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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丨李榕:留美生活记忆

李榕 新三届 2018-07-01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李榕,北京八一中学毕业。大连理工大学材料学院工学学士,美国西弗吉尼亚大学能源学院工学硕士。担任过煤炭部信息研究院专业编辑,美国Metalspray公司北京代表处首席代表,韩国世和机械中国代表处首席代表,世和机械中国公司总经理。      

 前言


现在时常听到周围朋友的孩子去国外留学都不差钱,去留学就像旅游似的,父母给孩子揣着大把的钱还生怕孩子在外受委屈。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留学生在国外的求学生活不过距今二三十年,却恍然隔世。不仅经历语言和课程的压力,经济的窘迫和精神的孤独乃至留学期间遭遇的各种变故,让那时初出国门的我们,有了与现在的孩子们不一样的留学生活。 

 



回忆TomMeloy 教授夫妇


 

Meloy 教授是西弗吉尼亚大学(West Virginia University,WVU)能源学院的荣誉教授。我在WVU读书时,他当时七十多岁。据他自己告诉我,谁也管不着他,他直接向副校长负责(report).  他自己有个实验室,就在我试验室的楼上。但他一年有大半时间是在世界各地旅行讲学,不时带回一两个外国学生做他的研究生。我在WVU的那段时间,他好像没有研究生,只是自己在做研究。

 

   Meloy 教授本科毕业于哈佛大学, 麻省理工( MIT)的冶金学博士(PHD)。据他说, 他只花了16个月就在MIT拿到了博士学位。我记得他家里一直挂着一幅很大的哈佛大学某个兄弟会的旗子。 他那种过人的聪明和敏锐当然是可以感觉到的。但同时你还可以感觉到的是他身上那股傲气。

 

   我的实验室在一楼, 只要我在,门总是开的。Meloy 教授经过的时候, 会主动进来和我寒暄几句,聊聊天,我则借机和他练习我的口语。他有时会挺不客气地嘲笑我的英语用词不当,纠正我用法不准确的地方。时间长了彼此越来越熟,也就少了很多客套。 聊的内容也开始天南地北, 政治、 文化、宗教、犹太人(他是犹太人)、中国人等等无所不聊,以前我每次总是很恭敬地称他“Dr.Meloy(Meloy博士)”, 后来熟悉了他就说, “just  call me Tom(就叫我汤姆好了)”。他甚至有一次在言谈中流露出对我导师学术水准的不屑。直率的个性和傲气表露无疑。

 

说不清为什么,Meloy 看不上我的导师却很喜欢和我聊。 甚至我们有时还会为西藏到底是不是中国领土争执一番。我不能接受他对西藏地位的质疑,我声明“西藏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用西藏过去是“落后原始的,残忍的农奴社会”据理力争。虽然谁也说服不了谁,但这些争论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友谊。今天回想起来,当时一个老一个小争得那么认真, 觉得好笑又亲切。

 

1988年秋天, 我正遭遇我一生中最难过的时光。那一段时间, 我关上实验室的门,自己一个人躲在里面一边写信一边哭。  Meloy 那一段时间大概出国了。过了一段日子,有一天我听到敲门声。打开门,Meloy教授站在门外,我从他吃惊的脸部表情猜到我的形象一定非常难看和狼狈,我知道我的眼睛因为整天哭,肿得像桃子似的,人也一下子憔悴了很多。


“What’s  happened on you (你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盯着我满是泪水的脸,看出他吃惊不小。“I’m writing a letter(我正在写信)” 。 我尽量平静地说。 Meloy 的眼睛看着桌上的“信”,厚厚一摞,大约已写了60多页(我现在依稀记得应是67页)。“Is this a letter? My god, this is a book!(这是封信吗?上帝,这简直是本书!)”  他走进来关上门,坐在我对面:“孩子, 告诉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个月不见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一直是个happy  girl(快乐的姑娘) 呀!”  


我默默地流泪, 无法说话。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让人听见。 Meloy 教授见状站起来,把我揽在他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什么也不说。我终于忍不住,在他怀里轻轻地抽泣起来。我猜他虽然看不懂中文,但以他的年龄和阅历,他一定已经明白我为什么这样伤心欲绝。


做毕业论文时正在做实验

 

从此,Meloy 教授每天到我实验室来, 我们交谈了很多。大部分时间是他在讲,在开导我。 其中有一句到现在我仍然记忆犹新:“Life is  not easy , life is not fair(生活不容易,生活也不公平)”。 在以后的生活中, 我常常想起这句话。  他甚至给我父母写信, 告诉他们我的情况,并一直问我父亲是否有回信。我记得父亲是用中文写的回信,我自己翻译好,给他看, 老人不相信我的翻译,坚持开车带我回到我的住处去取父亲的原信,再回到他家, 当他的面一句一句翻给他听。


到美国后,我能感觉到中美间有巨大的文化,习惯及心理差异,所以我从不认为美国人会懂得我。可是我发现我错了。Meloy 教授对我说, “孩子, 不管文化多么不同,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他看我实在难过, 就带我去见他太太。 他太太是德裔美国人, 是一个精神科医生。老两口只有一个儿子,早已离开家,在北卡州做医生。


教授夫妇住在一个很安静的社区中的一幢三层小楼里。Meloy 太太慢慢地与我聊着,我一直克制不住地流着泪。现在想来,我当时应该已有忧郁症的表现。最后,Meloy 太太拿给我一粒药:“孩子, 今晚睡前把这粒药吃下去,可以让你安静地睡个好觉。按说你不是我的病人,我不能给你开药。而且这药挺贵,$2一粒。 但你这样下去不行,你得吃药。 这种药一粒可以让你安静地睡一觉,两粒可以让你睡上一整天,三粒就可以让你睡好几天。所以, 我只能一次给你一粒。”


 “Mrs.Meloy(Meloy 太太), 我没钱买这么贵的药。” 那学期我已没有任何资助来源, 完全靠saving(存款)生活。生活已是一省再省。甚至曾有一个月只吃方便面、豆腐和韩国泡菜的时候。“不用担心,这是药厂给医生的sample (样品), 不需要你花钱。”我谢了 Meloy 太太,离开他们家回学校。 


经过城里一家药店的时候,我走进去,将那粒药递给柜台后面的药剂师,“请帮我看看这是什么药?”“这是给狂躁型精神病人服用的, 可以让他安静下来。”药剂师解释给我听。 我站在那儿, 脑子一片空白,泪水夺眶而出:“我怎么活到这个份儿上了?”  药剂师显然吓坏了: “Are you all right(你还好吗)?” 他有点惊慌地问。我一下子回过神来: “Don’t  worry , I’m OK(不用担心,我没问题).” 我擦了眼泪, 转身走出了药店。


与Mrs. Meloy合影


Mrs. Meloy  要求我每次服药后的第二天去见她,她在观察我服药的反应。从她的谨慎中, 我感觉到这药的厉害。


 后来, Meloy 教授干脆让我住到他的家里, 不要我的房费(等于帮我省了一大笔房租),只要求我每星期给他们老两口做一次中国饭。我用炒猪肉丝代替北京烤鸭,美国超市卖的Taco (墨西哥玉米饼)充当春饼再配上黄瓜丝,葱丝以及中国店里的海鲜酱。Meloy 教授的评价是“sensational!(太棒了)”  后来还几次要求“再吃一次那个饼卷肉丝”。

 

Meloy 教授有次对我说, 你的名字用英文念很funny(滑稽).  你的last name(姓)Li 在英文中大多数人会念成lie (撒谎), 而你的first name (名) Rong在英文中会念成wrong(错误)。因此, 你该有个英文名字。 老两口非常认真地为我选了很多英文中女孩子的名字,他们先海选,最后选出Anna、Heather让我挑。 并给我讲了这两个名字的意思。教授告诉我, heather 是苏格兰草原上的一种草,开小花,到处都可看到,不起眼,但生命力极强。我当即选了heather,因为这个名字暗合了我的命运。几年后, 我终于在San Diego(圣地亚哥) 见到了这种名叫heather 的正开着淡紫色小花的草。


Heather 这个名字一直叫到现在, 由于工作环境的原因, 这个名字反而用得比我中文名字还多。 

 

还有一次,教授跟我商量要在他家里举行一个“One girl party(一个女孩晚会)”。那个“One girl” 就是我。他请来了一些WVU的教授, 其中有些是单身的年轻教授。我明白了他的用意,但我对美国人没感觉。我非常看重精神和文化背景的契合,不同文化和习惯的巨大差异让我对这种配对有些抗拒。但我很感激老人的良苦用心。

 

 当时, 我的master(硕士)学位的课程虽都已修完, 但6个学分的论文却因为我不稳定的情绪而无法继续下去。我当时认为我已失去最重要的部分, 我对这个学位无所谓了。它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导师一再跟我谈,要求我坚持。她说她看过很多的例子, 一但离开, 没人愿意再回来把学位完成。  如果我现在走了,“you never get it done” (你永远无法完成)。理论上我当然明白,可实际上我根本做不到,我已没有动力继续做下去了。我跟Meloy 教授讲了我的情况, 他建议我先离开一段, 换一个环境,出去几个月再回来完成论文。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


几乎延宕了一年,我才部分的平复了心情,回到Morgantown 继续我的论文。

 

 记得应是1989年的冬天, 论文快结束的时候,每天要在实验室干到很晚,有时至半夜。有一天, 我做完论文中要求的实验后从大楼出来, 已过午夜。回头望去,整个大楼一片漆黑。我的实验室应是整个大楼最后一个熄灯的地方。我踩着雪向Meloy 教授家走去。路上早已看不到人。


路过一座桥的时候, 忽然听到后面有脚步声,而且离我越来越近。我有点紧张, 不由加快了脚步,并向马路另一边走去。那人竟也随我过了马路,并赶上几步试图与我搭讪。 我心里愈加害怕, 嘴里含混地应付着。 那男人抢上几步与我并排时, 突然靠近我并拉开他的裤子前裆,同时嘴里说着下流话。 我本能地大声喊叫。由于太紧张,英文早忘了,本能地用中文大叫“下流! 流氓!” 同时撒腿头也不回的朝住宅区狂跑。 一边跑一边大喊。


小城冬天的深夜太静了, 我发抖的凄厉的惊声尖叫非常刺耳,连自己也觉得瘆得慌。那男人好像没敢追上来。 我不敢停下来, 玩命狂奔,一直跑到教授家。我一进门,立刻反锁上门,惊魂稍定,也顾不得礼节了, 立刻给教授打电话(我有一条单独的电话线)。 我想我当时的声音一定非常惊慌。 教授赶下楼来时, 穿着睡衣,显然刚被我吵醒。 我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浑身发抖。 教授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结结巴巴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他立刻拨打911。不一会儿一个警车停在房前。 警察反复让我描述那人的特征和衣服颜色。老实说, 我当时紧张得要命, 根本就没正眼看过那人 。警察用步话机与另一辆巡逻的警车联系, 在附近找寻那男人。但哪里还找得到影子。那男人也不至于傻到在原地等警察来抓呀!当然是一场白忙活。 一个小时以后 我一个人躺在漆黑的屋里,一夜无眠。

 

毕业离开Morgantown的时候, 我是从Meloy 教授家离开的。当时他们夫妇好像是出国旅行了。我走前, 把房子仔仔细细地打扫干净。把用过的东西放回原处。将一封充满感激的信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二十多年过去了, 不知他们是否还健在? 我到华盛顿后还和教授通过话,问候他。  我回国后也曾试着打过他家的电话,但已不通了。这其实在我的预料之中,他们或许已不在了,或许在哪个养老院里。几年前, 有天晚上,梦到了Meloy 教授, 醒来久久无法再次入睡。我非常后悔回国前没有联系到他们,告诉他们我回中国的消息。


  真想知道他们在那里……


   如果他们已不在了,像他们那么善良的人一定在天堂里。  至今, 在我的书柜里有一个很小很精致的机关枪玩具, 这是当年我在Meloy 教授实验室里看到后很喜欢,问他要来的。 二十多年来, 这小玩具跟着我到处搬家,一直搬回中国, 却从没丢。就在我的书柜里静静地坐着。每次看到它, 就会想到它的主人。


回想二十三年前,以我当时那样的处境,在离开中国离开家人那么遥远的异国他乡,极度的孤独,无助和煎熬, 如果没有这两位慈祥的美国老人用他们身上散发出的人性的温暖给了我这个中国女孩极大的帮助和拯救,我是断熬不过那段艰难的时光的。及至今天, 走笔至此, 对他们深深的怀念和感激涕零再次让我潸然泪下。


与Meloy教授夫妇合影


我会在心里一直想着他们,感念他们。直到我生命的终结。

  

李榕

2011.10 于上海

 



后记:本文在我的博客上发表后,一位有心的网友帮我找到了西弗吉尼亚大学的网站上一篇关于Tom Meloy 教授的讣告,译文如下:

 

托马斯菲利普马洛伊(Thomas Philips Meloy),西弗吉尼亚大学能源学院终身教授,于2009年圣诞节在摩根城Monongolia 总医院去世。


   Meloy博士于1925年9月14日生于纽约州纽约市,是托马斯和克莱尔利比马洛伊最小的儿子。他考入狄飞尔学院,于1944年毕业并在军队短期服役后考入哈佛大学并于1950年毕业,后在麻省理工学院获得了冶金学博士学位。


  他的专业领域是粒子形态学,他同时也是美国国家宇航局(NASA)登月及登陆火星计划的顾问。他一直是西弗吉尼亚大学的荣誉教授并任教多年。


他晚年与儿子及孙子孙女们生活在一起,他的太太Mrs.Meloy于2010年1月7日去世。

 

看到这份简短的讣告,我止不住热泪盈眶,久久无法平复自己。就像我心中预料和想像的那样,两位老人去了天堂。而且只相隔了13天。 Meloy教授竟是在圣诞节那天走入天堂的!他就像是我的圣诞老人(Santa)!我了解这两位老人家,我知道在天堂里他们会继续相亲相爱地过着平静的日子,他们还会继续热心的帮助别人。

 

又一个圣诞节就要到了,今年的圣诞我会在遥远的中国为他们买一盆圣诞红,写上他们的名字,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在天堂能听到我的声音。


终有一天我会去看他们的,他们一定记得我,记得当年摩根城那个他们给起名叫heather的中国姑娘。I will love them and miss them forever( 我永远爱他们,永远怀念他们)。

 

李榕

2011.11.30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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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作者博客,本号获许可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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