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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享家丨张鸣:议会里打打架,街头打架就少了

张鸣 新三界 2021-01-05

学者简历


张鸣,浙江上虞人,1957年生,长在北大荒。做过农工,兽医,初学农业机械,后涉历史。1994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研究生;1996年毕业后留校任教。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题

议会里打打架,

街头打架就少了




作者:张 鸣



摘要


强大的民间社会,为政治提供了一个庞大的缓冲地带,对于扶助弱势群体,也起到了政府无法起到的作用。


威权,在发展过程中,也许有效率方面的好处,但是,就民众而言,再好的威权,也抵不上不够完善的民主。

我看到的台湾政治的问题,其实都是在民主政治的前提下说的。台湾毕竟已经有了民主,即使问题很多,阶层之间的裂痕也容易弥合,社会矛盾也不会像威权时代那样尖锐。

张鸣教授


01、民间社会很坚实  


一下子在台湾待了两个月,走马观花地走了些地方,见了些人,要说就此了解了台湾,当然不可能。但是感觉还是有一些的,这些感觉,比此前只在书报和电视得来的东西,多少还是深了一点。对与错,准确与否都不敢说,仅仅是我的一点感觉而已。


这样的感觉,写在纸上,也许会贻笑大方,让台湾人笑话。此前在微博上,就已经有人愤慨了,说你张鸣才待了几天,就敢对台湾说三道四?不过,人长了眼睛,就是要看的,长了嘴巴,就是要说的,看到了什么,就说出来,个人感觉,也算不上什么大罪过。


在台湾期间,随走随看,也随之写了一些文字。总的来说,台湾给我的印象不错,风光秀丽,而且台湾人也刻意保护这种秀丽。人大体平和,朴实,很友善。服务比大陆整体上高出一截,让人处处感到体贴,购物一般不担心被骗。


由于在台北住得较久,跟宾馆服务人员混得很熟,临走时,打扫卫生的服务生,还特意从自己的家里带来基隆的土产送我们。吃了很多台湾的美食,都是根本不相识的台湾文化人请的,有的人比如韩良露夫妇,一连请了好多次。


据说很少请人吃饭的钱永祥先生,也特意从大老远的南港,跑来请了我一顿。


台湾的文化人很优秀,也很富有创意,台湾的民间社会,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无论是宗教团体、民间信仰团体,还是经济组织,以及各种性质的NGO,里面活跃的,都是文化人,一问,大体都有国外的学位。到处都能看到一些为了理想坚持做傻事的人、喜欢管闲事的人。


台湾人自己说,台湾最优秀的人才,大抵不进政坛,而留在社会里。台湾的民间社会很大,也很坚实,很多政府做不了,或者不愿意做的事情,民间自己就做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台湾的社会,无论政治怎样变,都相当稳定。


给人的感觉,台湾社会,生活还是第一位的。老百姓的生活相当平静,也很守秩序,每个红绿灯前,无论行人、车辆包括成群结队的摩托车,无论有无警察,都能按规矩来。排队的秩序,也比我们好。台北人雅好排队,凡是美食面前,大抵有长长的队伍,大热天吃刨冰,也排长队,即使由于交通的缘故,没法排成一长列,谁先谁后,都一清二楚,没有人加塞。台北的地铁,修得一点不比北京高明,路与路的转换,往往要走很长的路,但地铁里秩序井然,坐电梯时,都自觉地站在右边,把左边留给那些着急赶路的人,有时,即使左边一个着急赶路的人没有,还是照样留着,没有人乱挤。

02、政治派性痕迹


更让人感到踏实的是,台湾已经经过十几年的民主历程,老百姓已经学会了用选票选择和惩罚政治人物。权力的合法性来自民众,已经是一个常识。所以,所有的官员,在民众面前没有了威风。

威权时代留下来的政府建筑,虽然依然高大宏伟,但没有了昔日的神气,所有的衙门口,都没有了军警站岗,当然也没有人上访。只是“总统府”门前的大道,还会有示威游行的,但也有时装表演。只是都需要事先申请,但申请一般都会被批准。

虽然民众对司法还是有诸多的不满,但大体上还能尊重法律。当然,反过来,台湾的司法固然也有贪腐,以及受政治干扰、民意干扰之类的问题,但大体上还算规矩,即使在威权时代,司法的技术进步,还是有的。这些年司法独立,大体上还是能坚持下来。可以说,这些年的台湾民主进程,还是在一个大体正常运作的司法环境中进行的。

当然,依我的观察,台湾也有一些不稳定的因素。从表面上看,第二次政党轮替,台湾已经出现了稳定的两党,具备了较为稳定的两党制的形态。但实际上,在我看来,国民党威权时代的包袱太重,不仅台湾本土的文化人和老百姓对此记忆犹新,就是所谓外省籍的文化人,提起那段历史,也啧有烦言。这不是个蓝与绿的问题,而是追求自由和专制压迫的问题。

老的国民党不让人喜欢,但自以为自新过的国民党,仍然有太多过去的痕迹,比如很重的官僚化,也不让人喜欢。依照很多台湾人的说法,如果不是民进党的陈水扁做得实在太烂,国民党在2008年其实是没有机会的。

不过,依我看,国民党之所以能翻过来,不光是由于陈水扁的贪腐,还是由于民进党执政期间,台湾经济的一路下滑,人们对当年小蒋时代的经济起飞还有记忆,所以,人们选择国民党,就是让他们来拼经济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国民党执政的合法性基础,是经济,没有经济成就,就必然要下台。

相对而言,民进党的路则要宽得多,只要经济不太坏,或者坏了有比较合理的解释,就依然可能继续做下去。现在按统计数字,台湾经济在大陆的援助下,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但由于老百姓还没有见到明显的实惠,至少没有蒋经国时代经济起飞时的那种实惠,所以,年底的“五都选举”,南部自不必说,民进党稳稳拿下,而一向被视为蓝大于绿的中北部,蓝军居然岌岌可危,民进党宣称要“五都全胜”,未必是吹牛放空炮。

绿营如此规模地卷土重来,绝非蓝营在此期间犯了什么大错,他们的“错”,仅仅是因为没有立即把经济搞上去而已。其实,台湾是个自由经济的地方,政府对于经济的好坏,作用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

民众用放大镜看蓝营的错,用缩小镜看绿营的错,这是蓝营人士私下的牢骚。牢骚归牢骚,但没有人敢公开这样讲,因为没有人敢得罪民众。

其实,台湾的民意,就是如此,虽说省籍问题说出来政治上不正确,但这个问题,却始终左右着台湾政治。民意对绿营有着太多的宽容,所以,绿营也就一直被惯得不乐意反思。

对于陈水扁的问题,虽然偏绿的人士不是没有反思过,林浊水先生还写了一本书(他在民进党里已经被边缘化了),但作为民进党整体,却迄今没有反思,甚至也没有公开的切割。很多人,虽然心里也知道陈水扁的事实在说不过去,但却不肯让自己圈里以外的人批评,自己人的错,自己可以骂,别人骂就不行。

用台湾评论人张铁志的话,台湾人虽然有了民主权利,但还只是选民,不是公民,定期把人选出来也就是了,至于选出来的人做什么,有没有政商勾结,还真就管不了,也看不清楚。

即使选举,在国民党这边,依旧是侍从主义的模式,而民进党那边,则是站边主义,不按自己的利益理性选择,只选自己人。如果国民党没有了党产(眼看就没了),侍从主义估计是搞不下去了,但绿色选民的站边主义,却一时间牢不可破。

这回南部淹水,高雄市三个民进党的市长都在关键时刻回家睡觉,如果换了是国民党,当场就会下台回家,但绿营这边的民调,却只降了一点点,根本无损大局。你也可以讲高雄人很可爱,即使自己的家园因执政者的缘故被淹,自己利益受损,但只要这个执政者是自己人,就还是拥护他。

有些台湾人告诉我,他们其实也觉得民进党不怎么样,但含泪也要投给这个党,谁教他们是自己家的人呢?实际上,一个成熟的民主,选民是不会有什么自己人概念的,他们的选择,只跟自己的利益相关,这才叫理性。显然,具有太强的中国文化印记的台湾人,要在民主中把派性去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03、娱乐化的政治


都说台湾的媒体过早地娱乐化,但它们也不是不关心政治。只是,他们关心的政治,不是牛肉(即具体的惠民政策),而是八卦和噱头。凡是制造八卦和噱头的政治人,曝光和出镜的机会就多,当然,当选的可能性也就大。所以,各级“议会”的议员,也就利用各种机会制造媒体要的东西。各个政党本该端出来的“牛肉”,反而被忽视了。


“议会”中的辩论、质询,无论如何看上去都像是表演,或者具有很浓的表演成分。“议会”中的打架,其实也是一种表演,有人甚至说是一种设计好的表演,一种双方说好的双簧。据说在私下里,蓝和绿在台上掐架掐得你死我活的“立法委员”们,很容易就握手言欢,一块儿喝酒。


作为民主政治的第四权,媒体基本已经放弃了,或者说没有很好地行使这个权力。平面媒体,都被《苹果日报》拖带着浩浩荡荡走向娱乐,而电视媒体更是如此,以每分钟计算的收视率,使得稍微严肃一点的节目,就无法生存下去。台湾的知识分子或者进入民间去做实事了,或者认为民主已经大功告成,可以马放南山了,所以,也很少有人出头做乌鸦,抨击政治,批评社会。只有个别媒体有一点这样的声音,可惜,就是大学生们,也很少光顾这样的媒体。


其实,跟台湾媒体人谈起来,他们也很困惑,感觉每天都在混日子,离自己的新闻理想越来越远,但却走不出政治和市场合谋建构的困局。在台湾,即使知识分子的言说,也存在两个禁忌,一是不能批评民众,二是不敢碰触“二·二八”事件,在我看来,这个历史事件显然是被过度政治阐释了,历史的真相,反而模糊了,这样一个含混不清的关键历史事件,对台湾政治的发展其实没有好处。


当然,我看到的台湾政治的问题,其实都是在民主政治的前提下说的。台湾毕竟已经有了民主,即使问题很多,阶层之间的裂痕也容易弥合,社会矛盾也不会像威权时代那样尖锐,“议会”里打架,街头的架就少了。


特别是,官民之间没有严重对立,民众的呼吁,有人为之表达,民间的呼声,也可以带到“议会”里来。


官民冲突,还可以交由司法解决。强大的民间社会,为政治提供了一个庞大的缓冲地带,对于扶助弱势群体,也起到了政府无法起到的作用。


即使执政的国民党由于自己特殊的原因,刻意追求经济发展,甚至某些地方官也发展主义当头,但毕竟不敢过分损害民众的利益,在拆迁问题上,如果钉子户足够坚定,他们也只能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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