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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道 | 李世华:和​巫宁坤老师在一起的日子

新三届 2020-08-25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往事如烟乎 Author 李世华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李世华,1943年出生于安徽砀山农民家庭,1963年考入安徽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曾师从巫宁坤先生。毕业后先后在安徽怀远和江苏徐州从事英语教学。2003年退休后转入对当代史的研究,2008年出版了《共用的墓碑——一个中国人的家庭纪事》。

     

原题

和巫宁坤老师在一起的日子





作者:李世华

 



8月10日下午8点左右,收到巫一毛(巫宁坤老师的女儿)发来的微信,说巫老师于当日美东时间7点40分在家中安详去世。
 
对这个消息我虽然不感到十分意外,或者说有思想准备,但心里仍然感到十分难过——我让老人失望了。
 
今年春节那天,我打电话给巫老师和师母拜年,当时巫老师正在睡觉,听到我的声音,马上颤巍巍地过来,从师母手里接过电话:“世华,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啊?我不能老等你!”
 
我嘴里答应着,说:“巫老师,您好好地活啊,闯过100大关,争取活到120!我一有机会就过去看您!”
 
然而,巫老师终究没有等到我再去看他。我心里为没能满足老人最后的愿望而难过和内疚。
 
01


2012年,我应邀赴美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办好签证,我电话告诉了巫老师,他很高兴,问我打算呆多久,我说散会后再过一周,“不行,”巫老师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我,“至少在我这里住一个月!”我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延长了在美的逗留时间。
 
巫老师住在靠近华盛顿的弗吉尼亚州Reston镇。我开会的那几天,巫老师天天派他的邻居沈老师乘地铁来会上看我,打听会议进展情况和散会日期。会议一结束,会议组织者专门开车把我送到了巫老师家。

 左上角为我的美籍朋友丁先生


一见面,我与巫老师和师母李怡楷老师紧紧拥抱,眼里涌着泪花——我们将近分别了半个世纪,计划了多年的见面今天终于实现了!我仔细端详着两位老师。他们容颜都已大变,巫老师明显身材萎缩了很多,而且驼背了。李老师行动也多有不便,靠着一个walker(扶手椅)行走。四十六年啊,无情的岁月和多舛的命运彻底改变了他们,面前站着的俨然是一对老者了。
 
我们有太多的话要说,于是,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聊了一个上午,没有主题,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到在安徽大学我们相处的愉快时光,说到文革时代的荒唐事件,也说到他们全家在安徽和县高庄的“贱民”生活,巫老师则不断问起我班上的同学,如邢凌初、任予怀等……
 
我说,来美国之前我和几个同学议论过,您们年龄大了,孩子都不在身边,我们很希望退休后能过来照顾您们。我既然来了,就想代表他们陪您们两位老人过一段时间,家里的事我尽量来做……
 
“那怎么行,你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巫老师以一种坚决的口气打断了我的话。
 
“不,”我想纠正巫老师,“我是您们的学生,您们就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才是。”
 
“不行,”巫老师坚定地说,“我再重复一遍:你是我们的客人,远道而来的客人,一切听我们安排!”于是,巫老师宣布了计划:“今天中午我们在家里吃便饭,晚上一村(巫老师的小儿子)代表我们全家正式为你举行欢迎晚宴。”
 
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我无话可说只有服从。
 
于是,巫老师亲自操厨,煮饭、炒菜、烧汤、开酒……看到巫老师弯曲着身子在厨房里忙碌,我赶紧过去帮忙。不料,巫老师不高兴了:“帮忙,帮忙,你越帮越忙。坐着不许动,一切由我来。”一边说,一边把餐桌拉好,让我坐到“上座”。
 
一位92岁的老人弯着腰在厨房里忙碌,虽然动作迟缓,但一切井然有序,我心里既难过又欣慰。
 
趁这功夫,李老师牵着我的手参观他们的住所。他们居住的公寓里外两间,里间是一张大床和卫生间,外间是客厅,靠墙的沙发和落地窗前的大书桌占去了客厅的大部分地方。这是他们会客和巫老师办公的地方。巫老师晚年的著作和译作都是在这里完成的。靠门处是厨房和餐桌。落地窗前,一盆仙客来正开得火红,窗外则是高耸的树木。这就是巫老师在打油诗里说的“一室一厅藏拙处”。


当晚,巫老师的儿子巫一村设家宴招待我。一村住在有15分钟车程的WOLFTRAP,傍晚开车来接我们。师母因为行动不便,平时的应酬一律婉拒,但为了陪我这个“贵客”,也和巫老师一起随车而来。
 
满桌子的丰盛的菜肴,都是一村亲手操作。我们坐定之后,一村为我们每人满满斟上最好的法国葡萄酒,带头举杯欢迎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接着,巫老师、师母及巫老师的儿媳和两个孙女一一与我碰杯并轮流给我夹菜,令我应接不暇。
 
饭后,一村把我的行李箱子搬到楼上一个房间,对我说:“以后您就住在这里。”然后指给我卫生间,拿给我洗漱一应用品,并把几本大陆难能看到的书放在我的床头柜上。
 
02


第二天上午,巫老师家的保姆Mary把我从一村处接到巫老师家里。一进门,师母赶紧说:“该饿了吧,快吃早饭吧,还是热的呢。”餐桌的热菜板上上摆着蛋糕、牛奶、点心、草莓等。我一边吃早饭,巫老师一边宣布他的安排:“今天中午我们和楼上的沈老师夫妇到饭店为你洗尘。”
 
我说:“这样太麻烦了,我反而不安了。”巫老师说:“这是规矩。你不是一般的客人,是我们请来的贵宾,总要接风的。我已经邀了沈老师,也联系好了饭店,我们两家一起去吃北京烤鸭。”
 
除了从命,已经没有了商量的余地。
 
后来得知巫一毛来家的时候,都是在地板上打地铺睡觉,因此我提议与他们住在一起,省得来回接送了。巫老师一听坚决反对:“不行,一毛是我们的女儿,你是我们的客人——我们怎么能让我们尊贵的客人睡地铺呢?”
 
我还想说点什么,巫老师便以不容争辩的口气说:“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无奈,我只好仍住在巫一村家里,每天让保姆Mary和一村早送晚接。
 
第三天上午Mary刚把我接到家里,巫老师就对我说:“给你的返程增加点负担:听你说邢凌初、任予怀两个都有糖尿病,我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包专供糖尿病人吃的糖,麻烦你带给他们。”
 
我双手接过来,说,“我代表他们谢谢您们两位老师!”然后巫老师又抱出一大摞书,“你先别谢,还没完呢。我的主要翻译和著作送给你们每人一套,”说着,他把怀里的书摊开到桌子上,有他的英、汉语版的《一滴泪》,散文集《孤琴》,译作《了不起的盖茨比》,等等。师母一本一本地展开,巫老师一一题字、签名。



然后,巫老师带我熟悉他们社区的环境。
 
巫老师的小区为大片高大的树林包围着,名叫HUNTERS WOODS,汉语意思是“猎人树林”。美国许多地名都留有英国殖民者的痕迹,这兴许是当年某个庄园主的打猎的场所?巫一村所住的地方叫WOLF TRAP(捕狼陷阱),似乎也说明了这一点。所以巫老师的许多书和文章末尾都署写着“X年X月于猎人树林客寓”。
 
公寓楼里配备有各种为老人服务的设施,如图书馆、洗衣房、棋牌室、健身房和会客室。活动中心里有集会大厅、游泳池、SPA浴池和私人谈话的座椅。壁炉里吐着熊熊的火苗,一进门就让人感到暖暖的春意。和公寓楼相对的是一座教堂和一家超市,形成了对公寓楼的半包围,中间的院子里长满了樱花树和几颗青枝绿叶缀满了红豆的不知名的高大植物,上面是蔚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


午饭后,巫老师带我去SPA。我们沐浴在适宜的温水里,全身心放松仰卧在池边,任凭流水冲击着腰部的命门处和脚心的涌泉穴,感到无比的舒适。半小时后,我们到池边小憩。躺在软椅上,盖上毛巾被,飘飘然一时间竟不知不觉入了梦乡……
 
出了浴池,我随巫老师到壁炉前的沙发上聊天。壁炉里的火苗在跳跃,巫老师思想也很活跃,谈兴很浓,给我滔滔不绝地介绍他们舒适安逸的幸福晚年生活,慨叹道:“知足常乐,随遇而安。我何德何能,享此清福?”
 
我说:“您大德大能,天主给您赐福(巫老师及师母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巫老师接着说:“我在大陆服务了一辈子,而后漂流四方,晚年幸亏了这位大叔。”
 
我不解,以前并没听说巫老师在美国有什么亲属,便问道:“您在美国还有什么亲戚吗?哪位大叔呀?”
 
“山姆大叔嘛!”巫老师说,然后我们两人会心地开怀大笑。

  
又一日下午,我陪着巫老师坐在院里的靠椅上休息,冬日的暖阳把我们晒得身上冒汗。巫老师兴致很好,侃侃而谈:“我本来是扬州中学一名普通的中学生,是抗战改变了我的命运,”巫老师谈起自己的身世,从逃难说到合江中学、西南联大、美国的援华抗日飞虎队、芝加哥大学、燕京大学、南开大学,一直说到他接受劳教的北大荒兴凯湖以及和县高庄。
 
“你本来有很多机会啊,你可以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官,也可以在台湾政府里任职,如果您留在芝加哥大学,现在一定是著作等身誉满全球的大师……”
 
“我那时满腔的报国热血啊!”不等我说完,巫老师自己一句话岔开了话题,然后哈哈大笑。
 
巫老师谈到这些的时候,一直是乐观豁达的,无怨无艾,对自己的选择和遭际毫无悔意,从不谈自己在荒唐年月里所受的劫难。


03


随后的日子里,巫老师安排我参加教会的弥撒活动,体会社区生活,然后去华盛顿看国家公园,参观白宫和数不清的博物馆。巫老师和师母每天给我带上中餐,让巫一村开车把我送到地铁口,下午把我接回。后来又安排我参加旅游团的美东七日游,临出发时巫老师把他的手机交给我,给我装上干粮,使我平安而顺利地大开了眼界,更深层次地认知了美国。
 
我快要回国的时候,巫老师陪着我去普林斯顿拜见了余英时先生,来回颠簸了十四五个小时。


临回大陆的头一天,巫老师一定要给我饯行。我知道推辞是没有用的,一切顺从。吃饭的时候,巫老师和师母说:“世华,你千万要吃好啊,我们今天是给你饯行的——祝你一路平安啊!”还说,希望我以后再来。我忽然眼睛湿润了——我什么时候能再来看望两位老人呢?
 
巫老师和师母似乎更理解我的心情,他们默默地为我作着返程的准备:师母抱出我头一天换下来的衣服递给我,已经洗好烘干并叠得整整齐齐,然后拖出一个小型拉杆箱,说,“你把这个带上,可以装不少东西,不用托运,方便随身带。”

巫老师拎出一个装满了东西的塑料袋,说:“你要走了,我们不给你买什么特殊的礼物,给你几样实用的东西。”说着,他先拿出一大袋splenda(无糖甜味剂),“你也算是老年人了,糖不宜多吃,你偏偏又喜欢吃甜食,所以给你买点替代品。”随后,他又掏出一个小型剃须刀和一只钱包递给我,说:“这种带电池的剃须刀很好,携带方便又没有危险。这是我过去专门出差用的,现在不外出了,送给你,只是你别嫌旧。还有,这是我的钱包,现在也用不着了,你出门时把各种卡和身份证都装在一起,省得忘事麻烦。”

师母哆哆嗦嗦地又进了里屋,出来后一手递给我两袋苏打饼干说:“这些饼干也带上,你的胃不好,防备路上饿了。”另一只手递过几副眼镜,“这些花镜是我以前用的,现在成了盲人,用不着了。咱们的花镜度数一样,你都拿回去。眼镜容易丢,多备几副好。”
 
我眼里含着泪水,默默地把这些东西一一装进拉杆箱。
 
负责送我去机场的巫一村进门,告别的时间终于到了。我与两位老师一一拥抱告别。
 
“一路平安,”巫老师先说,“盼着你以后有机会再来啊。”
 
“会的,”我虽然答应着,但我实在不知道我能不能、什么时候有机会再来看望我的老师。
 
师母安排我:“到家后马上打个电话来,不要叫我们惦念。”
 
待我把这一切都收拾好了,巫老师指着电脑前的椅子严肃地说:“你坐下,我还有几句更重要的话要交代你。”我遵命坐下,面对着巫老师,“回去后务必注意安全,一定不要出问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说:“明白。”
 
巫老师接着说:“不要犯低级错误,学会保护自己。自身安全了,将来才能做更多的事情。”
 
“请两位老师放心,” 我又点点头,泪水早已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飞机起飞了。我离两位老师越来越远了,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我们二十来天的相处生活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一幕一幕闪现,他们的人格魅力使我每日沐浴在浩荡的师恩里。

因为巫老师已经不能看电脑,回国后我一律使用国际长途给他们保持着密切联系。每次听到我的声音,巫老师的第一句话便问:“你什么时候来?”对这个问题,我总是含糊地回答:“争取,争取尽早……”
 
巫老师终于没有等到我再去。
 
但是,巫老师,相信我还有机会去美国。那时,我一定到您的墓地上去,给您献上一盆您喜欢的仙客来,然后坐在您的身旁,听您讲您没有讲完的故事,好吗,巫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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