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帐号已被封,内容无法查看 此帐号的内容被自由微信解封
文章于 2021年5月24日 被检测为删除。
查看原文
被微信屏蔽
其他

知青丨成小秦:李家塬三孔窑,我度过此生最艰难一年

成小秦 新三界 2020-04-19


学者简历


成小秦, 1951年出生于河北秦皇岛,1954年随父亲调西安,1964年考入西安外国语学校。1969年春,插队麟游县桑树塬公社,务农三年,1972年春,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入陕西师范大学外文系读书。1975年毕业留校教书,1978年赴英国留学,1980年毕业于爱丁堡大学英文系,此后十多年,先后在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机构从事翻译。1995年到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教书至今。


原题
李家塬纪事 



作者:成小秦 



一九七一年(辛亥)二月初,父亲去世,我帮母亲料理完后事,正月十六,就带着小弟,凄然返回山乡。

早晨飘起小雪,班车一路颠簸,开到永坪,司机说大雪封山,不再前行。我与小弟扛起帆布包,冒雪前行三十多公里返乡。 

刚出永坪镇,后面追来俩中年山民,扛着小铺盖,说想跟我们同行。世道乱,听说山里时有打劫,我打量他俩,比我壮些,我身上没带家伙,万一他俩动粗,我与小弟不是对手,所以,一路警觉,走在他俩身后。

此时,风雪弥漫,几步开外茫茫一片。翻过一道山脊梁,他俩说歇一会儿解个手,我漫应,拉小弟一把,悄声说:“快走!”于是,我们加快脚步,遁入茫茫风雪。 

公路沿山脊(土著称“页梁”)而修,一道道山脊盘连,我与小弟走得浑身大汗,等进入崔木镇,才放下心来。

从崔木到桑树塬,沿岭梁塬缓步行进,天擦黑抵罗凹,站在塬畔,望着缕缕炊烟升起,却没了归家的感觉。 

走进寒窑,在炕头摸到煤油灯,点亮,然后点燃灶火。“回来啦!”鼎甲老汉在门外打声招呼,大娘就端着蒲盖,送来血条面和锅盔。

我与小弟草草吃罢,就打发他上热炕。累了一天,他倒下就睡着,我却毫无睡意,守着孤灯抽烟,茫然不知所措。 

那时,一起下乡的同学陆续离去。先是1969年底,总参三部招收外语兵,凡政审过关的,英语俄语班同学全都入伍。

记得1970年春某天,我与同学小樊去西安火车站,为俄二班小陈送行。身材瘦小的小陈,套上国防绿军装,虽不合身,也抖擞许多,让人羡慕。等列车缓缓启动,小陈隔窗挥手,小樊双手摇着栅栏,嚎啕大哭。我宽慰着他,也深感落寞。 

此后,凡有门路的,走后门参军或招工,相继离开麟游。1971年元旦后,宝鸡38号信箱又招走大批同学,罗凹只剩下三名知青:晓宇,薛军和我,用老乡话说,是用粗箩箩、细箩箩筛剩下的。我自称“渣滓”。 

等到开春,县知青办和公社决定,将各队剩下的知青合队。某天,太阳初升,我们仨拉架子车,载着铺盖卷儿、面柜和些许口粮,带着小狗“虎儿”,并入东庄生产队李家塬组。那里剩下三个男生:振民(俄一班)、保成和同泰(英一班)。 

在李家塬三孔窑,我度过此生最艰难的一年。

父亲辞世之日,可谓殓无新衣,囊无余绪。彼时,家里少了一份收入,母亲的工资,连家中每月基本开销都不够,月底常向学校“互助会”预支。我不愿再问母亲要钱,生产队又穷,工分倒挣下不少,但无现金支付。有时,我身无分文,连“羊群”烟都买不起。 

人生如行走江湖,在外全靠朋友。我半生所交朋友,多是小学与中学同学,因为,在那个纯真的年龄,彼此结交,并无功利和势利杂念。中学时代,大家寄宿在校,朝夕相处,下乡后,又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彼此感情弥深。

后来,老友们虽各奔东西,但情谊犹存。五十年来,我从未忘记英年早逝的朋友,以及患难之交。 

(一)
先觉者少雄


1970年仲夏,一天上午,刘铁沟知青正与老乡在麦场忙活,突然,公社冯书记手拎麻绳,领着几个公安干警和民兵,走向场边,二话不说,将少雄胳膊扭住,然后五花大绑,绳索紧勒脖子。众人错愕,一问才知是省城来的公安干警。 

拘捕少雄的同时,另一路干警由民兵引着,直奔知青住处,搜查箱子和铺盖,连砖头支起的床铺都拆毁。凡片纸只字,亲朋信函,统通查抄,马恩著作、毛选、杂书等,也尽悉没收。搜查完毕,屋内狼藉一片。 事后获知,少雄犯下弥天大罪。

原来,1966年“停课闹革命”之初,少雄也与革命师生一样,凌厉批斗校领导,思想偏激。随着运动的发展,他醒觉了,思索了,开始研读马恩著作。一天,他去马志才老师(政治老师兼团委书记)房间,郑重地说:“马老师,你是我们的好老师。”

当时,马老师正处于半隔离状态,不知少雄意图何在,没敢吭声。少雄接着问:“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全国和西安青年都在学习马恩著作?”马老师说:“我不知道。”少雄再问:“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学习马恩著作?”马老师谨慎答道:“现在全国人民都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嘛。”少雄断然说:“不对,大家学习马恩著作,就是要批判XXX思想!”

此言一出,如晴天霹雳,吓得马老师不知所措。随后,他从马老师那儿借走几本马恩著作。 他通读马恩著作,与雄文四卷对比,发现彼此异同,并在“XX”文章旁写下批语,逐条批驳有违马恩思想之处。在那个红色恐怖年代,少雄坐言起行,不是空发议论,还加入“反动”组织——“中共特别时期委员会”,反对专制和“文革”。

1968年秋,少雄为帮朋友卷入斗殴,被市公安局新城分局拘留。公安人员一查,这几个“走资派”子弟还偷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必有人教唆,必向往苏修,后因缺乏证据,便将几人转押学校,由工宣队组织班级批斗。此事让少雄大为紧张,以为“反动”行径暴露。 

犹忆1969年秋,一天上午,我在桥梓口偶遇少雄,将他引到老宅,坐在上房客厅八仙桌旁,听他侃侃而谈。谈到“文革”,他半开玩笑地说:“你看,马恩列斯毛,胡子越来越少,专制越来越凶。”他哼了一声:“我要等着看,看他‘文革’如何结束!”时到中午,我留他吃个便饭,他说“光顾了谝,要办的事都忘了。”临出门连说:“倒行逆施!”他脸庞黝黑,双眸闪放,让我至今不忘。 

“文革”初期的少雄(俄二班)

据说,“中共特别时期委员会”一案,惊动中央文革小组,急电速捕速判。 当时,全国正处“一打三反”的恐怖时期,同案嫌犯落网后,立马在西北体育场召开公判大会。那天,外语学校教职员工也与会。当涉案人员被武装军警押上场,胸前都挂着牌子,老师们看见,少雄也挂着牌子,上书“现行反革命分子刘少雄”,名字打上红叉。只见他身穿囚衣,剃成光头。 该案成员大多获重判,少雄属从犯,获刑三年,发配插队之地,由贫下中农监督劳改。

据雪山说,少雄释放回来时,人瘦得脱了形,褴褛的制服袖口,露出枯瘦的双手,如漂过的白纸,布满青筋。 少雄以罪犯之身返回山乡,乡民态度大变。队上派活,捡最重最脏的活给他干,不记工分。基干民兵对他动辄打骂,罚他做苦工,从沟里往塬上担水,水一洒出,就拿鞭子抽打。村童常在门口叫骂、便溺,将牛粪甩向门窗。 

更令少雄难受的,是同伴的疏远。除夕之夜,冰锅冷灶,连点油灯的火柴都没有。他去隔壁借火柴,竟遭同学唾骂。他在窗外哀求:“咱们都是同学,””此后,少雄常现幻觉,精神崩溃,等家人将他领回西安,破衣烂衫的他,已显疯癫,时而清醒、时而胡涂。

他曾吞服玻璃渣自杀未遂,送入精神病院治疗一段时间。一天,他又与父亲(原副省长刘邦显)辩论,一气之下,从二楼纵身跳下,摔伤腿骨。1972年秋某日,少雄与母亲搭车去医院会诊,趁母亲打盹,从急驰的轿车跳下,后脑着地,几天后因脑溢血去世。 

四十多年中,校友每聚会,谈及少雄,都说他睿智,比我们先觉十年,可惜生不逢时,终未熬过黑暗,亲见“文革”结束。

 (二)
纯真的雪山


雪山生性与世无争,无论是中学时代,还是下乡以后,他都谨慎处世,沉默寡言。 他父亲原在陕西省工委任职,后因“右倾”问题贬谪泾阳县干休所任所长。1960年代时,大家讲艰苦朴素,衣服上常有补丁,但雪山的衣裤补丁最多,一件蓝布棉袄,洗得发白,从初中穿到下乡。

1971年初,一同插队的同学参军、招工,陆续离开,我们因政审问题,沦为“渣滓”,都很消沉,大家彼此走动,互述衷肠。刘铁沟知青点剩他一人时,我常翻山攀沟,去他那里住上几天。 

“文革”初期的雪山(俄二班)

一次,我去找他,屋里没人,就去水保工地找。他远远望着我,苦笑说:“这几天没吃的了。”便问老乡讨了半瓦盆黑面,擀面条吃了两天。每到夜半,等狗吠渐息,我们架起一根自制天线,连上春蕾牌三波段半导体,在短波段寻来觅去,嘶嘶啦啦的干扰波中,若断若续传来BBC或美国之音。身处荒塬的我们,从空际了解外面发生的一切。

 “九一三”事件之后,电波干扰愈发强烈,我们边听边猜,实在听不清,就躺在炕上闲聊。有好几次,雪山突然翻身下炕,在地上乱摸。我知道他烟瘾犯了,在找烟蒂。

白天,我们抽了一盒“羊群”牌纸烟,那是廉价纸烟,烟梗杂碎,气味苦涩。他抽到烫手,才将烟蒂扔掉。此时,他摸起烟蒂,掰开,撕一条旧报纸,将碎烟倒出,卷起点燃,深吸一口,黑暗中,我听到他放松的气息。

那年隆冬,某天下午,我俩坐在塬畔,望着满沟萧瑟,默默地吸烟。突然,他长叹一声,说起少雄的遭遇,抹了眼泪,我也叹息良久。

1972年初,我们分手,这一分就是十来年,音讯全无。1983年4月9日中午,我在省医院住院部办理手续,突然,有人从后面拍肩,回头一看,竟是雪山,模样没变,还是那么白净,俊朗。我紧握他的手,将他拉到划价处旁走廊,细问分手后的情况。

他说自己还算幸运,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上了吉林医科大学,现在省医院外科工作。我听后很高兴,说早知你在这儿就好了。他说前两年患了肝病,一直住院。细看他的气色,有些黯淡。我们谈起往事,谈起少雄,叹息不已。 

一年后的4月8日,朋友突然打来电话,说雪山去世了,次日遗体告别,闻讯大为震惊,上个月人还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原来,他怕病假太久,医院扣发工资,就带病上班,帮着饲养解剖用小动物,致使病情恶化。 出殡那天,来了许多人,有他小学和中学同窗,还有医院同事,都穿着白大褂,连同披麻戴孝的家人,望去一片白。

朋友说,白雪山人缘真好。 他的老父满头白发,穿件褪色中山装,让家人搀扶着,颤巍巍地跟儿子诀别。周围的人失声痛哭,我年轻失怙,见到老人就想起父亲,很想对老人家说点什么,但哽咽难言,默默地望着老人,望着雪山的妻子领着年幼的儿子,望着雪山的灵柩抬走。 

(三)
患难识振民


寄宿外语学校时,我在英二班,振民属俄一班(班长),彼此熟悉,但无深交。初到李家塬,振民见我终日寡言,误以为我瞧不起工人子弟,后得知我刚经历丧父之痛,就非常关心我,常与我搭伙劳作,边干活边谈心。

某晚收工,喝了汤,我坐在塬畔吸烟,他过来蹲我旁边,点上烟与我聊:“碎秦,我八岁时,我爸就没了,我对我爸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老照片也没了。”我顿感与振民亲近了。 我们聊到夜深,他拍拍我的肩:“走,回窑洞吧,明天还干活呢!”

(左)振民、呼延青山(原海军医院院长,下放麟游)、同泰与我;(右)苦中作乐

我们同是沦落人,同吃同住同劳动,感情日深。一次,振民坐在三孔窑前拉二胡,见我靠着窑门吸烟,就撺掇我:“把笛子拿出来,咱们一起练吧!”于是,农闲时,喝汤后,我们常在三孔窑前,或窑顶树下,吹拉弹唱,让我释怀不少。

犹忆1971年仲秋某晚,明月高悬,我们仨在窑前演奏《北京的金山上》,晓宇、买姑娘边唱边跳,乡民们蹲在窑畔观看,不住鼓掌。 

振民下乡时带了舅舅的120相机,把我们在李家塬的岁月定格照片中。他备了套理发工具,时常为知青和乡民理发。最让我佩服的,是振民与所有乡民,包括老汉和婆娘,都能谝闲传,家长里短,调解纠纷,以至四十多年后,乡民提起振民,无不夸奖。 

左图:振民在三孔窑厨房前为我理发;右图:1971年初夏,我、振民和薛军

1971年隆冬某天,公社组织民兵去丰源集训,结束后,我与振民翻沟回桑树塬。路上我俩聊起“九一三”事件,我愤言:“‘五七一工程纪要’说得对!XXX就是当代秦始皇、迫害狂!”振民大惊,沉默一会儿说:“碎秦,你这想法危险得很!不敢这么说!”

年前,县上召开三级干部会议,都住县中学教室通铺。 我俩去县城看露天电影,天太晚,就去县中学找李队长,睡麦草通铺,缩进又脏又黑的被窝,悄声说话。振民开导我:“不敢有抵触情绪,你说话可要注意,传出去不得了!”聊得很晚,困得不行才昏睡过去。

1972年春,振民招工到宝鸡钢管厂,临行之前,还为我缝补裤子,理发。 第二天,生产组长银虎、保成和我扛着行李,送振民去县城,在神石和西桥下留影,然后送他上班车,依依话别。 

保成、银虎、我与振民在县城神石与西桥下留影

我俩分手后,起先还通信,后来几经变动,便断了联系。听朋友说,振民招进石油钢管厂后,实干苦干,一如在乡下劳作,先后评为省石化系统“优秀调度员”“厂生产红旗手”等。

1993年,振民与妻子辞职,调入合资企业(伟宝粤钢管有限公司)。据说工厂起初效益不错,后来经营艰难,厂房转租,员工放假,有好几年,振民两口子工资低微,还不能足额发放。

2011年8月初,一天,振民突然打来电话,说终于问到我的电话,催促我注册QQ,以便视频通话。8月中旬,我注册了QQ,通过视频,见到老友与家人。

视频聊天时,他说李家塬村民仍很贫困,咱们能帮就帮一把。其时,他正待岗,工资发放都无保障,还想着李家塬的乡民。某天,他说最近正发愁儿子的婚事,女方坚持先买房,再结婚,但首付太高。我说帮他买优惠房,就问房地产公司的朋友,朋友说新近开一楼盘,内部价格优惠。我马上告振民,他说,女方坚持在雁塔区一带购房,别处不考虑。结果,给老友这个忙也没帮成。

2011年11月,振民满六十岁退休,终于领到足额退休金,非常高兴,2012年春节,为儿子办了婚事,还在QQ赋诗,告慰父母在天之灵。春节后,他身心疲惫,犯心脏病住进医院。4月26日,他本应出院。清晨,护士查房,见他面壁而眠,却叫不醒,才知他凌晨离世。 

涉笔至此,不禁想起当年,我与振民在漆水河畔分手,竟成永诀。来日重返李家塬,共话当年少一人。 

(四)
远方来鸿


1971年春播时节,公社传来消息:青海骑兵某部征召,我赶到公社报名,武装部干事见是知青,连政审表都没给。春去秋来,相继传来招工的消息,有国防工厂,有县办小厂,我挨个填表,在“社会关系”一栏,未填“黑五类”亲友,但仍因政审给刷下来,连关中工具厂招锅炉工,都不要我。

那晚,我伤心极了,在窑洞抽烟到半夜,愤懑中,一把将半盒纸烟揉碎,走上三孔窑塬畔场地,仰望夜空,月光皎洁,想起逝去的父亲,想起艰难度日的姥姥、母亲和弟妹,心绪纷乱。

忙完秋收,我背些新粮回城,多方打探消息。九月中旬后,感觉政治形势诡异,两报一刊宣传口气有变,最明显的,是“文革”初倒台的“走资派”,名字见诸报端。我又萌发参军的念头,于是,找来近期报纸,在里面翻找熟悉的名字。我以为,他们名字见报,就证明已获解放,找出可托之人,便挨个儿写信,信写得浅陋,无非先自我介绍,继而述说困境,最后表示渴望从军,保卫祖国云云。 

十月中旬,收到第一封回信,寄自北京。我急忙拆开信封,一看是张奚若先生(时任中国人民外交学会会长)的亲笔复信。奚若老是祖父至交,两人结义于三原宏道高等学堂与辛亥革命。父亲就读西南联大时,祖父将他托付奚若老照顾好几年,两家应属世交。


奚若老来函如下: 

小秦世侄孙如晤: 九月二十七日来信已于十日前收到。因我最近健康不佳而所托之事又经详为打听,以致迟复为歉。 参军事经打听闻以前确有说情之事,而最近中央决定参军须按法定办法办理,说情绝对不许。因此,所托之事难以如愿以偿,至希以守法爱国之理了解之,为盼。 所幸你已学了两年英语,再学两年即可毕业做事,不必定须参军始能对祖国有所贡献也。 接你此封来信,始知你父亲已于今年二月二日不幸逝世,实觉难过!希望你能继承你父及你祖父生前爱国爱党之忠诚为国效劳,始能不负世望也。 我的老伴儿杨景任嘱问你祖母身体安好,余不多述。 再来信希直寄‘北京北长街56号’敝庽为盼。 张奚若手复71年10月12日晚上


奚若老来函粗读一过,不免有些失望,把信给母亲看。她读罢说:“应听张爷的话,不必非要参军,还是安心务农,等待机会的好。”她还说:“听说大学要恢复招生了,耐心等吧。”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捧读来信多遍,若有所悟。

临近年关,孙彰姑父(兰州空军驻宝鸡国防工厂总军代表)保荐我参军,湘昀姑(时任38号信箱子弟校校长)也托付厂领导关照我,厂方派专人到公社,点名招我。但那时我已下定决心,不参军也不进厂,等待求学机会。

补记:2013年2月20日,雪后寒冷,我去武圣北路六号院拜访文朴叔叔(奚若先生哲嗣,中国驻加拿大前大使),将张爷函复印件送张叔叔,他边看边笑:“太珍贵了!太珍贵了!你看,他还写了‘老伴儿’,哈哈。”

张叔叔说,他父亲很少给人题字,信写得更少。据他所知,1950年代,陕西有十多个学生来京上大学,致函张爷,张爷很高兴,复信学子并宴请,还有就是给我写过信。 

(五)
虎  儿


晨曦中,卡车启动,车后扬起尘土,一条花狗在黄尘中哀吠,渐渐消失。 那狗就是“虎儿”,与我相伴近两年的朋友,而那情景,是我离开麟游的最后印象。 

犹忆在李家塬三孔破窑,劳累一天,最舒坦的时候,就是填饱肚子歇在炕头,挑亮煤油灯,翻看破书。天黑下,沟里传来群狼嚎叫,时而悠长,时而凄厉,声声怪异瘆人。此刻,虎儿倏地窜出窑洞,立在沟畔,仰头汪汪叫,怎么招呼都不回来,直到荒塬寂然无声,才回到窑洞,静静卧在炕边,半耷拉着耳朵,眼睛骨碌地转,看我翻书,抽烟。

 我在三孔窑厨房门口

某晚,我们去公社开会,半夜返回,摸黑走到三孔窑畔,虎儿沿着陡径冲上,呜呜地扑向我,撒欢似地跑前窜后。回到厨房,我从笼屉拿出黑馍,掰开,我一半,虎儿一半,他一口吞掉,晃着头盯我手中那一半,我咬一口,又喂了他。 

我们在乡下煎熬着,经常几个月不见肉星儿,口粮不够时,就去队里赊些红麦,瘪瘪的,不出面。蒸两屉黑馍,就着辣子和咸菜,够吃几天。可怜的虎儿,成天跟着吃黑馍,半饥半饱,毛色斑驳,跟长了癣似的。 

秋收期间,一天清晨,虎儿突将窑门顶开,朦胧中,听见院里一片唧唧叫声。走出一看,芦花鸡领着一群雏鸡,在草中捉虫。难怪那些天,光听母鸡咯咯叫,就是收不上蛋。我们寻思,鸡蛋怕让黄鼠狼给偷了。没想到,母鸡将蛋藏在草丛,竟孵出一窝小鸡,毛茸茸的满地乱滚。多亏虎儿呵护,我们一下有了二十多只鸡,高兴极了。那天,奖励虎儿好几个黑馍。

某晚,我正酣睡,让薛军摇醒:“碎秦,听,啥叫唤呢?”虎儿在门外狂吠。 三孔窑塬上的羊圈,传来咩咩惨叫,还有人乱叫。我跳下床,拎起长柄斧,准备冲上去。薛军死死拉住我:“等天亮些再上。”惨叫又持续一阵,就寂然无声了。 

此时,天色微明,我拎上长柄斧,薛军提起头上了塬,到羊圈跟前一看,门口堆的荆棘散开,七八只羊倒地,脖颈血淋淋的,还有一只趴在塬畔草丛。剩下的羊挤在圈里,瑟瑟发抖。饲养员有文见我们上来,才瘸着腿,从牛棚出来大喊: “豹子来咧!”

李队长派人将羊皮剥了,把肉分给各户。我们去供销社称了粗盐,将肉淹在坛子里,留着慢慢吃。那个把月,虎儿最幸福。每到中午,他必守着破瓦盆,等着美餐。眨眼间肉就净了,一根骨棒,让他歪着头,翻来覆去啃得发白。

 1972年初,晓宇、同泰和振民相继招工进城,薛军转到甘泉县,李家塬就剩我和保成,后来,我也要走了,去省城上学,临行跟队上算帐,工分攒下不少,但队里没钱,只给几口袋老玉米,用架子车拉上,去县城粮站换成粮票。再生粗布被褥和衣服,都分送老乡,虎儿和二十多只鸡留给保成。 

临走那天清晨,瓜农老张,他儿子铁锁帮我抬着木箱,拎着网篮,送上公路,等县城开出的班车。虎儿灵性,知道我要走了,不再撒欢,跟在身边呜呜地叫,不时用热烘烘的舌头舔我的手。 离别瞬间,我泪眼朦胧,为留在李家塬的一切,也为逝去的青春落泪。 

李家塬

(六)
永在梦中远行的朋友
——任远


与任远熟悉,是在“文革”动乱中。任远写得一手好字,字体端正,将战报刻入蜡板,往往一气呵成,然后由我油印。失学三年后,我们一起下乡麟游,任远结伙在鲁王村,我并队在李家塬,相距几十里,去一趟翻山越沟,因此,起初交往不多。1971年后,因大部分同学参军招工,剩下的同学仿徨,才相互走动倾诉。每次去鲁王,任远犁面款待,晚上睡通铺,聊天或偷听敌台到夜半。在那个混沌年代,彼此知心,才能熬过黑暗。 

犹忆1971年暮春,某天黄昏时,任远著旧呢外套,在李家塬畔叫“碎秦”。 那时,我刚丧父,消沉得很。他下到窑洞门口,见我消瘦,从书包拿出几块饼干递给我,并告诫我一定多吃,补充体力。我们漫聊着,天渐渐暗下,他一脸严肃:“小秦,我爸自杀之前,把我们哥仨叫到跟前跪下,叮咛:‘你们几个,一辈子都不要从医!’”在窑洞煤油灯下,他从书包拿出一本中学物理课本,说:“别难受,看书打发时间吧!”这情景和话语,我终生难忘。

任远在鲁王村

1973年初夏某天,我在陕师大宿舍楼前突遇任远,一问才知,他有幸招入物理系,我们谈及滞留麟游的校友,唏嘘不已。当时,学校政治气氛压抑,我们每在校园偶遇,也是匆匆几句,我只觉得,任远较以前更沉默,更谨慎了。

1976年夏,任远毕业分配到中学任教,从此失联。近四十年间,偶尔听校友传言,说任远从事边贸,常年驻哈萨克斯坦,历经艰难,事业有成。 自从上了QQ与微信,逐渐与老同学恢复联系。获知任远的QQ后,发短信问候,顺手转发帖子,语涉政治,任远回复说,咱现在经商,已远离政治,请勿发此类信息。

我知道,任远自“文革”后,心有余悸,谨言慎行,为不连累老友,便把他的QQ删除。不久,任远通过微信与我联系,反复解释他的谨慎,以至误会。我回复:多年的朋友,无所谓误会,你无顾虑,咱们就私下交流。于是,跟任远频频通讯,始知四十年后的任远,仍是厚道、诚挚且热情的老友。 

此后,我每回西安,任远必召集老友聚餐,天南海北,无所不谈,但每次聚谈,我隐隐感到,任远有些忧郁,常提及父亲遗嘱,我猜想,少年丧父的阴影,恐伴他终生,我劝他将“文革”经历写下,他摇摇手说:“不想回忆,太痛苦!” 每次聚餐,任远必问我想吃什么,我就说馋羊肉泡,其实为了边掰馍边漫谈,但我不知,任远患痛风,不能食牛羊肉,为了朋友,他忍痛陪我吃了几次羊肉泡。

 后来,我得知他患病,后悔不已,再次聚餐,便给他点面条。今年六月初,任远微信告我,他在中医医院理疗,体检时发现心脏瓣膜出问题,须赴京治疗,行前想与老友一聚,我建议咥面,于是,任远选了窄巷子陕菜馆。那天风雨交加,八位校友如约而至,任远带来一瓶格鲁吉亚特供美酒助兴,席间放言,非常开心。 

餐后,我们沿南大街同行,他告我行期及微创手术,叮嘱我千万别告诉同学,以免打扰,等病愈再与北京校友一聚。握手话别之际,他不忘问候我母亲,还说“文革”时去过我家,对我母亲印象至深。

老同学聚会窄巷子陕菜馆

任远赴京后,便杳无音信,我连发微信而无回复,不免忧心忡忡。6月25日,忽收到任远夫人的语音留言,说任远经历开胸手术,术后一切平顺,从ICU转康复中心,我这才放下心,惟祝愿任兄早日康复。7月3日,再发微信问候,没有回复数日,今日获知,任远已于3日离世,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窄巷子一别,竟成永诀!呜呼,任兄安息吧!

草于2019年7月13日晚


(七)
永别了,保成老弟


庚子年伊始,疫情肆虐,困在家中读书,初十七下午,忽收到同泰微信,说保成昨晚突发心梗,抢救无效去世,闻讯悲伤落泪。往事悠悠,恍如昨日。

1971年(辛亥)初春,晓宇,薛军和我落户李家塬三孔窑,与振民、保成和同泰患难。同为沦落人,我们六人同吃同住同劳动,成为患难之交。 

那时,我刚刚丧父,悲伤之极,整日闷头劳作,每当歇工时,保成就过来,同我坐在䦆把上,递过纸烟,帮我点燃,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话虽不多,却让我感到无比温暖。 

在外语学校时,我与保成熟悉,但莫逆于心,则始于李家塬。逢年过节,我们一起返回西安,他必邀请我去他家,道北铁路职工大院,伯父伯母,姐姐哥哥对我非常热情。

他家人大多是铁路职工,在物资匮乏年代,跑通勤带回各地特产,晚饭荤素摆满一桌,伯母为我频频夹菜。饭后与家人抽烟闲聊,天晚了,就留宿他家。夜半,火车轰鸣驶过,感觉整个房子都在震动,次日清晨,抱怨震得难以入眠,保成笑说,他已习惯火车的轰隆声。

初到李家塬,冬天塬上起风,呼啸刮过电线,似听见火车轰鸣,好像睡在道北家中。

1971年初夏,薛军、我、保成与振民在李家塬

1972年初,李家塬就剩我和保成,相依为命,他更照顾我,包揽了做饭及杂活。每天从鸡窝收上鸡蛋,中午吃炒蛋拌面,他必把炒蛋大半分我。傍晚收工,喝罢汤,我俩常盘腿坐在炕头,吸烟漫聊至深夜。 

初春某天,公社冯书记突然叫上我,一同去西安外调同学家庭状况,十多天后返回,冯叮嘱我,外调情况勿外泄。我刚返李家塬,保成就拉我上塬,打探他父亲的问题,我俩蹲在塬畔吸烟,我告诉他,铁路局档案载,1940年代末,他爸因窝藏一把手枪,又说不清枪的下落,因此,异己分子的帽子还戴着。保成一脸凝重,与我默默地抽烟,直到天黑才回窑洞。 

开春后,我以“可教育好的子女”身份,招入陕西师大,写信告保成,等我走后,他才从省城返李家塬,在三孔窑昏睡三天三夜,后来,银虎叫他去同住同吃,在李家塬又煎熬一年,1973年,入西北农学院习水利。

1976年,根据所谓“社来社去”政策,保成毕业重返麟游,怀一技之长,为乡民打井,兴修水库,解决了旱塬用水难,走遍麟游,乡民提起保成,无不夸赞。

1980年代初,获知保成还在麟游水利局工作,非常惦念,便写信给他,问是否愿意调宝鸡,当时,我父亲的老友杜鲁公和左达主政宝鸡,一纸调令,便解决问题。保成回复,媳妇是农村户口,俩个孩子,家庭负担重,在麟游生活成本低,人头还熟悉,除水利局的工作,抽空开摩托车,帮邮局投递邮件,还能挣点儿钱补贴家用。 

再后来,我几经调动,出国,便与保成断了联系,2005年秋,分手33年后,才在宝鸡重逢。我们一行去宝鸡,保成从扶风赶来,在38厂宾馆与外校同学欢聚。聚餐畅聊之后,保成盛情邀我们去扶风他家,我们驱车上高速,经过台、塬,盘旋下塬,开到水利局家属院,他进门就叫家人出来相认,端上麟游的新核桃,让老友们品尝,傍晚,又开车上塬,去刚开张的民俗村,保成夫妇点了西府著名吃货,大家边吃边聊,至晚八点才分手,等我们返回西安已近半夜。

我、缪建、保成和薛军在宝鸡38厂宾馆

2005年8月24日在保成家(扶风水利局家属院)

2011年,振民老友骤逝,我们相约,来年一定同回李家塬。2012年8月11日,我们分头从西安和宝鸡出发,临近中午,相会在桑树塬上,握手相拥,重返李家塬,中午与乡民聚餐,分发衣物。当晚宿麟游县城,华灯初放时,保成陪我们游天台山,第二天早餐,让亲戚联系宾馆,为我们准备血条面,餐后陪我们游览西海苑,然后,一起驾车经麟眉路,至扶风民俗村再聚餐畅聊。 

在麟游县城小餐馆吃饸络 

2012年8月12日在扶风民俗村就餐

自2014年初,保成数次邀我去宝鸡,7月12日早,我与同泰乘1147至宝鸡,中午在新民家聚餐,下午,宝成开车,带我们进秦岭北麓,途经大散关、嘉陵江源头等处。整个下午,五人歇在红花铺农家乐,饮茶、吃瓜、聊天,晚餐点臊子面及各类野菜。明月升上秦岭时,我们才返回,前方因有车祸,车走走停停,保成边开车,边聊沿途历史遗迹,让我们从车窗赏月。

那天是初十六,一轮满月,群星灿烂,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美景。直到九点半才返回市区。

新民、我、缪建、保成与同泰在秦岭红花铺畅聊,话题还是李家塬



第二天,五人在宝成家重聚畅聊。中午,品尝宝成夫人做的岐山臊子面。 下午五点,诸位送我到宝鸡南站,保成出门才走几步,就扶着树干,大口喘气。 我告诫他少抽烟,多锻炼。我与诸友握手告别,乘D2534至西安北站。 老友们在宝鸡南站依依话别2015年1月24日,早六点半,我与蓟弟开车,经连霍高速至宝鸡。上午拜见父亲老友左达伯伯,下午至新民家,与保成、缪建、启亮见面话旧。

与保成话当年

晚餐喝酒聊天,至十一点,众友分手,保成半醉,蹒跚着送我到“凌云宾馆”(48号信箱)。他体态臃肿,艰难步上二楼,就蹲地大口喘息。我劝诫他,饮酒适量,加强锻炼,千万勿以车代步。 此后某天,保成微信告我,那天去学校接外孙女,突然晕厥,近期又患抑郁症,悲观厌世,听闻此话,很为老弟担忧,常微信开导,发些开心的帖子。

2019年初,我天天在医院侍候母亲,因操心保成的病况,3月3日早,乘D265抵宝鸡,同泰接我到保成家,甫见面,便觉保成大变,因服两类抗抑郁症药物,微显迟钝,行动亦迟缓,聊天时现焦躁,我便劝他慎服药,多锻炼,好好活着,引导他在屋里来回行走,饭后聊到两点半告别,保成蹒跚着送我到门口,歉然话别: “唉,送不成你了!”没想到此别竟成永诀。悲夫!永别了,保成老弟! 

此地空余三孔窑(振民摄于2006年小雪时节)


李家塬之春(保成摄于2015年春)


2020年2月12日,
拙稿改竣,不禁悲从中来!


成小秦专页

成小秦:父亲与他的西南联大同学们

成小秦:父亲与他的同学和同事

成小秦:潜伏者王敦瑛,

苏联克格勃西安情报员

成小秦:大舅出狱记

成小秦:师恩难忘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表扬小号
就摁下识别二维码吧

陕西知青阅览室

王克明:对面山

王骥:我们在三顷塬上收麦子

贫协主席赵才的山村婚礼

陕北高原上的打铁声

你们不在北京吃涮羊肉,跑这来干啥?

我们村的月牙树和它的神灵故事

村里死了一头牛

杨春新:苦乐年华忆插队

疯女:一个北京知青的多舛人生

陈幼民:山里的话,撂在脚把把

陈幼民:陕北窑洞里的煤油灯

陈幼民:黄河东渡,那一年我没有了家

陈幼民:陕北信天游引领我们穿越时空

丁爱笛:北京娃娶了陕北羊倌的女儿

丁爱笛:由同情到爱情,红兜肚是真情

丁爱笛:陈小悦和我的小故事

邢仪:曾经走过黄土地

庞沄:拜石,我在陕北的结拜兄弟

庞沄:姐姐和我的青春祭

庞沄:飘逝的山丹丹

庞沄:陕北插队老照片的整理与思考

庞沄:送别两位最熟悉最钦佩的陕北老插

庞沄:铁生,你从未走远!

我与史铁生在陕北插队的日子

陶海粟:习近平在陕北的七年知青岁月

陶海粟与习近平的一幅合影及其他

陶海粟:北京知青重返延川回馈父老乡亲

陶海粟:知青“青春无悔”辩

米鹤都:上山下乡运动的起源

孙立哲:一个知青偶像的沉浮

孙立哲:生命烈焰,在压力中爆发

王新华:一点苦难 一点光荣

沈永兰,她的生命定格在下乡第100天

义犬阿黄,一腔痴情等待知青们归来

蒋申松:陕北插队是我人生最"接地气"的岁月

顾晓阳:“窑洞”博士

李泽骏:从延安到北京跋涉五天的探亲之旅

吴乃华:馒头中的驴粪,漫漫回家路

吴乃华:在农村生病是要命的事

吴乃华:插队后才知道屁股也可以做饭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少达审读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


童年  文革  上山     当兵月   青工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       职业  学术   追师长教育  养老   兴趣爱好……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联系人微信号


Modified on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