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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故丨谢悦:跟着外公玩风趣

谢悦 新三届 2019-06-07


作者简介

         谢悦,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六九届北京知青,担任过连队文书和教师。1978年参加高考,1982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先后任职中国青年杂志社和管理世界杂志社。

张友鸾像

(丁聪绘,作者供图)


有一年暑假,外公带着当时12岁的我和10岁的妹妹以及8岁的弟弟去动物园玩。在公园门口我说:“热死我也。”妹妹便接一句:“我也热死。”弟弟又接一句:“也热死我。”第四句还能接什么?我们便都驻足,想看外公词穷的样子。外公停策拂髯,悠然接道:“我~死~也~热。”


外公姓张(可惜不姓毕),安徽怀宁人,晚年写的一篇《胡子的灾难历程》传诵一时。以胡子闻名的怀宁人历史上还有一位,只是这位乡前辈声名狼藉,那便是《桃花扇》里的阮大铖阮胡子。在我眼里,外公的那把胡子不要说与关二爷这样的好汉比,就是和阮大铖之流也还差着档次。然而我们这些晚辈都知道,只要外公一做出“捋髯”的标志性动作,如珠妙语就要随口而出了。


外公前半生办报近30年,《中国青年报》有篇文章说,同时代人把外公称为“最有风趣的报人”,他留下的许多新闻标题至今为人称道。一次南京连日阴雨,外公为气象新闻拟的标题是:“潇潇雨,犹未歇,说不定,落一月。”抗战结束后,郁达夫在南洋遇难,夫人王映霞不久却嫁给某轮船公司经理,外公为这条新闻写的标题是:“王映霞买舟东下,郁达夫客死南洋。”


《新民报》三张,左起张慧剑、张恨水、张友鸾


邵燕祥的文章也曾提到,抗战期间流行一句讽谕“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就出自外公所做的新闻标题。人说外公“熟知民国史事及掌故轶闻,夜间编务之暇,一烟在手,濡笔为文”,“情韵连绵”,“妙语如珠”,“令人忍俊不禁,于笑声中每有所得”。外公烟瘾极大,来人劝他少抽,他答,我每天只吸一次。因为他一枝烟没吸完,又把另一枝接上了(那时没有过滤嘴香烟)──他舍不得丢烟蒂。


我的一位大学同学曾跟我说,他无意中在图书馆看到外公的长篇小说《秦淮粉墨图》,“想不到还有这么有意思的小说,大有全椒吴氏之风。”同学说得不错,外公行文,颇受《儒林外史》影响,他用过的一个笔名就叫“牛布衣”。另一个对外公有影响的人物,我想就是陶渊明,因为外公的另一个笔名叫做“悠然”。


于右任赠张友鸾的题字

(作者供图)


有一年外公在南京,家人陪他去夫子庙的永和园吃早茶。不知为何家人与服务员大打嘴仗,乃至其他顾客也加入战团,一时间乌烟瘴气,地覆天翻。而外公对此一概视若无睹,据案把盏,一筯干丝一口黄酒,忻忻然自得其乐,将“心远地自偏”诠释到极致。


抗战后外公在南京办报,专跟南京政府叫板,因此建国以后他的报纸是惟一在南京保留下来的民办报纸。当然组织上也要派人接管,顺便还接管了报老板的大小姐和二小姐。于是第一任团支书成了我父亲,第二任团支书成了我姨父。幸亏如此,我才有了位最有风趣的外公。


网上有一个故事:上世纪50年代,外公和朋友去一家饭馆聚会,聂绀弩走在前边,一脚踏进门槛,回头对外公说:“今天张老请客呀!”外公笑答:“先入为主嘛!”聂只好作东。这故事便成了圏内同仁文酒之会的经典段子,而且到了饭店门口便都互相礼让,以免先入为主。


聂绀弩书赠张友鸾祝寿诗

(作者供图)


后来这些同仁大都在“反右”运动中成了右派,被剥夺了话语权,外公也在刼难逃。有一天,同是右派的舒芜在单位西边的楼梯上与外公相遇,外公朝他微微一笑道:“无言独上西楼。”──这就是外公的风趣。“文革”中外公缩首潜身接受劳改,遂借一科学家名字谐音,为自己取笔名曰“背时张”(贝时璋)。


风趣的外公自有风趣的朋友。记得上世纪70年代的某一天,外公家来了位客人。提起当时关于曹雪芹故居的争论,这位客人说,研究曹雪芹故居叫研究“曹居”,现在还要研究曹雪芹生日,就该叫研究“曹诞”(某句“京骂”的谐音)吧。外公说,这可是位妙人。谁知几年后,我就在教室里得瞻这位妙人风采,充分领略妙人之妙了。他是启功先生。


1986年聂绀弩去世,外公已卧病在床,我和母亲替他为老友送行。在八宝山又见到启先生,依然妙人一个,指手划脚地说,我的朋友都“乌乎”了,我现在是“鸟乎”,比“乌乎”就多“一点”了。令我辈觉得自己只能算“马乎”,──比“乌乎”还缺一根筋。


张恨水赠张友鸾题诗并画

(作者供图)


外公的许多妙语有时只有外婆能听懂。奇怪的是,不论外公的妙语如何之妙,外婆听了从来不笑,还要说:“老头子满嘴吐象牙。”外婆找樟脑丸,问外公:樟脑呢?外公说:就在这坐着呢。外婆瞪眼道:张老是你自己叫的吗?外婆找篮子,问外公:大篮子呢?外公说:我没有大男子主义。外婆板脸道:你敢有吗?


一次外婆从居委会领来灭蟑螂药,外公说她要“谋害亲夫”。盖因为外公姓张而外婆姓崔,正是《西厢记》中的一对,“张郞”和“崔娘”的称呼几十年来便挂在朋友口头。


1976年唐山大地震,外公和外婆正在南京的女儿家,其时全国上下人心惶惶,南京也搞了地震演练。警报一起,家人背着外婆越窗而出,回过头来,却见外公不紧不慢叼着香烟从正门踱将出来,口中念念有词道:“老妇逾墙走,老翁很郁闷。”

1983年,张友鸾与女儿张钰


1987年雨雪交加的一天,外公去了南京。我送完外公从车站回来就给外公写信:现在天上还下着张恨水,我已回到了您的张子房,张彩英(外公的保姆)已经把您被单上的张之洞补好了,又把您的床挪了位置,好让您回来后能张居正,希望尽早收到您的张柬之……此时的外公已经没有精力陪着我们玩风趣了,他的回信很简单:我现在是王八肚里一条枪——龟(归)心似箭。然而外公终于没有回来,永远留在了他魂牵梦绕的南京。


有位叫“花仙子”的网友在网上推荐外公写的一篇文章时说:“各位网友,这是我长这么大最让我感动的散文。如果天下有谁可以写出这样的文章,我立即嫁给他!不过我想是没有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令“花仙子”如此感动的文章,是上世纪20年代外公发表于《语丝》上的散文《积水潭前》。


当时外公和外婆正在热恋之中,《积水潭前》就是写给外婆的。现在我读这篇文章,感觉大抵属于“老鼠爱大米”之类。外婆是否因为这篇文章而嫁给外公,已无从查考。但若以此征询外婆的意见,据我的权威经验,老太太的回答必定是:“老头子就会鬼扯!”


1974年4月,张友鸾(左上)崔伯萍(左下)夫妇与赵纯继陈琴先夫妇在安庆


外公陪着外婆鬼扯了60多年,从积水潭前直到秦淮河畔。如今外公带着满腹妙语到天堂去给外婆鬼扯了。外婆真是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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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由作者提供本号推送,部分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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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党祖师爷张友鸾



张友鸾 (1904─1990),字悠然,笔名悠悠、牛布衣、草厂、傅逵,安徽安庆人。中国知名报人,先后担任《国民晚报》社长、南京《民生报》、上海《立报》和《新民报》总编辑,创办《南京早报》《南京人报》等。


1922年考入北京平民大学新闻系。在校期间曾为邵飘萍所办《京报》主编《文学周刊》。毕业后,于1925年受聘于《世界日报》,为总编辑。


1926~1933年先后担任《国民晚报》社长、南京《民生报》和《新民报》总编辑。


1934年自办《南京早报》。次年任上海《立报》总编辑。1936年,与张恨水合办《南京人报》,任副社长兼总编辑。


抗日战争时期,担任重庆《新民报》主笔。抗日战争胜利后回南京,重新开办《南京人报》,不遗余力地呼吁和平、民主,反对内战、独裁。


南京解放后,继任《南京人报》总经理。他不仅编出高质量的报纸,而且写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与张恨水、张慧剑、赵超构并称为“三张一赵”,名重报界、文坛。


1952 年《南京人报》停刊,张友鸾自此与报纸无缘。


这位力求报纸“有风趣”的总编辑,渐淡渐远,即使新闻专业学生,也不再知晓他的名字。直到即将辞世,家人回忆,他已失明的眼睛忽然显得明亮起来,“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拈须大笑,似乎在同老友倾谈”。离开报业已近40 年的这位“办报全才”,嘴里依稀说着“新闻”、“发稿”、“出版”等词语,却已讲不出连贯的句子。


1953年奉调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从事古典文学研究、整理及编著工作。1980年代中后期回南京定居,直至逝世。著有小说《白门秋柳记》《秦淮粉墨图》等,编注有《史记选》《不怕鬼的故事》等,与人合译有朝鲜名著《春香传》。1990年逝世于南京。


张友鸾晚年


  民国的老报人们对标题制作非常重视,有不少神来之笔,不仅幽默风趣,而且辛辣有力,其功力之深厚绝对甩出当今的标题党好几条街。在标题制作方面最有成就的当属老报人张友鸾,同时代人把他称为“最有风趣的报人”。


        时人评价,张友鸾“熟知民国史事及掌故轶闻,夜间编务之暇,一烟在手,濡笔为文”,“情韵连绵”,“妙语如珠”。他记事怀人,文章虽小,却“令人忍俊不禁,于笑声中每有所得”。


  张友鸾在近30年的报界从业经历中,设计标题历来是以用心、精致著称。即使一则普通气象新闻,他所取标题也别有趣味。一次,南京连日阴雨,张友鸾听完气象预报,提笔写出新闻标题:“潇潇雨,犹未歇,说不定,落一月。”令许多人过目难忘。


  1943年,张友鸾在成都《新民报》主编社会新闻,当时成都各大、中学校毕业生大都找不到工作,“毕业即失业”。青年学子们深感出路问题严重,怨声载道。《新民报》社会新闻版“学府风光”一栏登载了四川大学通讯员写的一则消息,说该校厕所管道堵塞,不能使用。张友鸾当即挥笔制作了耐人寻味的标题:川大出路成问题。一语双关,警策动人,犀利无比,大为读者称赞。川大校长系国民党省党部主任黄季陆,阅报大怒,但又无法发作,只能悻悻作罢。


  《新民报》抗战期间刊发了一则讽刺国民党官员生活腐化的新闻,张友鸾拟标题为“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因其构思奇巧,语意生动,一针见血,以至于轰动了整个山城,迄今仍使人记忆犹新。


  在《新民报》任总编辑时,张友鸾对社会新闻、大小消息都十分在意。“九一八”事变后,群众要求政府抗日,他拟标题为“国府门前钟声鸣,声声请出兵”。政府为士兵募集冬衣,他题为“西风紧,战袍单,征人身上寒”。而报道贫富差距,他又取标题叫“难民不能求一饱,银耳参茸大畅销”。


原载《羊城晚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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