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帐号已被封,内容无法查看 此帐号的内容被自由微信解封
文章于 2021年5月24日 被检测为删除。
查看原文
被微信屏蔽
其他

十年丨孙中才:清华附中19岁女生的“畏罪自杀”

孙中才 新三界 2020-08-25



作者档案

孙中才,男,1950年出生,辽宁辽阳人, 清华附中高 65 级学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和德国Bonn大学,经济学博士。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第五届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美国纽约科学 院(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s)院士。主要从事经济理论和宏观系统分析研究。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写有小说、散文和诗歌等,是海外华人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小说和散文集《温暖的脚印》(2011)。


原题

小梨儿 





作者:孙中才


清华附中文革前做广播操

最轰轰烈烈的“红八月”过去半年多了,新的一年到来两个多月了,天却依然很冷, 加上学校里的所有暖气都停了,我们整天都处在寒冷之中。

永平、群益和我把被褥搬到了 教学楼一楼西头,在这个原生物教研室里住了下来。这里已经有人住过,我们搬进来时, 里面正好有两个双层的大木床。永平几乎不来,只我和群益常住。

天冷了,出去串联的不少同学开始转回来了,宿舍在宿舍楼阴面房间的人开始在教学楼里找地方。教学楼里的房间大多朝阳。于是,常见有人来光顾我们的这个原生物教研室。

要避免打扰也很容易,只要标明此处已有人占用,且是一个战斗小组之类就行了。群益拿来纸墨,大笔一挥,“农奴戟”,黑墨写在黄纸上,非常醒目。贴在门外,从此安宁。 

这一天,早晨醒来,发现满校园被雪覆盖了,不知道昨天夜里什么时候下的。积雪不厚, 薄薄一层,却把一切都盖了个严实。我从上层的床上,隔窗向外一望,天已大亮,有两行脚印从大学北门出来,穿过操场中间的横道,径直到教学楼里来了。

这么冷的天,谁会这么早就来学校呢?正在纳闷,忽然听见有人敲我们的门。群益赶忙起床,穿上衣服,去把门打开了。我还没有完全穿好,刚系好腰带。只见一个阿姨领着一个男孩子进来了。阿姨显然已是中年。那男孩,看样子比我们要小几岁。两人都已经很冷,群益立即请他们在永平的床上坐下,并从对面的厕所里打来冷水,插上电源,等水烧热,好刷牙洗脸。

不知道群益从哪里找来了两个作废的大干电池,取出里面的石墨正极芯,把它们隔开距离,平行地穿过一个破肥皂盒盖的两侧,两个末端各接上一极导线,放到水里,一通电,就成了一 个热水器。它成了我们屋里唯一的热气儿来源(除了我们自身和阳光以外)。 

经自我介绍,我们知道了,阿姨是去年八月里自杀的那位女同学的妈妈,男孩是那位同学的弟弟。而且,经阿姨提示,我们才确认了今天是星期天。 那位女同学叫郭××,死的时候19岁,她是休学一年后留下一级,插班到现在这个新班里的,与同学们不是很熟悉。

据说,她不合群,总是喜欢单独行动。停课闹革命以后, 她也依然如故。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她可能出身不好,妈妈作风也不好,好像多次离婚。 她妈妈现在就带着她和她弟弟过。她刚死不久,我就听说了,而且回想起,这个人我认识。 

七月里的一天中午,我们一大批人在大游泳池里游泳,我们班的大部分同学都游得挺好, 似乎只有我不敢随大拨近前,一直在池边练习。一位不认识的女同学过来,笑我太笨,让我爬上岸去,看她给我做个示范。我便翻身上去,看她做动作。

哎呀,什么示范呀,游起蛙泳,两腿和两臂都动作过大,只见用力不小,却不见明显效果,几乎没往前走。要不是 穿着杂有绿色的泳衣在身,可能就更像癞蛤蟆,而不像青蛙。尽管如此,她还是可以充当我的教练的。

听她妈妈一说,我稍加回忆,记起来了。她个子不矮,有些瘦,戴一副白框的眼镜,不爱说话,郁郁的,好像全身都是憔悴。郭××怎么自杀的呢? 阿姨向我们讲述:

自己是通县一家医院的护士长,离婚后,再婚过一次,后爸对这两个孩子实在不好,就又离了。要说作风不好,事实就是这样的。


那个星期六下午,郭××回家来。星期天,我值班,上午去了医院,中午回家吃的饭。郭××说,和往常一样,她还是打算三点多钟返校。 谁曾想,还不到四点钟,他弟弟忽然跑到值班室来了,告诉她说,姐姐不好了,在地上打滚,满嘴吐白沫,两个鼻孔里呛出来的满是鼻涕。我跑回家一看,他姐姐是把那大半瓶浓缩石碳酸消毒液喝了,中毒了。


还好,石碳酸的毒性和腐蚀性要有足够的水才能尽力发挥,现在,短时间之内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只是她体质软弱,反应稍强,口腔、食道和胃肠都被腐蚀得不轻,灼伤感较强。从嘴里吐出来的和从鼻子里呛出来的,痰液不多,毒液不少。毒素排出来一些,有利于抢救。送进急诊室,值班的大夫不多。见中毒不是很重, 又听说是自杀,所有在场的人,都有些犹豫。做了必要的处理后,就转到观察室里来了。 


一夜过去,病情没有很大发展,只是天亮以后,呼吸更加困难,后来竟明显地窒息了。找来大夫,发现是会厌软骨痉挛,把气管堵住了。做了气管切开手术,插入呼吸导管,人救过来了,只是眼睛还是睁不开,昏迷得更深了。 


午后,从学校里来了两个女同学,冲进病房就骂。耍流氓,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一开始还有人来围观,后来一听说是红卫兵小将来造反,就都乖乖地躲开了。大夫们也赶紧溜走了。直到下午很晚了,医院估计小将们不会再来了,才正式开始抢救。但已经晚了。又坚持了一段时间,接近后半夜,便彻底断气了。 


可能完全出于一个护士长的职业习惯,阿姨平静地、清清楚楚地讲述着,群益和我却都惊异了。那位弟弟却是毫无表情然而非常耐心地坐着,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估计他已经记不清妈妈讲过多少回了,而且,其中的主要情节他都亲眼见过。 

听完阿姨的话,群益主动打问: “阿姨,你看,我们能为您做点什么呢?” 这一问,阿姨愣了,可能也真的明白了,眼前的这两杆“农奴戟”能干什么呢?而且, 就在这几个孩子面前,也难以掩饰失策后悔的表情,或许内心正在自问:自己带着儿子, 今天跑到这里来,具体的到底要干什么呢?碰上别的人也会如此,能起什么作用呢?话说完了,今天自己要得个什么呢?一阵尴尬之后,妈妈拉起儿子,走了。 

50 年后,回想起和这母子俩的第一次见面,我不禁有些不寒而栗。猜想,那娘俩很可能是一夜难以入睡,痛苦难耐。天还大黑,妈妈就带上儿子到女儿生前的学校来了,连要来干什么,和要得到点儿什么都没想过。来得太匆忙了。结果,来是茫茫,去是茫茫;阴天茫茫,雪地茫茫。若在这时想起《黄河怨》里的歌词,“生活啊,这样苦,日子啊,这样难,鬼子啊,这么没心肝!”那是很容易让人想不开、寻短见的。 

天,仍然挺冷,屋子里依然不暖和,但时令进到了春天,人却更加贪睡了。听到外面有声音,眯眼儿一看,天已见亮,可我和群益仍然都是一个翻身,又睡着了。再一醒来,天 早已大亮,却刚有人走动。啊,又是一个星期天了!那时,我们很少有人有手表,学校也不打铃了,我和群益主要靠人们走过窗下的嘈杂声来判断时辰。平日的三顿饭,星期天的两顿饭,在校的同学们必定纷纷走过我们的窗下,去食堂。 

正在又要似睡非睡之际,门被敲响了。一问,是那母子俩又来了。通县,那么远,怎么 这么早就到了? “赶头班车过来,一路挺快的。” 头班车?五点半就上车了。现在应该八点半了,同学们正陆陆续续地往食堂里走去。星期天八点半开早饭。这娘俩,又一次在寒风中走三个小时了!这一次,比起上一次,目的明确多了。阿姨希望我们帮忙找几个郭××的同班同学,了解一下,自己的女儿到底是什么问题。

这,应该能做到的,正值开饭,绝大多数同学都在食堂里。群益让我跑一趟。到了食堂一打听,真有一位郭××的同班同学周××,是男同学,但确实和郭××熟悉。说明来意,周××立即跟上我来了。周××告诉阿姨: “郭××上学期刚来我们班,很少与人说话,只是到了期末,我们一起聊过几次音乐, 算是熟悉吧!” 阿姨问道: “她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吗?” “应该有的。如果没有,不会这样。但是,她在我们班里一直很老实,文革开始了,也仍然像没有这么个人一样!” 

沉默了一会,周××接着说道: “她的问题不在学校里,可能是在社会上。在学校里,我们确实看不到她有什么过分的。”听了周××的话,我和群益都依然感到心情不爽,但阿姨却比上次轻松了不少。

周××告辞了,阿姨和弟弟仍然坐着,并和我们聊了起来: “人已经死了,自杀本身就是大错。这个我明白,可她弟弟最近进了中学,突然就这么不爱说话了。邻居和他的小同学们不了解情况,议论纷纷也是正常的。可是,可别再把这个孩子毁了呀!” 

阿姨和弟弟走了,群益和我赶紧刷牙洗脸,然后跑去吃饭。我们跑出教学楼西小门时, 看见那母子俩正从教学楼正门的门厅里出来。弟弟隔着松墙向我们挥手。迎着阳光,他那右半边脸上的青灰色胎记格外明显。 

到了第三个星期天了。这天我们起得不晚,刷牙洗脸以后,去吃饭。等我们从食堂里出来往回走时,才见大拨同学迎面涌来。在楼道里一拐弯,就看见那娘俩已经等候在我们的门口了。这次更简单,阿姨请我们给她写个文字的东西,能说明郭××在学校里没发现问题、不是畏罪自杀就行。

我们有些为难了,我们这杆“农奴戟”算个啥组织呀,我们写的东西有人看吗?阿姨说,只要是你们学校的小将说的,我们医院会相信的。简单了不要 紧,哪怕只有几句话,能说得确切就行。最好盖个公章,有红印,更管用。群益跑去西小院,拿回两张公文纸,拿起钢笔很快就写好了一张,递给我看。

很简单的两句话,具体的, 我现在实在记不起来了,主要意思是,郭××在学校里未发现有任何问题,应不属于畏罪自杀。还给群益,群益又看了几眼,才递给阿姨。阿姨看后,十分高兴,好,好。你这字可是不一般的好啊!我告诉阿姨,他的画比字更好。阿姨刚想收起那张纸,突然又说道, 能找个公章盖上吗?群益拿起那张纸,又跑了一趟西小院,盖上了一个“清华附中××× ××红卫兵”红印。 

阿姨高兴地将那纸收好,却无辞意,仍旧坐着,对着我们又讲述起来,也很像似喃喃自语:“不是畏罪自杀就好。尸检报告上写得清清楚楚,‘处女膜完整’,会有什么大问题?她休学在家时,一天也不出屋。开学了,按时回家,按时返校,路上要走两三个小时。在社会上有问题?她哪有那么多时间去接触社会呀!” 

那时,我们都还小,我还不能确切地知道“处女膜完整”是什么意义,只觉得那一定是和滔天大罪有关的。之后,我也没有问过群益,估计他也不懂。 “这回好了,有了学校方面来的证明,我能说得更清楚了!” 阿姨高兴了,弟弟那从来都一直紧闭的双唇,也有了几丝轻松。我们都为这娘俩高兴! 

人高兴了,话题也就自然地往高兴的方向上转了。阿姨回忆起,那天,那两个女同学来观察室大骂,骂到声音最高时,郭××突然呼吸急促,导管里痰液出声。骂人的急忙询问守在一旁的妈妈,她能听得清么?阿姨回答,她的大脑应该还完全健全,听力也没问题,能听清的。听罢,两个骂人的突然跑出屋去了。“当时,可把我吓坏了。很担心她们要是在外面找到棍棒之类,再转回来,可怎么办?” 阿姨高兴地告诉我们,她们再没有回来,而且,从此再也没有露面。郭××走得还算安静!

阿姨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哎,这孩子,也真是的,没什么问题,为什么偏要走这条路呀!头天晚上,他和弟弟 一起吃小梨儿,还多高兴呀,还多活泼呀!” 

阿姨竟然沉浸在甜蜜的回忆里了! 我们也都记起来了,去年秋天,北京的京白梨大丰收,马路边上常见席子上堆起一大堆小梨在卖。一块钱三斤,很便宜,当然,不是很甜。 “在下班的路上,我买了三斤,拿回家,这姐弟俩吃得那个高兴,那个快乐。都是不小的人了,可看上去还都那么小,还都没长大!……小梨儿,小梨儿。” 

顺着阿姨的话,我的眼前似乎也出现了一堆小白梨,一个个浑圆、晶亮。 小梨儿,小梨儿! 

整整 50 年过去了,又一次想起这件事儿,我突然觉得,那“不属畏罪自杀”是符合事实的,但若咬文嚼字,却意义不妥。这位女同学“自杀身亡”是事实,而且真的是“畏惧”。 到了该回学校的时候,却吓得不敢上路,宁肯喝下毒药,也不敢回去上学,能不是“畏” 吗?真是惧怕得要死了。怕什么?怕罪恶,一个 19岁的姑娘,生命遭遇了罪恶。遭罪了, 害怕了。

那罪恶,不外乎两个:一个是自己对别人做了孽,犯下了罪孽;另一个是别人对她欺压作恶,犯下了罪恶。她没做过孽,是别人对她犯了罪。她深感忍受不了,先死了。 生命被罪恶吞噬了。 仔细想来,“畏罪自杀”才是贴切的,只是,不是害怕自己的罪孽已经败露才自杀,而是恐惧别人的罪恶铺天盖地才寻死。 

谁都知道,这样解释“畏罪自杀”,实在有悖于我们的文化传统,不合用的。而那“不属畏罪自杀”,在我心里也不合用的。 合用的,我想,或许应该是:小梨儿。 阿姨向我们吐露出愉快的记忆,而我们,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随上阿姨的愉快而愉快。我 们让一个生命的“被吞噬”给压住了。

一块钱三斤的小梨儿,能有多少甜蜜?却给一个家庭的最后一个完整,留下了永恒的愉快。令人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谢忱! 小梨儿啊,小梨儿! 

2017.03.10 于北京家中


文章由作者许可本号分享

表扬小号

就摁下识别二维码吧


清华附中+北京四中

李杭:我那遥远的北京四中
陶海粟:北京知青重返延川回馈父老乡亲
陶海粟:知青“青春无悔”辩
孙立哲:一个知青偶像的沉浮
孙立哲:生命烈焰,在压力中爆发
甘铁生:白洋淀诗人群落的开心年月
徐晓:我的朋友史铁生
周舵:当年最好的朋友——记诗人多多

丁爱笛:北京娃娶了陕北羊倌的女儿

丁爱笛:由同情到爱情,红兜肚是真情
丁爱笛:陈小悦和我的小故事
庞沄:拜石,我在陕北的结拜兄弟
庞沄:姐姐和我的青春祭
庞沄:飘逝的山丹丹
庞沄:陕北插队老照片的整理与思考
庞沄:送别两位最熟悉最钦佩的陕北老插
庞沄:铁生,你从未走远!
我与史铁生在陕北插队的日子
北岛:北京四中那些事
北岛:四十年前的记忆断章
秦晓:草原阅读,走出黑暗的启蒙之旅
孔丹送别老兵李三友董良翮陈小鲁
董良翮去世,孔丹回忆联动往事
唐晓峰:难忘的一九七一年
牟志京:拍婆子与黑格尔
张育海:战殁于缅北战场的北京红卫兵
记亡友育海:没有墓地的陵园
陈凯歌:下乡时我带了十管特大号牙膏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少达审读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


童年  文革  上山     当兵岁月   青工光阴  高考之路校园回望  浪漫  菁英       职业生涯  学术   追师长子女教育  健身养老   兴趣爱好……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联系人微信号:james_gz7联系人电话:1357047270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