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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阿富汗的两位学者,内部揭示塔利班的统治矛盾与女性教育问题

高行云 社会学理论大缸 2022-06-16

文/高行云

首发时间:2021年8月17日


1. 研究塔利班事态,有本地人视角吗?

2. 究竟塔利班怎么看待女性教育?

3. 塔利班的统治逻辑,有什么内部矛盾?


两位本地学者的研究,有些解答


 

阿富汗变天了!

塔利班回来了!

 

上一次,中国民众这么关注塔利班,可能还要追溯到20年前的911事件。

这一次,一切都来得这么快。瞬息万变,兵临城下,一个旧的新政权似乎正在诞生。


但是, 20年过去了,我们还是不了解塔利班。

 


除了从外交关系、美国霸权等角度大而化之、外部观察塔利班的军事局势,我们对于塔利班是统治逻辑的内部运作,了解近乎为零。我们似乎将恐怖主义、极端的宗教主张和塔利班划上等号,结果就是我们把它看成“异端”,无需解释——只要从如今常识的反面了解,就行了。

                           

究竟,有没有内部视角,真实还原和解析塔利班呢?

如果达到这几个标准,也许能实现这个目标。

 

1. 来自阿富汗或者塔利班统治地区,或者至少在当地有生活经历的

2. 能够看懂当地语言与文字,也能至少用英文告诉我们当地的宗教与制度

3. 能够传达当地人的声音,尤其是那些不识字的群众

 

当地语言、当地历史、当地生活、当地人的声音,也许能有更多的内部视角,帮我们了解塔利班的逻辑,尤其是我们关注的宗教/政治关系,以及女性教育议题。

 

因此,我想找到来自阿富汗或者受到塔利班影响的地区(如巴基斯坦)学者自己的声音。遗憾的是,大多研究都是白人或者美国学者的研究,尤其发表在国土安全、外交和战争领域。

 

当然,我非常期待找到像格尔茨那样伟大的人类学家、深入革命风雨中的印尼那样所做的民族志田野调查,但遗憾的是,我也找没有找到。记得一位颇有旅行中东经验的历史学家说过,如果你去作叙利亚,危险不大,因为那种国家是划分清楚战争区和非战区(战后区),你也一般不会或不允许到战争区。但是在阿富汗这样国家则不然,那里的战争与非战区的界线很模糊——炸弹,可能就在你的身边。因此,确实很少有来自欧美的人类学家或社会学家深入到塔利班控制区,实地了解它们的内在逻辑。

 

不过,我最终还是找到两位来自当地的学者。


第一份研究是Mariam Raqibg的博士论文。她出生在阿富汗东部,并在 1980 年代阿富汗暴力冲突最严重的时候,以难民身份去了美国。Raqib也在美国东北大学读了“法律、政策与社会”项目的博士。不过,也就在成年之后,她才第一次回到祖国阿富汗。千疮百孔的祖国让她十分震疼。于是,Raqib建立了一个公益组织Samsortya。这个组织资助社区的土地恢复与耕种,更是资助培养当地的护理与医生。我非常推荐有兴趣的读者搜一下这个组织,了解下在那样祖国和不发达地区,如何人们还抱以美好的希望。

 

我找到了她的博士论文及其发表的一篇论文(见页底文献清单)。

这份研究就是想搞明白:塔利班真的是“文明冲突”吗?还是说,塔利班内部也有不同的文明/文化之间的冲突?通过历史制度方法研究,她为我们提供了“塔利班的两副面孔”之间的张力——伊斯兰宗教和普什图族民族主义复合体的内部矛盾。


 


第二份研究来自Shakil Ahmad2012年获得瑞典隆德大学社会学系硕士学位。我找到了他的硕士论文(见页底文献清单)。Ahmad的硕士论文就是专门研究塔利班控制下女性教育议题。相较于Raqib的历史/制度方法,Ahamd做的是访谈法。尽管他没有回到那个动荡的故乡,但是他访谈了居住了瑞典、原籍斯瓦特的3位居民,并用滚雪球的方式,联络到8名居住在斯瓦特的居民。他本已找到更多的居民可能接受访谈,但最后还是以“敏感”为由拒绝了受访。不过,他的研究也结合了大量的新闻媒体材料。  

 

01

极端的塔利班vs.腐败的政府:民众怎么选?


 

2007-2009年,巴基斯坦下辖的斯瓦特地区被塔利班占领和统治。塔利班在当地的分支团体,强烈要求执行伊斯兰教法。



(斯瓦特地区一影)

 

几乎所有受访者都抱怨,这里大多数人口都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但是十分虔诚。在塔利班刚到来的时候,有些人甚至会捐赠金钱予以支持,其中不乏女性。一位受访者透露,他的母亲将她自己和她女儿的所有黄金首饰都捐赠给了塔利班。

 

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民众这么天真?并不是。

 

首先,一开始塔利班多谈论宗教,但很少谈及和参与恐怖活动或激进活动。其次,斯瓦特人民和阿富汗等地的居民一样,深受不正义的法律和秩序困扰。因此,塔利班刚来的时候,它在司法的果断与坚决有效地获得人民的同情。

 

Ahamd访谈的11位居民中,除了一位受访者外,其他所有受访者都说:当时,人们认为塔利班可以替代政府执法机构保护他们免受罪犯干扰以及该地区所谓有影响力人物的欺负。

 

人们已经厌倦和不满于现有的司法制度。为什么呢?

据一位受访者透露,他的车子被偷过。当上诉到法庭时,虽然这个小偷被抓了,但过了多年,这个案子仍然悬而未决,因为司法经常处在停摆状态。当塔利班控制了该地区,它在三天内判决了他的案子。

 

不过,如果相信塔利班是公正的化身,也可能不对。所有受访者都表示,塔利班的伊斯兰教法庭“欺骗了”人们。确实,它承诺了民众的案件将在短时间内解决——但是,只有最初的两星期如实执行了。

 

当塔利班逐渐得到民众支持,就开始公开批评和整治原有的政府机构:教育和卫生机构被关闭,儿童和妇女被关闭被限制在他们的家中、音乐和 CD 商店被捣毁、甚至杀害了一些女歌手和舞者。

 

02

女性,能在塔利班统治下接受教育吗?


  

Ahamd全部的受访者都表示,塔利班反对男女共同接受教育,但是我们要搞明白塔利班反对的究竟是什么、理由是什么。

 

根据《卫报》的一份报告,在塔利班统治斯瓦特地区时,塔利班摧毁或损坏了 401 所学校,其中 70% 为有女生的学校。根据阿富汗的数据也能看到从 2006 年到 2008 年,有1145 次针对教育机构的攻击,包括纵火、谋杀教师和对女学生的攻击,明显女子学校与男校相比受到更多的攻击。

 

2008 年,塔利完全控制了斯瓦特地区时,妇女教育确实被禁止了,反对男女同校也反对现代的着装方式。女孩们甚至不允许在没有面纱的情况下离开家庭。塔利班也下令过关闭所有女子学校,并警告人们如果任何学校继续为女孩提供课程,学校就会被炸毁。如果有女孩坚持上学,那么她就会像在阿富汗一样遭到袭击——将硫酸泼在女孩的脸上。但是, Ahamd的受访者也提请我们留意:在斯瓦特地区,人们本来就赞成女性要戴面纱,所以至于就这一点来说,这一政策并没有让民众反对。

 

塔利班支持的教育是什么呢?是马德拉萨斯(Maddrassa

所有受访者都认为这些学校是一种宗教机构,穆斯林儿童在那里获得宗教信仰的教育。其中,两名受访者也同意,作为一种伊斯兰传统,在沙特阿拉伯、埃及等穆斯林国家,甚至印度等非穆斯林国家,这都对教育人民起到重要作用。在巴基斯坦的一些马德拉萨斯学校,孩子们既变得虔诚,又会和现代教育相结合,使他们成为有用的社会成员。

 


 不过,不同的马德拉萨斯学校的教育是完全不同的。下一部分会介绍塔利班领导人们所接受的教育。这里值得一说的是:站在当地民众的角度,为什么会上这样的宗教学校呢?


 理由可能很简单。

富人通常会把孩子送到高标准的私立学校,而负担不起私立学校费用、但收入还不错的群体会将孩子送上公立学校。但是,如果连公立学校都付不起的家长,则会将孩子送到马德拉萨斯学校,因为在那里既有免费的教育,也有免费的食宿。这一点,甚至著名在人类学家格尔茨那里,也有同样的观察。他在《追寻事实》一书中,同样记录了自己在印尼等地做田野的时候遇到这类宗教学校,满是穷人的孩子。

 

那么,塔利班是否会在教育——尤其是女性教育议题上让步呢?

曾任《华尔街日报》记者Yaroslav Trofimov早在2012年就撰文指出,来自阿富汗的 398 个地区收到了当地塔利班指挥官保证,要让他们的学校将受到保护。也在该年前后,阿富汗的坎大哈省的一位部落长老也说:“塔利班已经告诉我们,不能反对女子学校”。

 

但是也有人表达了不同的看法:阿富汗议会女议员 Roshanak Wardak 也表示,她所在省的普什图人占主导地位的六个地区,没有一所学校向女孩开放。另一位国会议员Merman Gusher也在2011年表示,塔利班不会改变对女性教育的立场。

 

03

塔利班统治的双重矛盾:伊斯兰教法内部及其与普什图族习惯法之间的张力


 

Mariam Raqib在美国东北大学的长达240页的博士论文,提出了这样的问题:阿富汗问题被降级为外交政策目标和国家安全问题,而复杂的内部动态、政治和社会的多样性常常被忽视。

 

确实,诚如塔利班这个名字的普什图语来源,意思是学生,要将阿富汗国家执行伊斯兰教法,遵守严格解释的该宗教法律解释。他们也批评政府对不信教的外国人比对阿富汗人更忠诚,因此努力展现的宗教特征。即使他们自己就是美国当时扶持起来,但是塔利班会刻意忽略自己美国在 1980 年代资助反抗苏联的历史。相反,他们将俄罗斯人和美国人放在一起,视为伊斯兰价值观的侵占者和腐化者。

 

但是别忘了两点:

 

1. 塔利班是基于阿富汗的主要族群——普什图族,这又涉及到这个族群本身的历史、法律与制度。

 

2. 同样是伊斯兰法,塔利班和阿富汗历史上的官方诠释是不同的。伊斯兰法的诠释,是有多个流派,包括哈乃菲派(Hanafi)、HanbaliMaliki、萨拉菲派(Salafist)和 Zahiri。塔利班主张的是萨拉菲派,但阿富汗数百年来的官方形态是以哈乃菲派为主。

 

 

先看看塔利班在宗教和族群之间的矛盾。

塔利班一直面临一个困境,就是宗教与民族之间的张力。当塔利班声称它要将阿富汗的所有族群(普什图人、塔吉克人、哈扎拉人、乌兹别克人等)都团结在一个真正的伊斯兰政权中,这也许就有值得思考的空间了。

 

正如传统的中国人生活在儒家、法家、道家、佛家等不同的价值世界,阿富汗人也生活在不同的价值观世界及其附属的法律体系:当地习惯法、宗教法和国家官方法典。

 

阿富汗社会最著名的传统的、非宗教的法律准则(习惯法)是普什图瓦里(Pashunwali,意思是普什图人的行为准则,规范了“什么是一位正宗/好的普什图人”。普什图族习俗一直用这套基层价值观抵抗阿富汗国家政权的现代化主张,部分原因还是上面谈到的:阿富汗人普遍倾向于避开腐败的国家体系。

 

简单地讲,这套普什图瓦里价值观体系,会解决波斯语中以字母“z”开头的三个词的争吵:zar zanzamin——黄金、妇女和土地。因此,Pashtunwali 的主要目标不是专注于施加和收取罚款或监禁罪犯,而是恢复社会平衡,普什图瓦里不仅仅是一部法律,还规范了人际交往行为,并要求所有人表现出热情好客,但也认为做了错事就要施以报复。


(普什图族的部落集会)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普什图人的习俗是不同于伊斯兰教法,二者有矛盾。

举例来说:《古兰经》规定,对盗窃的适当惩罚是截肢——初犯斩右手,重犯削左足,继续犯罪必须执行终身监禁。判刑后一般不再赔偿经济损失。但是,在普什图族价值体系下,劫匪只需偿还相当的货物即可,不会遭受身体部位的惩罚。Mariam Raqib博士也指出,尽管有伊斯兰法律的禁令,普什图族部落的习惯法方式经常占上风,几乎没有盗贼的手被砍断。

 

同时,也正由于伊斯兰教法更具有普遍性,没办法专门定义阿富汗社会的所有生活,所以在阿富汗的部落地区,部落法典和部落集会(称为jirga,国家议会也用此名称)非常重要。部落法典是一个重要的制度,在历史上一直对国家的影响。

 

再看看在伊斯教法诠释内部,塔利班和官方长期立场的冲突。

 

塔利班想要遵守的伊斯兰教法,甚至和阿富汗数百年来国家建设所推崇的伊斯兰教的官方解释也颇为不同。官方遵守的是哈乃菲派法学解释,对古兰经的解释相当保守,但仍然为普什图族习惯法等地方规范留出了空间。

 

回顾塔利班统治期间,在 1996 年占领喀布尔后,塔利班将哈乃菲传统推到一旁,转而支持对古兰经的最严厉一派——萨拉菲派(Salafist,因此我们才会看到在塔利班执政的严格性别规范。

 

问题来了,为什么塔利班接受萨拉菲派诠释呢?

Mariam Raqib博士引用一份研究指出,塔利班的大多数领导人不是在阿富汗、而是在邻国巴基斯坦的宗教学校接受教育。也就是在 1980 年代,沙特和科威特资助了在巴基斯坦接受萨拉菲派影响的伊斯兰学校。

 

 

编译文献:

Raqib, Mariam Atifa. 2011. “Resistance by Other Means:  the Taliban, Foreign Occupation, and Afghan National Identity.” Doctoral Thesis.Boston: Northeastern University.


Raqib, Mariam, and Amilcar Antonio Barreto. 2014.“The Taliban, Religious Revival and Innovation in Afghan Nationalism.” National Identities 16(1):15–30.


Shakil, Ahmad. 2012. “The Taliban and Girl´s Education in Pakistan and Afghanistan- with a case study of the situation inthe Swat District.” Master Thesis. Lund University.



    * 这是Sociological理论大缸的第581期推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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