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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男团的阿姨,死在虚拟偶像的演唱会现场

田烨然 惊人院 2023-03-17


「惊人档案」

是惊人院

针对非正常事件的研究档案


 第1155号档案 




我从没想过,一个案子最大的难点,是确认死者身份。



二零一八年十二月,煤河市炎帝公园发现一具女尸,就躺在巨大电子显示屏后面。


一群饭圈女孩办了活动,可能里面某位女孩关系背景甚大,租下这块屏幕,把像自己一样追捧TWO偶像团体的粉丝聚集到一块儿,在星辰与月光下,共同线上观看演唱会,热火朝天。


屏幕里的偶像们站在舞台上,光鲜亮丽,分外耀眼,电音和舞曲交互冲击。女孩们异常兴奋,举着灯牌手舞足蹈。偶像们唱到深情高潮处,她们又齐声共唱,个个眼含热泪,在她们的视角里,偶像们已经活生生出现在她们面前。


两小时过去,她们还未从那旋律里走出,盯着黑场的屏幕迟迟不愿离开,夜风只好把冷度加一倍,这才把女孩们冻醒,从幻想回到现实,一块儿打扫起被占用的公共资源场地。


既然是打扫,那就得面面俱到。阴暗角落,犄角疙瘩,都得仔仔细细清一遍。两三个女孩走到电子显示屏后面,想要清理被风刮进草坪的彩带,却看到一个侧躺的人。


穿着破旧,流浪汉打扮。寒冬腊月天,女孩们出于好心,走过去想要把他叫醒,喊了几声,那人丝毫没反应,其中一个胆大的只好跑过去推攘他,依旧没醒,再一用力,那人从侧躺变为仰躺,戴着个口罩,眼珠子瞪得贼大。


明白人都清楚这是什么状况,这个人,死了。



接电话时,我正在澳林酒店参加同学聚会。


前面几次都没去,说实在话,跟他们没什么感情。混得好的攀比炫耀找骄傲,混得差的攀附吹捧找帮忙,太真实。你曾经暗恋的姑娘在记忆里亭亭玉立笑面如春,现在穿得像朵假花,鲜艳过头,脸加滤镜,比汾酒喝多了还恶心。


前几次聚会,我没收到过邀请,今年突然被拉进班级群,是因为我终于从一个游手好闲写小说的失业人员变成了一位有五险一金、破过大案的杰出青年,他们不关心我破过多少案子,抓过多少罪犯,更不关心我的健康和人身安全,只关心我这名头能不能为他们的致富之路开出捷径。


李泽国非要我来,还说什么,知道他们想利用我,但身为警察得学会反客为主,他们觉得是利用了我,事实上,是我在利用他们。


破案,有时候不靠大脑不靠科技,靠的是关系。


打以前,这种歪理邪说,我当耳旁风,但这个案子,让我明白,关系这个词,对破案至关重要。


我喝得有点多,挂掉李泽国电话,同桌搀扶着把我送下楼,她现在是个律师,我俩奔入社会后,就没打过交道,今天一见互相挖苦,我说她不像律师,她说我不像警察,但最后,还是法律人帮了法律人。


走出酒店,迎面一辆黑色SUV停稳,摇下车窗。


是宰洁。


我打个饱嗝,指着她的脑袋。


“宰姐!宰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呀?我现在已经不干王子了!”


“小猴调,你咋喝这么多?”


“周末,我还不能享受享受?老李呢?他个老王八蛋,用我用顺手了?”


“你打个车回吧,你这状态不适合去现场。”


我直接拉开车门钻进去,四仰八叉躺在后座。宰洁不知从哪里拿出瓶解酒药,硬生生砸我脸上,贼疼。为了报复,我躺着拧盖躺着喝,多半瓶都洒在了车里。


拐了有八次弯,车子稳当停下,我奋力起身,抢过宰洁先下车,站在冷风中,猛拍自己的脸,再把羽绒服拉链拉开,身体越冷,大脑越醒。


拱过警戒线,我走了条直路,踩着草坪来到现场,李泽国正和几个女孩交谈着什么,真是个老流氓。


跟着技侦组摆放的证物牌走到显示屏后身,尸体已经盖上白布,法医正收拾着器具,我蹲下身,想要掀起白布瞄一眼,法医突然抓住我的手。


他摇摇头:“我劝你别看。”


“很惨?”


“不是惨,我怕你被死者那张脸给吓到。”


不顾法医告诫,白布掀开,公园小道的灯正好落在死者脸上,这一下,彻底把我惊醒。


那简直不像一张人脸。


大面积的烧伤未愈,鼻子和嘴巴连到一块,两颊的褶皱全是漩涡状,好在眼睛没被殃及,我扒开眼皮,尽管眼球没了活力,但还是能看出,这人在没被烧伤前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


“这烧伤少说有十年了。”


“死因是啥?”


“需要验尸。”


“身上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吗?”


“没有,不过技侦在死者身下发现了一袋干花,还有个空磁带,但是里面的磁条被抽出来,抓在死者手上。”


“磁带?这玩意儿有多久没见过了。”


“你小时候见过吗?”


“那当然,我家里现在还收藏了一整套周杰伦的磁带,不过可能是盗版。”


我站起身,走到技侦组车旁,拿起装在证物袋里的磁带,贴条的目录已经很模糊,勉强能看到历代春晚歌曲选录的字样。



“查出什么了?”


屁股刚坐进沙发,李泽国就抛来这一句。


我摇摇头,翘起二郎腿,点根烟,吞雾吐霾。李泽国没再说话,也跟着抽烟,一时间,办公室乌烟瘴气。


尸体拉回警局当晚,法医对其进行了解剖,死因为肺癌晚期导致的呼吸衰竭。


刀划开皮肤,掏出两块烟肺,黑点斑驳,密密麻麻。


不仅脸,嗓子也被烧坏了,死者在多年前,必定遭遇过一场大火,没有得到及时救援,人困在火海中,咽喉系统被发烫的浓烟破坏,所以,死者生前不能说话。


此外,死者怀过孕,生过孩子,但多次打过胎,不是是正规方法,用堕胎药,婴儿都已初见成形,强制灌药堕胎,所以,她的整个生育系统也是被毁得支离破碎。


根据骨龄,法医推断出死者的年龄在四十八到五十二岁之间。


一位身体遭受各种病症重创的中年妇女。


那天晚上,我和宰洁离开现场后,第一时间跑到炎帝公园的管理处。敲开门,走进去,俩大爷正围着火炉子就着花生米和瓜子喝小酒。炎帝公园是市建工程,园区内的监控大多是天网系统,但为了便于公园单独管理,还是会另外安装一组摄像头。


监控设备极其简陋,一台2011年产的二十八寸显示器,VGA接头,实打实的淘汰物,再加上下面廉价的储存器,调出监控画面,分辨率低得像是AVI格式,时间从白天跑到黑夜,根本分不清画面中晃动的黑长条,是人还是影。


好在现场显示屏的上面也装了摄像头,借着亮屏,总算能辨得清死者。


依照死者从画面中出现的方向判断,她应该没有从公园门口进入,而是直接沿着康乐街走过来。现场离康乐街很近,如果不在意“请勿随意踩踏草坪”标语的话。


死者从草坪上走过来,现场正热闹,没人注意她。


她站在女孩们身后,掂着脚盯了很久屏幕,左手突然捂住胸膛,步履艰难地绕到屏幕后面,再也没有出现。


死者的身上没有手机,没有钱包,只有一卷手绢,摊开,里面是零零散散的几百块钱,甚至有一毛两毛的面值。指纹和血液样本在数据库上没有找到匹配,挺正常,煤河市的户籍管理系统并未健全,一三年才开始在办理身份证的流程中加了一项指纹录入,所以一三年之前更换过二代身份证没到期的人,警局没有他们的指纹数据,至于DNA采集,那更是不完善。


因为脸部的重度烧伤,她无法通过面部识别确认身份信息。


法医给出一个建议,可以去殡仪馆让修容师先试试恢复死者原本的样貌。


我和宰洁兵分两路,我身为男士,多跑跑,根据天网监控上的死者活动轨迹实地复盘路线,打探她的住处,调查她的日常生活。宰洁跟着法医去殡仪馆,如果入殓师办不了,那就去整容医院,总是能有办法,让死者重新焕发美丽的容颜。


我拿着同事手绘的死者行动路线,把车停到停车场,以炎帝公园为中心点,3公里为直径,从圆点走到圆边,以此为起点,朝里转圈挨个走访。


问了便利店,问了遛弯的老大爷,问了放学回家的孩子,还问了站在路口的交警,期间我给死者当了儿子,当了侄子,当了女婿,别奢望拿出警员证人家就会什么都跟你说,不但不跟你说,还提防着你,甚至把你当骗子,报警让别的警察抓你。


还是要站在同等的身份上,以亲情为武器,这才能博得对方的关怀和同情。问的那些人,都在我的面前回想了一遍,我本以为死者这一身装扮在日新月异的煤河市会很突出,可没想到,她是这么的毫无存在感,几圈下来,啥有用信息都没得到。


肚子饥肠辘辘,走到东谢匠入口,很多小吃摊,摊边围着学生们,高高低低,瘦瘦胖胖,校服五颜六色。我实在不愿意和孩子们抢食,只好站在路的对面抽闷烟,一口一口吐出疲惫。


半个小时后,小吃摊陆陆续续散了顾客,我伸展肩背,走到灌饼摊前,气宇轩昂地叫了一个。加蛋加火腿加里脊,不要生菜,又在身后的摊上,端了碗鸡汁豆腐串,咕咚咕咚三大口。


从大爷手中接过灌饼,大爷问我好吃不好吃,我竖起大拇指。灌饼份量大,花了些力气我才吃完,打个饱嗝,想着要不撞一条线索,便从口袋中拿出照片——脸是被蒙上的。我相信,她这样一个脸部损坏极其严重的女人,一定是蒙着面出门。


大爷就瞄了一眼,随即给了我两字,认识。我有点不可思议,一而再再而三想让大爷好好确认一下,没成想大爷抬手一挥,又递给我一灌饼说:“俩灌饼,十六块,结了账,我立马告诉你她住在哪儿!”



我手机扫码给了大爷二十块,大爷非要找我四块钢镚,叮叮当当,在两只手上推来推去,最后掉进了大爷的油锅,场面一度尴尬。


大爷赶紧拿起勺子一拌,给油锅中的里脊肉翻个面:“油中炸钱,财源滚滚。”


“大爷贵姓!”


“免贵姓黄。”


“黄老爷又高又硬!”


“哈哈哈,你往里走,丁字口朝右拐,看到理发店的灯牌就停下,对面就是照片上这个妇女租住的房子。”


强制消费的灌饼我没吃,就拎着,一路招来不少狗子的目光,我扬起手把灌饼一抛,狗子们追过去,传来抢食争斗的呜咽声。


依着大爷指路,我走进这栋房子院内。东谢匠,想必你们已经很熟了,各色人流的聚集地,五湖四海,上达资产阶段,下达无产主义,这里的房子一般房东住在一层,上面几层会打成几个小平方隔间,用来租赁。


我敲敲客厅的门,走进去,房东是位六十岁上下的老奶奶,电视开着,正襟危坐在沙发上打瞌睡,我走近喊一声,只见老奶奶身子晃悠下,缓缓睁开眼,瞧见我这冒失的青年,被吓一跳,迅速恢复神色,拿起遥控板关掉电视。


“来租房子的?”


“不是,我是来打听一个人。”


“你是什么人,就来打听一个人,你赶紧给我出去。”


老奶奶起身就要推我出门,我连忙掏出证件说:“奶奶,奶奶,我是警察,我是警察。”


“这什么证啊?不认得。”


“你看,煤河市公安局第二刑侦支队,陈耀然。”


“啊,怎么了,该不会我又把房子租给小偷了吧。”


“没有,没有,我来呢,是找一个人,就是租的你家房子,大概五十岁左右,女的,脸上有烧伤,经常蒙着面。”


“你说她啊,我知道,我知道,就住在三楼,不过已经有四五天没见了。”


“那奶奶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她不会说话,是个哑巴,会写字,给我写过一次,桂桂,桂林的桂。”


“你租给她房子,她就没留什么身份信息?比如身份证复印件啥的?”


“她当时找上门,穿得破破烂烂,又蒙着半张脸,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清楚字,我问她,她就给我比划,最后干脆拿起我孙女的彩笔在纸上写了起来,我说没有身份证就不能租给她房子,她就哭了,跪在我面前摘下了口罩,那脸啊,真可怜,大家都是女人,我实在是心窝窝难受,就租给她了,小警官你找她做什么?”


“我说实话吧,这个蒙面阿姨出了事情,我们警方呢,想要确认她的身份。”


“死了吗?太可怜了,这大妹子啊,天天咳嗽得厉害,我还催过她看病呢!”


“要不你带我去她住的房间看一下吧。”


“行,行,对了,小警官,你谈对象没有。”


“结婚了,结婚了。”


“那真是可惜。”


这栋房子楼梯修得极其狭窄,只够一个人上下来往,如果迎面过来人,还得侧起身子,老奶奶上下楼不方便至极,全是为了扩大居住面积惹的祸。


老奶奶气喘吁吁地带着我来到门前,指指眼前这扇脱漆严重的米黄色门说:“就这个。”


我看着上面的锁问:“钥匙呢?”


“我怎么可能会有钥匙,这房子租出去,人家会新买一把锁,这叫什么来着,前两天派出所还来社区讲座,对,隐私安全。”


“那我能撬开吗?”


“你是警察你说了算。”


我捶捶脑门,抬手抓住锁,一拉,居然打开了。推开门,简陋,贫寒,真实人间,但很整洁。


房间里有张单人床,褥子铺了薄薄一层,很硬。暖壶、烧水壶和洗漱用品堆在墙角,有一张简易折叠桌子,上面放着电磁炉和一些油盐酱醋,墙体被白纸贴了一遍,窗户很小,由于角度问题,光线很难照进来,我第一时间就开了灯。


表面上没什么值得收集的线索和证物,我把目光放在床下,很多纸箱,挨个抽出来,里面有衣服,有挂面,还有半箱苹果,其中两个箱子最重,一个装着书,一个装着偶像团体的周边,死者居然还是个饭圈阿姨。


我把书一本一本拿出来,大多是法律相关的书籍,还有台老旧的录音机,步步高,九零后估计都知道这玩意儿长什么模样,当年基本上人手一台,佯装学英语,实则听流行曲。


至于那箱子偶像团体的周边,实在与我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有海报,有水杯,还有时尚杂志,我挨个翻了翻,上面的帅哥,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站起身,走出房间,抬头望望四边形的天空,一只黑鸟掠过,害我打了个喷嚏。


“奶奶,这些我东西我需要带走。”


“拿走拿走。”


“但是你得等等我,我车子在炎帝公园停着,这门你先关上,别锁,我开上车再来拿一趟。”


“行,没事儿,我这里的租户都是文明租户,放心,门大开,也丢不了东西,再说我还有监控。”


“监控?在哪儿?”


老奶奶指指屋顶的房檐说:“那不。”


“你家这监控能保存几天的记录?”


“我不知道,这你得问我小女儿。”


“储存器在哪儿?”


“什么储存器?”


“就一大黑盒子,很多按键。”


“在我住那屋子一个里间。”


“恐怕我还得拷走你家的监控录像。”


“啥?你要拷走谁?”



“呦!两位大神探,怎么一副死咸鱼样啊?”


宰洁关上门,将散落在前额的头发捋到耳后,拿起办公桌上的蓝色保温杯在饮水机上倒了整杯凉水,仰起头狂饮。


我坐正身,烟头抿死在烟灰缸:“老宰!你一姑娘家,大冬天喝什么凉水,多伤身体,到时候来了亲戚,可劲儿疼。”


“老娘身强力壮,例假期都能生擒匪徒,用不着你操心!”


李泽国轻咳几声:“你们俩怎么一见面就拌嘴?知道不知道有个词叫久骂生情。”


我看看宰洁,宰洁看看我,不约而同别起脑袋装恶心。


“宰洁,你那面容修复的事儿怎么样了?”


宰洁放下保温杯,跃过我坐到沙发上说:“去了殡仪馆,修容师傅说,没有五官具体的照片,他整不了,我和法医只好去了整容院,那里的医生说倒是可以利用电脑软件复原,叫什么AI修复?”


我翘起腿说:“AI修复?靠谱吗?别到时候整出来一个网红脸。”


“你闭嘴!”


李泽国挠挠下颌的胡子:“先试试吧,这技术我上次去省里开会,讲师提到过,咱们的刑侦手段也在试行这个技术,说是可以根据人的骨相复原面貌,但目前还未成熟,要不咱们把死者的骨骼扫描模型给送到省里试试?”


我吸吸鼻子,身子往暖气片移动:“科技这个东西未免太过理智,精密的计算,可能会把那副骨骼给呈现出一个完美的形象,但事实上,人类的生长是十分主观的,长相这种事儿不是一个定数,而是变数。”


李泽国摆摆手说:“听不懂,听不懂!你就说你还有啥办法吧。”


“我不是去了死者租住的房屋,收集了一些东西,或许能在上面找到点苗头。”


“给技侦上面不就行了。”


“不行,技侦也是客观的活儿,我拉来的这堆,都是主观活儿。”


“放哪了?”


“会议室。”


“走走走,一块儿研究研究。”


我们仨同时站起身,让李泽国带头,我和宰洁一左一右紧随其后,像是护法和保镖。推开会议室的门,李泽国看到满桌子的纸箱,拿起文件夹对我就是一顿猛拍。


“陈耀然,你这是把她家都给搬来了?这怎么琢磨?”


“慢慢琢磨呗,反正死亡原因咱知道了,肺癌晚期,突发恶疾致死,又不是什么凶杀案。”


宰洁看向我:“万一是个犯罪案件呢?”


这一句突然把我点醒,一个不明身份毁容失语癌症晚期的中年妇女,本应该在医院进行治疗,或者干脆放弃生的机会逍遥等死,却暴毙于冬天煤河市的公共场合下,这本身就是极其不合理的疑点,甚至可以说,死者本人就不合理。


我们将纸箱的东西全都倒出在会议桌上,我拿起那几本厚厚的法学书说:“老李,你看,她一直在阅读法律相关的知识,我觉得她的身上一定有需要法律解决的事情,通常这种情况,会在书里面看到一些重点标记,可是我翻了翻,没有标记,甚至没有书签或者折页。”


宰洁指指书:“这些书很新,会不会她还没来得及阅读这些就身亡了。”


李泽国拿起一张海报问:“这是什么?中年妇女追星?”


“这很正常吧。”


李泽国看向宰洁问:“正常吗?”


“正常啊,我妈现在就是个饭圈阿姨,她喜欢王一博,喂,陈耀然,你妈有粉谁吗?”


“易烊千玺,哈哈哈哈。”


李泽国抖抖海报说:“那这个会是线索吗?”


“是不是,咱们再盘盘眼前的玩意儿就明白了”我回答道,“你知道海报上是什么组合吗?我对这块可真不熟。”


宰洁轻蔑笑了声:“你这堂堂小说家,也算娱乐圈的吧,怎么能不熟?”


“真不熟。”


“这组合啊,不对,是男团,叫TWO男团,去年突然大火,一时间追捧者无数。”


“TWO?二男团,可真二。”


宰洁拿过李泽国手里的海报:“就这个,叫晁敬,虽然不是C位,但唱歌很好听,属他最火!”


“真白净啊,比你还白净,嚯,看久了,我这还起鸡皮疙瘩。”


宰洁掏出手机,打开哔哩哔哩,搜索一番,朝我举来,正是晁敬站在舞台上唱歌,她故意把音量调大,想让我一睹这位idol的歌喉,很绵润,富有磁性,不是舞曲,不是说唱,娓娓道来,是一首上世纪的老歌。


《春光美》。


旋律突然让我想起那晚在现场搜证到的磁带。我来到技侦组,抓起装有磁带和磁条的证物袋说:“你们怎么还没有把磁带修好?”


技侦的年轻同事讶异地看向我:“这个我们修不好。”


“必须得修好!”


我抱起两件证物回到会议室,李泽国和宰洁没在意我的异常举动,似乎已经对我的突发奇想司空见惯,宰洁半个身子都埋在那堆我从出租屋带来的物件中,此时的她,脱掉了那件刚硬风格的牛仔外套,只剩下件紧身的肌理保暖衣,这突然让我想起一七年重逢林予岚的时刻。


宰洁哎呀一声,稀奇罕见的声调,像是个突然受到惊吓的少女。她戴着手套,中指和食指夹起块纸片,放在灯光下,想要看清楚上面糊掉的字样。


“那是什么?”


“客车票。”


“能看出目的地和时间吗?”


“这票应该被水洗了一遍,字都模糊了,煤河去车站买票不需要身份证吗?”


“不需要,没这规定。”


“快!老陈,装进袋子里,交给技侦组。”


“等会儿!”李泽国喊道,“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一枚多边形胸章,上面标记着06两个数字,铜制,镀金,掉了多半的漆。


“不就是枚胸章吗?”宰洁问。


李泽国笑笑说:“至少这个东西,让我知道了死者之前在什么地方工作过。”


“哪儿?”


“南街。”


“呃,这个之前有多之前?”我问。


李泽国捏着胸章说:“少说也有二十多年吧!”



南街是本地著名的红灯区。


九十年代初,原煤价格疯涨,煤炭业突然在煤河市大火,达官贵人靠着煤资源赚取豪利,普通老百姓靠着挖煤奔赴小康,煤河市经济蹿得老高。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煤河市到处都藏着煤,有那么一两个村子,自家院子或田地向下挖两三米,就能搞出煤。


经济一上来,也拉动其他产业跟着兴旺。


煤河市地处本省的东南角,守着中部大枢纽,两条国道,贯通东西南北,货车多,外省嗅觉敏锐的生意人也涌进来。老爷们儿一多,娱乐产业必然跟着红火,南街就在那个时候突然出现,它就在我从小长大村子的东南方向,一条笔直的街,一点五公里,两旁全是歌舞厅,分门别类,各有千秋,到了晚上,这条道就会拥挤,满满当当的车,欢欢乐乐的人,美美色色的霓虹,浓妆艳抹的姑娘。


时至今日,南街变得内敛,舞厅的灯也随之暗下来,影影绰绰,悄悄咪咪。


李泽国那时候在南街办过不少案子,对南街的盘根错节相当熟悉。他发现的那枚胸章,是一家名叫郁金香的歌舞厅所制,姑娘在营业时,都会戴那么一个胸章,上面写着标号,以便客人筛选和甄别。


歌舞厅老板李泽国认识,叫黄彩,目前在监狱服刑。


自从宰洁回归岗位,李泽国这老头突然慵懒,以前是我和他一块行动,现在我被他分配给宰洁。我俩都挺不愿意,可案子当前,同事的嫌隙不值一提。


隔天,我起个大早,开着自个的国产SUV接上宰洁前往监狱,一路上她不太想理我,窝在副驾驶装睡,我故意把音乐声调高,宰洁就皱起眉头,装模作样打哈欠睁开眼,再伸个懒腰,看向导航的屏幕:“你这歌有点老啊!”


“姑娘家家懂个什么,我这是找灵感.”


“小说的灵感?”


“不,破案的灵感。”


“听歌跟破案有什么关系?李队是怎么看上你的,确定你不是哪个高官子弟的儿子,靠关系混进刑侦队的?”


“你这思想有问题啊,为人民服务,靠的是能力,不是关系。”


“你知道吗?李队让我跟着你学习,我这观察了你小两个月,发现你这个人吧。”


“怎么?能力卓越?智商高超?优秀青年?”


“一点都不沾,不守规矩,以下犯上,插科打诨。”


“我就听个歌你怎么这么多事儿?还记得当时现场发现的磁带吗?上面写着历届春晚歌曲选录,我觉得死者把这个东西携带在身,于她而言十分重要,再加上李队发现的胸章,她应该当年是个热爱唱歌并且歌喉一绝的头牌。”


“这能证明什么?”


“你昨天给我看的那叫什么晁敬的视频,他唱得那首歌也是春晚的歌,一九八六年,央视首届春节联欢晚会。”


“这歌那么老了啊?”


“老歌有那味啊。”


“所以,你是觉得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磁带我已经托人去修复了,要是能知道那张磁带里都是些什么歌,大概我猜出点什么,但是现在,仅凭想象,不足为据。”


“我们到了。”


这地方,我熟悉,抓的不少人就在这里关着,有那么两三个人,我还挺愿意跟他们做朋友的,但我却以维护社会正义的名号背叛了他们,要是走着走着,来个照面,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经过监舍区的走廊,正好赶上犯人们放风结束,大批的蓝色从我身边擦过,在这蜿蜒冗长的蓝中,我看到了喻繆,他也看到了我。


他变了样子,仅仅过去小半年,脸上苍老几岁,我停下脚步,和身边的狱警交流几句,喻繆便被留在走廊中。


宰洁没等我,先一步去见黄彩。喻繆始终低着头,刻意跟我保持距离,我看向他,松宽的袖口下藏着些许伤痕,我想了想,还是跟上了宰洁,不打算揭开他的疤。


我推门走进会面室,黄彩从另外一扇门被两个狱警押进来,不得不说,进了监狱的人,全都变成一个样,直不起的背,抬不起的头,毫无精气神的双眼。


黄彩在我俩面前坐下来,抬手挠挠脖子的红痱:“你们是?”


一段例行又毫无营养的对话后,黄彩接过胸章,并不记得它曾经的主人。


我们说到死者脸上的烧伤时,黄彩一下直起了腰。


“郁金香歌舞厅在二十多年前发生过一次火灾,但当时店里的人全都遇难死掉了。”


“火灾?哪年的事情?”


“一九九六年。”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四日凌晨三点二十七分,天降大雪。


煤河市S227省道,郁金香歌舞厅厨房液化气泄露,造成爆炸,引起火灾,店里八名工作人员全部遇难,均为年龄二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女性。


卷宗是李泽国从火警救援中心拿来的。我数落他记性不好,这么大的火灾都能忘记,害我和宰洁多跑一趟,他说,他已经到了记忆满载的年龄,每次经历新案件,就会有老案件从大脑中被剔除。


卷宗上面详细记录了几个遇难者的信息,没有煤河市本地人,都是外省户籍。


我寄希望于整容貌AI修复可以和卷宗里的遇难者免冠照匹配,但整容院送来的照片果然是被数据精密计算出来的五官,毫无参考依据。


我和李泽国坐在办公室一筹莫展,他想跟我要根烟,我想跟他要根烟,可惜俩人的烟盒全都空荡荡。


“也许当年的大火有幸存者,只是没有查到。”


“我记得那天雪下得很大,我们刑警队也跟着去了,但路上很滑,车子根本不敢跑快,当火警和我们赶到,歌舞厅早已经烧了个精光,当时南街的老百姓,也出来救火,但没有人敢跑进去救人,只能站在外面泼水。”


“现在看来,这场大火疑点重重,如果我们这个案子的死者是当年火灾的幸存者,那么她是如何逃出来的,卷宗上写,火灾当晚的郁金香歌舞厅只有八个姑娘,如果她是幸存者,那么八个姑娘中有一个代替了她的死。”


“黄彩那边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毕竟是火灾,他怎么可能不知道06号是谁!”


“这一点我也很怀疑。”


“如果死者当年幸存,那她这二十多年都去了哪里?”


“所以,咱们这个性质变了,或许死者不是意外身亡,除了黄彩之外,还有谁对郁金香歌舞厅比较熟悉?”


“那就是当年南街的一众老板和一众顾客了,对了,还有同事。”


“找起来一定很困难。”


“磁带的事儿咋样了?”


“找了些搞音乐的朋友,磁条难以修复,因为打了卷,想要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歌,需要一个专业人士,即便把磁条恢复成平展的状态,也可能播不出音乐。”


“那就找一个专业人士,赌也得赌一把。”


“监控录像呢?”


“东谢匠周边的天网监控全都看了个遍,死者平常没什么异常举动,买买菜,遛遛弯,很少出门,最值得注意的一次,是她有次离开东谢匠,一周才回来。”


“时间是?”


“十一月下旬。”


“对了,车票,那一周她应该去了什么地方?”


“技侦对宰洁发现的车票进行了化学恢复,没效果。”


“死里逃生,二十多年隐姓埋名,杳无音讯,却在今年的十一月突然出了远门,她出远门是为了什么?见人吗?”


“见什么人?”


“不知道。”


“客运中心的监控呢?”


“半个月删一次。”


“唉,咱爷俩走一趟吧。”


从警局出来,一路东上,穿过凤台街,拐进二级路,一三年启用的新客运中心坐落在那里,建筑风格无比气派,内里装修得像是机场,李泽国以为我会去办公区,但我方向一转,直接来到了最后方的乘车大院。


死者那打扮实在引人注目,这是二零一八年,还没到人人戴口罩的年代。


李泽国和我兵分两路,一路询问近程车,一路询问远程车。


我点支烟,拉高衣领,穿过匆忙的人流,来到这片停车区,先后问了多辆车,司机给的回答皆是没有印象,直到一辆前往魔都的客车。


司机一身疲惫,身体靠着驾驶座,举着手机刷快手,他瞄我一眼说:“来早了,这车一个小时后才出发。”


我从另一口袋拿出盒玉溪发给司机:“来来来,师傅,抽根烟!”


三两句话,一切搞定,烟比钱还好用。


死者去了上海。


晚上,李泽国久违大方,请我和宰洁吃火锅,毛肚鲜美,但我味同嚼蜡。


死者的目的呢?


上海有什么?


本来是自言自语,但我竟不由自主说出声了。


宰洁夹了片毛肚丢进蘸料:“上海有什么?死者不是粉TWO男团吗?那几天他们在上海开演唱会。”



太行山脉把高铁和机场挡在煤河市外,平常想要去个外地,得去到南边的省。


新郑机场下了车,取出票,直奔候机口,然后我在被占满的座位上看到了宰洁。她换了打扮,呢绒风衣和高筒鞋,脸上化了妆抹了口红,有点认不出,有点迷离。这是要跟我抢功的节奏,满足她。我拉起口罩,戴上线绒帽,背着她的方向坐下,排队登机的时候,刻意跟她保持了五个人的距离。


坦白说,这次上海之行,我没什么思路,我来上海的时间点和死者来上海的时间点隔了小一个月,即便我找当地警方援助,估计也查不出来什么。


只能从现掌握的线索,循序渐进下手,首先我要解决的事情,就是现场发现的磁带,煤河市没有音乐圈,但上海有,或许我那位相识多年的编辑沈贤有门路,他现在跳了糟,去了家影视公司当文学策划,如今这时代,影视和音乐捆绑营销早就是做烂了的方法,唱歌的演戏,演戏的唱歌。


没太多客套,沈贤把我从普陀带到杨浦,音乐圈人士,工作室就是自己的家。


这宅子民国范十足,和巷弄里各个时代的建筑挤到一块,看起来就像一本近代建筑史。沈贤按响门铃,开门的是个头发泛白的男子,被他领进屋子后,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摆在窗户下那几台老式留声机,然后便是各种我没见过的乐器,穿过这间屋子,来到书房,没有书,三个柜子上全是唱片磁带和CD。


中年男子很专业,戴了副手套,接过我从背包里拿出的磁带和磁条,盯了眼证物袋三个字说:“小伙子,你是警察?”


“是的,老先生。”


“这磁条皱成这个样子,即便我恢复了,也不一定能播出声音。”


“先修修看,帮个忙。”


中年男子点点头,拿起那团磁条,摆在张桌子上,又拿出一个类似于洗相片的托盘,在上面倒了一种液体,磁条就泡了进去,那一团,很快自动剥离开,中年男子小心翼翼抓住磁条一角,从桌子下面拿出台机器,将磁条头接了进去,全程手动,有个用来旋转的把手,一点一点地把磁条缕平。


我托着中年男子事先泡好的咖啡,看着他细微的操作,忽然发觉这天地万物的知识根本学不尽,等磁条变得崭新,我站起身,将空磁带朝中年男子挪,中年男子摆摆手说:“这个用不着。”


只见他搬了条凳子,站上去,从柜子上面搬下来台类似于胶片放映机的设备,放在桌上:“现在我们得等这磁条自然风干。”


闲聊几十分钟后,中年男子操作起设备,接上电,磁条卷进设备中,走了很长一截,都没播出旋律,只有呲嚓声。


我垂头丧气:“还是坏了。”


中年男子说:“别急,再等等。”


声音开始起变化,出现了一点模糊的旋律,断断续续,隐约能听到有童声和女声。


“老先生,这是什么歌?”


中年男子将磁条倒回去,反复多遍后,中年男子直起身:“像是《鲁冰花》。”


“鲁冰花?”


“没听过?”


“有记忆,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沈贤把我安排在了他公司附近的酒店中,期间他还约我去夜店喝酒,我给婉拒了,现在我需要独处,整理下思路。


无名女尸,郁金香歌舞厅大火,法律类书籍,追捧男团,磁带,《鲁冰花》,歌曲内容是母子之情,晁敬。


我尽可能地把这些关键词连接到一块儿,但总觉缺了重要一环,点根烟,刚要抽,传来敲门声。


气急败坏地站起身,赤脚走到门前,想要透过猫眼瞄一眼,却发现这门没有猫眼,只好隔着门问。


“谁啊?”


“我,宰洁。”


打开门,宰洁拖着个行李箱,她走进来,脱下风衣坐在床上,眼看就要脱鞋,我赶紧拦住说:“喂!你干什么?”


宰洁没搭理我,那双鞋还是从她的脚上薅了下来。


“进展怎么样啊?今天拉着行李箱,踩着这鞋,脚疼得厉害。”


“你怎么也来了?”


“跟我装傻是不是,别以为就你看到了我,而我没看到你。”


“你来干什么?”


“查案子啊。”


“我记得老李可没批准这事。”


“别废话了,分享一下各自的信息吧,我跑了上海的汽车客运中心,人大城市的监控录像存储期长,死者当天从客运中心下了车后,打了辆出租,我便又去了这个出租车公司,找到了这辆出租车,司机师傅对死者有印象,说最后把她拉到了一个小区。”


“什么小区?”


“名字我记不清了,备忘在手机里,我就去小区打听,门卫的人说,死者没进小区,就在门口站着,现代人没啥同情心,就没多管,直到晚上,死者拦住了一个人。”


“晁敬吗?”


“差不多,但不是晁敬,而是一个女孩,TWO男团粉丝会的会长。”


“死者怎么知道这个会长的住址?”


“之后,我去找了这个女孩,女孩说她们有一个粉丝群,而死者也在里面。”


“所以,死者是有手机等相关电子设备的。”


“可是咱们警方没有找到,死者找这个女孩,就是想知道晁敬的地址,女孩当时自然被吓了一跳,啥也没说,但死者却在小区门口天寒地冻待了一夜。”


“然后呢?”


“女孩把这个情况在群里说明了一下,然后,再回来的时候,死者就不见了。”


“被晁敬的经纪团队带走了。”


“对,你怎么知道?”


“我现在极度怀疑死者和晁敬的关系相当不简单。”


“什么关系?”


“母子吧。”


“突然变得这么狗血了?”


“我们假设死者是当年郁金香歌舞厅的姑娘,生下一个儿子,瞒着大家,悄悄抚养,直到她遭遇火灾,人间蒸发,这个被藏起来的孩子被社会和有关部门救助,送进孤儿院,不久后,便被领养走了。”


“卷宗的八个遇难者都没有子女。”


“所以,这个孩子当时肯定没上户口,你要清楚,法医在尸检报告说,死者生过孩子。”


“我们得找晁敬亲自聊聊。”


“人家是偶像,说见就能见的?”


“咱们是警察。”


“你有正式的询问文件吗?”


“那怎么办?”


“我看你今天肯定是要赖在这里了,这要是让林予岚知道了,不得剐了我。”


“你身为男子汉,要不你委屈大方一下,再开一间房?”


“这间房都不是我出的钱!”



见晁敬这事儿,沈贤帮了我,经过他的一番走动,我和宰洁顺利混进晁敬个人见面会的后台,但来晚了,见面会已经开始,还能听到台下粉丝们的欢呼。


我和宰洁临时改变计划,进入化妆间等待见面会结束,听沈贤说,晁敬平时有个习惯,工作结束后,会独自一人在化妆间待个十几分钟,这个习惯正合我意。


见面会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主持人宣布结束,宰洁特机灵,迅速藏在了衣架后,我身体掩在靠门的墙上,等着晁敬开门。时间走得缓慢,我十分担心晁敬今天没有执行这个习惯,急匆匆奔赴下个工作地点。就在按耐不住想要开门时,门被推开,将我整个人藏住,我斜下脑袋,确认是晁敬,立即关上门,从内部上栓。


晁敬转过身,俯视着我,一脸敌意:“你是谁?”


我从外套里兜掏出证件:“警察。”


此时,宰洁也出现,自觉地站在门后。


“怎么还有一个?”


“别紧张,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有什么事情和我的律师说,如果你们现在不离开,我就报警。”


“我就是警察,你跟我报,你小时候在煤河市待过吧?”


晁敬听到煤河市,表情明显起了变化,身体不断朝化妆台退,两只手无措地抓住了椅背。


我拿出死者照片:“这个人,你见过吗?”


“没见过。”


“真的没见过?”


“这照片上的人脸挡得那么严,谁能认得出啊。”


照片划向下一张,这次的死者,整张脸暴露,我向晁敬走近,逼问:“看清楚,真的没见过吗?”


“没有。”


“来见你之前,我们已经查过你的个人信息,你在五岁之前,一直在孤儿院生活,之后被上海一家夫妇领养,照片上这个人可能是你的亲生母亲。”


“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我的亲生母亲。”


“你是不记得了,还是故意不想记起,你的妈妈,是郁金香歌舞厅的姑娘。”


“不是,我的妈妈是一个音乐老师。”


“这样说,也合理,九六年,你的妈妈因为工作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却再也没有回来,因为当晚郁金香歌舞厅发生了严重的火灾,你的妈妈葬身火海,而你成为了一个孤儿,可是啊,你的妈妈没有死,这几年一直在找你。”


“别说了!”


我回头冲宰洁使了下眼色,宰洁掏出手机,整个化妆间回荡起了那首《鲁冰花》。


“晁敬,其实你也一直在思念你的妈妈吧。”


“她消失了二十年,像个怪物一样突然出现,怎么会是我记忆中那个美丽漂亮的妈妈呢?”


“她死了,肺癌晚期,遭受过非人的待遇。”


“什么?她死了?”


“死前,还守在一个大屏幕上听你的演唱会。”


晁敬双腿跪地,抱头痛哭,我走上前,蹲下身说:“如果你觉得那不是你的妈妈,那么请提供一根你的头发,我们做个DNA匹配。”


大约十五公分长的头发落在我手心,从化妆台上抽两块纸巾,包起来,刚装进兜,晁敬的经纪人闯进来,冲着我和宰洁嚷嚷叫唤,声称要追究我俩的法律责任。


晁敬被一帮子人关怀地扶起身,他挤在经纪团队的中间,像是一个巨婴。



回到煤河的当天,我便把晁敬的头发样本递到了技侦组。


意外的是,他和死者的DNA并没匹配成功。


李泽国拿着鉴定报告在警局绕着圈追我,数落我的冒失和莽撞,无凭无据靠着猜测去逼问当红偶像,如果结果不如意,会给我们这个小小的警局带来非常不利的影响。


我没想明白,那天在化妆室对晁敬的重重逼问,对方的反应明显就是秘密揭露的状态,如果经纪团队没有闯进来,完全可以得到实锤真相的口供,但现在看着鉴定结果,我觉得我被耍了,被一个毛头小子耍得团团转。


我回过身,李泽国被我甩开了距离,扶着双腿弯着腰大喘气,我小心翼翼走过去,这老头忽然直起身,一个挽肘将我锁住:“跑!我让你猴调跑!”


“死者是真的和晁敬有关系,你不信问问宰洁,那天晁敬的反应激烈。”


“还反应,人家既是偶像,又是演员,你和人家耍演技,还不把你拿捏得死死的。”


“可是死者的确去见了晁敬的经纪团队。”


“万一只是人经纪团队觉得这位稀奇古怪的阿姨粉会对晁敬造成不好的影响,找死者谈话呢?”


“绝不可能!”


“绝不可能?我让你绝不可能,你知道不知道,人公司直接把电话打到局长办公室了,我这一上午替你挨了多少骂?早就跟你说过,有些人别随随便便就去惹。”


“我这不是为了给死者一个交代?”


李泽国松开我,鉴定报告砸我身上:“你给我一个交代吧!回家吧!没我的通知不准再来警局!”


“我对你忠心耿耿,你居然要停我的职?”


“不开除你我已经够仁慈了。”


“宰洁呢?她也参与了。”


“你教唆的!”


“她还在门后堵了晁敬经纪团队一会儿。”


“你指示的!”


“嗐!我算是明白了,这是要让我当背锅的,你们俩都是正儿八经的警察,就我是个协警,出了事哪能动自己人,当然是我这个体制外的人滚蛋!”


“你个小猴调,你要气死我!这种话也是能在局里说的?”


“有什么不能说!”


“滚蛋!交了证件,出了公安局的门,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行!我自己查!”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警员证和鉴定报告摔还给李泽国,气冲冲地走出警局大院,宰洁正站在门外等着我,手里拿着根细支烟,打扮变回了气宇轩昂的女警察。


“满意了吧,宰警官,没人跟你抢功了。”


“李队有他自己的想法,你别生他气,只是停职,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这怎么换了一副嘴脸?”


“你别冲动,死者的身份,我还会继续查,你别做什么无意义的事情。”


“真相已经如此明显了,还要查什么?”


“晁敬不是死者的儿子。”


“那死者是谁的母亲?”


宰洁将半截烟递给我,没回答我,走回了警局,我没好气地抽了口,强烈的薄荷呛得我眼泪横流,像是吃了芥末。



煤河市大约每年会发生数百起命案,在这数百起命案中,有很多死者都难以确认身份,他们像是从未被社会记录过似的,一块躯壳,一具尸骨,一缕漂魂,躺在殡仪馆的冷冻间等。


等待着某一天会有认识他们的人来替他们办理人生最后一项体面,但大部分会在定好的日期下,集中推进焚烧炉,装进一个没有刻名字的骨灰罐,彻底被人世间抛弃。


停职的这段日子,将近年关,很多朋友变得很闲,这是春节浑然天成的福利。不仅你看着日历,数着日子在等待除夕和初一,老板们同样,大家都累,都想休息,不约而同地抬起对金钱和权利的油门。


一帮子渴望爱情又不愿主动追求的单身老青年就聚集到了一起,玩起来没有当年敞亮,谈话间处处察言观色,捧杯中口口谦卑礼仪。


酒足饭饱,嬉皮笑脸地把他们送上出租车,看着哥们欢唱着远去,心沉静下来,今夜的晚风异常柔和,不干不冽,像是在云层中过了一遍积存的雨,我没打车,整个食道因为汾酒翻涌得厉害,怕吐在车上,就徒步,追着头顶零零散散的那几颗星,它们不眨,果然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磕磕绊绊地回到家,客厅开着灯,餐桌上还有几道家常菜。


林予岚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开着,演唱会。


我抹了嘴,拿张纸巾擤擤鼻涕,丢进垃圾桶说:“我吃过饭了。”


“你这是下班了?”


“没有,和朋友喝酒来着,还要拉着我去洗澡,我借口喝多溜回来了。”


林予岚还是没看我,漫不经心地盯着电视:“你这家挺干净啊,有女人了?”


“没有,哪来的话。”


“你妈刚刚来过。”


“我妈来干什么?对,我妈就是来打扫卫生的!”


“脑子转得倒是挺快!”


“这几月不见,头发长了啊,今天回来的?”


我打个饱嗝,伸手哈哈气,酒气不算重,身子一跃,蹦到林予岚的身旁,死皮赖脸地抓住她的手说:“雾都怎么样啊?有没有找到答案?”


“我去了她的墓前,照片上长得很漂亮。”


“没你漂亮。”


“今天还有一个姑娘来找过你。”


“啥?姑娘?”


“对,头发和我认识你那时候一样短,穿着个夹克,说是找你有事,又问我是谁。”


“你是我女朋友呗,你是谁,嘿嘿。”


“她跟我说,你不值得。”


“队里的同事,不信你可以问问李泽国,我跟她什么都没有,敌人吧。”


“你别逮我!我困了,我去睡了。”


久而未见,本以为会迎来缠绵,却是尴尬的生疏,林予岚关上卧室门,锁住了今夜所有的柔情。我坐直身子,把她的红酒一饮而尽,


点根烟,电视上的演唱会正进入高潮,舞台上电子烟花缤纷四溅,浑厚卷动的白雾散尽后,TWO男团帅气出场,是首舞曲,但他们没跳齐,走位还有些滑稽,台下的观众全然不顾这些失误,兴奋地挥着荧光棒和灯牌,给TWO男团助威呐喊。


镜头又给晁敬几次特写,变了妆,有点像是《惊情四百年》里的吸血鬼,看着他刻意舞动出来的市场魅力,我忽然想起前一周,晁敬经纪人的突然到访。


是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姑娘,她没告诉我名字,带了一笔钱,想要让我停止调查,更不要把晁敬化妆间当天的丑态给曝光。我没收钱,停止了对晁敬的调查,他也可怜,甚至可悲,一个被拴起来的人。


有些案子,就是会这样自然而然地被人淡忘,放弃,搁置,无疾而终。


二零一九年一月二十八日,煤河市小年,那个死在炎帝公园电子屏幕的女人,我终于知晓了她的姓名。



原野乡派出所当天接到赤沟村村民报案,在杨栋国家中的地窖里发现了一具腐烂许久的尸体,据村民说,杨栋国已有两月未现身,老光棍一个,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大家以为他出门了,反正他这人在村上没什么存在感,孤僻得很,总是形单影只地活动,村上人从没放在心上,要不是村里的狗集体顶开了杨栋国的地窖钻进去,拖出来几根人骨,杨栋国很可能就这样会在地窖中永久埋葬。


停职期间,我没去成现场,但李泽国去了,地窖里没有储存任何的蔬菜和粮食,倒是有一张床,还有女人的衣服,技侦对地窖进行取证后,发现了与炎帝公园死者吻合的DNA,她被杨栋国拘禁,在地窖中生活了二十多年。


宰洁在地窖中的被褥下搜到一个笔记本,娟秀的字体,写着女死者的身份,过往和经历,我看了,很长,文笔尚可,但字字扎心。


她有一个很春天的名字,伍迎桂,南方人,距离煤河市大约一千公里,她没有讲自己的出身,只是日记里写,她在一九九三年的秋天,和村子里同龄的姐妹来到了煤河,被拉皮条的骗到南街,想过逃,逃几次总是能再抓回来,一番毒打和凌辱,就怕得不敢再跑了。


伍迎桂九四年生过一个孩子,父亲是谁她不知道,当时的老板得知她有了孩子,把她赶出了舞厅,她没回家,也没求助人,凭着当小姐积攒那点钱,租了个小院子,等待着胎儿的出生。


她顺利地生下孩子,孤苦地哺育,贫苦生活着,孩子渐渐学会了说话和走路,九五年的冬天,积蓄花完,她决定回到南街。


这场生育让她从女孩变成了女人,婴儿肥的脸蛋有了成熟的棱角,镜子一照十分美艳,郁金香歌舞厅的老板一眼就看中了她,让她有了工作,她喜欢唱歌,有那么一丝天赋,就这样,伍迎桂瞒着母亲这一身份,在郁金香歌舞厅成了一位歌喉动人的头牌。


当年,挺多男顾客喜欢她,其中最为热烈的便是杨国栋。那时候的杨国栋是个车间小负责人,应酬时不经意间和客户去了南街,走进了郁金香歌舞厅,然后,在杯酒和灯彩中,他爱上了站在舞台上那个唱着《春光美》的女人。


杨国栋在伍迎桂的身上花了不少钱,几乎一周去一次郁金香,次次都点她,点了之后却什么也不做,两个人就那么气氛尴尬,暧昧且微妙地坐在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欢愉聊家常。伍迎桂起初还觉得有这么一个客人,赚钱赚得很轻松,但久而久之,她却有了一丝愧疚,没少在紫色灯光昏暗的小屋里主动,但杨国栋从未下手。


有一天,杨国栋向伍迎桂表了白,希望可以和她共同生活,伍迎桂没答应,她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一旦答应,她的谎言会被拆穿,因为她还有个藏起来的孩子。


杨国栋后来就不再来歌舞厅了,直到九六年的那场大火,伍迎桂刚准备下班回家,火焰像是洪水,冲破了换衣间的门,她被困在火海中,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浑身上下缠着绷带,她想看一下自己的脸,却找不到镜子,杨国栋从上面的出口踩着楼梯走下来,告诉她,她遭遇了火灾,毁了容。


伍迎桂悲痛欲绝,哭了很久,突然想起她还有个孩子留在家中,她想要出去,但杨栋国却把她锁住,杨栋国再下来的时候,告诉伍迎桂,她已经被确定死亡,孩子也被救助机构带走了。伍迎桂还是想见到孩子,杨国栋拆开她脸上的绷带,让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面容,伍迎桂退缩了,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再做孩子的母亲了。


在日记中,伍迎桂那么几段描述,让我心情十分沉重。


“我美丽的时候,他从未碰过我,现在我成了鬼的样子,他却隔三差五地碰我。”


“这么多年以来,表面上是他关住了我,事实上,是我关住了我自己。”


“有一次,他问我,要不要出来,我竟然摇了摇头,我还真是个疯子。”


“孩子啊,你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能吃饱吗?还请不要记得我。”


“这是第三次在这地窖中怀孕了,被喂了那么多次堕胎药,居然还能怀上,我还真是一个坚强的女人。”


“有时候我恨他,有时候我又觉得该谢谢他,他有好的一面,给我摘花,给我买磁带和录音机,让我可以听着歌思念,可思念来思念去,却思念不出个轮廓。”


“我数着日子,数到你十八岁,我就去见你,哪怕站在远处看一眼。”


“老杨得病了,肺癌,都是抽烟抽得太凶,每次和我一块,抽很多很多的烟,我倒是想管管他,但我又不是他媳妇儿,有什么资格。”


“老杨越来越病得厉害,已经没力气碰我了,他咳血,我也咳血,我应该和他一样,受他的传染,肺也坏了,我问他几几年了,他却不回答我,就笑着。”


“老杨下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这次来,跟我说,见到了我的孩子,在电视上,还拿出了手机,现在的手机还真是先进,他指着舞台上,那个蹦蹦跳跳的人说,这就是我孩子。”


“老杨死了,死在我的面前,他没有去治病,也没有喝药,我醒来,发现身边的他就已经没气了。”


“现在是二零一八年十月十七日,我要出去了,去见我的孩子,不知道他还记得不记得那首我经常在他耳边哼的歌。”



前些日子晁敬和伍迎桂的DNA比对,完全可以证明俩人并无血缘关系,杨国栋直到死前还向伍迎桂撒了一个谎,让伍迎桂误认为今时今日的当红偶像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但这个说法,在我停职这段日子里,早已被宰洁查得水落石出。


晁敬是孤儿,亲生母亲是个音乐老师,但却有一个喜爱嫖娼的爹,九六年十二月十三日,晁敬的生母去了南街,为了抓自己丈夫,几乎走遍了南街所有舞厅,最后在郁金香歌舞厅逮到了丈夫,丈夫驾车跑了,第二天,她没有等到丈夫回来,去丈夫单位找寻,也没有人影,怒气之下,晚上又去了南街,没成想,人刚闯进郁金香歌舞厅的宿舍,大火就把她给困住了。


那一天的冬夜,她被烧焦的尸体成为了伍迎桂。


晁敬的父亲被媳妇儿抓到嫖娼的当夜,喝了酒,开着车逃,在国道上被迎面的货车远光灯晃了一下,方向盘一歪,连人带车滚进了路旁的水库中。


几天后,晁敬邻居听到晁敬的啼哭,这才知道他的父母已经有几天未归,赶紧报警,最后,晁敬的父亲和所开车辆被捞出水库,而晁敬的母亲以尸首被水冲走的理由,名字一直记录在失踪者的名单上。


我又跑了趟上海,没见到晁敬,见到了他的经纪人,在经纪人的口中得知,晁敬成为孤儿那年,他还是个孩童,对父母记忆相当模糊,养父母出于对他成长的保护也从未和他详细说过这事儿,造成了这样一个命运交错的误会。


晁敬的生母和伍迎桂一样,喜欢给自己的孩子唱歌,最常唱的歌是《鲁冰花》和《春光美》。


孤儿院当年只有一个孩子入院。


春节过后,我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许当年伍迎桂的孩子已经死了,杨国栋去了伍迎桂的家,想要把孩子接过来,之发现了一具尸体。对此,我和宰洁找到了伍迎桂当年的房东,他对伍迎桂有印象,但伍迎桂是否有过孩子,他却说不明白,因为他从来没在伍迎桂的身边见过。


伍迎桂对孩子藏得很深,还是她根本就没有过孩子,我更倾向于前者,在我一番苦口婆心下,李泽国终于去申请了对杨国栋父母坟墓的搜查文件,我们在坟里找到了一具小小的骸骨,经过DNA比对,证实了这具骸骨是伍迎桂的孩子。


三月份,我和宰洁自掏腰包在煤河市的公墓买了块墓地,将伍迎桂母子二人葬在了那里,连同埋进的还有那没被修复好的磁带。


磁带里能听出两首歌的旋律,一首是《鲁冰花》,母亲和孩子相互之间的思恋,另外一首是《春光美》,那便是伍迎桂美好的青春了吧。从公墓下来,三月的煤河已经有了春天的景象,九佛山点点缀缀的绿意被春日映得发亮,像是白昼里的星。




 研究成果 


人生于世,首先最怕阴阳两隔,其次最怕阴差阳错。


但对于某些不幸的人来说,即便只是一场误会,也足以使她的后半生感到宽慰。


就像最近的北京新冠患者寻子事件一样,你总得先知道他的名字,才能进而了解到他身上的不幸。


而在我们身边,究竟还有多少连名字都不为人知的人呢?


  惊日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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