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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发展究竟是让我们不怕死,还是更怕死?丨《细胞生命的礼赞》导读直播回放

GASA 高山书院 2022-06-17

以下根据《高山科学经典》项目第7期王一方教授、安友仲教授、吴国盛教授分享的《细胞生命的礼赞》书籍导读内容整理而成。


点击图片观看直播回放



导读环节


王一方

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教授

医学人文学者

资深编辑



小书撞开大世界


打开这本《细胞生命的礼赞》,关键词是生命、医学;一半是礼赞,一半是感悟。

说它是小书,是因为篇幅小,全书只有29篇文章,但内涵辐射非常广,思维半径很大。具有“究天人之际”的通家气象。作者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显微镜+望远镜的思想史视野。
该书的核心内容围绕着细胞生命来展开,作者从生物学的角度讲人类生存的内在逻辑;另一部分内容则跳出生物学,从社会学、管理学的角度去讲自然规划、健康管理、深究人们的生死观。当然,也不忘自己的兴趣,讲修辞、讲音乐,甚至还有古希腊神话等等。
如同谢尔·希尔弗斯坦的绘本《失落的一角》中的寓意,托马斯一辈子都在寻找精神世界中最完整、最完美的东西(古希腊语称之为“隐德来希”),这本书记录了这样的心路历程。



共生的视野:人与自然相互分享和占有


在书中,托马斯非常详细地描述了生命是人与自然的共生体,是细胞器的共同体。而现代人的麻烦就是把自己跟自然剥离开来。人类觉得自己是一个高于自然、超越自然的存在。

今天的人类中心主义就总觉得自己是居高临下的,要去驾驭自然、改造自然、控制自然的。而托马斯认为,人其实并不是实际存在的实体,而是被其他东西分享着、租用着、占据着。
就比如,你在享受食物的时候,食物也在享受你。因为说是你在消化食物,实际上本质上食物中的微生物在分解蛋白质、甚至是转移基因,有时候还会造成突变。所以其实这是一个双向的占有过程。


他举了很多例子:


水母与蜗牛水母把蜗牛吞进肚子的时候,以为自己吃掉了蜗牛,但实际上,蜗牛其实是在肚子里是把水母一点点消化掉,到最后水母剩下一个空壳。但是它们之间的这种共生一直很和谐。


线粒体:线粒体是我们体内的一个功能器,但它原来是一个独立的小生命,这样一个寄居在我们身上的殖民者,之所以能与我们和谐共处,甚至成为我们身上的后勤部长,就是基于长期的合作建立的信任关系,这种关系让它从一个被收编的土匪,成为完全忠诚的卫士。


病毒:现在我们正处于新冠病毒的威胁之下,个个谈病毒色变。但病毒是什么呢?其实它并不是一心要制造疾病造成死亡,它实际上是一个活动的基因,本来是生命进化过程中的弄潮儿、操盘手,就像是有超能力的孙悟空,在自然界的游走过程中,为了体现自己的创意,一个跟头翻了十万八千里,结果不小心翻过了头,闯了祸,闹出了问题,办了错事。



酷爱音乐:疗愈和照护的交响


托马斯是一个音乐爱好者,尤其是在古典音乐上有非常深的造诣。他认为医学里面是有乐感、有韵律、有赋格的。 医学中,我们经常讲疗愈和照护。疗愈是功能性的,可能会带来很多改变;但是照护就像是背景音乐一样,可以让人感受到存在的意义,感受到尊严。它是一种陪伴、一种见证和一种抚慰。 通过这样的对比,我们就能看到医学、疾病和生命与音乐的关系,这也能侧面揭示人与身外之物的一些连接,包括互动、共生、和谐等等。 我经常开玩笑地说,疾病在身体(肉身)之外,医学在医学(技术)之外,其中富有哲理。



崇尚修辞学:医生和水蛭有怎样的渊源?


托马斯很崇尚修辞学。在古希腊,懂修辞学是君子修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素养。对于托马斯,任何一个词他都要去找到拉丁文的原文。就比如医生这个词,今天我们讲,医生就是doctor,但最早描述医生这个职业的词是leech,leech是什么?是水蛭(蚂蟥)。 那医生跟蚂蟥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是医生多收了病人的钱,就如同蚂蟥一样“吸人血”? 不是这样的,在古希腊时代,希波克拉底认为,人生病有四大原因,其中之一是多血质,需要放血,也可以用蚂蟥去吸血。所以医生干的事如同蚂蟥,放血等同于吸血。 当然他也展示了很多关于医生的责任感、使命感之类的东西,比如如何面对人类的苦难、如何面对死亡以及利他情怀等等。



医学技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希冀


每个人对医疗技术都有自己的希冀,尤其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人们去医院看病都希望疗效神奇,药到病除,术到病除 。但实际上,从古至今,医疗疗效是游移不定的,一直受到质疑。但托马斯并没有局限在医疗技术如何的评价上,而是站在了一个更高的层面来看待技术,也就是我们讲的思想史的视野。 他把技术分为三类: 一是纯技术。纯技术是不光要有疗效,还要讲证据,要把疗效背后的药理学原理搞清楚。当然,这种纯技术也是有主要来自于伦理和道德层面的风险的。比如早期治疗癌症的化疗药物芥氮,研发思路来自于化学战制剂芥子气,虽然有杀灭癌细胞的疗效,但是它对人类的正常细胞也有巨大伤害。当然今天我们研发出很多新的医疗技术来对付癌症,比如靶向治疗、基因编辑等等。  二是半吊子技术。半吊子技术一般是指这种技术不稳定,存在偶发性和偶在性。技术可能会在一定时间内有疗效,但原理没有搞懂。比如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流行割掉扁桃体;甚至之前为了治疗精神分裂症,把病人的大脑白叶切掉,发现这种疗法的人还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但后来甄别了,这种方法不可取。 ● 三是非技术。非技术就是没有确切的疗效,但是安慰剂效应还是存在的。特鲁多医生强调人文关怀与技术干预的关系,他坚信“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抚慰”的医学价值,意思就是,我们1/3的病通过技术干预可以治得好,1/3病不治自己会好,1/3的病怎么治也治不好,以至于常常需要帮助和安慰。 在今天,临床上把治疗分成四类。
● 第一类叫病因治疗,比如说用奎宁或青蒿素来抗疟疾。这在托马斯那里应该属于纯技术。  第二类是发病学治疗,比如你拉肚子去医院,医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首先给你输液;酸中毒了首先给你纠酸;改变你的内环境,来制止疾病的发展。形象的比喻是有枪,也有子弹,但是保护扳机别触发。像这一类应该属于托马斯说的“半吊子技术”。  第三类是症状学治疗,比如止痛、止吐、抗疲劳之类的,我不知道你身体里的内在病理是什么,但是先给你用药,缓解那些急迫的不适症状。  第四类是安慰剂治疗。一般认知是对身体无效无害,但是有一定的心理疗效,比如说对照组的用药,还有食疗。当今的研究是将安慰剂与安慰剂效应分开,前者是假药,后者是真效。可能的路径是体内的抗病因子被激发了。
托马斯的医学技术三分思想,跟今天的医学技术分类有相通之处,但同时又有思想境界上更高远的东西。



托马斯:一个有故事的人


按照我们今天的流行说法,托马斯是一个斜杠专家 首先,他是一个纯正的医学家,在病理学、感染科、儿科、肿瘤科发表过很多重磅论文。其次,他是一个生物学家,在神经发育、神经进化,比较神经学、免疫学领域都很有造诣。另外,医学教育家、卫生管理学家、专栏作家、桂冠诗人、修辞学家、拉斯克奖得主、美国科学院院士等等都是他的头衔。 托马斯出生于医学世家,与父亲一样都毕业于哈佛医学院。在上学、实习、参军、工作等人生经历中,他结识了优秀的病理学家、公共卫生学家、文学教授等等,对他后来的工作和写作这本书奠定下了基础。 辗转多年后,1954年41岁的托马斯为了事业的发展,放弃了外地的高薪工作,回到了纽约。在这里,托马斯如鱼得水,很快成为了纽约大学的医学院院长。 随着名气越来越大,托马斯被约翰逊总统任命为总统科学顾问委员会委员。约翰逊总统任内通过了穷人、老人医疗救济法案,但由于当时越战还未结束,医疗公平问题突出,医疗费用急剧上涨,约翰逊希望托马斯能帮忙解决经费短拙的问题。但托马斯认为,医疗公平必须救济穷人和老人,投入少不了,美国医学需要占据制高点,基础医学要先行,还节约什么经费,应该要拿更多的经费出来才是,该做的是停止战争 1974-1978年,康奈尔大学医学院·纽约斯隆-凯特林癌症纪念中心院长。再后来,托马斯加盟纽约市纪念斯隆-凯特林癌症中心,出任院长,这在美国是最著名的肿瘤医院。1989年,他荣获了拉斯克奖(公共服务奖),入选美国科学院院士。



成书原因:胡闹出奇葩,种豆得瓜


1970年,托马斯参加密歇根卡拉马祖郊外的一次炎症学术会议,做了一次“出格”的基调发言,他说,炎症不单纯是身体的防御机制,也是身体给自己造成的不自在。 当炎症出现时,各种防御机制可能出现不相容的局面,造成的结果常常是对宿主的损伤大于对入侵者的杀灭,这是一次生物学上的事故,如同在一个桥上翻车了,救护车、警车、消防车都到了,桥上的拥堵出现了,而拥堵的始作俑者就是这些救援车。 本来是打算热闹下会场气氛,“胡闹”的一个发言,结果被《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主编看上了,这个主编是托马斯的学长,于是便邀请托马斯来杂志上开专栏,每月写一篇。
写了6篇之后,托马斯打算收手了,结果因为文章反响很好,又继续写下去了,写了一个系列。这个系列里第一本就是《细胞生命的礼赞》,后面还有《水母与蜗牛》《聆乐夜思》《最年轻的科学》《脆弱物种》。



两支笔写作


托马斯一生写了约200篇的学术论文,但大家知道学术论文都有阶段性的时效性,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现在很多已经过时了,但他的随笔让他在医学界大放光芒。后来他的随笔也获得了国家图书奖。 他的随笔里,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其实是对医学的批评。《细胞生命的礼赞》这本书里其实没有一篇是纯粹的礼赞,更多的是一种隐喻、一种反讽。 在他看来,学科要进步,就要通过批评,通过审视,通过反思。只有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磨砺才可能推陈出新。就像他的文章里所表现的一样,不断地提出一些问题,然后进行正向辩护、反向辩护,有时候甚至还会出现矛盾,但其实这就是思想的多维性。



如何读懂托马斯


如何读懂托马斯,我给大家提供几个视角。 第一个视角是医学之辩。怎么看待医学?它是生命科学还是生物科学?是一个古老的科学还是年轻的科学?在技术跟人性上如何统一,书里面都有很多的展示。 ● 第二个视角是生命之辩。如何看待生命中的青春跟衰老?从宏观、中观还是微观角度来审视?是看一个整体还是单个的器官,亦或是看基因? 第三个视角是生物之辩。什么叫真相?什么叫真理,什么叫真谛?什么地方开始用归纳法,什么地方用分析?什么时候该颠覆,什么时候该超越?书里面很多思想一直在变,变的过程当中思想史的一些路径就出来了。 ● 第四个视角是方法之辨。获取真理的只能是纯粹的实验室方法吗?当然不完全是,这里面还涉及很多社会学、人类学的视角, ● 第五个视角是生命认知。他的生命认知是打开的、发散的,同时又是闭环的。 ● 第六个视角是自觉的批评生活。他的批评生活主题非常广,既有后现代的意识,也有现代意识,还有古典意识。 总结来说,他这个人可以说非常丰富,不能单单用一个人文主义者、技术主义者来形容,他不是非此即彼、黑白分明的一个人。

一方面,他是古典主义修辞学诗歌、蒙恬的散文、巴赫的音乐、浪漫这些感性东西的集合;另一方面他又是病理学的秩序、对象化、客观化、思维证据主义的代表。


一方面他讲和谐、讲共生;另一方面他又大谈进化、发展,是新技术迷。


一方面遥望诗和远方,另一方面又拘谨于技术镜像中的实证。


一方面对生命有敬畏感,另一方面在管理中又充满游戏感。


一方面说安慰剂有效,另一方面又说调整生活方式治病是瞎掰。



他是一个怪人,但是给我们的启示是多方面的。 首先在学术层面,我觉得我们要学他身上的既要有猴气,又要有虎气。猴气就是要不断地变换视角,接受新事物;虎气就是要有定力,要有学术定力、哲学的气质。 其次在职业路径上,要像狐狸,他就是一只医学界的“狐狸”,面对问题时并不仅仅聚焦于技术,而是把技术、非技术、社会、人文、诗歌、音乐等所有的角度都包含进来去理解问题。 最后在职业境界上他不是一条“领地狗”,而是一只“荒原狼”。今天很多科学家是“领地狗”,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守着那么一点成就。而托马斯则是左顾右盼,走出思维的局限,超越学科的藩篱。 我跟托马斯之间还是有一点渊源的,他的《最年轻的科学》在青岛出版社出版时,我是责任编辑,我当时还为该书写了一篇导言,叫《柳叶刀与狐狸》。 受他的影响,我后来也写过很多这种小小的文章,当然达不到他那个高度,后来我的文章合集在三联书店出了一本书,叫《该死,拉链卡住了》,这也是个文学隐喻。可以说某种程度上,我是在追随托马斯,算是他的学生。


圆桌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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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方

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教授,医学人文学者,资深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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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友仲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北京大学医学部重症医学学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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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盛

清华大学科学史系教授、系主任,清华大学科学博物馆馆长,国际科学史研究院通讯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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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本书能长盛不衰



吴国盛:

从第一次出版到现在,将近50年过去了,《细胞生命的礼赞》这本小书还是在影响一代又一代的广大读者,不仅普通人觉得好,很多医生也觉得非常好。在你们看来,这本书影响为什么这么大?



王一方:

我觉得主要还是这本书话题的广度和思想的深度。虽然只有29篇,但整本书的体系感非常好。到后来写到《水母与蜗牛》,他关注的话题也越来越多,文章也越写越长了。 确实是在技术上他的成就并不是很大,但我想也许恰恰是这一点,他不是纯粹的技术大师,才让他没有专注在技术一个层面,而是以杂学见长,他的思想才会如此广袤深刻,很多人都能与他产生共鸣。



吴国盛:

这本书之所以有着长久不衰的影响,我是觉得除了跟托马斯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医生之外,很大原因可能跟他这个书里面所揭露的一些思想是有关系的 这本书中,托马斯有一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那种傲慢态度的嘲讽。他的那种生态的思想、反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打击人类傲慢态度的思想始终渗透在整个书里面,很多篇章里都是很俏皮、幽默谈到了这些。 而在20世纪70年代他写这本书的时候,整个西方主流社会还是有一种高歌猛进的进步主义思想的。通过科学技术的进步,人们可以解决一些问题,所以他的思想在当时是不被很好地接受的。 人们甚至认为通过科学技术的进步,可以战胜疾病,甚至长生不老,到现在我们甚至都有这样的思想。所以托马斯的思想可以说是当头棒喝。 近几十年来,随着改革开放的发展,西方先进发达的医疗技术大规模进入中国社会,其实也在悄悄地改变了中国人的疾病观、健康观、生死观。人类有没有能力彻底根除疾病,个人能不能摆脱死亡?人类对健康的过度追求、对疾病的过度厌恶是不是技术时代的新的病态?我觉得这些都是有意思的话题。 安大夫您是在一线工作,不知道您有什么看法?



死亡是一件自然的事情



安友仲:

我刚工作的时候,大概是80年代初,到现在也接近40年了。从我个人的观察来看,这40年里,中国人的疾病观、生死观确实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以前病人知道自己的病没治了,直接回家该吃吃该喝喝,去旅游去享天伦之乐;现在则是一遍一遍的追问,为什么我家老太太十几年来住院都能出院,今年出不了?
大家想想,如果来医院的人全都是走着进来,走着甚至跑着出去,地球会是什么样?所以接受死亡,这是一个大问题。 过去中国人死后讲“头七”,人去世之后还要停灵,要停留在院子里的,但是现在不愿意人死在家里了,要放到外头去,要送到医院去。越来越多的人不认为死亡是一个正常的过程。 托马斯从小看着父亲行医,他父亲也曾告诉他:“其实并不是我治好了病人,是病人自己好了,只不过病人更相信是我治好了他们。”所以医学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托马斯都看在眼里。 但是从19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以后,医学蓬勃发展,恰恰在托马斯的细致观察之下,把这个变化进行了很好的对比。 正像斯托马斯所说的哲学的三个基本问题,也是看门大爷的三个基本问题:你是谁?你从哪来?你往哪去?作为人,我们都应该好好思考这三个问题。 你是谁,是主宰地球的高等生物吗?不可能。托马斯书名里用了cell这个词,cell其实是有很多释义的,它可以是一个小房子、最小的生命单元、电池的电解槽,也可以是电池。作为修辞学家的托马斯,这个地方其实是一语多关。 你从哪来?人其实是与很多生物共生,刚才王一方教授讲到了线粒体,这里我提一下,为什么现在很多药物有副作用?其实就是因为当你在杀灭这些细菌、病毒的时候,实际上也会对线粒体产生伤害,因为线粒体最早就是细菌的一部分。 你向哪去?说到这其实就又绕回来,又绕到吴教授的问题上,人生于地球,终究要归于地球,生于自然,也要归于自然。所以承认不承认死亡,都会走向死亡。



吴国盛:

对,其实死亡是人类的一种文化现象。智人最早期就懂得埋葬死人,把死亡作为一种文化礼仪来看待的。托马斯的书里面讲动物其实对死亡也有自己的处理方式,每时每刻都有动物死去,但我们在地球上并没有见到尸横遍野,动物都有一种悄悄安葬自己的能力,我第一次读到这里的时候印象特别。 我想问问王一方老师,您是学中医出身,中国传统文化里其实对死亡也是有很多安排和处理的,对吧?中国以前经常讲“寿终正寝”,但现在医学发达之后反而没有这种说法了,都是“因病医治无效”,去世本来是一种正常现象,但似乎大家都在怪医院。您怎么看中国传统的死亡观在近几十年衰落的这件事情?



王一方:

今天的人为什么会把寿终正寝的观念抛弃掉?我觉得首先还是因为有了强大的技术,技术给了我们一种复活的曙光,很多人陷入盲目的技术崇拜;另外就是消费主义的意识作祟,相信花钱能买命,他们在医院花了太多的钱,ICU病房里的维生设备一加持上去,都是几万几十万的花费。但其实大部分病人最后的时光里,医生能做的就是给点氧气,输输液,但中国人希望“花钱赌命” 这两个因素,使得我们今天很多人“不知所终”(必然性),也不能“死得其所”(诗意地离开)。我们不愿意提及死,就是因为没有“死得其所”,没有给死亡一个合适的理由和境遇。 其实,我们每天都在直面死亡,吃的食物其实就是动物的尸体,我们却没那么厌恶和忌讳,所以这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事情,背后还是缺乏起码的“生死教育与辅导”,没有树立良好的“生死观”。

安友仲:

我跟一方老师经常会聊生死这个问题,这两年慢慢我的思想也发生变化了,聊得也就少了一些。
我觉得死亡是一个个人的事情,是离群索居的,不需要太多的仪式感,我们也不需要对死亡赋予太多的意义,那样反而不自然了。死亡其实就是自然的一种形式转换。仪式感越隆重,越证明我们不认识死亡,我们恐惧,一定要在其他地方去补偿,这种是要不得的。



医疗技术助长了现代人怕死的观念



吴国盛:

罗素曾讲过,人老了,怕死是一种可耻的事情,在当时他那个年代就已经这么讲。我们都不大理解,为什么说老了怕死是可耻。 但仔细想想,在以前,家乡里我爷爷那辈的人,他们对待死亡真的是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爷爷活到80岁了,就觉得再活下去都有点不合适了,觉得自己挤占了后代的资源,到了该死的时候了。但是现在医学不仅助长了人们怕死的观念,有的人还在追求长生不老。 托马斯在书中提到,死其实一点都不可怕,为此他举了一些例子,那些死而复生的一些人回忆的说,其实死亡特别宁静,但周遭的人都在那哭闹折腾,很奇怪。托马斯的这种思想观念打破了很多人现代人对死亡恐惧,而这种恐惧是没有必要的。 刚才一方老师讲到,今天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也可能是与现在医疗大投入有关系,“我花了钱了,你怎么能还让我死呢!”,好像有这么个意思。 另外,现代医疗的技术化、产业化和市场化,恐怕也是改变现代人健康疾病生死观的主要的推手。我记得有一次饶毅老师跟我讲,体检就是交智商税,我觉得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今天医疗技术的进步,并不是使人们感觉到更安全,更安宁,反而造成了更大的恐慌和不安宁,造成了对人类对自己健康的更不自信。



安友仲:

这是医疗技术发展过程中一个必然发生的过程。我们在学医的那时候,医学院是学5年,上到3年级的时候,我们调侃自己说都会得一种“三年级病”,什么是“三年级病”? 就是三年级的时候初入临床,学一个病就觉得自己得了一个病,疑神疑鬼。科学技术的发展都没有终极,都是一点点发展出来的,所以我们害怕的是什么?其实是未知。 就像现在,宇航员回来为什么要隔离?因为怕在外太空的那些东西,万一有什么微生物被带到地球来了会发生什么?所以实际上我们在认识自然的过程中会产生一种恐惧,一种半未知、不尽知的时候的恐惧。这在现阶段,是一个必然存在的现象。 医疗的发展首先真的要正视死亡。这些年无论是媒体还是其他的什么,都有一个不太好的导向,像《拯救大兵瑞恩》里那样,非要一个都不能死,一个都不能少。可是人得要有质量的生活,要有快乐生存。现在在我的ICU里,脑干死亡的病人,我可以支持两个月以上,但是代价是巨大的,而他的生活质量又是怎么样的呢? 我们以前讲“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其实死亡就是生命过程中一种形式的转换,DNA物质是不灭的。如果像过去的土葬、水葬乃至天葬,我们身上的DNA片段,有可能又转化为别的生物细胞中的一小部分。就像我们的线粒体可能来自于部分病毒一样,所以地球上是一个共存体。



医生的地位下降了吗?



吴国盛:

现在有一个说法认为,随着医疗技术的进步,医生的地位不是提高了,反而是降低了。现在由于诊疗技术和医生之间的剥离,过去病人对医生的不管是心理上还是技术上的依赖感,医生好像只是扮演其中的一个环节的角色。



安友仲:

是这样的。我跟王一方老师之前共同参加了一本书的发行,叫做《病床旁的陌生人》。就有提到类似的话题。随着科学技术发展,伦理的、法律的、经济的、社会舆论的等等很多相关的东西都出来了。
所以这时候医疗的很多东西已经不是几十年前那样的,一两个人就能决定的,而是涉及国家政府、律师、医疗器械厂家、医药厂家、保险方等等,这样一来,医生的地位确实也是从原来的可能1/2,变成了现在的1/n这有一个情况。尤其是遇到医疗费用不够,某些治疗能不能上的时候,又碰上有坚决要求的时候,该怎么做?碰到伦理限制的时候又该怎么做?这些事情都是在社会进步完善过程中所必须面对的。
但是从科学的发展来讲,有的时候也是会桎梏人类发展的。就像著名的美国医生特鲁多所说的,“永远是安慰,常常是帮助,偶尔才是治愈”,所以最后的问题其实是,我们要允许自己带病生存。
人身上本就有好多微生物,比如肠道里有1012~13的微生物。我们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什么叫水土啊?水土其实就是肠道菌群,当你在母亲肚子里吞咽羊水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和母亲的菌群产生了共通;包括出生以后,一个锅里吃饭的一家人其实肠道菌群都是差不多的。
人老了以后,大脑皮层抑制作用越来越少,这时候就开始所谓的“返老还童”“老小孩”了,你会很想念家乡的那一口饭,乡音也出来了,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就是因为你身上原始的那些微生物他们一代代的繁殖,会一直在体内与你共存。所以我们一定要接受人身上可以有病这么一个理念。
所以我也很同意刚才您提到饶毅老师说的体检是收智商税,实际上真正你有症状了,引起你的痛苦了,你就要及时求医,但如果不是这样子,其实没必要想那么多。我刚才提到的《水母与蜗牛》里有一章写过一段话,我觉得很有现实意义:


“作为一国的国民,我们执迷于健康,然后所有这些事情中都存在某种本质上非常不健康的东西,我们似乎不是在寻找求生的乐趣,而是在防患堵漏,在推迟死亡,我们自己已经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信心,我们总害怕别的东西来侵犯,总害怕得病。”

 

关于医生或者医学的位置,前两年有一个特别好的段子,就是说所有人都是向死而生的,只是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走得慢。自愈能力很强的人是可以和病共生共存的,带病生存是常态。而医学只是把加塞走得异常快的那些人给揪出来,让他走得稍微慢一点,回到正常的步态。



吴国盛:

对,托马斯书里选了一个非常好的主题,就是人人都会关注的医疗健康问题。他也以此来反省现代科学的某些局限性,在书中他经常毫不掩饰着自己对科学的盲目性、侵略性、征服控制欲望的批评。我想这也是我们今天再重新读这本书的意义所在。





高山科学经典【共创群】



“高山科学经典”是一个为期2年、公益属性的科学书籍导读项目,在前几期的导读过程中,我们陆续收到了不少热爱读书的朋友们的宝贵建议和热心帮助。


为了与更多志同道合的书友相聚,也为了将科学更好地传播到每个角落、每个人心中,我们特意创建了高山科学经典【共创群】,期待你的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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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期预告


2022年6月5日20:00,《高山科学经典》邀请到了清华大学环境学院教授、碳中和研究院院长、中国工程院院士贺克斌教授斯德哥尔摩环境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李来来博士,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助理驻华代表张薇女士,一起导读《寂静的春天》,反思为何人类会饮鸩止渴,为了保护地球环境,我们能做些什么。





关于“高山科学经典”


科学著作浩如烟海,加上门槛较高,容易让人望而生畏,因此需要权威的书目推荐,引领科学阅读。
2021年,高山科学促进中心甄选100部科学著作,形成了《高山科学经典》书目。
未来2年,每周一本,通过大科学家导读方式,让科学精神通过书籍,跨越地域、阶层、年龄、民族的界限,传播到每个角落、每个人心中。





这100本科学经典将会被重新包装、统一装帧出版,打造一套厚重、值得收藏的科学经典书籍,如果对整套书和这个科学阅读群体感兴趣,欢迎联系高小山(微信:GASA2017)



整理&编辑丨朱珍

排版丨向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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