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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鹏:只有青春期,没有青春

李承鹏 故问社 2023-01-14

「明知故问」

故问社



新浪编辑一直催促交一篇关于青春回忆的文章以纪念五四青年节,要求青葱向上。我想,这样的文章是要说实话的,人什么都可以撒谎,不能对青春撒谎。我的十八岁一点都没有青葱的感受,一点也不向上,而是从生理和心理都混乱迷茫。就写一些人和事吧,都是好男好女……
  
我是和敏君相处三个月后才知道她爸是判了十年的重刑犯。这让我有些害怕。我问过自己多次,要是三个月前知道她爸的事,还会不会追她。我站在大街上观察了很多女孩子,决定还是要追。因为敏君长得实在好看。
  
人人都说敏君长得好看,那时人们对美女的评判大多是根据上电视的次数来定的。比如觉得奚秀兰长得很漂亮,赵忠祥长得也很帅......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敏君长得其实很像袁立,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劲儿,就是大热天谁给你嘴里塞了一根桔子味儿的冰棍。对于桔子味儿冰棍这个形容敏君一直很不同意,有点生气。可是十几年后我俩在一家餐吧相遇,她已苍老了很多,有了鱼尾纹。她呵呵回忆起当年我狂追她的情景,说现在想通了桔子味儿冰棍其实是表扬她......我假装深情地述说我们之间纯洁的友谊,可我知道,我一点都不纯洁,当时我在烈日下追她,其实只是想把她编上窗。
  
我发现新浪名博们的青春回忆都很纯洁,可我一点都不纯洁。不仅我不纯洁,我的同伴们也不纯洁。我们整天满脑子想的就是怎样人生第一次把某个女孩编上窗,从而真正成为一个男人。这件事情非常重大也非常隐秘,我们常趁老师不注意大肆谈论关于女人的种种常识,把从更大的孩子那儿听来的传闻添油加醋,以获取谈话中较为受重视的地位。容斌常给我们传看一些手抄本,告诉我们怎样识别一个女孩已不是初女,走路两腿岔开... ...我们很尊重他,后来见到古巴女排打比赛时,大家就认为古巴是个性解放的国家,人人都不是处女。
  
那时我离十八岁还有五个月,我们天天总结中心思想、分析段落大意、做着高深莫测的数学题。女老师进入了更年期,常常发火,用粉笔掷我们,势如闪电,准如许海峰射击。关于备战高考的情景我不用多说了,总之我们像一群少年犯天天被关在破旧的教室里做功课,互相闻着汗味、屁味和其他一些奇怪的味道。我们唯一的念想,就是在高考结束之后稿上一个女孩,上窗。容斌有天发狂,在上自习课时大叫一声:我要*女娃儿。他被罚请家长来学校,快哭了。我其实很佩服他,因为大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有点跑题,我只是想说明当初我们是多么的不纯洁,追女孩子的目的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上窗,能和女孩子上窗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入学之前体检。女医生让我们脱光了裤子往前蹲跳以检查有无脱肛,我们一字排开噼里啪啦往前跳,有人惊呼,脱肛了......大家扭头去看,一个同学胯下长吊吊地...  ...女医生红着脸说小小年纪,思想太复杂了,递给一张手纸让他擦干净。这一幕让我胸口如遭重锤,痛不欲生,发誓要完成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关于我和敏君的很多记忆都很模糊了。

我是在成都一个叫猛追湾的地方约敏君的,那地方其实是一个很大的游泳场。那天出奇的热,我穿了件自以为最好看的长袖衬衫,因为很厚,汗流浃背。我还骑一辆借来的自行车,为显得潇洒,瘦小的我甚至采用了单脚跨台阶这个较为冒险的姿势,几次差点摔下来。天白晃晃的,我眨着眼,终见她施施然走来。我说,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怎么样......她无邪地看着我,问哪一个男生......我鼻尖出汗,为了让形象更雅观,我使劲揩了一下鼻尖,说你到底想不想交男朋友......她看着我,大声问我怎么啦。我并不察觉,还一个劲催问,直到嘴里咸咸的,才知道我其实是流了鼻血。

她赶紧让我仰头看天,我仰头看天。她说举起手可以阻止鼻血,我举起手。她问是哪一个男生。我一指自己,说就是我噻!我偷偷瞄了一眼,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羞了。我有些不耐烦,说你到底干不干。

你到底干不干,干不干......这句话其实问得很差,很没风度。可以想象当时情景,正值下班高峰,车水马龙,一个鼻血男一边仰头看天,一边大声问女生“到底干不干”。而女生低头捂着脸,并不做答。现在想来很危险,要是特别有正义感的老头误以为这是一个流氓在引诱女生,我流血的地方就不止鼻子了。

她一直不答。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耍流氓一个劲问下去......这样做虽无结果,但可取得一些心理优势,回去也好给同伴们一些交代。没想到她捂了很久之后,点头说好嘛,我干。等确认我不会再流鼻血后,我俩就慢慢往她家走。需要交代的是,那辆破自行车连后架都没有,不能搭着她走。她又穿了她姐的一条红裤子,她姐是省歌舞团演员,比她高出半头。所以她一直用双手拎着裤腿慢慢走,以免不小心踩到裤腿......总之那天我俩走得很慢,我心中焦躁,深觉贻误了战机。

到她家,她妈已经下班,警惕看着我。又才知道她之所以穿着她姐的红长裤,是因为来例假。终于没机会了。

时光匆匆过去三个多月,一直没机会。现在我也不确定是真没机会,还是我没胆子干那件事情。那三个月,我俩常去成都一个叫“广场冰室”的地方喝冷饮,喝一种叫“泗瓜泗”的饮料,两块一杯,是当时成都最时尚的饮料,其实就是桔子汁加几片水果切片。广场冰室有很多男男女女,放着西城秀树的歌。西城秀树是当时日本最火的歌手,类似现在的周杰伦——反正一句歌词都听不清,但必须听,否则就落伍了。

到深秋,我才知道她爸关在监狱里,因为投机倒把罪。现在没有这个罪名,你从一个厂家买来一批货物再加个一两百元出售,属于市场行为,但当时这就是犯罪。我看过她爸的材料,投机倒把获利五千元人民币,判十年。

  
她妈让我负责写一份申诉状希望减刑,这是因为我是中文系的,有文化;另外一层意思,我表哥在省政当小公务,或许可以帮上忙。对此我很用心,经常和敏君趴在猛追湾的桥墩上研究申诉状。可中文系的修辞此时派不上用场,我表哥也不愿意帮忙,并秘密通知我妈这样一件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她儿子跟一个重刑犯的女儿好了。我妈自小参军成为一名文艺兵,由于她爸是反革命的原因,弄得命运很不好。她坚决反对我和敏君交往。

我阳奉阴违,坚持和敏君约会,她也坚持。她妈也反对我和她交往,我长得不帅,没钱也没前途。我们坚持了好长时间,还约了一长两短的口哨作为暗号,听到这个口哨,她就会从楼上跑下来,一前一后到楼下灌木林里约会。有一次,我俩刚刚迂回到灌木林附近,就见联防队员挡获一对正在里面乱搞的男女。她很是担心。

有一天她突然问我,爱情重要,还是金钱重要。当时全中国还没几套商品房,深沪两市都没开,所以这句话是很震撼的。我不知如何回答,自以为浪漫地说了一句:你最重要。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其实是我俩结束的信号。

到了冬天,有天晚上她妈突然惊醒,看到有个男人猫着身体从窗台下经过,一会儿又有几个男人猫着身体经过,不一会儿,都走了......后来才知道,前头一个男人是偷偷逃出来的她爸,后面的几个男人是追捕队的。她爸在楼下灌木林里被抓,就是我俩常约会的地方。

我和敏君又坚持了一段时间,终于断了。什么理由断的,已记不得,只记得当时她怒气冲冲从我家离去,我还想了一会儿到底要不要跑到阳台上大声挽留她,终于没有挽留。很快,她找了一个男朋友,我也找了一个女朋友。再后来,听说她爸落实政策从监狱里出来了,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上街给全家每人买了一套最贵的衣服。他爸是一个帅气的中年人,聪明、有派头,很快成为成都有名的大亨。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记忆好点的人,会想起有人花十二万现金拍下一个车牌号,那是一件极轰动的事,当时十二万可以买一套房。这个买家,正是她爸。

我飞快度过了自己的十八岁,像坐着充足了气的皮筏子冲过布满石头的宝瓶口峡谷。激流打在身上,时而疼痛,时而兴奋。可是一切尚不知觉就冲过峡口,洄流变明镜,才觉得并没那么激越,不过午后醒来,玻璃窗反照的一抹纹光,清晰可鉴却未可琢磨。

十几年后我在成都商报上班。有天来了一群穿着整齐的税务局人员来报社例行检查,为首一个被称作“科长”的大檐帽,居然是她。我俩试图约会一下,就是开头提到的餐吧,我说出桔子味儿冰棍的比喻,她呵呵笑的时候,仪态万方,宝石耳坠熠熠发光......我试图回忆当初为什么分手。她反问我又是为什么。我说,可能因为我没钱吧,你呢。她忽然就说起老公在证券公司做事,很有钱也很爱她。我俩心照不宣,畅谈了一些国际时事、西城秀树,就地解散了……

有天,一个叫严小文的高中同学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去看一下。我去了。去时她正在拘留室里,因为聚赌打麻将,她已是第二次被我这个当警察的同学抓了。这同学问我帮不帮她,我说当然要帮。我带她出来到了门口的空地,阳光下她对我嫣然一笑,仪态万方,说哪天要请老同学吃个饭,打车径直走了。这时我才听说,因为得罪正付,她家已破产,正在投资万豪酒店的她爸欠了很多的钱,已跑到雅安的一个小县里改做榨菜了。

后来她又进去过一回,我又捞过她一回。警察同学警惕地盯着我,说这女人沾不得。我大声地说,老子当然晓得她沾不得,所以当年才果断把她甩了的。那同学狐疑地嘀咕,当年是你甩的她么?我坚定地点点头。有段时间她特别爱给我打电话,聊一些足球的事情。她还说,当初离开我不是因为我没钱,而是我不能把她爸从监狱里捞出来,让她很没安全感。现在不同了,我几次能把她从拘留室里捞出来。这种说法,让我很怅然,觉得她真该去找那个当警察的严小文。

我俩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非典期间。那天太阳白晃晃的,空气中全是消毒水的味道,我们在紫荆路口一处露天咖啡吧见面,她捂着脸,就像那天在猛追湾害羞的样子,说有件事想对我说。我怦然心动......好久,她才说要向我借一万块钱,还一个劲儿地问我,借不借,借不借嘛。我有些恍惚,似乎鼻血又流下来了。

后来再也没见过面,偶尔她会给我电话借钱,从一万到五千最后到四百块。有天她急急地在电话里说,就借一百、一百......我才知道她迷上赌球,正被庄家追杀。后来再也联系不上她了。后来又听说她从单位辞职了。再后来,竟听说她去了美国。

也有人说她其实在附近一个叫遂宁的小城,做着小生意。但不确定。
  
我一直没有和她做过任何事,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喜欢过她,她是否真喜欢过我。但我始终觉得,我人生的一切始于十八岁那年的猛追湾门口,一个鼻血男,手臂上举,仰面朝天……一切被这个镜头注定,包括因天天带她出去玩而补考两门,后来因此虽本科毕业却没拿到学士证,包括现在写文章为生,以及所有小说主人公都是没钱而疯狂泡妞的青年,以及爱流鼻血。

那时我和我的同伴们疯狂的要找女朋友,觉得这事实在重要。没有人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大人们讳莫如深,老师们深恶痛绝,社会又很诡异,搞得我们个个都像神经病。

才想起,我十八岁的记忆其实很多发生在十八岁之后。十八岁有条长长的尾巴,长长地把我们带到极老迈的时候,那时我们形容槁木、行动不便,门牙都没了,上厕所也颤颤巍巍,看到厕所墙上一些很拉风的照片就会莫名激动想起十八岁某件小事……蓦然发现,尿到了鞋面。

最后一个故事。严小文有一个在北大读书的亲姐姐,长得白白净净,爱梳一个齐刘海,穿白衣黑裙,很像五四时候的青年。她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大二就修完大四的课程,来年要去美国留学。我们很崇拜她,崇拜到凡遇到争论就要以“看姐怎么说”来定夺,泡妞的事情也向她请教。姐总是慢条斯理地帮我们分析,思路清晰、不容置疑......那年暑假,她按例回家,还带回来一个女同学,样子记不清了,斯斯文文的。总之俩人关系很要好,说说笑笑地好像要一起去旅行。

那天中午特别热,热得蝉都不想叫了。姐的房里发出两声闷响,人们冲进去一看,蚊帐上溅开好大一摊鲜血,像盛开的莲花。她和女同学裸体相拥倒在床上,面色安详,像是两个初生的婴儿,只是刚出生,便没了呼吸。

旁边是她父亲的六四式警用手枪。

那个情景挥之不去。可是我从未想过要揭开谜底,无需揭开,姐在我们心中永远是最美好的形象。

这样的青春实在让人忧伤,当初以为对的事情,现在看来是错的;当时以为很荒谬,现在看其实很正确。就是这样,这几十年来的青春教肓,我们是被骗了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青春如吐着舌头的柴狗飞快地跑过,所以六零后、七零后、八零后是没什么区别的,我们有的是青春期,但没有青春。

就是,莲花绽放,青春无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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