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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享家丨李零:我的老师,我的老师梦

李零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简介


李零,1948年生于河北省邢台市,从小在北京长大。中学毕业后在山西和内蒙古插队7年。1977年入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参加金文资料的整理和研究。1979年入社科院研究生院考古系,师从张政烺先生作殷周铜器研究。1982年毕业获历史学硕士学位。先后在考古研究所沣系西队从事考古发掘,在农业经济研究所从事先秦土地制度史的研究。1985年至现在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从事先秦考古研究及中国古汉语研究。其主要著作有:《孙子古本研究》《李零自选集》等。


我的老师,我的老师梦 


作者:李零


摘要

 辛亥革命,推翻帝制,走向共和。“天地君亲师”被“天地国亲师”代替,国还在,亲还在,师还在。师在中国,仍然很重要。


天地君亲师,师很重要

   

   鲁迅的第一个师父是个姓龙的和尚。他说,龙师父的屋里供着块金字牌位,上面写着“天地君亲师”(《我的第一个师父》)。


   什么叫“天地君亲师”?这个说法很古老,如《荀子·礼论》就有类似说法。


   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天、地、人,中国叫三才。天地之间人为贵。君、亲、师都是人,不是神。


   利玛窦到中国传教,他发现,中国人家家都拜“天地君亲师”。礼仪之争争什么?关键就在,这种拜拜算不算宗教。罗马教廷裁决说,算,中国人不放弃这个教,就不能信他们的教。中国皇帝说,那好,请你们离开中国。


   中国传统,只有国家大一统,没有宗教大一统,只取经,不传教,宗教束缚小,人文精神强。中国革命,无需宗教改革,只要把皇帝打倒,就算齐活。这跟欧洲很不一样。


   辛亥革命,推翻帝制,走向共和。“天地君亲师”被“天地国亲师”代替,国还在,亲还在,师还在。师在中国,仍然很重要。


   顺便说个问题,有一种碑刻或牌位,龟趺驮着八个字,“天地日月国王父母”,元代很流行。这八个字,包含天、地、君、亲,但没有师,这是为什么?

   

我是坏孩子,想当好老师

   

   我有一个梦,当小学生时就有的梦。我的梦想是当老师。


   我为什么想当老师,说起来,臊得慌。原来我是坏孩子,经常被围剿,经常被制裁,就跟美国定义的流氓国家或邪恶轴心一样。我想当老师,只是想当个从来不整人的老师。


   当老师,很难。老师是做人的工作,做人的思想工作,我最不擅长此道。我在农村教过小学,教过中学,语文、算术、绘画、音乐、体育,什么都教,大孩小孩都教。我发现,我很失败,我比我认为最坏的老师都不如。


   命运真会捉弄人,几十年过去,我这个从没上过大学的人,连小学都教不好的人,居然站在大学的讲堂里,给你们这些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高材生讲课。我一直在想,这是不是做梦呀。我在梦里,经常为此而困惑,分不清梦与现实。


   今天,我想跟大家讨论一个问题,什么是老师,什么样的老师叫好老师。


   前一阵儿,校领导把我叫去,要我跟其他几位老师讨论师德师风建设,我说,现在的道德宣传太虚伪。我不是好老师,但我有个好老师,他的名字叫张政烺。张政烺不是现在标准下的好老师,但我佩服的是这种老师,这种古风犹存的老师。


   最近,北大文研院打算办个展览,张政烺先生的展览。渠敬东老师跟我说,这是讲北大校史,讲中国学术史。我不是北大出身,但我的老师是北大的学生,也是北大的老师,而且是好多北大著名教授的老师,这个展览当然值得办。五十七年前,他离开了北大,这是他一生最伤心的事情。办这个展览意味着什么?我说,这是接老师回家。


   这里,我想拿张先生当个例子,讲讲我对老师二字的理解。

   

什么是老师?

   

   什么叫老师?韩愈早就讲过了,传道、授业、解惑(《师说》)。


   传道是传大道。道这个词,先秦很流行,有点相当主义,至少是大是大非大道理。但越是大道理,大家的理解可能越不一样。古人讲,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那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现在,私有神圣,市场万能,赌神就是上帝,发财才是硬道理。传什么道,对现在的老师是个难题。


   最近参加一个会,湖南省博物馆要办一个春秋战国文物展。春秋出了孔子,战国有百家争鸣。搞中国思想史的人喜欢说,这是圣人辈出的“枢轴时代”,知识分子的春天,思想史的黄金时代。但当时的人可不这么认为。第一,当时的领导很不满意,觉得思想混乱,不能统一全国人民的思想,定黑白于一尊。第二,当时的知识分子也不满意,觉得其他派别挡了自己的道。


        更何况,这是个率兽食人、杀人盈野的时代,当时的老百姓更不会说,这是什么黄金时代。当时,大家没有共识,唯一的共识是“天下无道”,正是因为“天下无道”,大家才各讲各的道。《庄子·天下篇》不是讲了吗?“道术将为天下裂”。现在的世界不正是这样吗?


   授业是传授知识。这条好像简单一点。问题是学了本事干什么。孔子教学生,主要是教诗书礼乐,这些都是人文学术。他的培养目标是干禄。干禄,现在叫跑官。当时,只有当大官才叫成功人士,不像现在,只有发大财才叫成功人士。孔子很清楚,官场是粪坑,但不做官,无法施展其抱负,也就是他的道。他至少知道,《微子篇》里那些嘲笑他的人才是高洁之士。


        从《微子篇》到《世说新语》到《儒林外史》,中国文人的最高理想是什么?《微子篇》讲得很清楚,是隐士。隐士以逃避做抵抗,很难,基本是个梦。《儒林外史》开头的王冕,第五十五回的四大奇人,就是讲这个梦。第五十六回是个常见的俗套,被埋没的人得到皇上旌表。我是目睹了我身边的《儒林外史》,所以才说,大学是培养人材的地方,不是培养奴才的地方。我心中的人材是老北大的革命家和学问家。


   解惑就是启蒙,从糊涂到明白。我说,当老师难。我口才不好,不喜欢讲课,从来不是优秀讲师。我更喜欢写字,但讲课逼我说话,也有一点好处。我的书,很多都是从课堂上来的,课堂是锻炼思想的地方。一次讲不明白,改;两次讲不明白,再改;直到讲明白。我认为,一个大学老师,首先应该是个学者。


        学者不是头衔,而是起码要求,你得读书,你得学习,你得做学问,有这种资格,才能教人。有人以为,能把简单的事情越讲越复杂,才叫学问大,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能把复杂的事情讲得明明白白,那才叫本事大。


        把话说明白并不容易。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不读书,你损什么?其实,读书越多,才越要概括、提炼、总结,只有经过概括、提炼、总结,才能把复杂的事情讲明白。老师,不光是嘴皮子上的功夫。不学无术,何以教人。

   

什么样的老师叫好老师?

   

   过去,吃教书这碗饭的都奉孔子为师。他在曲阜办学,办的是私学。所谓上课,不过是找几个学生上家里聊天,或带他们上舞雩台遛弯,不需要对谁负责。


   现在的大学,学校是为教委办学,院系是为学校办学,老师是为院系办学。教委负责撒钱,钱分到学校,要变成项目,落实到岗位,一层层往下发包,定指标,收租子,这就叫办教育。所谓双一流也好,国际化也好,新体制代替旧体制也好,都是在这套机制下运行。一句话,本末倒置。我们批判过这种倒行逆施,一点儿用都没有。


   现在,在这样一种体制下,学校是干什么的,老师是干什么的,学生是干什么的,确实让我很糊涂。


   第一,我想说的是,老师不是父母。


   第二,我想说的是,老师不是老板。


   第三,我想说的是,老师不是表演艺术家。


   我有个故事。有一回,我去美国,有个在大学教中文的老师,他跟他的美国学生说,以后不管上哪儿,你都不要忘记你的老师,我们中国有句老话,“一日为师,终身父母”,这个学生光眨眼,不吭声。我想,这不是难为他吗。人家美国,哪有什么“终身父母”,撑死了也就十来年。我们的传统,老师喜欢学生,不但传衣钵,就连女儿都嫁给他。


        现在,学生找工作难,我们当老师的,应该帮他们,但你要托人家安排你的学生,你就得帮人家安排人家的学生。平时不来往,人脉不行,谁理你呀。我不认为,老师跟学生是互为工具,你给学生办事,学生给你办事,学生靠老师出名,老师靠学生出名,桃李满天下,看谁学生多。


        就我所知,只要当年在北大听过张先生的课,愿意认他为老师的就是他的学生,他是我们大家的老师,不是哪个学生的老师。


   现在,学校的一切都是按理工设计,人文萎缩,好像印第安保留地,聋子的耳朵——摆设。什么都靠项目,什么都靠团队,一刀切。学校领导是大老板,院系领导是小老板,教授是包工头。有个领导说,理工科,我不担心,担心的只是文科跟不上。其实,我们的评价机制全是跟着理科走,早就没什么化外之地。


        以后,成果署名,好像电影,最后有个名单,上下滚动,从制片人、编剧、导演、主要演员到各种小土豆。我怀疑,也许不久,个人学术将无存身之地。人类把山林几乎砍光,把老虎几乎杀光,不砍不杀还想不起救。什么时候,人才会想起,除了人的地盘,也给老虎留点地方?


   我的老师,他们那个时代,没有这一套。那时没钱,除了政治任务,没什么项目。张先生是干历史这行的,1950年代,历史是政治教育,教大家爱国,有一套邮票,叫“伟大的中国”。他想用考古、文物讲历史,一辈子就立过一个项,《中国古代历史图谱》,结果还被停了,废了。只是后来,心疼先生的人,有人出来张罗,这个项目才被恢复。最近,《中国古代历史图谱》终于出版,先生还是挂名主编,但他老人家早就不在了。


   张先生怎么讲课,你们没见过,他是背对学生,脸朝黑板,自言自语,语速很慢,口音很重,想不起来,就使劲敲脑瓜,脑瓜里装的东西太多,有时敲不出来。他跟易中天、于丹这样的老师大不一样,口才并不好。现在的中国,什么都是表演,什么都是行为艺术,演讲都是演着讲,我不习惯这么讲。


   子张说,孔子什么都学,学无常师(《论语·子张》),这点很重要。老师传学,把学生当老师的复制品,学生瓜分老师,各得夫子之一体,分而又分,说是光大师门,格局越来越小。我一向认为,只跟一个老师学的学生不是好学生。同样,只把学生当私属,靠学生延续学术生命的老师也不是好老师。


   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做学问,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你是为自己读书,为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读书——不是为了混学历,不是为了评职称,不是为了博学界喝彩,不是为了讨大众欢心,更不是为了跟同行较劲,炫博耀奇,显摆自己学问大。


   我理解,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不能混为一谈。你们到北大,不是为老师学,是为自己学。老师带学生,不是为了传衣钵,而是为了成就他们的愿望。我说,成人一愿,胜造七级浮屠。因为这可能彻底改变人的一生,如同再造生命。


   我的老师,只是用他献身学术的榜样,示范于我们,鼓励我们赶紧读书,多出成果,就像老虎妈妈教小老虎打猎,身教胜于言教。他不传衣钵,不拉山头,没有子弟兵。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


   我认为,能够成就学生愿望的老师,才是好老师。张先生就是这样的老师。

        ……


2017年10月15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2017年10月17日在北大二教102演讲


文图节选自中国好学者,版权事务请与编辑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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