影子都见不到。找不到人就意味着我的粮食饮水得不到补给,得不到补给则意味着……别说殇州的冰炎地海,我很可能连这片茫茫无际的白莽原都走不出去就得饿死在途中。这样想着,再看看暮色已经开始降临,以疲乏困顿之躯即将面对一个寒冷的长夜,我忽然就有些心灰意冷了。

就在这几近绝望的时候,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如同敲鼓一样轰隆隆的声音,那是一句比较标准的通用语。“嘿,小人儿,看样子你需要帮助?”

在这种境地下听到有人说话,恐怕换了任何人,心里的激动都会溢于言表,我忙循着那个声音往左前方望去,然后就看到在数十丈开外的地方,白色的草地上伫立着一团阴影,仔细观察之下可以分辨出那是一个人骑在一头牛上,不,确切的说是一个巨大的人骑在一头巨大的牛上。

那是一个夸父。

2.       哈克图

那位夸父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做哈克图·铁棘,是铁棘部落里负责放牧的,他的部落有几百人,现在驻扎在数百里之外的蛮古山脉雪峰西面。他说这些的时候,用的是三陆六族流通的通用语,虽然不是极其流畅,却也并不显得生疏,看得出是下了不少功夫。要知道夸父一族世居殇州,有自己独立的文化和语言,又很少与其他种族打交道,会说通用语的确实为数不多。

我把这些跟哈克图说了,哈克图有些得意地挠了一下头,说是小的时候偶尔会遇到一些东陆的商人到殇州行商,他对他们口里说的那些陌生的语言很是好奇,就经常跟着他们学一些简单的用语,那些东陆人为了在做生意时方便与夸父们沟通,也很乐意教哈克图这种语言,偶尔也会让他给一些实在无法交流的夸父翻译一些简单的词句。后来学得多了,哈克图也就知道了这就是六族之间曾经制定的通用语。

说实话在这里遇上哈克图多少让我感到有些奇怪,若是在往白莽原以西越过蛮古山脉的殇州,遇见一位夸父自然不会让我吃惊,可这里虽然紧挨殇州,却到底还是在瀚州境内,居住在瀚州的蛮族人一向与夸父不和,动不动就会闹起纷争。所以此时哈克图能若无其事的站在这里,确实有些不合常理。我的心里藏不住话,便直接把这个疑问告诉了哈克图。

哈克图听完了我的疑惑,哈哈一笑,抬起手指了指东边,说:“那边,蛮人正忙着跟羽人们打仗呢,可没空理我们。再说了,”他示意我看脚下的雪绒草,“这片草原上长的都是这种雪绒草,草叶坚韧,叶缘有锋利的锯齿,蛮人养的牲畜口舌娇贵,吃不得这草,所以他们也就懒得管这块地方。”

原来如此。我解下背上空瘪瘪的干粮袋,把我眼下的困境告诉了哈克图。

哈克图爽朗地大笑,那声音可真是“如雷贯耳”,“小人儿,跟我走吧,保管让你吃饱喝足。”

我对于“小人儿”这个称呼并不反感,在哈克图那铁塔一般的身躯面前,我可不就是个小人儿么,更何况夸父对人族的这种称呼往往意味着亲昵友好。我顺从地握着——准确的说是攀着——哈克图的大手,他轻而易举地将我“提”到了六角牦牛背上,往他的住处行去。

坐在六角牦牛背上,平稳而舒服。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问哈克图:“你刚才说你们的部落驻扎在离这里数百里外的地方,那我们岂不是要走上好几天才能到?”

哈克图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眼睛里面的光芒一瞬间黯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中带些委屈的神色,似乎是我的这个问题触到了什么让他难过的心事,他把头转过去,看着远处,闷闷地说:“我和我的部落不是住在一起的。”

我听出了他话里带着的伤感,也就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我们坐在六角牦牛的背上,这庞然大物在夸父一族多年以来的驯养下,已经成为了他们最为倚赖和信任的朋友。别看六角牦牛温顺而服帖,走起路来却远比东陆的健马还要快,我感觉自己简直像是在飞,耳旁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如同迎面飞来的漫天利箭,为了避免被寒风割伤,我只好听从哈克图的建议,把身子伏下来,贴在牛背上,虽然有一股不太好闻腥膻味,但那蓬松的绒毛确实让我感觉无比温暖。

就这么风驰电掣地走了小半个对时,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我们终于到达了哈克图居住的地方,那是一个背靠着山壁的巨大帐篷,哈克图告诉我,用他们夸父的说法,那叫做毡房。

瀚殇边界九月份的晚上奇寒无比,虽然有六角牦牛的毛帮我御寒,可我仍然冷得直哆嗦,我哈出一口热气,猛搓了几下差点被冻僵的双手,在哈克图的帮助下从牦牛背上爬了下来,跟着他走进了毡房。哈克图用最快的速度烧起了火塘,明亮的火光一下子充满了整个毡房,暖意渐渐向四周弥漫开来。

夸父一族最耐寒怕热,大冬天里光着膀子都嫌热,如此看来这火塘应该是哈克图专门为路过借宿的人准备的,真是个好心的夸父。

我捧着热气腾腾的雪羚羊奶,一边喝一边给哈克图讲起了我的工作,讲起了天然居,讲起了我为什么会不远千里从东陆跑到这里来。哈克图听得大感兴趣,当听到我说此行的目的地是殇州的冰炎地海时,他露出了几分骄傲的神色,跟我说起他所知道的冰炎地海来。

“冰炎地海是盘古天神赐给我们夸父一族最伟大的礼物,那是一个冰与火交相辉映的世界,极寒与极热交织蔓延。每当太阳初升和降落的时候,阳光和火焰的颜色就会在千里冰原上铺展开来,然后又被纯净的冰面反射到每一个角落,整个冰炎地海便会笼罩在赤红色的霓光中,我从来没有见过比那更壮观、更能让人心生敬畏的场景。”

哈克图递给我一块刚刚烤好的肉,示意我尝尝,然后接着说,“冰炎地海也是盘古天神对我们夸父一族最神圣的考验,只有学会在熔岩和寒冰交织遍布的绝境中寻找出一条生路,才能锻炼出岩石一般坚强的意志,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夸父。”

我一边吃着热气腾腾的烤肉,一边想象着哈克图所描绘的那个被赤红色光芒所覆盖的冰原世界,那样的瑰丽壮阔,让我心驰神往,一时间嘴里甚至都忘了咀嚼。

哈克图看着我停止了咀嚼,有些惴惴地说:“北陆天气酷寒,我们一般都只吃肉,这样才有足够的热量干活,你们……东陆人可能吃不惯吧?”

看来这善良的大个子是误解了,我忙跟他解释清楚。说实话,夸父族的烤肉味道真的挺不错的,至少比起中州和宛州食物的精致,它才是最适合在这种冰天雪地的天气里围坐在火塘旁边吃的食物。

哈克图这才嘿嘿一笑,那纯朴让人感觉到真诚。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这一觉睡的可真够长的。哈克图并不在毡房里,火塘上放着陶罐,里面有热的牛奶,旁边还有几个馕馍,看来他还是担心我吃不惯肉,专门用黍麦面做了这几个馕馍,我心里一阵感动。

等到我吃饱喝足,走出毡房,明亮的阳光洒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看来今天是个好天气啊。我伸了个懒腰,然后听到哈克图在叫我,我眯着眼睛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不远处的山坡上,哈克图正坐在地上逗弄着小牦牛崽,周围是成群的牦牛雪羚羊大角,正在优哉游哉地啃着草,几只健壮的雪獒警觉地在外围游走,担负着警备工作。

我走过去跟哈克图打了个招呼,然后躺倒在他旁边的草地上,看头顶上的蓝天白云,看空中盘旋翱翔的雄鹰,看远处寂静的群山顶上,那皑皑的白雪,以及那向天际延伸的冰川。我跟哈克图说:“这真是一幅绝美的风景画呀,简直让人如临仙境。”

哈克图笑了笑,说那是你们见得少,要像我一样长久地身处其中,就不觉得什么了。说着拿起放在一旁的酒囊,喝了一口:“算算时间我来这里也半年了,眼看着这一批牲口已经长得差不多了,等过完这个冬天,开了春,就顺着白莽原向西走,越过蛮古山脉,把它们赶到我的部落,交给族人们。”

“那样你就可以回到你的部落,跟你的族人在一起生活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孤零零的啦。”我坐了起来,替他感到高兴。

他把酒囊递给我,“这是我们殇州纯正的大烈酒,要不要试一试?”

我连连摆手,夸父的大烈酒可不是什么人都敢尝试的。天然居的记载中,这种酒的酿造方法独特,它的原材料是那些耐苦寒的植物的果实和种子,也有少数树皮和树干内部的树芯,以及取自雪山雪线之上终年不化的坚冰,加入酒曲混合均匀后,埋在殇州随处可见的火山口旁,这含有硫磺、硝石、火山灰的土质,正是最奇特的酒窖,酿造出的酒烈如火山,就连蛮族名满天下的烈酒“青阳魂”,在喝惯了大烈酒的夸父看来也不过是淡如水一般。别说我是个很少喝酒的人,就算是个无酒不欢的酒鬼,在面对大烈酒时恐怕也得犹豫一阵子。

哈克图也不勉强,有些沮丧地说,“那之后我得从部落里再领来一群幼崽,然后带着他们回到这里,重复之前的工作,把它们养大。”

“为什么不换别人呢?”我有些奇怪。

哈克图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转而问,“小人儿朋友,你昨天不是问我为什么没有跟我的部落在一起吗?我来告诉你原因好啦。”

从哈克图接下来的叙述中我得知,铁棘部落有一个流传了很久的规矩,凡是族人中有人死去,必须举行一个仪式,洗净死者生前所有的罪恶,然后由天上的神鹰把他的身躯带回天空,回到盘古天神的怀抱。举行仪式的那个人被称为涤魂者,他会选定一个雪峰,由族人们将死者抬到雪峰顶,放在祭台上,然后所有人都必须离开,只留下涤魂者。接下来他会用峰顶纯净的雪水清洗死者的身躯,然后将死者的头颅和躯体分割开来,颂念经文来安定死者的灵魂,最后对着天空大声祝祷,祈求盘古大神眷顾,接受他的子民的归来,这就是整个‘涤魂’的过程。接下来如果有神鹰掠下来带走死者的躯体,那表示死者生前所有的罪恶已被洗涤干净,得到了盘古天神的宽容和接纳,那么涤魂者就可以带回死者的头颅,由部落的大萨满将其归入地画之中。如果带走死者身躯的不是神鹰,而是丑陋邪恶的尸鹫,那就意味着死者罪孽深重,灵魂无法被涤净,也不可能得到盘古天神的原谅,他的头颅就会被涤魂者抛下冰川峡谷,永远不能回到自己的部落。

这倒真是个奇怪的传统,我游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说起来,祝祷啊,涤魂啊,盘古天神啊这些在我看来都是虚的——并非我不尊重铁棘部的这个传统,只是这些东西一向都只是存在于信仰和传说中而已——除开这些,只凭着鹰和尸鹫来决定死者能否被自己的部落所接受,还真是不太公平的一件事,那些头颅被抛入雪谷的死者也只能自叹运气不好,碰上了让人厌恶的尸鹫。

这些我当然不会跟哈克图说,对于别人的信仰,最起码的尊重是要有的,何况他已经是我的朋友。我倒是对于为死者举行仪式的涤魂者颇感兴趣,于是问哈克图:“既然涤魂者能够决定死者是否被部落和盘古天神所接受,那他在你们部落中应该很受尊敬吧?”

“不是尊敬,是畏惧。”哈克图沉闷地回答。他拾起地上的一颗石头,用力地甩了出去,然后仰头灌了一口大烈酒,“涤魂者是个不祥的人,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这可让我颇为不解了,既然涤魂者有这么大的决定权,甚至在他们的说法中,他还可以通过祝祷与盘古天神交流,并招来天神的使者神鹰,那他在部落的地位怎么会是像哈克图所说的那样呢?“畏惧”还说得过去,可“不祥”却从何说起?

哈克图自然看出了我的满腹疑问,不等我提出来,便说出了其中的缘由。

所谓涤魂仪式,其实就是由涤魂者将死者身上的罪恶转移到自己的身上来,还死者一个纯净的灵魂,这样的灵魂才会被天神所接纳。这样一个承担着所有死者罪孽的涤魂者,必然会被视为不祥之人,所有人都会畏惧他,并且远离他。所以历任涤魂者,都必须离开自己的族人,在远离部落的地方独自生活。只有当部落里死了人,族人才会来找他。

“所以,你是说……”我有些犹豫,“你是铁棘部落这一任的涤魂者?”

“不,是我的哥哥塔穆尔。”哈克图回答。

“既然你不是涤魂者,那为什么你也得在离部落这么远的地方独自放牧呢?”我这么问是有原因的,夸父一族过的是群居生活,因而他们并没有独立的家的说法,甚至连亲生父母亲兄弟姐妹的观念都很淡薄,小夸父生下来就由部落的女人们统一抚养,并不需要知道自己的父母兄弟是谁,长大后他们会成为独立的部落成员。如果说哈克图的哥哥是涤魂者,那么按照夸父族这种每个人都是独立成员的制度,不至于会“连累”到哈克图也必须远离部落生活吧?

“因为我和塔穆尔有着相差无几的相貌,尽管塔穆尔比我大了有差不多十岁,可是看到我,他们还是像看到他一样……觉得害怕,所以……”哈克图无奈地摊开手。

原来如此,我这才算弄明白。不由得替我的这位新朋友和他那位同样孑然一身生活的哥哥感到难过,对于早已经习惯了聚群而居的夸父来说,远离部落和亲人的生活该有多么的孤独难熬啊。

“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哈克图站了起来,看了看天色,“我们回毡房去吧,晚上我给你讲些有趣的事。”他的声音忽然雀跃起来,看来是真的想到一些开心的事情了。

“好嘞!”我揉了揉坐得发麻的双腿,站起来,跟在哈克图身后,帮他驱赶那些懒散悠闲的牛羊。

 

3.       雷貅

晚饭是用肥美的雪羚羊后腿炖得喷香的汤,不知道哈克图往里面放了什么调料,那么浓的汤,喝进嘴里不但丝毫不觉得腻,反而鲜美无比,丝毫不逊色于我几年之前偶然在和镇一位渔民家里喝的海晶菇汤,当时据那位渔民大哥说,海晶菇可是海中鲛人贵族吃的东西,他也是在捕鱼时无意中捞到的,让我有幸给碰上了分一杯羹。为此我还得意了好一阵子。

哈克图听我问起汤里的调料,神秘地一笑,“你猜。”

嚯,这大个子学滑头了,还跟我卖起关子了。我堂堂一个天然居的游方,走遍三陆九州,要说到各地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但是对于这些生活上的细节,尤其是关于北陆夸父一族的,我还真是没什么了解,只好摇头认输。

哈克图并没有真打算为难我,他递给我一把白灰色的草根一样的东西,我接过来仔细观察,好一阵子,才不太确信地问,“这是……雪绒草的根?”

“对啦。”哈克图哈哈一笑,“我要跟你说的有趣的事,说起来还跟这雪绒草的根有几分关系呢。你是见多识广的人,瀚州和殇州有一种动物,不知道你见没见过,”说着一边用手比划起来,“那东西个头比蛮人骑的马稍微小点,外形看起来有点像驰狼,但是比驰狼要凶狠,有三条尾巴,全身覆盖着紫色的长毛,最特别的是额头上那只金色的独角……”

“雷貅!”我脱口而出。天然居的笔录里有提到过这种异兽,说其生活在北陆,性凶猛,毛呈紫色,三尾,独角,角作亮金色。但也只有这么语焉不详的几句,想是作者对这东西也不甚了解,只是在游历瀚州时听人说起才顺便记录下来。

“没错,蛮人也是这么称呼的,雷貅。”哈克图拨动了一下火塘里的干牛粪,火苗“呼”的一下升起来,他开始给我讲起了他和雷貅的故事。

 

那是五年之前了,刚刚举行过成人礼的哈克图,青愣愣的小伙子,去找大萨满辞行。他早就知道,因为哥哥塔穆尔的缘故,族人们一直都不太敢接近他,甚至是故意疏远他,那种感觉让他很难受。他想了很久,觉得也许他应该跟哥哥一样,离开部落,独自生活,尽管他知道那样会很寂寞,可比起这种在人群中的孤独来说,一个人的寂寞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

大萨满是个睿智慈祥的老人,对于这个年轻人的请求,老人自然是清楚其中的缘由的,他并没有答应哈克图脱离部落的请求,而是交给他一批幼小的牦牛崽和羚羊崽,让他去蛮古山脉东边百里之外的白莽原放牧,每当一批牲畜幼崽长大了,他就可以带着他们回到部落。

老人知道哈克图的矛盾,其实这个年轻人并不想真正离开部落,对于夸父来说,部落才是唯一的归宿,可是他又没办法让自己生活在所有族人的畏惧和疏离之中。所以老人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让哈克图知道,他还在为自己的部落做着事情,他还可以回部落看看自己的族人,虽然为着特殊的原因,他不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可是部落并没有遗弃他。

哈克图接受了大萨满的建议。老人抚摸着他的头,以铁棘部落的名义,祈求盘古天神祝福这个年轻人。

于是,刚成年的夸父小伙子哈克图赶着几百只幼崽,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里,出发了。

一个多月后,哈克图带着他的牛羊大队到达了白莽原的东部,也就是现在这个地方,安营扎寨,开始了他的独居生活。

最初的几个月里,一切都很顺利,白莽原上的雪绒草,蛮族人的牲畜碰都懒得碰,所以长势非常好,六角牦牛、雪羚羊和冰原大角对这种草却并不挑剔,吃得不亦乐乎,小崽子们个头长得飞快,看得哈克图心里乐开了花。

可是几个月后,也就是六七月份的时候,原本长势喜人的雪绒草开始小片小片的枯死。起初哈克图并不在意,只当是正常的现象而已。直到枯死的草地面积越来越大,他才觉得情况不对,仔细调查之后,发现罪魁祸首是一种叫做旱魃鼠的小动物,这东西个头跟雪兔差不多大小,生活在自己挖出的地穴中,喜欢吃埋在土地里的草根,几天就能吃掉一大片,导致地面上的草大片大片的枯死。

哈克图所知道的是,旱魃鼠以前只出现在瀚州东部和中部草原,瀚西接壤殇州,地下温度较中部低得多,倒是很少见到旱魃鼠的影子,现在竟然出现在了白莽原,这确实让他很是不解,思来想去,恐怕也只有瀚西这两年气候异常这一个解释。

雪绒草的草根既肥美鲜嫩,又带有一种独特的香味,所以格外受到旱魃鼠的亲睐。六七月份正是旱魃鼠繁殖的高峰期,一窝少的有七八只,多的有十几只,吃起草根来格外疯狂。照这么吃下去,哈克图居住放牧这一片区域的雪绒草,不出半年就会全部枯死,这让哈克图心中焦虑不已,可是着急归着急,却是想不出任何对策。

那天哈克图正一边剪着羊毛,一边为草地大片枯死的情况犯愁,忽然间视野里出现了一道紫色的影子,仔细瞧过去,那是一只他从未见过的野兽,有成年驰狼那么大,全身上下覆盖着紫色的长毛,额上一支金色的独角。那野兽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哈克图的一群雪羚羊,目光凶狠凌厉,屁股后面三条尾巴高高地竖起,随时准备发动攻击。

那几只平时威风凛凛、连驰狼都敢拼的雪獒,此时一个个畏首缩尾,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威胁,却不敢上前。这情况哈克图还是第一次遇见,心里不免有些惴惴。幸好他是夸父,那野兽看起来极凶狠,可是在夸父小山一般的身躯面前,并没有太大的威胁。

哈克图朝那野兽丢过去一块石头,野兽灵巧地避开,眼光却依旧死死盯住那群羚羊不放,大有不得手不罢休之意。哈克图为了保护自己的牧群,不得不挥舞着大木棒上前驱赶它,虽然说那野兽在体型上的威胁并不大,可看起来毕竟是凶兽一类,谁也不知道它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强大力量,这让哈克图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那野兽对面前的这个巨人似乎也颇为忌惮,看到他过来便迅速地跑开,把目标换成了另外一堆肥硕的雪原大角。等哈克图再次挥舞着大棒冲上前,他又灵巧地跑开,盯上一旁的驯鹿。这样一人一兽,在牧群外围一个追赶,一个躲闪,间或那野兽忽然停下来,颈毛竖立,尾巴立起,作势欲扑,又惊得追赶者急急停步,进退两难。

折腾了许久,直把哈克图累得满头大汗。最后也许是那只怪兽终于觉得在这个巨人的守护下自己是不可能捕获眼前这些肥美的猎物了,于是只得作罢。恰在此时,几只不知死活的旱魃鼠从地下洞穴里爬出来透气,一看到那只紫色的怪兽,立刻吓得四散奔逃。那野兽也陡然间来了精神,左蹿右跳,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把那几只肥得流油的旱魃鼠叼在了嘴里,临末了还得意地瞟了一眼气喘吁吁的巨人,扬长而去。留下哈克图哭笑不得。

这就是哈克图第一次遇见雷貅的经过,只是那时他并不知道这有着紫色毛发、独角三尾的野兽叫做雷貅,更不知道在他接下来的几年里,会与雷貅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以至于那时的他并没有把这次经历当成什么特别的事。

直到两个月后,有一位东陆的歌行者途径白莽原,在哈克图家里寄宿。

当时哈克图也是无意中跟那位歌行者提起遇见过的那只紫色怪兽,歌行者听完他的描述后告诉他,按照东陆人和蛮族人的叫法,那种野兽叫做雷貅。很久之前,雷貅在整个瀚州草原都有分布,因其体格健硕,性情凶狠,经常袭击蛮人的牧群,为蛮人所深恶痛绝。奈何雷貅体型大,凶猛善战,又是聚群行动,谁都拿它没办法。

后来蛮人实在是不堪其扰,各部族之间组建联军对其进行清剿,四处追截击杀。同时还调用秘术师,在捕捉到的雌性雷貅体内种下血咒,然后放归,这样以后这只雌雷貅生下的后代会因体内的血咒而性情狂暴,袭击自己的同族,引起种群内的暴动。更有甚者,根据雷貅获取猎物后会将其带回族群内共享的习性,在一些牲畜体内种下慢性毒药,这种毒饵被捕猎者带回族群后,很快就会让整个族群中毒,然后慢慢消亡。

在蛮族人各种无所不用其极的狠厉手段下,雷貅的数量急剧下降,一年的时间减少了十之八九。余下的一两成又因生存环境艰难,再加上血咒的流传,仍在不断减少,到现在已经很少能见到它们的踪影了。

“最初蛮人对清剿的成效非常满意,他们的牧群终于不会再频繁地遭到雷貅袭击了。可是随着雷貅数量的锐减,另一个日益突出的问题又让蛮人无比头疼起来,他们开始后悔对雷貅赶尽杀绝式的猎杀了。”歌行者叹了一口气。

“什么问题?”哈克图对蛮人的这种行为很是瞧不起,蛮子真是奇怪,经常不经考虑做些会后悔的事,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你不是说你住的地方旱魃鼠猖獗,草地大片枯死,你准备换个地方么?”歌行者仰起头冲哈克图笑了笑,“现在看来,也许不需要啦。”

呃?哈克图有些没听懂他的意思。

“当时让蛮人头疼的问题就是旱魃鼠,天敌雷貅数量一减少,旱魃鼠就开始肆无忌惮了,它们大量的繁殖,疯狂地啃食草根,大片鲜活的草地迅速枯萎,这种情况是蛮人始料未及的,你说他们后不后悔?要早知道雷貅是旱魃鼠的天敌,早知道没了雷貅旱魃鼠会猖獗如斯,他们宁可隔三差五送只牲畜到雷貅嘴里,总好过牧群连吃草都成问题。”

“那……蛮子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么。”哈克图挠挠脑袋。

“所以说啊,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太绝对不是?”歌行者无奈地笑了笑,“还是来说说你遇到的麻烦吧。雷貅一向集群而居,你既然遇见到一只,那么附近多半是有一个雷貅族群的。眼下寒冬将近,食物短缺,是雷貅群最难熬过的一段时间,你要是能找到他们的所在,帮他们渡过这一道难关,雷貅这种恩怨分明的灵性生物,应该是不会再去骚扰你的牧群了,说不定还会帮你教训一下嚣张的旱魃鼠呢。等来年开了春,它们顺利地繁衍,数量总会慢慢多起来的,过个几十年,也许它们能重新壮大起来。”

哈克图想起了见到的那只雷貅,那样威风凛凛、神气活现的生物,竟然有着如此举步维艰的生存环境,蛮子真是作孽啊。那时哈克图就暗暗下定了决心,他得帮助它们,为了自己的牧群也好,为了十多年后的草原上还能有丰硕的牧草也好,甚至哪怕不为这些,只为了拯救这种濒临灭绝的灵性生物,他得这么做。

“可是,我怎么样才能找到他们呢?”想起雷貅来去如风的身影,哈克图不免有些沮丧。

看到哈克图的神色,歌行者哈哈一笑,“这个容易。雷貅神出鬼没,行动迅捷,想要一路跟着它找到族群聚居地肯定行不通,得借助个小东西。”说着解下背上的六弦琴,打开琴盒背面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两个拇指大小的金属物件。“这小玩意儿是一位河络朋友送给我的,叫做‘虫引’,两只为一对,让其中一只飞附到雷貅身上,不管它走到哪里,另外一只都能带你找到它,这实际上是一种最小型的将风。”

哈克图哪里知道将风是什么东西,不过听歌行者说起来好像很好用的样子,一脸高兴地接过来。

夸父是最重恩情的种族,有恩必报,作为对歌行者馈赠的回报,哈克图拿出最好的肉招待他,甚至还挖开毡房外面的冻土,搬出一罐封藏在地底的大烈酒,和他对饮。哈克图的热情导致的后果就是——这位可怜的歌行者踏踏实实睡了好几天,不得不说,夸父的大烈酒真不是谁都能消受得起的。

几天之后,歌行者辞别哈克图,继续他的旅程。这几天短暂的经历,于歌行者漫长的游历生涯而言,不过是极为寻常的一段而已,但是对这位年轻的夸父来说,歌行者的话,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颗种子,他要开始努力做一些事,去改变雷貅的生存状况,为了自己的牧群,也为了这片茂盛的草原免遭旱魃鼠肆虐。

于是哈克图平淡简单的生活里多了一个小小的期许,期待下一次与雷貅的相遇。

4.       貅谷

第二次遇见雷貅是在四个多月后,正是北陆冬天中最寒冷的时候,酷寒使得那些讨厌的旱魃鼠不得不乖乖躲在地下洞穴里冬眠,哈克图暂时不用担心牧群的口粮了。他开始寻思着从附近搬来一些大一点的石头,好压在毡房的四周对其加固,以免它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摧毁。

白莽原上大一些的石头并不多,近处的石头很快就搬完了,哈克图开始往远一些的地方寻找,那里有一些低矮的山峰和峡谷,大块的石头应该会比较多。

不知不觉间已经远离营地几十里了。

毫无预兆的,一只雷貅忽然出现在视野里。

眼前的这只雷貅看起来跟上次遇到的那只年龄差不多大小,同样的紫色皮毛金色独角,唯一的区别是眼前这只雷貅比那只瘦多了,胸骨都有些明显地凸出了,想来是因为这眼下这个季节猎物极少,长期填不饱肚子导致的。

哈克图有些欣喜,他想起了歌行者送给他的“虫引”,为了不让自己的行动惊扰雷貅吓走它,他极为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取出那两枚小巧的“虫引”,按照歌行者教给的方法,驱使其中一只“虫子”飞了出去。那只微型将风煽动翅膀向着目标飞过去,然后悄悄地附在那只雷貅的身上。

雷貅也发现了哈克图,但是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背上的皮毛里多了一个小玩意,它打量了这个巨人一会儿,似乎是想确定眼前的这个大块头是否能够成为它的食物。最终它得出的答案是不能,这让它颇为丧气,垂下尾巴,缩了缩饿瘪了的肚子,悻悻地继续去寻找可以成为猎物的东西去了。

哈克图兴奋得连石头都顾不上找了,飞快地奔回自己的营地,他要为自己和雷貅群的见面做好准备。

第二天是个舒适的晴天,阳光明艳,空气透亮,远处的雪山映照着阳光,清净高远,没有一丁点儿阴影。

哈克图一大早就兴冲冲地出发了,六角牦牛背上驮着装满牛奶的水囊和以前储存的肉干。之所以没有带上新宰的鲜肉,是考虑到雷貅毕竟是凶兽,鲜肉的血腥味恐怕会激起它们的兽性。第一次去见雷貅群主要是想办法接近它们,如果一见面就激起它们的斗志,那么接下来的过程可能就会很麻烦。虽然对于体型巨大的夸父来说,一两只雷貅并没有太大的威胁,但如果面对的是一群因血腥味而失去理智的雷貅,这其中的凶险,并不亚于一个普通的人族遇上一群饥饿的狼。

六角牦牛跟着前面带路的“虫引”,在白色的草原上飞快地奔跑,犹如白纸上一条蜿蜒伸展的线。哈克图坐在牦牛背上,欣喜而又有些微的紧张,偶尔冲着远处的雪山放声大喊,喊声在空阔的原野上散开来,深远悠长。

大约三个对时后,“虫引”停在了一个峡谷口,六角牦牛也跟着停了下来,哈克图明白,目的地到了。

那峡谷口耸立着很多形状各异的巨大石头,如同一只巨大的野兽头颅,气势森然。六角牦牛不安地跺着后蹄,似乎是在提醒主人赶紧离开这个充满危险气氛的地方。

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哈克图又怎么会离开,他从牦牛背上搬下带来的水囊和肉,拍了拍六角牦牛的背,示意它在这里等着,然后一步一步地走进峡谷。

哈克图心中并不是一点都不害怕的,像雷貅这种体型的凶兽,当它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若是惹起它们的凶性来,就是一只体型比夸父还要高大的狰,也可能轻易被撕成碎片。哈克图感觉到自己的脚步有些重,他回过头看看峡谷口,六角牦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神里有恐惧,却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它在等他的主人,像来的时候一样,一起回去。

这让哈克图心中安定了许多。既然决定了要去做一件事,那就好好去做就是了,如果还没有开始,就因为一些未知的原因而放弃,这可不是夸父一族的作风。

进入峡谷没多久,刚刚拐过一个山脚,哈克图远远地就看见了一大丛林立的乱石堆,以及一片张牙舞爪的石壁。等到走得近了,发现那些乱石也不是完全独立的一丛,背后尚堆积着大小各异像是从山壁上垮塌崩碎下来的石头,连接着百米高的嶙峋峭壁。峭壁光秃秃的,没有泥土,没有积雪覆盖,也没有植物。石壁从上到下有很多裂开的缝隙,有的地方透出一小块蓝色的天宆,一线明亮的阳光,有的则映出雪峰皑皑。

灰色的石头,灰色的峭壁和地面,满眼的灰色让峡谷里的气氛极其压抑。好在这个位置是峡谷的腹部,怪石丛往前就变得开阔多了,宽敞平坦得像外面的草原,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寸草不生。

再往里走,没有了那些裂开的缝隙,也就透不进一丝的阳光。昏沉沉的峡谷,鸦雀无声,那寂静轻易地穿透了胸膛,直钻入心腔里,将之紧紧地束缚。哈克图似乎听到了血液流经自己心脏的声音,提着水囊的手,已经攥出了汗水,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现在他必须让自己放松下来,否则以这种状态面对雷貅群,他很难保证自己不会犯下什么致命的错误。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那突如其来的声音仿佛撕裂了布帛,幽幽地在峡谷中散开。

仿佛回应似的,一声低沉带着威胁的吼声响彻整个峡谷,一只健硕的雷貅出现在左侧不远处的岩石丛中,那只雷貅后腿着地,前爪搭在岩石上,暗红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后面三条粗大的尾巴笔直竖起。

哈克图听歌行者说过,雷貅眼睛发红、尾巴竖立意味着充满敌意和警惕,同时还有威胁警告的意思,三尾同时竖起,那是最高程度的警戒了,这种情况下如果对手胆敢轻举妄动,下一个瞬间它就会闪电一般的扑上去用锋爪利牙撕碎敌人。

这个时候,不采取任何举动才是最明智的行为,等到雷貅的领头者出来,也许有办法取得它们的信任。哈克图停下脚步,用尽量友善的目光和那头负责警戒的雷貅对视。峡谷两侧的石壁下和乱石从中开始依次出现雷貅的身影,一只,两只,十只……

昏暗的峡谷里出现越来越多的暗红色光点,那是几十只雷貅的眼睛,“呜呜”的嗷叫声不绝于耳。哈克图的手心又开始冒汗,心里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他现在的处境,就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陷入了几十只饿狼的包围圈,一个不慎,随时都有可能被撕成碎片,填入它们的腹中。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也许他不应该到这里来,在这种对雷貅习性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擅闯它们的领地,必然是九死一生的局面。别说帮助雷貅渡过困境,现在他自己都已经身处险境,能不能走出这个峡谷都是未知之数。应该先熟悉一段时间,慢慢来的,哈克图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可是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结局只有两种,要么他想办法取得这个雷貅群的信任,让它们知道自己不但不是敌人,还是一个能够帮助它们提供食物渡过寒冬困境的朋友,要么葬身雷貅腹中,说起来,那样也算是为它们提供了一些食物,可是哈克图显然并不希望如此。

忽然间所有的吼叫声都停止了,哈克图明白,那是这个雷貅族群的领主出现了。果然,一只个头明显比其他雷貅高大健硕的雄性雷貅从前方的石丛中走了出来,在另外几只雷貅的簇拥下,走到哈克图面前不到五丈的距离,停了下来。哈克图知道自己可以有点微小的动作了,领主在场的情况下,其他雷貅哪怕是再怎么蓄势待发,也不会轻易行动。

哈克图用尽量缓慢的动作打开手中的水囊,将里面装的奶汁洒在地面上,那是歌行者交给他的办法,奶汁带有母性温柔的味道,也许是一个消除敌意的好办法。至于是否真的有效果,谁也无法预料。

领头的雷貅嗅了嗅地上的奶汁,也许是那种味道真的让它放松了一些,也许只是哈克图本身的行为本身就充满友善,它的三条尾巴有一条垂了下来。哈克图心中一喜,那意味着这位领主的警惕和敌意消解了一部分。但是另外两条仍然竖着的尾巴表示它并不完全信任这位擅自闯入自己领地的大个头,它仍旧有可能随时发动号令对闯入者发动进攻。

这样一来,哈克图就无计可施了,随着百年间雷貅的急剧减少直到现在几乎绝迹,原本就很少有人对其习性有所了解,那位歌行者也一样,所以他也没能教给哈克图更多接近雷貅的方法,这个唯一的办法虽然起到了一定作用,却并不能完全消除它们的敌意,接下来该怎么做才不会触怒它们,是摆在哈克图面前最大的难题。

就在哈克图一筹莫展的时候,原本因为雷貅王的出现而安静下来的雷貅群,忽然开始出现小规模的骚乱,有部分雷貅竟然互相厮打起来,起初哈克图还以为那是在嬉闹,可是看它们打斗的剧烈程度却并不像是简单地闹着玩,有些打斗者甚至已经皮开肉绽血流不止,雷貅王接连三声极具威严的吼叫声都没能阻止战斗的继续。

哈克图注意到那些参与厮斗的雷貅中有几只的眼睛已经从暗红色变成血红色,他忽然想起歌行者所说的,当时蛮族人为了剿灭雷貅,曾经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办法,其中有一种就是在抓到的雌性雷貅体内种下血咒,然后将它们放归。这些雌性雷貅产下的后代会因为体内血咒的缘故而变得性情狂躁嗜血好斗,甚至袭击同类。眼前这些眼睛血红的厮斗者,应该就是那些体内残留着血咒的不幸者,它们发起狂来可是六亲不认的,否则不至于连雷貅王的命令都阻止不了争斗。

这也许是一个机会,一个让雷貅群相信他的机会。

哈克图有些莫名的兴奋,他从腰间掏出一个简陋的牧笛。这个牧笛是两年前大萨满交给他的,那段时间牧群中有不少牲畜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疫情,感染者变得性情狂躁,好勇斗狠,那些平时温顺的驯鹿和羚羊,感染后都会用角去顶撞其它的牛羊,牧群中有很多牲口都弄得遍体鳞伤,甚至有很多感染者发狂奔逃走失,这种情况让哈克图很是苦恼,可是偏偏又没有任何办法。

那一年哈克图带回部落的牲口只有以往的一半,他把疫情的症状告诉了大萨满,大萨满便用桐木制成了这个牧笛,并施以咒术,引导亘白之神的力量对其加持。老人把这个牧笛交给哈克图,告诉他如果牧群中再有感染疫情的牲口发狂,就吹奏这支笛子,引导主掌沉静的亘白之神的力量去安抚它,就能缓解症状。

如大萨满所言,这支笛子对那种奇怪的疫情果然有着神奇的作用,在后来的时间里,牧群中只要有牲口发狂,哈克图就吹响那只笛子,安宁沉稳的曲调很快就能让发狂者回复往日的温顺,久而久之,疫情就慢慢地消失了。

眼前这些发狂的雷貅,与那些感染了疫情的牲口多少有些相似之处,也许可以用这支笛子试一下,不管有没有用,总算是多了一个向他们表示友好的机会。若是真有效果,也算是帮雷貅群解决了一个困扰它们多年的难题,那样他们应该就会接纳这位异族朋友了吧。

这样想着,哈克图轻轻地吹起了那只牧笛。说也奇怪,起初牧笛声并没能起到什么明显的作用,那些发狂的雷貅依旧打得不可开交,可是随着笛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宁静,那声音在整个峡谷中萦绕回荡,发狂者竟然慢慢地停止了争斗,它们静立着,一动不动,似乎是在感受笛音中某种力量的安抚,安抚它们流淌在血液中的狂躁与不安。

一曲吹完,它们从安静中清醒过来,血咒发作的时段已经过去,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先前对同族的袭击行为,出于愧疚,它们不安地摇着尾巴,悄悄地缩到石丛后面躲了起来。

看来这个办法凑效了。

雷貅是有灵性的动物,哈克图的举动让雷貅王感受到了这个擅入者友善的态度,它竖着的尾巴迅速地垂了下去,抖了抖身上的紫色长毛,慢慢走到哈克图的身前,用它那金色的独角轻轻顶了顶哈克图的腿,然后又踱着步子回到雷貅群中。

那时哈克图并不知道雷貅王的这个举动代表着貅群对他的亲昵与接纳,还以为是貅王催促他放下手中的食物,连忙飞快地解开包袱,将里面风干的牛羊肉拿出来,放在地上。

肉的味道很快让这群因寒冬缺少食物而艰难度日的雷貅兴奋起来,哈克图看到周围的雷貅有很多已经流出了长长的口涎,跃跃欲试,可奇怪的是并没有一只雷貅擅自走上前来。开始哈克图还以为貅群对他仍旧敌意未消,尚满怀戒备。可是接下来的情景却让他放下心来。

只见雷貅王抬起头,冲着天空轻轻地喊了几声,不久后便有几只雷貅从峡谷深处走出来,那几只雷貅无一例外的清瘦,腹下的乳房干瘪下垂,常年与牧群打交道的哈克图一眼便看出来这几只都是正处于哺乳期的母雷貅,在这种原本就缺乏食物的情况下,母雷貅又要承担起给小雷貅喂奶的重任,身体必然会吃不消。难怪在美食当前的情况下,那些同样饥肠难耐、甚至有些比那几只母雷貅还要瘦骨嶙峋的雷貅,没有一只擅自过去吃肉,无需貅王约束,将食物优先让给担负着种族传承重任的母雷貅,那是它们约定成俗的规矩。

直到几只母雷貅吃饱离开,剩下的雷貅才开始缓慢有序的走上前来,叼走貅王分给自己的口粮,然后走到一旁狼吞虎咽,那情形让哈克图心中说不出的震撼,见惯了很多兽群为了争夺食物,不惜同族之间斗得头破血流的场面,像雷貅这样井然有序地共同分享食物,甚至比所谓的六大智慧种族中的大部分都要和睦。那一瞬间,哈克图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眼前的这些雷貅也许跟自己、跟夸父一族并没有什么区别,它们同样是这个大陆上被主神一视同仁的物种,种族内部同样的和睦友爱,同样的生死相依,也许,他冒冒失失地跑到这么一个隐蔽的地方来想要帮助雷貅,正是盘古大神冥冥中的指引,指引他来挽救这种充满灵性的生物呢。

由于事先并没有预估到这支雷貅群的数量竟然多达近百只,哈克图带来的食物显然不够,那些肉很快就被一扫而光,貅群还大有意犹未尽的意思。在雷貅群的带领下,哈克图来到母雷貅居住的洞穴中,试图给那些嗷嗷待哺的幼崽喂食带来的牛羊奶,母雷貅先是充满警惕,不允许他靠近,在雷貅王的示意下,终于消除了敌意,放心地让这个陌生的朋友给饿坏了地小雷貅喂奶。匆匆地喂饱小雷貅后,趁着天色尚不是太晚,哈克图决定赶回去再拿些食物过来,趁着现在雷貅对他态度友善,尽快跟它们建立足够深的感情,这样也方便以后的行事。

那天晚上,当哈克图往返貅谷两趟后终于回到自己的毡房时,他并没有感到奔波的劳累,反而心里觉得轻松无比,就像是一件压在心头很久的大事,终于尘埃落定一样。他知道从此以后,在他独自一人的孤独生活中,多了一群新的朋友,也多了一个使命,哪怕这些朋友甚至都无法跟他沟通交流,哪怕这使命会给他带来精力和物力上的麻烦和付出,可是他知道,那就是他要做的事情。

自此以后,夸父哈克图,成了貅峡的常客。

 

5.       亲临

“这么说,这几年来你一直都在跟雷貅打交道,帮助它们渡过难关?”哈克图的故事果然很有意思,连我这个走遍四方、听惯无数奇闻异事的天然居游方都被深深吸引,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个中详情。

“也说不上一直,只有在寒冬缺少猎物的时候,它们才需要帮助,平时以它们的身手和在草原上的威望,填饱肚子是很轻松的事。不过我还是会隔一段时间去一次貅谷,一来怕貅群遇到什么意外,二来也好帮那几只不幸的雷貅减轻血咒的影响。”哈克图憨厚地笑道,“再说了,并不只是我在帮助它们,它们也帮了我不少忙。教训旱魃鼠自然不用说,它们不仅不再袭击我的牧群,甚至还帮我赶走不少对牧群心怀不轨的野兽。”

心怀不轨?看来这大个子的通用语还真是不赖啊,这么文邹邹的词语都会用,对于用语一般都言简意赅的夸父来说,还真不容易,我不由暗暗生出些对这个大块头朋友的赞赏。

“现在我的牧群不但不害怕那些雷貅,反而与它们很是亲近,有时候甚至能看到它们之间互相嬉戏耍闹。”

哈克图的话让我一时间有些目瞪口呆,这可真是奇闻哪,天生嗜血食肉的凶兽,竟然能任由美味的猎物安然站在自己面前而无动于衷,甚至若无其事地跟它们嬉闹,这些年我见过的听过的奇事也有不少,唯独这件事,恐怕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不过话说回来,细细想想也不奇怪,听哈克图说,现在貅群中有很多雷貅小时候都吃过这些牛啊羊啊的奶水,靠着这些它们才能安然度过劫难顺利长大,天性中自然而然的生出了对牧群的好感,牧群的气味让它们觉得熟悉和亲近,久而久之,便由异类变成了可以亲近的朋友。

“你越说我对那些雷貅越感兴趣了,真想亲眼看看他们到底长什么样子,要不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吧?”

“行啊,如果你不是那么急着去冰炎地海的话。”哈克图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也有一阵子没去貅峡了,正打算再过几天去一趟呢。”

“去冰炎地海以后有的是时间,雷貅可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我兴奋地嘀咕着,早把那传说中的地火之眼抛到九霄云外了,“那样的话,这几天我得在你这里混吃混喝了。”我厚着脸皮看着我的大个子朋友。

“这不是问题。”哈克图爽快地大笑,“不过我可先说好了,别从我告诉你的这些事情中想当然的认为雷貅是多么温顺的动物,对待陌生人它们可凶狠着呢,如果胆子不够大的话,嘿嘿,小人儿,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要是被吓坏了可别怪我。”哈克图一副半是恫吓半是玩笑的表情。

“哈哈,大个子,你也太小看我了吧,别忘了我可是一名堂堂的天然居游方,什么样的地方没去过,什么样的危险没遇过,要是被你这么三言两语就吓退了,我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东陆过我的安稳日子呢。”我冲哈克图做了个不屑的表情,逗得他哈哈大笑。“更何况,有你这貅峡的老朋友在,雷貅再凶也不至于把我吃了吧,有什么好怕的。”

“好,我就喜欢你这种有胆色的小人儿。”哈克图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拍得我虎躯一震,差点直接趴到在地。“夸父可不喜欢跟胆小鬼做朋友。”

 

五天之后,我们正式出发去貅峡。

一路上哈克图给我说了一些需要注意的问题,比如不要随意给负责警戒的雷貅投食,那会让它觉得你进入貅峡有所图谋;不要紧盯着雷貅王的眼睛,那会让它认为你在蔑视它的威严;更不要在还没混熟之前离哺育幼崽的母雷貅太近,那会让它感受到巨大的威胁从而引起它的反击……

我坐在飞驰的六角牦牛背上,一边听一边飞快地用纸笔记下来,这些都是用来完善天然居记录的重要信息,我可没有忘记我的本职。

六角牦牛奔跑了很久,约摸有三个对时,我们才终于达到了貅峡。

那是一个怪石林立的山谷,一块块巨大的黑灰色岩石极不规则地叠在一起,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垮塌下来,入口犹如凶猛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让人心生怯意,我好歹也算是跑过很多奇怪地方的人了,自认为胆子还比较大,此时却仍禁不住心里发毛。想想这都还没见着雷貅呢就自己吓自己,可别让哈克图笑话。于是故作轻松地跟哈克图说:“咱们这就进去吧,我可有点等不及啦。”

哈克图果然老实,没什么心眼,一点没看出我是在故作镇定,还笑呵呵地夸我胆子大。他把牦牛系在一旁的石桩上,告诉我牦牛对于雷貅多少还是有些害怕的,所以不让它进去,免得发了狂引起意外。然后我们就开始向着貅峡深处进发了。

穿过一段昏暗的狭窄路段,顺着溪流往里走,走到溪流拐弯的地方,转过一个巨大散乱的石堆,我就看到了第一只雷貅。那是一只担负警卫职责的雄性雷貅,成年驰狼般大小,通体披着紫色长毛,颈下毛色尤深,三尾,相貌有些像书上写的麒麟,又有些像虎蛟,额上一支尖锐的独角发出金色光芒,果然跟哈克图描述的一般无二。看来我可以让天然居关于雷貅的记载更详细一些了,紧张之余,却又掩不住内心的激动。

那只雷貅的眼睛隐隐发出红光,警惕地盯着我这个初来者,前腿微屈,后腿绷直,作势欲扑,后面的三条尾巴高高地竖起。看来虽然有哈克图这位老熟人在,它也并没有对我放松警惕,我忙按照哈克图教的,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用友善的目光直视它的眼睛,摊开双手然后放到背后,以示我没有敌意。哈克图也伸手比划了几下,示意我是他带来的,并非敌人。这样的举动果然让这只雷貅稍微放松了戒备,冲哈克图晃了晃脑袋,算是跟老朋友打招呼,然后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叫声,应该是通知其他的族人老朋友来了。

我这才松下一口气,看来这一关我算是通过了。

听到警戒雷貅发出的喊声,立时有不少的雷貅从峡谷深处、岩洞中、石堆里冒出来,聚到我们面前。粗略一看,有几十只,有的高大威猛,有的精悍矫健,有的温顺安静,有的则发出阵阵低沉的吼声。

说实话,第一次看到这么一大群凶名远胜于狼的野兽阵列在前,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你,任你胆子再大,心里也绝对忍不住发怵,我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自己双腿打颤的冲动。

好在有哈克图这位常客在,他与雷貅群早已熟的跟老朋友一般,有他在中间周旋,雷貅群很快便接纳了我这位陌生来客。甚至有几只年幼一些的小雷貅,走过来围着我,用舌头舔我的手臂和背上的包裹,还一边摇尾巴晃脑袋。我对此有些不知所措,哈克图提醒我它们灵敏的鼻子早就闻到了腌肉的味道,这是在向我讨要“零食”。我这才明白过来,忙取下包裹,拿出里面的肉干分给它们。

接着我又跟着哈克图一起去了产崽的母雷貅居住的山洞,给那些嗷嗷待哺的小家伙喂足了牛羊奶。然后又去看了看那几只身负血咒折磨的雷貅,哈克图照例吹了一阵牧笛来安抚它们的狂躁情绪。

哈克图告诉我,比起最初来,这几只雷貅的血咒已经减轻了很多了,从最开始的一天发作几次到后来的几天发作一次,再到现在除了情绪烦躁一些以外,血咒已经极少会发作,照这个样子下去,过不了多久,血咒对它们的影响差不多就该消失了,那也算了结了他心里的一桩担忧。

做完了这一切,哈克图忽然有些神秘地跟我说:“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神秘地地方让哈克图这么老实的家伙也卖起关子来?我的好奇心再度被这个大个头吊了起来,忙跟着他往峡谷深处的石壁走过去。

走到石壁前,那里有一堆散乱的巨石,若不是哈克图带路,我还真没发现在巨石掩映下,石壁的某处竟然有一个洞口。那洞口的位置很隐蔽,两块倾斜的巨石相互支撑,恰好挡住了洞口,另有一丛乱石遮挡在那两块巨石前面,真不知道哈克图是怎么发现这个洞口的。

哈克图冲我打了个手势,示意我跟他一起进去。那洞口的高度比哈克图稍微矮一点,他必须弯着腰才能保证自己的头不会撞在洞顶的石头上,我则完全不用担心这一点。由于洞口有巨石遮蔽,只能透进少量的光,我和哈克图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一不小心就会给遍地的碎石绊个跟斗。约摸走了几丈深,就在我正准备抱怨这里越来越暗的时候,转过一个转角,我的眼前忽然就被一片淡金色的光芒照亮了。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哈克图已经走到了光芒笼罩之处,冲我笑道:“没想到吧,这昏暗的山洞里还有这么一个光亮的地方。”

我满怀惊讶地走过去,才发现那些散发出光芒的东西原来是雷貅角,数百只雷貅角静静地躺在地上,遵循着一种严格的规律,组成了一个古老繁复的图案,雷貅角本身就带有金色的光芒,组成的这个图案所散发出来的光芒,笼罩了这一片区域。

“这应该是雷貅族群的图腾,每一只雷貅在将死的时候都会选择离开同伴,独自走入这个幽深的山洞,然后开始拼命地用自己的角撞击石壁,一次一次,哪怕头破血流。直到角从额上脱落,然后它会按照规律将自己的角加入这个图案之中,最后静等死亡降临。”哈克图说,“我也是有一次偶然跟着一只垂死的雷貅才发现了这个地方。它们的这种做法,倒是跟我们夸父族的地画很相似。”

哈克图的描述让我有些震撼,连死亡都如此孤寂壮烈,只为了将象征族群存在的意义传承下去,这是有着自己尊严的生物。“真是值得尊敬的物种。不过这图案……有点熟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嘀咕着。

“不可能吧,你之前不是压根儿就没见过雷貅么,这既然是雷貅族群独有的图腾,你怎么会见过?”

我脑子里苦苦思索,却还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图案,只得作罢。

看着那发光的图腾,那数百只雷貅角,该是由多少代的先祖传承下来。我仔细打量每一只貅角,形状优雅,质地坚硬,色泽如金。雷貅角在东陆传言中是辟邪之物,深得富人喜爱,所以价值不菲。这里的每一只貅角都是优质精良之品,如果拿到东陆,每只价值至少在一百枚金铢以上。

我把这些随口对哈克图说了,没想到他忽然正色对我说:“我可不会打这些雷貅角的主意。我们夸父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钱财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更何况,这是雷貅族群的图腾,我不会让它们遭到破坏。”顿了顿,他诚恳地看着我,“小人儿朋友,我信任你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希望你能替我保守秘密。”

我被哈克图的严肃吓了一跳,貅角值钱的事情,我原本也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没有别的意思,到没想到哈克图会说出这么一番义正辞严的话来,我忙点头保证绝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同时心里越来越佩服这个善良的大个子朋友。

我们从洞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该是离开的时候了。雷貅群似乎对我们很是不舍,有几只甚至一路将我们送到了谷口,我们坐上六角牦牛,冲那几只雷貅挥手告别。

 

6.       塔穆尔

几天之后,我决定跟哈克图一起去探望塔穆尔,之后便从那里出发,继续我前往冰炎地海的旅程。

塔穆尔住在喀格拉雪峰下,喀格拉雪峰上的冰川沿着山坡一路向南延伸,融化的雪水形成大大小小的河流,最后汇入贯穿整个瀚州西部的的虎踏河,将雪峰顶上的纯净的云雾,带到每一片原野。

我们坐在六角牦牛的背上,一直向着喀格拉雪峰的方向走,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要怀疑我们是不是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殇州的时候,哈克图往前方一指,“那就是塔穆尔的住处了!”

隔了百丈远处,有一座白色的房子,紧靠着背后的石壁。那房子看起来全部都是用白色的巨石垒成,这让我有些惊奇,夸父一族习惯住在兽皮搭建的毡房里或是岩壁上凿出的洞穴中,砖石垒成的房子倒很少见,那是河络和人族的喜好。不过相比起人族和河络们留在地面上的石房子,塔穆尔的那座房屋虽然同样是砖石搭成,外形却并没有那么规则齐整,而是显得有些凌乱粗犷,这倒是符合夸父族的作风。

“嘿,小索玛,阿卓来看你啦!”哈克图扯起嗓门冲着石房子的方向大声地呼喊,那声音差点儿把我的耳朵震聋。

我慌忙捂住耳朵,苦着脸问哈克图:“索玛是什么?阿卓又是什么?”这些天哈克图虽然也教了我一些简单的夸父语,这两个词我却还没学过。

哈克图神秘地一笑,“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着用力一拍六角牦牛的屁股,没等我反应过来,“嗖”的一声,六角牦牛猛然加快速度冲了出去,我措不及防之下,险些被抛下来,吓得我心脏险些从嗓子眼儿蹦出来,慌忙紧紧攥住牛背上的长毛。

眨眼的功夫,六角牦牛就跨越了百来丈的距离,停在了石房子前。

一个穿着厚厚的毛皮衣服跟我个头差不多高的……呃……小姑娘从屋子里欢快地跑了出来,张开双臂,冲着哈克图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看她那天真可爱的神情好像是在撒娇。

我有点懵了,这夸父小姑娘是谁啊?哈克图可从来没提起过,他一直都说塔穆尔独居。我满腹疑虑地望着哈克图。

哈克图抱起小姑娘笑着对我说:“这是我哥哥塔穆尔的女儿,名字叫索玛,‘阿卓’是我们夸父语中‘叔叔’的意思。”

我这才明白过来,跟哈克图开玩笑,“这么说,小索玛也得管我这个跟他差不多高的‘小人儿’叫阿卓喽?”

这句话惹得哈克图哈哈大笑,“可不是么!”

那小姑娘像是这才注意到我这个异族人的存在,身子往哈克图怀里缩了缩,脸上有些怯生生的,小声跟哈克图说着什么,还时不时偷偷地看我一眼,看样子是对我这个陌生人有些害怕。可惜她说的话我基本上听不懂,只好求助地望着哈克图。

哈克图给我解释:“小索玛一直跟着塔穆尔生活,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人族,所以她刚刚跟我说看到你既害怕又好奇,还说你的个头小,穿着也很奇怪。哈哈,不会冒犯你吧?”

我释然一笑,“我有那么小气么?见到陌生人会好奇,这是小孩子的天性嘛,哪里说得上冒犯。”看着哈克图一副“那就好”的神情,我故意调侃他,补充一句,“不过,倒是你冒犯我了。”说着装出一脸气愤的样子看着他。

哈克图吓了一跳,“我?我哪里得罪你啦?”

我一脸严肃,“你可从来都是说塔穆尔一个人独自生活,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他还有个女儿,作为朋友,一点儿都不坦诚,你说这算不算冒犯?”

哈克图搔了搔脑袋,望了望怀里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的小索玛,有点吞吞吐吐,“这个……这个情况比较特殊,等会我再告诉你吧。”

“哈哈,跟你开玩笑呢。”我冲他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我本意只是开开玩笑,不过看到哈克图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看样子,这秘密哈克图好像不太想让他的小侄女知道。

哈克图闻言松了一口气,笑着跟怀里的小女孩儿说:“小索玛,这也是一位阿卓,也就是叔叔,只是他跟我们种族不一样,他是华族人,来自离我们很遥远的东陆。”

我之所以能听懂这句话是因为哈克图说这些用的是通用语,这让我很好奇,问他:“索玛能听懂通用语么?”

哈克图有些自豪地说:“能啊,我以前每次来这里都会教她说通用语的,有时候我总是在想,要是索玛以后不用再像我和塔穆尔一样,能够走出这里,到三陆九州各处去看看,该有多好。所以我就教她通用语,索玛聪明得很,学得快着呢,现在已经能说很多简单的常用语了。来,小索玛,我以前教你说的这些话呀,这位叔叔也懂,你跟他打个招呼吧。”

索玛犹豫了一下,怯生生地道;“叔叔好!”

“哟,索玛真乖,说得真好。”我忙微笑着回应。说实话,虽然只有短短三个字,可是对于一个夸父族的小孩子来说,索玛说得确实不错。许是我的夸奖让小丫头觉得亲近,竟然冲我开心地笑了一下。

索玛告诉我们她的阿爸外出放牧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留她一个人看家。我跟着哈克图和索玛走进石屋,打量了一下,里面的摆设很简陋,进门左侧不远是一座做饭用的炉灶,旁边摆着一个储水的大石臼。右边是堆放的牲畜毛皮和木柴,墙上挂着很多用来渡过缺乏食物的季节的腌肉。屋子靠最里边摆着一张用毛皮堆起来的小床,应该是索玛睡觉的地方。塔穆尔的被卧则在另一边的地上,睡在地上是很多夸父的习惯,这让他们觉得安稳,哈克图也是如此。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整个石屋的内壁都蒙上了厚厚的皮革和毛毡,尤其是石头与石头堆彻间的缝隙处,更是蒙得严严实实的。夸父一族历来都耐寒怕热,我原以为塔穆尔建这么一座石头房子是因为石房子透风好,不会觉得热,可是看这屋内用毛皮蒙得密不透风,又不像是这么回事。

我问哈克图,哈克图的情绪明显变得低落,他抚了抚索玛的头发,叹了口气,“原本塔穆尔的确是因为图个凉快才建了这座石房子,直到后来有了索玛,她的身体不好,怕冷,塔穆尔才把房子里面蒙上了毛毡。”

原来是这样。

哈克图接着用夸父语跟索玛说了几句什么,小姑娘欢天喜地地跑出去玩去了。“索玛最喜欢我的那头六角牦牛了,她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哈库,夸父语里好伙伴的意思,每次我一来,她都要跟哈库玩上好半天,她说哈库能听懂她说的话,知道她的心思。”哈克图摇摇头,“可惜,索玛这么乖的孩子……”

“怎么了?”我听出了哈克图话语里的悲伤,心跟着悬了起来。

哈克图看到我一脸的关切,露出感激的神色,对我说:“正好索玛不在,我给你说说她的事情吧。”

原来索玛并不是塔穆尔的亲生女儿。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作为涤魂者,那时候塔穆尔已经孑然一身生活在这里好几年了。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塔穆尔正赶着他的牧群回家,路上却忽然遇见了一个带着伤的夸父女人,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出生没多久的孩子。那女人看到塔穆尔,就像是遇见了救星,当即跪了下来,求塔穆尔帮帮她们母女。善良的塔穆尔什么也没说就把她们带到了自己的家。

后来那女人告诉塔穆尔,她叫白夷,是殇州石犀部落的,石犀部落人口少劳动力不足,交不起实力强大的獠牙部落所规定的供奉,因而触怒了獠牙部落,半个月前被獠牙部落屠杀殆尽,除了她侥幸带着腹中快要出生的孩子逃出生天外,石犀部落再也没有一个活口。她虽然逃了出来,却挺着个大肚子,举目无助,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知道离那个危险的故乡越远越好,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地逃到了瀚西,路上腹中的孩子也呱呱坠地,让逃亡之途更加艰难。遇见塔穆尔的时候,她已经有十多天没有吃东西,没有奶水,怀里的孩子早已饿得奄奄一息,若不是塔穆尔,她们母女恐怕就得死在冰天雪地里了。

塔穆尔本是寡言少语的人,听完白夷说的这些,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沉默了半晌,把自己涤魂者的身份告诉了她,然后只简单说了一句话,如果白夷母女不嫌弃他的不祥身份的话,可以安心地住下来。就是这一句话,让白夷至死都念念不忘塔穆尔的大恩,弥留之际放心的把几个月大的女儿托付给他。

白夷在逃出屠杀的过程中就受了不轻的伤,逃亡途中又缺少食物,加上气候恶劣,狂风暴雪,夸父的身体再耐寒也受不得这许多折磨,伤势便愈发加重。被塔穆尔收留时,她的身体早已不堪重负,塔穆尔虽懂得一些简单的医术,对她这样的伤势却是措手无策,只能尽力而为。就这么拖了几个月,白夷终于在一天清晨逝去,临死前她把小索玛轻轻地放在塔穆尔的怀中,然后安然闭上了眼睛。

这以后,塔穆尔就担负起了抚养索玛的重任,一个终日与牧群和死者打交道的粗犷汉子,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姑娘,生活有多艰辛可想而知,可是塔穆尔毫无怨言,看着小丫头一天天长大开始学会走路说话他比谁都高兴,他一直都把索玛当做是上天赐给他这个注定孤独一生的人的礼物。为了能让索玛长大以后不被其他人视为沾染了涤魂者不祥气息的异类,他从来没有告诉除了哈克图和大萨满以外的任何人他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并且叮嘱哈克图也不得泄露这个秘密,所以哈克图之前并没有跟我提起索玛,也是出于对哥哥的尊重。

随着小索玛一天天长大,塔穆尔发觉情况有些不对。夸父一族千百年来经受殇州恶劣环境的考验,体质强壮,不论老小,对于严寒都有极强的抵御能力,可是索玛对于寒冷却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瀚西的气温远没有殇州低,可索玛却总是喊冷,塔穆尔给她裹上厚厚的兽皮,小姑娘仍是冷得瑟瑟发抖。

塔穆尔无计可施,找来哈克图让他帮忙想办法,哈克图哪里见过这种状况,看着可怜的小索玛不住地打冷颤,兄弟两个束手无策,焦急万分。最后还是哈克图出主意,把小索玛的事情告诉大萨满,大萨满博闻广识,或许知道是怎么回事。塔穆尔考虑再三,以大萨满的善解人意,应该不会把小索玛的事情告诉别的族人,于是同意了哈克图的想法。

听完哈克图的描述,大萨满——那位睿智的老者——对于这种情况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遣人找来部落的巫医一起商讨。老人明白这兄弟俩为了不让小索玛以后的生活受到涤魂者身份的牵连而不愿让其他族人知道她的事情,于是只告诉巫医说是哈克图在邻近一个部落发现有小孩子患了怪病,酋长托他回来找巫医问问情况,然后描述了索玛的种种症状。

经过巫医和大萨满长时间的思索和探讨,终于有了结论——索玛患的是一种夸父罕见的病症“绝寒症”,起因是在母亲腹中时承受了远大于婴儿所能承受的酷寒,冻坏了血液和经脉,生下来后就无可避免地畏寒。

看来应该是白夷在逃亡途中饥寒交迫,导致腹中的索玛患上这“绝寒症”。

哈克图忙询问医治的办法,经验丰富的老巫医却只是摇摇头。这让哈克图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老巫医写下一个方子交给哈克图,说:“‘绝寒症’极难医治,按照你所说的状况,那孩子恐怕活不过八岁,我这方子也只是尽力而为,能让患病者每日里不那么难受。”

哈克图神思恍惚的接过方子,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大萨满同情地叹了口气,回屋子里拿出一块红色的似玉非玉的石头交给哈克图,“这是一块郁非冰玦,我在部落的地画中进行过祝祷,给它附上了先祖之灵,或许可以暂时压制索玛体内的寒气。其他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啦。”

哈克图谢过老迈的大萨满,浑浑噩噩地往回走。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平日里索玛乖巧可爱的样子,他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样一个精灵般的小姑娘竟然只剩下几年的生命。

回来后哈克图思虑再三,还是把实情告诉了哥哥,塔穆尔听完后瞬间就像是苍老了十多岁,在他生命中最孤独的时候,上天给他带来了活泼可爱的小索玛,让他们两个相依为命,苦中作乐。可是现在,上天却告诉他要在几年之后带走这个小精灵,任是塔穆尔这般铁打的汉子,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残酷。塔穆尔本来就不怎么爱说话,这之后更是沉默寡言,除了在索玛面前,他从未露出过笑容。

我听着哈克图悲伤却又无奈地说完这些,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看着屋外不远处那正在跟哈库窃窃私语的可爱小姑娘,怎么也无法想象她身罹绝症,她应该还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两三年的时光了吧,这样短暂的生命对于她是何等的不公。

看着我的朋友哈克图平日里总是充满友善笑意的眼睛里现在却隐有泪光,我能想象他有多么疼爱这个乖巧的小侄女儿,我想我必须帮助这对善良忠厚的夸父兄弟和他们视若珍宝的小索玛,可是连大萨满和巫医都束手无策,我这样一个对医术一窍不通的人从何帮起呢?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间脑子里灵光一闪,兴奋地脱口而出,“天然居!”

真是笨哪,枉我还是天然居的游方,光想着自己有没有办法治好索玛的顽症,却放着天然居这么一座庞大的资源库视若不见。天然居的游方们将记录整个九州大陆各处城市地理、风土人情、奇闻异事的笔录源源不断地汇聚起来,整理编纂成册,把天然居建成为一个藏有五花八门知识的资料宝库。游方们的足迹遍布各地,笔录虽然大多是关于地理、风俗之类的描述记载,却也不乏一些生僻不为常人所知的内容,没准儿其中就有关于“绝寒症”这种仅见于北陆夸父一族的怪病的内容呢。

哈克图对我突如其来的兴奋有些不明所以,呆呆地看着我。当我告诉他我的老东家天然居也许有办法帮助索玛的时候,他先是没有反应过来,随即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一迭地追问:“真的么?真的么?”完全无视了我说的是“也许”。

我只好跟他说,我也没有太大的把握,虽然天然居的笔录涉及的内容极广,可是有没有关于“绝寒症”这种奇症的记载,也只能看先辈游方们有没有这方面的偏好了,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在我们就该试一试,总好过眼下的无路可走。

我的话虽然让哈克图眼中的光芒有所黯淡,但他还是不住地对我说着“谢谢”,看来他对于我所说的仍然抱有希望。我从行囊里翻出纸笔,快速地将索玛的症状以及巫医的结论写在纸上,然后用油纸包好,吹响特制的口哨,从云端召下来一只风鹞,将纸卷系在它的腿上,命它传回天然居去了。

 

天快黑的时候,塔穆尔赶着他的牧群回来了,那是一个普通的夸父汉子,身体强壮、黝黑,比哈克图还要高出一个头,赤裸着上身,腰间围着兽皮,面孔有些苍老,眼神黯淡,很难想象他只比哈克图大不到十岁。对于我这样一个异族的突然来访,他似乎没有过多的惊奇,只是随意打量了我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就忙着去将他的牧群赶到离石房子不远的牲畜圈里。若不是早就从哈克图那里得知塔穆尔性格孤僻不善言谈,我恐怕会以为他对我的到来极不欢迎呢。

吃晚饭的时候,哈克图把我跟他说的话告诉了塔穆尔,塔穆尔依然不怎么说话,可是他却把桌上最好的一块肉放到了我的面前,并且亲自去外面的冰窖里挖出了一坛大烈酒给我斟满,我知道那是夸父对客人表达的最高谢意,那说明他们已经视你为能够信任的朋友。塔穆尔的忠厚善良让我既感动又不安,我并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帮上他们,我担心自己会让他们失望,尽管我知道他们并不会因为结果如何而对我的态度有所改变。愿风鹞能带回一个好消息吧,我是那么希望能够帮助我的夸父朋友们。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在期盼与不安中度过,谁都不知道风鹞会带回来怎样的消息。等待的时间最是难熬,好在索玛这小丫头渐渐跟我混熟,经常缠着我问起人族的情况,以及对于她来说远在天边的羽人和河络的种种事情,冲着小姑娘热情的劲儿,我把自己所知道的极尽详细地讲给她听,经常把她听得瞪大眼睛惊奇不已,觉得很多东西简直不可思议。

到底是个尚未涉世的孩子,哪里知道在自己的生活之外,尚有一个如此广阔新奇的世界。随着索玛跟我越来越亲近,我愈加感到自己必须帮助她,她还太小,不该早早地离开,她应该亲眼去看一看我给她描绘的那个千奇百怪的世界。

第四天的时候,塔穆尔告诉我们他要去进行一场涤魂仪式。去世的是一名铁棘部落的老人,族人们已经把他的遗体送到了他临死前指定的一处雪峰上,只等着涤魂者去给他举行仪式。

对于涤魂这种神秘而又颇具种族色彩的仪式,自从听哈克图提起我便满怀兴趣,这次好不容易正好遇上,我自然不肯错过,于是便央求塔穆尔带我去看看。我原以为塔穆尔会答应我,毕竟在他的眼中我是他的朋友,是能够帮助索玛的人,并非我居功,只是以夸父的性格,对于他们认定为朋友的人,从来不吝于帮忙。可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塔穆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在他看来,涤魂既是一个神圣不容打搅的过程,又是一个会给旁人带来不祥的仪式,无论出于哪一个原因,都不该让外人参与。我忙告诉他我绝不会打搅他,哪怕只是站在远处遥遥观望都可以的,我也不会在意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不祥。可是任我千方百计磨破嘴皮子,塔穆尔只有斩钉截铁的两个字——不行。

最后我没办法只好求哈克图,希望他帮我说说情,哈克图很是为难的告诉我,这件事他帮不了忙,塔穆尔自己定下的规矩,从来没有打破,涤魂这件事于他而言,从来都只是他与逝者两个人的事,外人的插足,会让仪式失去它本身的意义,这是他所坚持的原则,谁也不能改变。

既然如此,如果我再一味坚持,那就是在为难塔穆尔了。我只好放下自己满心的好奇,和哈克图一起帮塔穆尔收拾仪式上需要用到的器物,根据那些形状奇异的经轮、经筒、木杖和匕首,想象那大概会是怎样的一个仪式。

 

7.       貅变

    第七天的早晨,风鹞带回了天然居同僚们传给我的答复。我紧张地从风鹞的爪子上解下油纸包裹的纸卷,小心翼翼地摊开。

       我第一眼就看到其中有一句话是“然此症非是无药可医,幸昔年曾有前辈偶得一良方,存于天然居笔录中”。谢天谢地,是好消息!

我顾不得看下面列出的药方,万分高兴地喊来哈克图,把手中的纸条递给他看,告诉他小索玛有救了,天然居中有治“绝寒症”的方子。

恐怕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能让哈克图高兴激动了,他结结巴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半天我才听明白他是让我把纸条上的内容念给他听。我这才想起纸条上用的是我们华族的文字,哈克图是看不懂的,忙一字一句念给他听。

“绝寒症乃先天顽疾,见于北陆夸父一族,多起于孕妇遭受酷寒,致腹中胎儿经络受损。此病医治甚难,夸父一族医术相对落后,故多被视为绝症。然此症非是无药可医,幸昔年曾有前辈偶得一良方,存于天然居笔录中,现抄录如下:七叶火莲三朵,吐焰草四钱,血珊瑚六钱,虎蛟鳞二片……”

哈克图见我越念越慢,脸色也不太对,焦急地问:“怎么了?这药方有问题么?”

我缓缓摇头,“药方应该没有问题,可是这上面列出的药材……”我叹了口气,看着哈克图一脸急色,也不想瞒他,“这上面的药材没有一味是寻常的,七叶火莲仅见于火山河络地下城的熔岩河畔,数量稀少。吐焰草则是宁州鹰翔山脉特产,鹰翔山脉山势高而险,采摘极为不易。血珊瑚被海底鲛人一族中的焰尾鲛奉为圣物,也是难得之物。至于这后面的虎蛟鳞、赤凰羽,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所以,虽有药方,要治这病,恐怕还是难于登天啊。”我放下手中的药方,只觉得嘴里说不出的苦涩。

哈克图脸上的喜色一分分黯淡下去,从刚开始得知风鹞带回了好消息时的满怀希望,到现在得知这个好消息只是空欢喜一场,我明白我这个纯朴善良的夸父朋友心里现在该是怎样的绝望。

我有些不忍,劝他也不要太过绝望,“这些药材虽然难得,却并不是一点儿都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哈克图的双眼骤然一亮,急切地望着我。

“七叶火莲和吐焰草虽然难以获取,但毕竟也是名贵的药材,东陆几位老资历的药材商号该有存货。血珊瑚则有可能从鲛人的海市上买到,至于虎蛟鳞和赤凰羽,都是辟邪养心之物,可作为装饰品佩戴,东陆的那些名门望族或有人收藏也说不定。现在的问题是,就算找齐了这些东西,我们哪来那么多的钱买下来。”我叹了口气,虽然说了等于没说,可有一线希望总比没有的好。

沉默了许久,哈克图忽然抬起头,“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有足够的钱,索玛的病还是有希望治好的?”他不太确信地看着我,也许是觉得我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他。

这一点我倒真没有骗他,只要有足够的钱,真有可能从那些富人贵族手中买到这些罕见的药材。“是的,可是问题是这些药材市价极高,加起来至少得上万金铢,我们哪里去弄那么多钱……”

“我有钱。”不等我说完,哈克图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斩钉截铁地打断我。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以为他听错了,我说的可是上万金铢,他一个靠放牧为生的夸父,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的钱。

“我们有钱。”他看着我,眼神坚定。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说那些雷貅角,在貅峡的那个隐蔽山洞里,排列成类似图腾形状的雷貅角。那些貅角不下于几百枚,按东陆市价至少一百金铢一枚来算,确实值数万金铢。

但那可是雷貅族群延续了上百年的传承,是它们绝对的禁忌所在,那图腾对于它们的意义恐怕不亚于地画之于夸父,若有人打起那些貅角的主意,雷貅群岂会善罢甘休?想及这些,我劝哈克图好好考虑。

哈克图显然比我更清楚这些,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人儿朋友,谢谢你的帮助,为了小索玛能够好起来,作为她的阿卓,怎么样我都应该去试一试。何况,这几年的频繁接触,雷貅群已经把我当成了它们的朋友,或许不会为难我。”他抬起头望着远处,那是貅峡的方向,“只可惜,我到底不配做它们的朋友,要以它们去换取利益。”这个善良的夸父汉子,他曾经立下誓言不会去打那些貅角的主意,因为对雷貅的尊重,但是现在,为了能够救小索玛的命,他不得不做出违背誓言、背弃朋友的事,我明白他心中的无奈和歉疚。

听他这么说,我明白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再不好劝他,心里却是喜忧参半。喜的自然是若哈克图真能顺利取得那数百枚貅角,换成金铢买齐药材治好小索玛的病,那是再好不过。忧的却是若雷貅为了捍卫族群世代传承的图腾,不顾与哈克图这些年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那哈克图此举必然是万分危险。

哈克图决定立即启程去貅峡,这件事他并不打算告诉塔穆尔,他一个人去,成也好败也罢,只与他一人相干。

可是我怎么可能让我的朋友独自去犯险,这件事归根到底是我引起的,如果不是我弄来药方,如果不是我告诉哈克图那些貅角价值不菲,他也不至于去冒这趟九死一生的险,既然我们做这些都是为了索玛,那就应该一起把这件事做到底。

我态度坚决,绝不松口,哈克图拗不过我,只好答应让我跟他一起去,但前提是我只能守在峡谷口,不能进去。哈克图的理由是我人小体弱,一旦真的有危险,逃跑都来不及,到时候他还得分心顾我。我虽然不愿意,但是仔细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到时候要是拖累了他那可真就是帮倒忙了,守在谷口就守在谷口吧,至少多个人也方便照应。

两天后,当我真正在谷口焦灼不安地等着哈克图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这种等待的过程是多么难熬,峡谷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哈克图是吉是凶,我都一无所知。六角牦牛不时地打个响鼻,似乎也在担心主人的安危,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我心中越发沉重,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祈求哈克图一切顺利。

半个多对时就这么艰难的过去。当哈克图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时,我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雷貅群到底还是被触怒了,任何人,只要敢对它们用生命来传承的图腾心存不轨,哪怕是朋友,也不可饶恕。

哈克图的背上是装满貅角的皮囊,他的上半身几乎没有什么伤,重伤的是他的腿,鲜血淋漓,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血染的脚印。

雷貅并没有忘记这个巨人既是它们的朋友,亦是它们的恩人,所以它们的意图并不在于伤害他,咬伤他的腿,是为了阻止他带着貅角离开这里。可是哈克图心意已决,为了小索玛,无论如何也要带着貅角离开。雷貅不得不加剧攻势,于是哈克图腿上的伤越来越重,他身后的那条路,分明是由两行鲜红的脚印铺成。坚持到现在,哈克图体内的血液几乎流尽,若不是强大的意志力在支撑着,他早已经寸步难行。

哈克图终于没能走出貅峡,他庞大的身躯在离峡谷口不足百步的地方轰然倒下,只留下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那是他对自己没能挽救小索玛的悲伤,亦是他对雷貅无法抹去的歉疚。

那只叫做哈库的六角牦牛,扬起了前蹄,发出巨大的悲鸣。我没有试图过去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个皮囊,雷貅群绝不可能允许我这么做。

我看着那些一路追着哈克图过来的雷貅,他们默然围在哈克图身旁许久,直到终于确信这个熟悉的大个子朋友再也不可能睁开眼睛,雷貅群忽然发出一声整齐的低吼,吼声中有着无法形容的悲凉。

雷貅王叼起装有貅角的皮囊,所有雷貅都跟在它的身后,一步一步往峡谷深处走去。

 

8.       涤魂

我把驮着哈克图身体的牦牛赶到塔穆尔的石房子的时候,塔穆尔正在用木头削制一根木杖,他在涤魂仪式上使用的那根木杖已经太破旧了,再不换一根新的恐怕下一次举行仪式时就会断掉。

对于我的突然来访,塔穆尔显然有些讶异,随后他看到了六角牦牛背上哈克图的尸体。

哈克图临死前原本是让我不要把这其中的情况告诉他的哥哥的,只说他不幸遭到了野兽袭击身亡,可是我觉得我应该让塔穆尔知道真实的情况,虽然被迫独自生活,可没有什么能改变他们是相依为命的兄弟这个事实,作为他唯一的亲人,塔穆尔也应该知道他这个善良忠厚的弟弟是因为什么而死,哪怕那样也许只是徒添他的悲伤和歉疚。

我知道塔穆尔对于通用语的掌握并不太好,于是用尽量简单的言辞告诉了他真实的情况。听完了我的讲述,塔穆尔并没有如我预想般的嘶吼或是痛哭,他一言不发,继续回去削他的木杖,很用力地削,甚至把手上削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都毫不在意,鲜血很快将木杖染成了红色,可塔穆尔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看到他的脸色很难看,如同暴风雪来临前昏暗的天空。

那天晚上塔穆尔喝了很多酒,就是那种一坛就能醉倒一大片人族擅饮者的大烈酒,他一坛接一坛不停歇地喝,喝到后来眼睛里红得直欲滴出血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劝阻他,我知道他心里的难受,我知道这些年来远离族人的孤独生活早已让他习惯了将痛苦埋在自己的心底而不是向别人倾诉,因为在多数的时间里无人可以倾诉,现在,那个唯一可以隔段时间来看看他、跟他说说话的人,那个心思单纯善良却因为他这个大哥而不得不过着同样孤独生活的弟弟,却因为他的小索玛而死去了,还有什么能够比大烈酒更能理解此时他内心的悲痛?

直到喝光了所有窖藏的大烈酒,然后塔穆尔开始说话,一向沉默寡言不善言谈的塔穆尔,用他并不熟练的通用语,一句接一句地跟我说话,他说涤魂者这个身份让他远离部落孤苦一生,但是他并不憎恨它;他说他愧对索玛——作为一个父亲,对于女儿的病痛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死亡越来越近;更愧对因为自己的身份而独自一人在瀚西白莽原放牧的弟弟哈克图;他说他一直想要跟弟弟说一声对不起却总觉得说不出口,可是现在却再也没有了机会;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因为索玛,哈克图就不会死……

他从来都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就这么断断续续地说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也许他觉得他已经把自己这一生能说的、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看着我,说,“你不是一直想要看看涤魂仪式的场面吗?明天,你可以跟着我去看。”他站起来,“我要给哈克图涤魂,他的灵魂应该回到铁棘部落。”那之后,除了仪式上的诵念和祈祷,他再也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第二天天还没亮塔穆尔就叫醒了我,安顿好小索玛——我一直都告诉她她的阿卓去了天上,去了盘古大神那里,所以小姑娘并没有丝毫难过,依旧乖乖地睡觉。我们稍微做了一下准备就出发了。

塔穆尔背着哈克图的遗体走在前面,我拿着转经筒和木杖跟在他的身后,那是涤魂仪式上要用到的东西。塔穆尔这次为哈克图选择的雪峰离营地有些远,我们走了一个多对时才到达雪峰脚下。我已经走得大汗淋漓,可塔穆尔背着哈克图沉重的身体,却像是不知道累为何物,不作片刻停歇,直接开始上雪山,我没办法,只好气喘吁吁地跟上他的步伐。

攀上雪峰顶端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累得都要散了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接躺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这还是塔穆尔考虑到我的体力途中不时地放慢脚步等我,否则以我的脚力要跟上夸父的巨大步伐,是根本没有可能的。

塔穆尔一言不发,开始为即将进行的涤魂仪式做准备,我想要帮忙,却是有心无力,只好躺在地上看着。这时清晨的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耀眼的光芒将整个白雪皑皑的峰顶染成一片火红。

塔穆尔将哈克图放在一块平坦的雪地上,脱掉他身上穿的兽皮和毛毡,抓起一捧一捧纯净的积雪,覆在他身上,轻轻擦洗。

哈克图就那么安静的躺在地上,宽阔的胸膛,在阳光的映照下,折射出古铜色的光芒。他眼睛轻阖,神态安详,像是正在小憩,也许他在梦中梦到了这高远的天空和耸立的雪峰,以及殇州那广阔无边的雪原吧。这一切在我的眼里,显得如此神圣。

直到哈克图全身上下每一寸都被擦洗干净,塔穆尔挥手示意我把转经筒交给他。他缓缓地转动经筒,嘴里低低地诵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经筒转动发出的空灵声音和塔穆尔虔诚肃穆的诵念让我有些神思恍惚,仿佛那就是一种独特的语言,一种只有盘古天神才能听懂和回应的语言,这是灵魂与神祗的交流。

念毕经文,塔穆尔放下转经筒,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向天一揖,身躯前弯,拜服在地。然后起身,拿起了一旁锋利的刀子。我知道接下来他会把哈克图的头颅跟身躯分割开来,那是铁棘部落的传统,为了让死者能够永远的回到部落,作为哈克图的朋友,我并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在人族的思维中,身首异处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于是尽量扭过头不去看,尽管我明白那只是因为不同种族间习俗的差异。

接下来,塔穆尔挺直身躯,高高举起那根被血染红的新木杖,大声地对着天空祝祷。这次他使用的是夸父语,跟哈克图待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我多多少少对夸父语有了一些了解,能明白一些简单的词语。所以我大致能听出塔穆尔先是在向盘古天神赞颂他善良的弟弟,一长段的祝祷后,内容有了改变,他开始忏悔一切的的过错都始于他,死者是无辜的,他愿意承担所有的罪孽。最后,他祈求盘古天神能够接纳哈克图那纯净的灵魂,希望他能派出神鹰作为使者前来接引。

这个时候我明白涤魂仪式已经接近尾声了,接下来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天空中飞下来的神鹰带走哈克图的身躯。尽管以前我对于天神和灵魂之类的说法从来都缺少信仰,甚至觉得铁棘部落的这个仪式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意义,可是这一刻,我忽然毫无来由的坚信,坚信盘古天神会派出神鹰将哈克图的灵魂带回他的怀抱,因为那灵魂是如此的纯净无暇。

我和塔穆尔就这么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天空,静静地等待结果。

不久之后,遥远的云端上出现了一群黑色的巨鸟,展翼盘旋。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便看到塔穆尔的眼神忽然黯淡下去,脸色变得惨白,一瞬间我的心如同从这雪峰顶上坠落万丈深渊,我明白了,那黑色的巨鸟,不是盘古天神的神鹰使者,而是象征着罪恶和堕落的尸鹫。

怎么会这样?如果真有灵魂这一说的话,我敢保证哈克图的灵魂是所有我遇见过的最纯净的,可是,为什么来带走他的不是神鹰,而是尸鹫?盘古天神,夸父一族最高的信仰,你,究竟是否存在?

尸鹫群盘旋着越飞越低,那聒噪难听的声音像是对我们刚才举行的这个仪式的莫大讽刺。

已经有几只尸鹫试图下来带走哈克图的躯体,那巨大的俯冲之势带起来的狂风让我几乎跌倒在地,它们张开的黑色羽翼如同铅色的云层遮得天空一片昏暗。我看到塔穆尔心有不甘地冲着天空大喊了几句,然后对着尸鹫群挥舞着手中的木杖,试图赶走这些邪恶的黑鸟。我也反应过来,跑过去捡起刀子,冲着那几只降下来的尸鹫乱挥。

这群尸鹫最小的翼展也有近一丈,锋利的双爪张开比我的头还大,轻易就能将我的天灵盖抓碎,这样凶猛的架势,凭我和塔穆尔两个,又怎么挡得住?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紫色身影,如同一道电芒般笔直地射过来,向着那只双爪已经搭在哈克图身上的尸鹫迎去。

那是一只雷貅!

不,不是一只,是一群!

那群受过哈克图帮助,跟他亲密得如同朋友一样,最后却又杀死了他的雷貅,他们中最强壮的都来到了这雪峰之上,看数量不下于三十只。

它们,是来守护哈克图的遗体么?

为首的那只雷貅来得突然,冲势又急,如同一支紫色的利箭,那只尸鹫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雷貅的独角刺穿了肚腹,惊慌失措下,翅膀胡乱拍打,腾空而起,扇得整个地面飞沙走石,积雪被劲风卷起,纷扬洒落。

雷貅的角锋利之极,那只尸鹫又伤在胸腹间,伤势颇重,任它如何扑扇双翼,却再也飞不高,只能在低空中乱旋,口中发出凄厉的叫声,黑色的断羽随着积雪飘落。

如此没过多久,那只尸鹫再无力气支撑自己庞大的身躯,双翼一垂,发出最后一声惨叫,就那么笔直的坠下万丈雪渊。

那几只先前来势颇急的尸鹫被眼前的形势所震慑,再也不敢贸然降落。我当然希望这群令人生厌的怪鸟被吓走,很明显地上躺着的这个巨人的身躯在它们眼中就是一顿美食,我希望哈克图能得到安宁,而不是葬身鸟腹。可是那群尸鹫仍在低空中盘旋,看来它们虽然对雷貅有所忌惮,对于哈克图的遗体却并不死心。

邪鸟和凶兽,就这么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对峙着,一个试图掠夺,一个则全力守护。其间有几只尸鹫耐不住性子冲下来,蓄势待发的雷貅迅速做出反击,闪、转、腾、挪,一番凶险缠斗,尸鹫终是徒劳无功地返回空中,只留下洒落一地的乱羽和紫色长毛,胜负难分,谁也没有占到便宜,这仍是一个僵持之局。

我原以为这是一个考较耐心的局面,哪一方足够坚定,就能获得最终的胜利。于雷貅一方而言,哈克图对它们整个族群有着莫大的恩情,虽然因为触犯了貅群的图腾而死于它们角下,可雷貅到底是有灵性的生物,恩和怨分得明白,既然一心想要守护哈克图的遗躯,自会坚守到底。而尸鹫则不一样,哈克图的躯体于它们而言不过是一顿盛宴,犯不上为此拿性命做赌注,眼下它们不过是贪欲未消不甘心就此离去,等到察觉雷貅群的决心后,自然会放弃。

可是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随着从远处飞来的尸鹫越来越多,我才明白,尸鹫的僵持竟然是另有所谋——它们在搬援军!当它们的同伴足够多的时候,也就是最终的决战来临之际。

这个时刻没过多久就到来了,此时天上的尸鹫数量已经是最开始时的两倍有余,它们俯冲下袭的频率越来越大,差不多是一只缠斗完刚刚飞起,另一只又紧随而至。我开始替雷貅群担心,地面上本来就占尽了劣势,尸鹫挟俯冲之势力道极大,雷貅的数量又不及尸鹫一半,偏偏尸鹫还在不停地增多,这样下去,雷貅撑不了多久就会被耗得精疲力竭。可是着急起不到任何作用,它们之间的战斗,我和塔穆尔想帮忙也无从插手,只能旁观。

尸鹫的攻势一轮紧过一轮,已经有几只雷貅因体力不支而伤在它们的利爪下,地上的积雪被星星点点的血迹染红,嗜血的本性让尸鹫群愈加兴奋狂躁,攻势犹如狂风骤雨,雷貅群明显已经招架不住。

不行,我得想办法阻止雷貅将这场战斗继续下去,眼前的情况,它们明显不是尸鹫的对手。比起为了一具遗体白白送死,我想哈克图更愿意看到雷貅族群能够顺利地延续下去。

我试图用手势跟雷貅交流,示意它们撤离,可貅群却始终视若无睹,一心一意要和尸鹫死战到底。或许是它们意志坚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或许只是因为我的交流技巧太过糟糕,它们压根儿没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无奈地自嘲。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胜败几乎已成定数。

如果不是天气突变的话。

转机出现在第一道雷声轰鸣之后。北陆的天气一向变得快,突然,并且毫无预兆。方才还是朝阳灿烂,虽然雪峰顶在遮天盖地的狮鹫群笼罩下显得昏暗,却并不掩远处的晴空万里。哪里料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整个天空已然乌云滚滚,雷声轰鸣,一场巨大的暴风雪来临在即。

雷貅群正陷于苦苦支撑中,突如其来的雷声让它们忽然间精神大作,所有雷貅整齐划一的抬起头,仰天长啸,下一个瞬间,让人震惊的场面出现了。

我发誓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瑰丽的场面,随着雷貅群的啸声,一道绚丽刺目的雷电刺穿天上层层浓云,笔直地从上往下劈落。变生突然,几只尸鹫不及躲闪,瞬间被电光贯穿,烧焦的残躯断翼坠落在地,发出难闻的臭味。雷电落下的终点是貅王额上的独角尖端,看起来就好像是……貅王用自己的角从空中引下来那道闪电伤敌,它自己却毫发无伤。不,不是好像,我敢肯定那雷电确确实实是雷貅引下来的,因为紧接着第一道闪电之后,越来越多的闪电穿透云层劈落下来,落点无一例外在雷貅的角上。一时间,无数刺目的亮痕在空中纵横交错,将铅色的天幕切割得支离破碎。

空中的尸鹫群开始惊慌失措,四散逃窜,这样强大的自然之力,远非它们所能抗衡,不时有躲闪不及者被电光击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只剩下一具皮焦肉烂的残躯,伴随着凌乱的黑羽从空中坠落。尚未被雷电劈中的则发了疯一般地冲撞,想要逃离这闪电织就的死亡之网,密集的电芒让大多数的挣扎成为了徒劳,少数侥幸得以逃脱的尸鹫发出阵阵哀鸣,惊恐地逃向远处。

原本占尽上风的尸鹫群就这么瞬间溃散,局势于绝无可能中发生逆转,只留下一地的残躯焦骸。

环伺的强敌终于散去,雷貅群松下绷紧的神经,它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为受伤的同伴舔舐伤口,神态安详,就仿佛刚才那铺天盖地的电闪雷鸣与它们毫无干系。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了貅峡里那个用上百只貅角绘成的图案,那是雷貅族群的图腾,亦是裂章之神的星纹,裂章代表着分析与决定,掌控金属和雷电的力量,我想我明白雷貅得名的由来了。

塔穆尔和我一样被刚才发生的事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忽然跪倒在地,无比虔诚地诵念经文。

他究竟是在感谢他们的神,还是在感谢眼前这群异兽,我无从得知。

我想我必须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把刚才亲眼见到的一切用文字记录下来了,作为一名天然居的游方,这是我必须做的事。

就在我绞尽脑汁思考该怎么形容刚才那奇异的场景的时候,我忽然看见躺在地上的哈克图缓缓地站了起来,不,不应该说“站”起来,应该是“立”了起来。十来只伤势较轻的雷貅围着哈克图的遗体,它们的角上射出耀眼的金色光芒,这光芒汇聚在哈克图身上,使他的身躯犹如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竖立了起来。

当光芒慢慢散去之后,哈克图已经变成了一尊金色的雕像,他笔直的站立在雪峰的顶端,抬头向天,仰望着那遥远而广阔的天空,和高天之上俯瞰众生的盘古之神。

他将永远留在这里,无论天地如何变迁,坚定不移。

雷貅们背着受伤的伙伴,以及那些不幸战死者的遗躯,悄无声息的离开,就像它们来的时候一样。

我和塔穆尔收拾好东西下山,走到山脚下的时候,我抬头望了望峰顶,那尊金色的雕像,仿佛已经融入了天空。第一片雪花飘落了下来,在漫天的电光雷鸣之后,这场声势浩大的暴风雪终于降临。

 

9.       尾声

五天之后,我带着小索玛,跟塔穆尔在喀格拉雪峰下告别。

我是经过认真的考虑后才向塔穆尔提出带走索玛的建议的,我跟塔穆尔说东陆的医术要胜过西陆,有一些隐者有着不为人知的神奇医术,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寻找医治索玛的办法。

我不是没想过带着一个夸父族的小姑娘在东陆那样的地方奔走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可是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我眼前总也抹不去哈克图轰然倒下去的伟岸身影,和他闭上眼睛之前最后的那一声叹息。我希望能够帮助我的朋友完成他的心愿,我更希望小索玛能够如她的阿卓期待的那样,不仅能够好好的活下去,还能到三陆九州的每一寸土地去看看,看看这个千奇百怪的世界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瑰丽和神奇。

那是我们想要看到的。我,塔穆尔,哈克图。

塔穆尔并没有作过多的考虑就答应了。我想我知道他的想法,与其让索玛继续跟着他,毫无希望地数着剩下的时间一天一天减少,倒不如跟我一起去东陆,总还有一线机会,至少在他眼里,我算得上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哪怕最后治不好病,她也算是走出了这一片狭小的天地,看了一眼那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舍,可是为了生的希望,再多的不舍,也必须放下。塔穆尔明白这一点。

好在索玛很听话,我告诉她,阿卓会带她去另外一个地方治病,治好病后索玛身上就不会那么难受了,那之后我们就一起去寻找走丢了地哈克图阿卓,等找到他,我们就一起回来和阿爸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小姑娘乖乖地点头,不哭也不闹,然后亲吻塔穆尔的手背,跟阿爸道别。

我们骑上那头叫做哈库的六角牦牛,塔穆尔冲我们挥手告别。

走了很远,我回过头去,塔穆尔依然站在分别的地方,隔着遥远的距离,魁梧的身影已经有些模糊。他就那么静静地立在漫天风雪中,一动不动,在那样一幅以广阔雪原和天幕为背景的画中,站成一枚肃穆的图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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