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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丨吴一楠:清华园内小河边

吴一楠 新三届 2019-06-17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吴一楠,清华园子弟,1970年北京南口机车车辆机械工厂工人。 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贸易经济系。1982年到中国海洋石油总公司工作。1989年美国德州农工大学商学院商业分析系硕士。 现任职于美国田纳西州孟非斯市一家医疗企业的数据中心。 


原题

小河流过我门前



作者:吴一楠



我家门前不远处,是一条小河。河面不宽,坡岸斜长。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都是在这清华园内小河边的公寓楼里度过。小河由西向东,流过校园。走过正前方简易的石板桥,河对岸的西侧是著名的近春园荷塘,东面一片短松岗,掩映着旧时王府,现今的学校行政中枢。


徐志摩先生说,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康河上。这话用于清华园的小河,也同样妥贴。古时河出图、洛出书,灵动的流水,向来是智慧的源泉。我小时同学的父亲汪国瑜伯伯,是清华大学营造系(即后来的建筑系)教授,曾参与梁思成教授林徽因教授主持的共和国国徽设计。在他的画作集中,就有一帧描绘了这简朴隽秀的小河。从清华园中走出的文化泰斗、理工巨擘, 事业里,心灵中,无不留存着小河的印记。


 清华大学建筑系汪国瑜教授画作中的小河


弯曲的小河,两岸杨树,几处垂柳,为园中描画出时序的变化美。但我最喜欢的是小河的春天和夏日。


在早春,河水清澈见底。蓦然出现的淡绿坡草和嫩黄柳梢,让委顿一冬的人们精神振作。随而后发的杨树叶,翠绿欲滴。晚春,空中飞来的团团柳絮,浮在河面,大些的像从天上下凡的云彩,小些的像女郎鬓上的头花。流水在这昔日王府中款款前行,有如碧玉小家女,来见汝南王,令人生出无尽遐想。


夏天到了,一溪碧水,浩浩洋洋。垂柳枝密叶浓,近可着地,而河岸坡草,更加茂盛,争着立起身来,拥抱杨柳枝条。夜晚的蛙雷,午后的蝉鸣,伴随清华园小朋友度过火热欢快的季节。常见一些割草人,顶着日晒,在河岸辛勤劳作。他们或用背筐,或拉板车,把青草送到收购站,换取1分钱1斤的收入。那打下的青草,堆垛得有三四个背筐高,用麻绳缚在肩上。远远看去,只见高高一垛草慢慢移动,遮没了负重的割草人,在我心里刻下不可磨灭的印像。


作为小河的邻居,我和小伙伴们把河边当作最中意的游戏场。带着自制的渔网,站在几块石头上,向河心捞鱼;在岸边追逐蜻蜓;在草丛中寻觅灰褐色的大蚱蜢和油绿色的纺织娘;在向阳坡面挖蝴蝶蛹,还喜欢向河中打水漂。这种玩法把大量扁石碎瓦投入河里,为小河将来的噩运埋下伏笔。


小河靠我家一侧岸边,有一片低矮的松树林,松树都有年纪了,针叶常年呈黯墨色,我们叫它黑松林。松林边还有几排杨树,形成幽隐空间。清晨,一些人来黑松林练声、拉琴。晚间,我们小孩子爱在这里捉迷藏。成年人也喜欢河边这片隐密的地方,常常成对成双,坐在树林中的长椅上,对着小河,诗情话意。那是文革期间,我们几个10岁上下的伙伴都失了学,整天无事可做,终于想出恶作剧。


那天傍晚擦黑时,我们当中一个身手灵活的,预先趴在长椅下,其他人藏在暗处。不多时,一个青年,身穿不带领章的军装,臂上红袖标,和一个女大学生模样的,坐进了长椅。正在偎玉倚香、我我卿卿之际,椅子下的伙伴忽的一声怪叫,腾身而起,一溜烟跑进黑暗中。在不知何处发出的哄笑声里,青年惊化作羞,羞变为恼,起身想追,却被女友拉住了。


早期清华园内的小河


长大后渐渐明白:奉献溶溶的溪水,长长的岸草,幽幽的树林,绵绵的长椅,小河是在作红娘啊。 《诗》三百篇,《关雎》为首。多少有情人,在此初次相会,继以深谈,月光作证,河水为媒;如其誓重盟坚,则双星渡河,结为秦晋,偕老百年。细算起来,小河是许多清华园孩子生命旅程的起点呢。


一天,帮我家做家务的成府街王阿姨送给我和弟弟两只刚孵出的小鸭子,红红的扁嘴,黄黄的绒毛,可爱极了。养了几个星期,小鸭的双翅和尾巴上长出几根硬羽。我们把小鸭子带到河边,小鸭一见水,就跳进河中,无师自通地游起来。从此小鸭和小河结下不解之缘。


几个月后,小鸭长成了不是很漂亮的小麻鸭。毎天傍晚,一声呼叫,小麻鸭就一前一后,一跛一颠地返回家。它们艰难地爬上三楼楼梯,安静地睡进我撘建的鸭窝里。早晨,窝门一开,麻鸭轻车熟路,踱下楼梯,先仁义地在土路旁解个大便,然后扇起两只大翅膀,头也不回地向小河奔去。


这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水兵爱大海,麻鸭恋小河。这是因为小河为鸭子提供了理想的悠游和觅食环境。当时的小河,河水清澈,水生动植物自在地繁育生息。岸边水中,水草青苔,隐隐现现;用手就能拦截到身体透明的小虾小鱼,河底能捞到扁扁的河蚌和圆圆的螺蛳,岸泥下有泥鳅和鮎鱼;在石头和树枝形成的次生环境里,水流不惊,有黑色的蝌蚪,红色的鱼虫,和上窜下跳的孑孓;水面, 有时动时静的水蜘蛛;低空里,有点水的蜻蜓和吸血的马蝇。有时一铲下去,能挖到一堆聚在一起的空贝壳和螺蛳壳,这大约是水族当年的祖庙或公墓,用以埋葬它们先辈的骨植和魂魄。这一切都离不开水。小河就像一个称职的保姆,用她的水流精心护卫着这水中家族。


当年的清华园,整体也是一派良性循环的优质生态。园内溪湖晶莹,岗峦瑰玮。树木有松柏榆槐、杨柳桑竹; 花木有紫荆海棠、桃杏丁香、木槿合欢; 小鸟小兽,遍布园中。走在路上,时时会撞上从树间挂下来的大肉青虫,俗称“吊死鬼”(那时树上很少喷药); 经常雨天过后,从楼拐角就能抱个小刺猬回家——真是仰观人杰之懋,俯察品类之盛,物竞天选,洋洋大观。


回过来再说小麻鸭。幸福总是短暂的。1969年,清华组建四川绵阳分校,我家在一周内必须清退住房,全家搬迁。万般无奈,计出下策,我家临行的餐桌上,多了一碗鸭汤。可怜的小麻鸭,当你们在天国的夜晚,枕着鸭绒枕,盖着鸭绒被,进入黑甜之乡时,拜托只带上那让你们魂牵梦萦的小河,我兄弟做过的对不住你们的事,就不要念念在心了!


谁都会拥有自已最美好的一刻。小河衣妆朴素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终于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荣光。


紧邻我家东侧,是三个并排的蓝球场,不少教工在此锻炼。文化革命中,党中央接连两次把北京国庆礼花的区域燃放点,安排在清华园,地点就在这三个蓝球场形成的空场。国庆前几天,礼花部队的工兵先来整理场地。十一夜晚,海淀区的各处人流,向清华园汇集。


清代惇亲王府,现为清华大学校务办公室


我家楼外可说是万头攒动,孩子们兴奋得在人堆中乱蹦乱跳,钻进钻出。炮兵头带钢盔,神气威严。吉时一到,夜空中万朵花开。看过几轮燃放,我追逐一支烟花中坠下的降落伞,不知不觉跑到小河旁。这里也有不少看花人,在观看天上的烟花和水中的倒影。我走到近前,不觉惊呆了:小河中倒映着的,像极了一位婚礼中的新娘!


只见在夜色里流淌的河水,把不断升空的礼花的倒影轻轻搅动。略为散碎的河波,凑成一幅幅绝美的拼图:


天空中白色的莲花,在河水中婉如新娘娇媚的脸颊;天空中黄色的雏菊,在河水中恰似新娘头顶的凤冠;天空中绽放的红绣球,在河水中像新娘肩上的彩披;又是一次万紫千红的齐放,在河水中给新娘戴上满头鲜花;天空中飘落的将要熄灭的烟烬,在河水中像花童撒向新娘的彩色纸屑……


啊小河,在隆隆的礼炮声里,你就这样,把自己嫁了?

……


大凡物盛极必衰。 而兆头在早些时就已呈现。


1960年代后期,我和小伙伴在河边玩耍时,突然发现,原来碧绿的河水,变成暗红色,水量也增大了。小孩家不懂事,就跟着大伙儿起哄式地乱喊:杀猪啦! 杀猪啦!起先还真以为是杀猪了,几天后发现河水又变黑了,再过些时,河水恢复了绿色,但一些油脂样厚重的东西,覆盖在部分河面,上面像彩虹似的,在阳光照射下,发出七色光。七色光很好看,但人人都知道这不是好征兆。渐渐地,河水散发出奇怪的气味,河水变色也愈加频繁了。


1970年,我进了工厂,不常住清华园了。但听说,园里沿河住户中,癌肿和其它病的发病率越来越高。终于,人们知道了河水变色和癌病多发的源头。原来,在清华园西校门外和北京大学东校门之间,那座四层楼房及附属建筑,是北京市化工五厂。


化工五厂建于1950年代,有一千五百多职工,主要生产化工试剂。生产中产生的废水就排入流经北大和清华的小河。因为清华在下游,所以受害最大。那红色液体,就是高浓度的高锰酸钾。后来,更多的消息披露。小河上游,还有多处污染源。海淀西大街造纸厂、挂甲屯的酱油厂,都向小河排放污水。


亲王府前的小河


有人统计,在这条9.5公里长的河流上,各种污水出口竟有60多个!难以启齿的是,最后我居住的公寓区,也破罐破摔,把生活污物的排放管,铺向河堤……这时候,环境污染的制造者和受害者,已经彼我不分了。小河委屈无奈地带着一身毒疮污秽,蹒跚而行。


然而,对小河致命的一击还在后面。1970年代初,华北大旱。京郊的农田浇不上水。我所在的中央部属工厂, 根据上级指示,部分停工,节约下工业用电,支援农村打井抽水抗旱。龙江颂的优美唱段响彻全国,而北京的地下水位无可挽救地降了下去。


清华园小河是京西万泉河水系的一条支流,水源主要来自玉泉山和水系流域的泉水。自古京西多泉,泉水甘美。众多的泉眼形成溪流湖泊,养育出著名的京西稻,妆点着西郊几处王府和皇家夏宫-圆明园。内中一条支流,从海淀镇,经北京大学西墙和北墙,向东进入清华园。我小时骑车,西去颐和园游泳,到北大北墙,101中学对面,总能见两处泉眼,经年地突突冒着泉水。泉边是个养鸭场,百十只雪白的北京鸭游在河中,是那里有名的景观。北京地下水位下降,泉眼消失了。整个支流,渐渐变成枯水河。


        1980年代,改革潮起,出国风兴。一时间,五千貂錦丧胡尘。我如同一片孤叶,随风辗转,飘落在密西西比河畔。毎次看着那不舍昼夜的逝水,联樯而过的货船,心里挂记的,还是家乡门前的小河。据说1990年代后,为防止河床彻底壅塞,小河被改造成水泥河床,人造护栏。


又是多年过后,在一个夏日,我终于回到故园河边。现在的小河,河身业已取直,坡岸与河底都是混凝土砌成。河底几乎没有水,只有浅浅的淤泥和一些枯枝落叶。听说一般毎年只在四月底校庆时放一次水。岸边是高高的汉白玉护栏,只要稍稍走远几步,就看不到河身了,也再不能走下河坡,真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现在的孩子,到哪里去游戏呢?经过“青溪、臭沟、涸渠”的三段立论,小河就像一位芳华不再的弃妇,抚着失去曲线的腰身,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河床上, 面对我这曾经的倾慕者和加害者,默默无言。


小河今貌


下午的阳光,为远处青灰色的西山,镶上一条金色的轮廓线。近旁清华园西校门,大批游人涌入校区。只见众多访客,挚子携亲,呼群唤友,奇妆艳服,短炮长枪,一时只听游人笑。他们大多由导游指引,怱怱地在新建的几个雕像前照张像,就急着赶往荷塘、古月堂、水木清华、清华学堂和大礼堂草坪等景点了。对小河,他们几乎没看一眼。


只有我,还呆立在河边,任思绪飘荡。记起一千多年前,负心的张生,数年后再访崔府,想和莺莺重续旧缘。莺莺拒见张生,但赠诗一首:


自从别后减容光

万转千廻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

为郎憔悴却羞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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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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