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纳叛变，俄国重走美国老路？军事社会学观点

6月24日，俄罗斯私营军事集团“瓦格纳”宣称，“内战已经正式开始。”该组织首脑普罗戈津也表示，他的部队现在控制着俄罗斯南部城市罗斯托夫。

当日，普京发表全国讲话：武装叛变是对国家“背后捅刀”。

但是，这一天还没过去，瓦格纳又说不搞事情了！我们不进军莫斯科了！

（瓦格纳的首领普罗戈津和普京）

看到这样的新闻，你可能会惊讶：

1. 为什么瓦格纳作为军事力量，却是私营的，而不是国家的？

2. 为什么瓦格纳昨天还是俄国功臣，今天就叛变了？

实际上， “瓦格纳”这支部队有5万人左右，在乌克兰战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尤其是在最近的“巴赫穆特战役”冲锋陷阵。然而，功也瓦格纳，败也瓦格纳。这样一说，你就联系到中国历史上的很多典故：功高盖主、“清君侧”、养寇自重等等。

（我之前在公众号写过5万字的战争/军事/暴力社会学的前沿文献分享。页底有往期推送合集。）

然而，这些几千年前的智慧，根本不足以理解当下的危机。瓦格纳的兴起，是当代问题。瓦格纳带来的挑战，也是当代问题。同时，这也不仅是俄罗斯问题，也已经成为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的常见问题。

现代国家，从来没有真正垄断过暴力机器。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因此，类似于瓦格纳一样的私人武装力量，并不只是俄罗斯在用。美国很爱用。

2021年过世的历史社会学家Richard Lachmann，以研究冲突、国家与精英史闻名。他在去世前几年就发表过一篇，探讨过这个议题，给出过一些统计数字,收录在第一本”私人武装社会学“研究论文集。

那么，为什么大多数人并不知道美国的这些私人武装力量呢？

很好理解——美国不想让老百姓知道。美国人的命，太值钱了。一有伤亡，就要反对征兵和打仗。于是，美国政府会刻意模糊和淡化，转而雇佣私人武装力量成为战争主力。

比如，奥巴马执政期间，他设定了 2016 年驻阿富汗美军人数上限为9800 人，并且预计到 2017 年将减少至 5500 人。表面上，你觉得美国人在撤军，然而，作战任务不能耽误呀，于是美军在 2016 年补充26000名雇佣合同工。再追溯看，在2011年期间，美国在阿富汗伤亡887人。但是它不愿宣传的是，这时候也阵亡了1667名私人武装力量人员。

（奥巴马目送阵亡的美国士兵）

所以，当美国政府只说他们的官方部队数量、伤亡人数的时候，就可以掩盖庞大的私人武装力量的代价。而公民对这部分也并不敏感，于是政治上就说得过去了。

为什么美国在做这样的政治掩盖呢？因为人们越来越怕死、越来越不想上战场。简单地讲，征兵制正在消亡。

越来越多的人不愿服兵役、认为战争不正义，所以迫使许多国家要废除或缩短义务兵役制度，比如：英国于 1960 年、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于1972 年、美国于 1973 年、比利时于 1994 年、法国和荷兰于 1996 年都废除了有关义务征兵的法案。

俄罗斯也一样。他想在国内大规模征兵，引发很大反弹。与其引发公众反弹，为什么不转而使用雇佣士兵呢？俄国领导人可能会想：如果一定要有阵亡，与其让士兵阵亡，为什么不让雇佣兵阵亡吗？这样他对国内稳定局势更有帮助。

这样的理由虽然有道理，但也有些表面：更深层的理由，是利益。国家官员、私人武装公司都发现这是个利益巨大的生意，甚至有很多寻租空间。

我们来看三组数据：

第一，美国国防部的合同交易在 2000 年至 2009 年间增加了 328% 。

第二，美国国防部在2007 年到 2014 年采购私人承包商的时候，花费了超过 2000 亿美元。

第三，令人惊讶的是，美国国防部合同管理局负责审查承包商采购的工作人员，却从 2002 年的 70 人减少到 2009 年的 14 人。

第四，美国国会成立过战争合同调查委员会，早在2011年就发现外包给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中私人承包商的合同里，有1/6到1/3的资金因 “浪费和欺诈”而损失。

因此，国防部门想要外包业务进行利益寻租，政治部门又不想征兵让民众反对，私人武装当然就是当仁不让的选择了！

–2– 私人武装的“合法性悖论”

私人武装的大量扩张，带来了严重的合法性危机。谁有权、谁有正当性使用暴力？是国家？还是私人？为什么私人可以提供保护与安全？哪个私人？如果很多股私人武装都提供保护，你还相信他们有正当性吗？

20世纪初，社会学家、政治学家韦伯也给出过关于“国家”的著名定义：“在领土内，具有正当性地垄断并使用暴力。但是，研究叛乱与合法性议题领域著名的美国社会学家Eric W. Schoon提出过一个命题：合法性的不对称性。

简单地讲，在战争区域，你想识别谁的暴力是“合法正当的”，非常困难。但你要识别谁的暴力是“不合法不正当性”，非常容易。因为你的家乡被炮击被残害的时候，你会觉得有人拿枪指着你，都是不合法的。

这种“合法性的不对称性”就导致了“合法性的悖论”：你想用更多的暴力维持和稳定秩序，结果导致了人民更加不相信你的暴力是合法和正当的。

为什么会不对称性与悖论后果呢？Schoon进一步指出，这主要是在于：人们已经不知道谁应当对暴力负责、也不清楚使用武力的目的是什么了。

因此，“合法暴力的模糊性”才是导致合法性悖论的关键。

所以，联合国曾派工作组，于2009年到阿富汗调查。结果发现，这个地方部署了全球最大规模的私营军事和安保公司，而美国政府是主要雇主。

然而，阿富汗政府代表向工作组表示，他们可能根本制约不了这些私人武装，甚至形成了“有罪不罚文化”，危及到国家稳定。甚至官员也表示，他们难以区分私营军事、国家军事人员和非法武装团体。比如，他们也统计过，在一些长期存在的地区分裂地区，甚至有 2500 个未经授权的武装团体。

因此，模糊与破碎的，不仅是暴力机器，更是合法正当的暴力机器。

当瓦格纳进入俄国本土也好，进入乌克兰也好，给民众带来的的危机，就在于此。叛变更发展，民众越不知道该相信谁、该由谁对暴力伤害负责，干脆就选择都不相信了。

最后，我想的说一点：如今，你总以为常备军、职业军队才是一个国家的常态。其实不是。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代，都没有常备军或职业军队，而是非常依赖雇佣军或私人武装。

直到18世纪，几乎所有欧洲士兵都在私人军队中服役和作战。我们今天理解的自愿或应征入伍的公民所组成的国家军队，是在美国和法国大革命中建立，并在19世纪传播到欧洲和美洲其他地区。

回过头来看，人类古代的历史，主要并不是由民族国家之间的斗争，而更多的是在亲属群体、部落、宗教或种族群体之间。所以，这些战士自然就不会是军事专业人士，而往往是农民或城镇居民，只能在自家附近进行短期战斗。

在欧洲中世纪的时候，统治者为了打一场远距离且持续的战争，往往需要努力说服和吸引贵族加入他们的战队。因此，他们发现，与其依赖这些贵族，不仅招募雇佣兵。

雇佣兵，就是给钱就打。

于是忠诚度、战略指挥都会成为问题。结果，统治者总是面临一个难题：需要更多的钱来收买或雇佣更多的雇佣兵。为此，国家要学会如何成为“现代国家”，有官僚机构、有固定的收税模式、和商人做一些利益妥协，结果就有了查尔斯·蒂利提出的“财政—军事模型”：战争打造国家，国家打造战争之间的循环模式。

那么在收税、在雇兵最有成效的国家，战斗力也自然爆表，于是你看到欧洲打来打去，最后从16世纪大约500多个政治单位转变为20世纪末年不足30个政治单位。

那么，为什么这样的“财政—军事模型”国家会从雇佣兵转变到义务兵呢？

财政—军事模型好像在告诉你：钱越多、雇兵越多、越能打仗。其实不然。

征兵制度的出现，打破了税收收入和军队规模之间的联系。法国大革命之后，拿破仑实行了义务兵役制度，导致其军队规模比当时所有对手的总和还要多，而且最重要的是，当发生伤亡之后，法国还可以随时补充新一轮的年轻人应征入伍。同时，这不仅是规模问题。征兵制度是出于法律义务而作战，而非像贵族一样出于是荣誉、雇佣兵在乎的金钱收入。

更为重要的是，现代战争比古代战争的时间大大延长。欧洲中世纪打仗可能一场仗就几天几个月，但现在一打就几年。应征入伍者被困在战场上，直到他们的军队赢得或输掉了战争才能回家。于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袍泽之情。长期战争带来高死亡率。你再打仗的时候，甚至不光是为了国家，更是为了同辈战友的伤亡而复仇，更有利于提升战斗力。

当然，瓦格纳问题，只是"非国家的暴力力量“的一部分，此外还有黑帮、贩毒集团等等。我之前还分享过关于黑社会研究的几份社会学研究，有兴趣可以点击下方链接了解。

高启强是怎么炼成的？黑社会的“兴衰三角”（《狂飙》社会学第1期）

每周书单｜《狂飙》社会学书单与10部配套电影，来自哈佛大学老师的课程

如果你对军事社会学有兴趣，我还写过一些推送：

战争与军事社会学：讲座回放 + 4万字介绍 + 9页书单 + 全球比较经验……

上面所有这些讨论，都是来自马克斯.韦伯对于国家与暴力关系的著名定义。我在今年暑假，也专门开了《社会学理论体系精读班》，其中一讲就来精读韦伯的文本。有兴趣可以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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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来源：

Swed, Ori, and Thomas Crosbie, eds. 2019. The Sociology of Privatized Security. Cham: 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