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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外卖小哥好一点,也许他会替你送终

南摊煎饼 惊人院 2023-03-18


「惊人档案」

是惊人院

针对非正常事件的研究档案


 第999号档案 | 老无所依 


我是惊人院的高级研究员南摊煎饼。今天午休的时候,来给我送餐的外卖员和我闲聊,他说他认识的一位长辈刚刚去世,如果我有时间,他想和我说说他与那位老人的故事。


故事就从他那次送外卖开始讲起······


这座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老式居民楼,已经被划入拆迁区,住户搬了个七七八八,大白天里也闻不到多少人烟气息。爬山虎倒是兀自长得热闹,自上而下覆盖住了整面楼体,像一块墨绿色的裹尸布。


办证与疏通下水道的电话号码,占据了楼道里的每一寸位置,又随着墙皮的剥落而变得残缺不全。


一只精瘦的流浪猫蹲在转角处的窗沿上,竖瞳收缩如针,警惕地盯着那个正在爬楼梯的不速之客。


周春爬上六楼,提着外卖箱,站在605户的门前。没敲门,也没喊人,而是探手入怀,摸出了自己的钥匙扣。


钥匙扣上挂着三把钥匙,一把是小电驴的,一把是出租屋的,还有一把,属于面前这扇老朽的红木门。


锈迹斑斑的门轴艰涩地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周春迈进了屋子,回手掩上门。玄关处摆了一双蓝色的布拖鞋,尺寸略大了些,他换上,趿拉着脚跟往里走。


朝南的卧室关着门,光线被隔绝,客厅显得昏暗。那是一种暮气沉沉的昏暗,像忘记倒掉的隔夜茶。


周春将饭菜盒从外卖箱里往外拿,码在餐桌上。还是温热的。他冲着卧室门唤了一句。


“凌叔,吃饭了。”


无人应答。屋子里安静得可怕。挂钟的走针停止在一个错误的时刻。


这个挂钟的年纪比周春还要大,坏了也不稀奇。不过眼下它只是没电了。周春的口袋里装着两节崭新的7号电池。


他往前走,却顾不上去换电池,而是提高了音调,“凌叔?”


他的手握住了卧室的门把,后者似乎正在发出低沉的哀鸣。他旋即意识到,那是他攥紧指节的响动。


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周春喊了最后一声“凌叔”。叹息一般。


一门之隔,爬山虎不谙世事向窗内探进脑袋。


凌云青平躺在床上,阖着双目,神色平和。他在春光里跌入永恒的沉睡。


一年前,周春第一次给凌云青送外卖。


那是疫情最严重的时期,很多同事不愿意出来冒险,休假的休假,辞职的辞职。可周春不行,他缺钱。


眼看就要超过预定送达时间,周春却迷了路。低矮陈旧的楼房,排列得挤挤攘攘又毫无章法,外围拆了一半,断壁残垣里藏着凶狠的野狗。


他只得拨通对方的电话,“喂,凌云青吗?我是外卖员,你家这个5号楼怎么走啊?”


微弱的电流里,爆出男人不悦的低叱声。


“什么外卖?我没点外卖。你打错了!”


周春撇撇嘴,核对了一遍号码,没错啊······好在此时柳暗花明,一个转弯后,5号楼跃然眼前。这种老房子没有电梯,周春提起外卖盒,冲进黑黢黢的楼洞里。他提前点击了“订单已完成”。


喘气声逐渐粗重。一口气上六层楼,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即便对于23岁的年轻小伙来说。


终于爬到六楼,他缓了口气,抬手敲门。笃笃笃,一团灰尘从门框的缝隙里炸开,扑簌簌地落下。幸好他戴着口罩,但还是被呛得轻咳两声,眯着眼睛别过脸去。


门内静悄悄的。


周春愈发急躁,他手里的订单很多,需得争分夺秒地与时间赛跑。情绪立刻反馈到动作上,他由敲变拍,由拍又变成了捶。


终于有动静了。脚步声向门口靠近,“啪嗒——咚——啪嗒”,一轻一重又一轻,奇怪的搭配。


一个年迈的男人开了门。


这便是凌云青了。今年78岁,精神矍铄,高大而瘦削,脊背仍是直的,像冬天的松柏。他拧着眉头看向周春,严厉的眼神让周春心里无端一跳,仿佛见到了小学时叫人闻风丧胆的班主任。


“做什么?小点声,你吵到我夫人休息了。”凌云青克制着怒气。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好似割进了皮肉里。


“不好意思。你的外卖到了。”周春敷衍地道了个歉,将外卖盒往对方怀里塞,脚跟已然旋了半圈,准备转身走人。


手上的重量却没有消失。


“我说过了,我没有点外卖。”凌云重沉着脸,任由周春的手费力地举在半空中。


“唔······订单上确实是你家的地址,留的也是你的电话,大概是别人帮你点的吧。”


周春已经很不耐烦了,他又试探着往前递,见对方压根没有要接的意思,干脆一弯腰,将外卖盒直接搁在了地上。爱咋咋地,反正我送到了。他没好气地暗想。


直起身时,不经意一瞥。一双旧的布拖鞋,一截木头的末端。


臭脾气的瘸腿老头。


这是周春对凌云青的初次印象。


今天的外卖是黄焖鸡米饭。


有一大半都是鸡胸肉,很柴,寡然无味。凌云青配着豆腐乳才能勉强下咽。


吃完,收拾妥当,扎好袋口,打开大门。


门口已经堆了许多垃圾袋,泛出残羹冷炙的酸臭味。


凌云青很过意不去,却又无可奈何。他的右腿有严重的风湿关节炎,即使在平地上,也得靠着拐杖才能蹒跚行走。独自下楼,是要担上性命的事情。


六楼,说高也不高,却成了老人难以挣脱的桎梏,将他困死在方寸之地,连倒垃圾都成了奢侈。


万幸的是,左邻右舍都已搬走,不至于给他人带来麻烦。


两室一厅的房子,60平米,凌云青与妻子在这里养大了三个子女,将他们一个个地送到外面的世界,看着他们成家立业,生根发芽,有了越来越多自己的牵绊。


射出的箭不回头。


夫妻俩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二人世界,宛如新婚时光。只是他们和这房子一样,都老了。


妻子身体孱弱,一直卧病在床,凌云青又腿脚不便,原本请了保姆在家照顾。一天做三顿饭,偶尔拾掇家务。工资是用凌云青的退休金来支付的。


后来熟悉的保姆因家事请辞,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替补,看顾老人的工作便暂时落在了子女头上。


三个子女开了会,像是打辩论赛,激烈地攀比着到底谁更忙。最后当财务的大儿子精心拟了一份轮值计划,分工明确,公平公正,比报表做得还审慎。周一、周三、周五,三人依次各来一趟,做一天饭,留一天饭。可惜多出来一个周日,成了烫手山芋,扔来扔去,谁也不愿意接着。


轮值没有持续多久,疫情便爆发了。


毋庸置疑,这是沉重的灾难。可对于三个子女,从某种不合时宜的角度来说,也不啻为一场及时雨,提前消泯了那些暗涌着的、迟早会跳出水面的矛盾。


他们用一种从未有过的默契,飞速达成了共识。


于是,便有了周春送给凌云青的那份外卖。那是小儿子点的,按轮值的顺序,当天本该由他回家来负责凌云青的伙食与卫生。疫情让人行动受限,也让人理所当然。


之后,大儿子与二女儿也如法炮制。他们不再现身,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外卖员,急促的敲门声,与一份潦草的饭菜。失去了温度,聊以果腹。


凌云青受够了吃外卖,劣质的油腥味令他反胃。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一生节俭的老人,见不得白白浪费。偏他又是骄傲的,不肯对儿女软语相求。


只能希冀疫情早些结束,再找到一个友善的保姆,好让他与妻子的晚年,重新获得一点体面。


凌云青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垃圾袋轻轻放下。尽管一片狼藉,可他还是尽力垒得整齐。


回身进屋,他留了一条门缝通风,又准备去拿拖把。刚才有几滴汤汁不小心溅了出来。


可不知是他心不在焉,还是久未清理的地板有些滑腻,拐杖一歪,整个人跌坐在地。


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钻心的疼痛率先刺穿了他的身体。


“桂兰?”凌云重失声叫出妻子的名字。


屋子里静如深海。他像一艘坏掉的小船,孤独地往下沉没。


外卖系统第二次将凌云青的单子指派给了周春。


周春很快记起,自己曾经来过这里。他对此印象深刻,鬼蜮般的废墟,贴满小广告的楼道,还有那个臭脾气的瘸腿老头。


上一回的照面可不算愉快,周春打定主意,放了外卖就走。


屈起的指节叩在木门上,嘎吱一声,门竟然开了。


周春莫名其妙,视线不由自主地从缝隙里钻进去,一眼就看到摔在地上的老人。


“卧槽!”


他想也不想地冲了进去。


凌云青无法用自己的力量撑起身体。手机放在卧室床头,根本够不到。他就这么在地板上,从中午坐到了傍晚,终于等到了一双有力的臂膀。


可周春跑到近前,却忽然迟疑起来。


扶不扶?该不会是讹诈吧······


一时间,很多新闻碎片掠过脑海,由不得人不心生戒备。周春伸出去的手,在中途转了向,最终只拿起自己的手机,“我帮你叫救护车啊。”


“不用。”凌云青断然摇头。


这种岁数的老人,难免讳疾忌医,生怕进了医院,就再也出不来。


周春没放下手机,谨慎地问,“那我联系一下你家里人?你报个号码给我。”


凌云青抬起下颌,再抬起眼皮,仰视着周春。目光里透出洞悉的意味。


“小伙子,谁也不用联系,你给我搭把手就行。放心,我老头子暂时还死不了。就算死了,也不会赖到你的头上。”


被看破心思的周春有些赧然,讪讪地笑,将手机揣回了兜里。他伸手,抄在凌云青的腋下,臂膀用力,将对方扶起。


老人比他想象得要轻。


“不去卧室,我夫人身体不好,别影响她休息。”凌云青重新握住拐杖,冲客厅的沙发示意了一下,“我在那坐一会就好。”


“哦。”周春依言照办,可还是朝紧闭的卧室门斜觑了一眼,心下唏嘘道:两个独居老人,一个起不来,一个走不动,真是要命啊。


凌云青坐倒在沙发上,舒了口气,揉着右腿膝盖。放松的时候,精气神泄了一点,骤然显得苍老与疲惫。


周春想起来正事,将方才情急之下撂在了地上的袋子拾起,搁在凌云青面前的茶几上,“喏,外卖。”


“今天谢谢你了。”凌云青正色道谢。


周春心想,只要你不讹我,万事都好说。他摆摆手,“我走了。”


“等一下。”凌云青叫住他,打开茶几的抽屉,摸索着,“小伙子,要是下回还是你来,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嗯?”


凌云青抽出手,指间挟着一线红色。快捷支付的时代,几乎无人使用纸币。周春下意识接过来,才认出是一百块的钞票。


“外卖吃得难受。不麻烦的话,下回你给我带点挂面和青菜吧。”凌云青顿了顿,他似是不习惯求人,僵硬地抿了一下嘴角,尾音吐得很轻,“可以吗?”


挂面和青菜能值几个钱?老人却堪称大方地给了一百块。周春拿不准,这是一份变相的谢礼,还是对方害怕自己不答应,以重金来笼络人情?


都说人老了成精。周春甚至怀疑,老人锐利的目光,已经洞穿他的身躯,攫取了他最难以启齿的秘密——贫穷。


周春说不出拒绝。他说服自己,这是等价交换。对方有求于他,算不上是占老人的便宜。


离开的时候,周春在门外犹豫了几秒,还是没有去管那堆垃圾,空着手下楼了。


周春没有等待第三次派单。两天后,他拎着购物袋,熟门熟路地上了楼。


挂面和青菜,他都买了,还多捎了几个西红柿。富余的零钱,他没提,凌云青也似乎完全遗忘。


凌云青很高兴,虽然只是眉梢挂了极淡的笑意,但周春能感觉到他的喜悦。他当即就张罗着要煮面。


“一起吃点吧?”他问周春。


周春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发现走针已经停了。他又拿出手机看时间。确实到了饭点,与其去外面吃五块钱的盒饭,不如在这里免费将就一顿。于是他点点头。


那之后,便有了第四次,第五次······周春成了凌云青家的常客。


他不再腹诽凌云青为“臭脾气的瘸腿老头”,而是叫对方“凌叔”。凌云青对周春的称呼,也从抽象的“小伙子”,改为了具象的“小周”。


每一回,凌云青都会给钱,拜托周春代为采购,有时候是食材,有时候是日用品,还有一次,凌云青点名要一束花,玫瑰搭配桔梗。那天是他与妻子的结婚纪念日。


凌云青说起妻子的时候,眼神总会变得格外温柔。他微微眯起眼睛,诉说往事,像在黄昏里念一首最爱的诗。


“我和桂兰结婚已经49年了,等明年疫情结束,得好好给她过个金婚纪念日。”


他笑起来,沟壑纵横的脸,被回忆里的珠光映出一分细润的活力。


“桂兰可是个大小姐呀,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看上了我。我当时就是个教书的,一穷二白,连件过冬的棉袄都买不起。她瞒着家里人,偷偷给我塞钱,我还傲气,不肯要,觉得丢面,硬把她往外撵。桂兰回家拆了自己的棉被,亲手给我缝了一件大袄子,十个手指都被针扎破了······我一下就扛不住了,什么骄傲尊严都顾不上了,心里发誓,一定要对她好。可是我当了一辈子老师,从没赚到过什么大钱,她也跟着我吃苦受累,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周春揉揉鼻子,硬生生地咽回去一个哈欠。


对于周春这一代年轻人来说,这些上个世纪的遥远往昔,像是黑白默片一样,开头还能看个新鲜,久了就乏味得很,提不起兴趣。


但凌云青出手大方,也从不找周春要回剩余的零钱。两人像是有了不言而喻的默契,一个出钱,一个跑腿,各取所需。


周春送外卖,起早贪黑地奔波,一天下来也不过赚个二百块,还得提心吊胆,生怕收到差评或投诉。可给凌云青送一回东西,顺便坐一会,吃点东西,舒舒服服地休息,多出来的百十块零钱,就会落进他的口袋。


实在划得来。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冲着这份上,周春也得做足了表面功夫,耐着性子听故事。


至于门外的垃圾,周春来回跑了几趟,也总算清理干净了。


手机嗡鸣,周春瞄一眼来电号码,挂断了。


过了几分钟,他给这个号码写短信:“我在开会呢,别打电话。什么事?”


点击发送,周春跨上小电驴。车把手挂着塑料袋,装得鼓鼓囊囊。他一扭油门,活鱼似地汇入了车流里。


直到凌云青楼下,手机才叮咚一声。


母亲只上过小学,很多字会念不会写,乡音又重,寥寥数字常常要打上老半天。相比起来,自然是通话更加方便,可周春不敢听见母亲的声音。


他害怕。


害怕听母亲说,春伢子,妈想你咧。害怕听母亲问,什么时候来家?


所以周春总是用工作来应付。实在不行,就谎称要休息。翻来覆去,就这么两招。


可母亲不敢耽误他工作,更不会影响他休息。所以两招虽少,却也好用,滴水不漏地用了足足三年。


三年了。这是周春没有回家的第三个年头了。


周春停好车,脚底撑地,将短信读完。


原来是老家的堂姐要结婚了,就在五一,问他有没有时间回来吃酒。“网上说,今年五一放五天假咧。”母亲这样说。她哪里会上网,大概特地找了村里的小辈打听的。


一股酸楚蓦地涌上喉间。


母亲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压根不是什么穿西装坐办公室的白领。他是送外卖的,法定节假日对他形同虚设。


六年前,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是周春见过母亲最高兴的一天。家里为了供他上学,几乎掏空了所有。


可城市的繁华,还是迷乱了寒门学子的心志。大三的时候,周春被同学哄骗创业,欠下了网贷。学费与生活费都填了进去,仍有一大笔亏空。


他只得瞒着家里,休学打工。没有毕业证书,找不到正经工作,能仰赖的唯有这副年轻的躯体。


可这一切来龙与去脉,一切真相与隐情,周春要如何向殷殷期待的母亲言明啊。他只能回了个“要加班”,然后给母亲转去了500块的份子钱。


他心里清楚,母亲不过是找了个由头,想要离家的孩子回来,让自己看上一眼。可他注定要令母亲失望。


周春揉了一把脸,那些酸楚的情绪,像卷起的叶子,藏在了心底的更深处。


他拎起塑料袋上楼。许是锻炼的次数多了,如今他可以一口气爬上六楼,脸不红气不喘。


然而今天却与往日不同。


发霉的楼梯墙壁上,多出了鲜红色的“拆”字,散发出崭新的油漆味。谈话声从木门后传出,打破了往日的静谧。总是盘踞在楼梯转角处的流浪猫,不知是被味道驱赶,还是被人声惊扰,跑得不见踪迹。


周春站在门前,对门内从未有过的热闹,一时有些无措。


当然,他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凌叔的儿女回来了。


一种微妙的感觉袭来。周春看着门口干净的地面。他有些落寞,虽然他不愿意承认。


周春没有进去。


没有父母不期盼与儿女的团聚。凌叔该是何等高兴。这样其乐融融的时刻,他一个外人,何必去煞风景呢。周春准备离开。


一串激烈的争吵声倏地爆发出来,像被扫落在地的玻璃器皿,碎片四溅。有几块钻出门缝,滚落到了周春的脚边。


是“拆迁”,“房子”,和“养老院”。


“爸,到了。”


后车门被殷勤地拉开。凌云青避开了大儿子的手,先将拐杖伸出去,撑着地,再慢慢移动腿脚,下了车。


“天伦之家养老院”的招牌映入眼帘。


这是郊区的一所民办养老院。呈品字形的三栋矮楼,连带着一方狭小的院子,便是一眼能望到头的全部了。


招牌很旧,小楼很旧,院子也很旧。连花草都长得恹恹无神。尚未走近,一股凋敝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凌云青不由皱了眉。


儿女们却完全没留意到他的不快,


大儿子对照着宣传手册给他介绍,这是住宿楼,那是活动区,上下都通电梯,院子里还有健身器材呢······拢共巴掌点大的地方,倒快被他说出花来。


“王叔也在这里,前年就住进来了,您二老以后又能一块下棋了,多好。”二女儿见缝插针地补充了一句,说完还特意偏了下脑袋,像是期待看到凌云青欣喜的反应。


小儿子走在最前面,已经超出好一段距离,只能看见一个急不可耐的背影。


凌云青闷头走路,一声不吭。只有鞋底与拐杖的末端依次接触地面。“啪嗒——咚——啪嗒”。


养老院的住户出乎意料地多,经过的每个病房几乎都有人。可如此多的人,却没有碰撞出半分热腾腾的生机。


静。静极了。


老人们像凌云青屋子里的那个坏掉的挂钟。外面的时间在流淌,他们却静默地搁浅于此。


嗓门最大的人是做护理的阿姨。僧多粥少,一个阿姨平均要照顾十来个老人。她们步履匆匆地穿梭在不同的房间中,气喘吁吁地将不能自理的老人从床上搬到轮椅上。也许是忙不过来,动作与语气都难免粗暴。


“别动!不要乱动了!怎么讲不听呢!你摔着哪了,是不是要找我赔?”一个中年阿姨满脸疲态,一边厉声喝止,一边将一个老太太按在轮椅上,将约束带从她腋下绕过,再紧紧地绑在椅背后面。


凌云青在门外旁观了这一幕。


大儿子觑了一眼他的脸色,含糊地解释,“这阿姨脾气不太好,也不是所有阿姨都这样,我上回来遇到的那几个就挺不错,轻声慢语的。再说,人家也是出于安全考虑,老人骨质疏松,摔一跤可不得了。”


凌云青打断他,“老王在哪?”


大儿子悄然松口气,脸色舒展开,“楼上楼上,来,咱们去电梯。”


老王原本是凌云青的邻居,也是个退休教师。


二女儿说得不错,老王确实前年就被子女送进了养老院。但即便再次毗邻而居,他也不可能如往日那样,同凌云青谈笑对弈,大战三百回合了。


老王得了阿兹海默症,智力退化到学龄前儿童的水平。写了一辈子的板书,到头来,连笔都再也握不稳。


凌云青走上前去。老王坐在轮椅上,盖了一条薄毯,正望着窗外发呆。凌云青喊了一声,他恍若未闻,嘴角流下一滴涎水。两条交叉的约束带,像古时候犯人戴的枷锁,将他牢牢地禁锢在轮椅上。


子女们没有跟进来,站在走廊里与医生攀谈,只言片语飘进凌云青耳朵里,无非就是在询问入院的一应事宜。


他叹口气,疲倦而无力,眼皮慢慢耷拉下来。


也许他该听从子女们的安排。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拐杖。凌云青抬首,蓦然对上了老王的眸子。那双木然的眸子,此时却有了焦点。


这是老王在越来越严重、越来越漫长的发病期中,吉光片羽般的一瞬清醒。


他对着凌云青,翕张嘴唇,吐出了两个字,轻得几乎转眼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快走。”


凌云青知道子女的难处。


老房子要拆迁了,不日就将被夷为平地。他总得有个住处。三个子女,住在谁家,都是凭空多出来的麻烦,谁也不会乐意。若还是按大儿子的轮值表那样,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地来回接送,所有人都得被折腾散架。


权衡之下,养老院似乎是最合理的选择。


可凌云青到底无法接受。


性急的小儿子第一个跳脚。


“上面催了几次,这里真不能再住了。你总不能去睡大马路吧?”似是耐心告罄,他的语气有些冲。


凌云青板着脸:“你们租个房子给我,小点破点都没关系。”


“租房子,那还不是得要人照顾吗?”


“回头再找个保姆就行。”


二女儿扯了下弟弟的胳膊,后者按捺住怒气,悻悻闭嘴。她柔声来劝,“保姆终归不是自家人,谁知道打的什么主意?要是骗点钱也就算了,万一虐待您呢?电视上,这样的新闻可不少。我们也是放心不下啊。”


凌云青的神色缓和了些,态度却依旧坚决。


“不用放心不下,我好得很。反正我不去养老院,像个摆件似地活着,没意思。再说,桂兰也不会喜欢那地方。”


屋子里倏地安静了下来。三个子女的神情都变得有些古怪。


凌云青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行了,都不用说了,走吧走吧。你们这样吵,桂兰还怎么休息?”


“爸,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


小儿子蓦地一跺脚,不顾兄姐的眼色,似是忍无可忍,脱口而出。


“妈早就走了!”


再见到凌云青的时候,周春愣了一下。


不过短短几日,凌云青仿佛衰老了十岁,神情灰败,笔直的脊背都佝偻起来。他像是迅速燃尽的篝火,只剩一团逐渐变冷的灰烬。


原本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屋子,也变得凌乱不堪。凌云青深陷在沙发里。


他为子女们想到了更好的解决办法。


死亡。


一劳永逸,一了百了。


没错,他老糊涂了。他不肯相信挚爱的妻子已经于三年前病逝,不肯面对自己在这世间孑然一人的事实。或许他和老王一样,也得了病。迟早会变成一个空空如也的容器。


他宁愿死亡,终结于尚有尊严与回忆的时候。


惊讶褪去后,不安与恐慌包围了周春。


“凌叔,凌叔。”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却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别这样。咱不能这么想。再难也得活着啊。”


凌云青的肩膀猛地抽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抬手,将脸埋进粗糙的掌心中。几根花白的头发无声地落在肩头。


衰老,让骄傲了一生的男人,变得如孩童般脆弱无助。


可是,人人都会衰老啊。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感击中了年轻的周春。他想起了寡居在故乡的母亲。


他忽然抓住老人枯槁而冰凉的手。


“叔,还有我。我帮你找房子,我来照顾你。你······你别胡思乱想。”


凌云青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珠看着周春。眼神直直的,有些发愣。


周春害怕对方仍存绝念,手指收紧了些,又急忙补充一句,“叔,下周我生日,你陪我一起过,好不好?”


凌云青的睫毛颤了颤。他轻轻开口,憔悴的脸上终于泛出一丝微弱的笑意。


“你生日啊······人间四月天,好时候。”


周春也笑了。


“是啊,要不我怎么叫周春呢。春天的春。”


凌云青没能陪周春过23岁的生日。他在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于睡梦中溘然长逝。


不是自杀,也没有意外。就只是这样走了,无声无息,平静而安详。


三个子女麻利地操办了他的丧事。他们没有显得太过悲伤。


周春却实实在在哭了一场。他去墓碑吊唁,买了许多贡品,一大束玫瑰与桔梗,花干净了他在凌云青那里前前后后占的所有便宜。


抹干眼泪,周春没有再哭第二次。他知道,凌叔得偿所愿了。


凌云青一生教书育人,桃李天下,从未作恶害人。所以老天爷也愿意给他最后的垂怜。


走出墓园的时候,周春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


“对,我是周春。哪位?”


“我是凌云青先生的律师。”


通话结束,周春驻足在墓园的门口。雪松、龙柏、香樟、银杏,个顶个地挺拔。风将鸟群从树叶里晃出来。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挤挤挨挨。水池里养了一群锦鲤。


生命安息,生命不息。


凌云青给周春留了一笔钱。不多,却能帮助周春偿还掉压在身上的欠债。


周春从未向凌云青提及过自己的困境。


可不管你信还是不信,老人们总是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


周春站了很久,而后在屏幕上按下一串倒背如流的数字。电话在几秒之内就被接通了。


春光满眼。他开口唤道。


“妈。”



 研究成果 


衰老与死亡是我们名为“人生”的漫长旅行无可避免的终点。如果你能意识到这一点,也许就会对身边的老人多一分温柔和关怀。停车之前,多抱抱他们,不要吝啬说爱,不要忘了告诉他们:在这趟车上同行了这么久,真是太好了,下辈子我们还要在同个站台相遇呀。


希望每趟列车即将到站时,回望皆是芳草地,窗外依然有盛景。





(本故事系平台原创,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本文字数:8995

责任编辑:方老板

排版编辑:八   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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