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知青丨王世绥:西双版纳——我的第二故乡

王世绥 新三届 2020-08-17

 原题

西双版纳

——我的第二故乡





作者:王世绥


 

 

1.《孽债Ⅱ》又一次勾起我的思绪 


 

著名作家叶辛的长篇力作《孽债Ⅱ》出版发行以后,引起众多读者的热情关注。同时,又一次勾起我的思绪。


前几年,连续剧《孽债》在电视台播放时,曲折的情节一时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天华、美霞、永辉、思凡、晓峰等5个西双版纳知青子女,结伴到上海寻亲的故事,牵动了无数观众的心,也令我浮想联翩。平素要好的同事知道我曾经在西双版纳待过,调侃问我有没有“孽债”,我都笑而不答。


什么叫“孽债”?按照字面解释,应该是“造孽的罪责,按迷信讲要遭报应,必须偿还的(良心)债”,这种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嘛。但是在《孽债》这部电视剧里,“孽债”一词特指为“被自己遗弃的亲生子女”,这种债我是没有的。不但我没有,而且可以肯定,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知青都不会有这种“孽债”。但是,西双版纳的“情结”却是实实在在地扎根在我心中。因为我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宝贵的8年,我在此工作学习、结婚生女,对这里的山川草木充满了感情;而且,这里有我当年的领导、老乡、友人、学生,为了祖国边疆的建设事业,他们有的献出了年轻的生命,长眠于异乡,令我时不时地想起他们。


叶辛老师曾经是贵州插队知青,没有在西双版纳长期生活的经历。从这一点上说,我可能比他更了解当年西双版纳知青生活的实情。事实上,第一,当年在西双版纳结婚的知青并不多,生儿育女的比例更小;第二,结婚的绝大多数是双方同为知青,一方为非知青的很少,娶(嫁)当地少数民族的基本没有;第三,按照政策,当年知青返城时,上海郊区到农场的青年,可以允许配偶、子女同时迁移回原籍,除非当事双方自动放弃——这种情况是少之又少。


可想而知,为了回城,情愿抛夫(妻)别子(女),造成“孽债”的情况不能说没有,但肯定只是个别现象。像《孽债》剧中,竟然有5个知青子女,不约而同到上海寻亲,在火车上相遇的情况,只是作家的艺术创造而已。我这样说,绝对无意否定《孽债》的艺术性——小说本来就是允许虚构的嘛。


我的这篇拙作是想以一个当事人的视角,以我自己的经历为线索,不添加任何虚构成分,原汁原味地反映当年西双版纳军垦农场知青的生活,把它献给我曾经的领导、老乡、友人、学生。并且以文会友,向读者们袒露我的西双版纳情结。因为我想,你们或者你们的亲友中间,一定有曾经去西双版纳插队支边的,那么我们便是“垦友”;同时,一定也有去过西双版纳旅游的,那么,我们可以算是“驴友”啦!让我们一同来回忆回忆过去的蹉跎岁月,品味品味那里的美丽景色,咀嚼咀嚼生活的酸甜苦辣,思考思考未来的人生旅途,或许也是一桩颇有意义的事情呢。


在以下各节里面,我将告诉大家:西双版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当年来自北京、上海、重庆及昆明等城市的数万名知青在这里完成了什么壮举?他们当时的衣食住行是怎么样的情况?他们的工作、学习、娱乐、爱情又是怎么样的情况?后来他们又怎么忽然都离开了?现在他们生活得怎么样?当年知青们生活的地方如今有些什么样的变化……


我知道,以自己肚里这点墨水,是难以写好这样一个有意义的题材的。但是又憋不住不写,急于一吐为快。权以抛砖引玉吧。 

 

2.祖国的绿宝石


 

1971年4月24日,时令已过谷雨。暮春季节,气候却是乍暖还寒。下午3时50分,一列知青专列在喧闹的锣鼓声、激昂的乐曲声和亲人间依依不舍的告别声中,缓缓驶离上海老火车站(北站)。车上满载着千余名嘉定籍农村青年,我也是其中一员。列车的终点是云南省的省会昆明市。但昆明并不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将要到达的地方,是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腊县,一个尚不通火车的地方。


当年被批准去云南边疆生产建设兵团的通知书。背面有“牙膏3支、绒毯1条、旅行包购讫”等记录——当时这些物品紧俏,凭通知书才能限量购买。今天的年轻人听了也许会感到匪夷所思


我对西双版纳的最初了解,是在几年前读了一本名为《祖国的绿宝石——西双版纳》的书以后。我被书中描写的种种奇闻美景深深吸引,令我心驰神往。后来,又观看了以西双版纳为背景的电影《摩雅傣》《山间铃响马帮来》,令我印象更加深刻。


从此我知道,在祖国的西南边疆,有一个神奇而美丽的地方,它的东部、南部与老挝、缅甸交界,面积达1.9万余平方公里。这里属于热带,一年之中,只有旱季和雨季两个季节。由于气候炎热,雨水充沛,这里终年常绿,生长着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花草树木,如在旁边拍拍手便会颤动的跳舞草、能捕捉小虫的猪笼草、会流红色液体的龙血树、坚硬如铁的铁力木……


这里盛产香蕉、菠萝、木瓜等热带水果;这里出产三七、天麻、杜仲等珍贵药材;这里栖息着孔雀、亚洲象、长臂猿等珍禽异兽;这里聚居着以傣族为主,包括景颇、哈尼、布朗、基诺、拉祜、瑶、汉等众多民族;这里地处云贵高原,崇山峻岭连绵起伏,澜沧江及其支流贯穿全境,有茂密的原始森林,山间镶嵌着一些被当地人称为“坝子”的盆地。


“西双版纳”是傣语,意为“十二(块)坝子”。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使它赢得了“祖国的绿宝石”“植物王国”“孔雀之乡”“大象乐园”等美誉。妩媚旖旎的热带风光、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和古老的民族风情相融,使它成为驰名中外的风景名胜区。


于是,1971年2月下旬,我所在的大队按照上级精神,举办专题学习班,动员多子女家庭的青年们报名去云南西双版纳支援边疆建设。原本不属于动员对象的我,由于潜意识中的无限向往,再加上当时心情压抑,亟希望改换一个环境,因此竟然没有什么犹豫,也没有征求家人的意见,就毅然决然地报了名,不久便得到“光荣批准”。


当时的我,太意气用事,根本没有考虑到,我父亲去世还不到一年,几个姐姐、哥哥都在外地工作,老家只有母亲、妹妹和我三人。深明大义的母亲和妹妹没有阻拦我,也始终没有在我面前流过泪。但可以想象,我这一走,对花甲之年的母亲,精神刺激是何等深痛!会给我妹妹增加多少负担!这是我今生今世所欠下的最大一笔“孽债”。


当年的乘车证


且说我们乘坐的列车一路开开停停,途经上海、浙江、江西、湖南、广西、贵州、云南一市五省一区,经过4昼夜90多个小时,行程3000余公里,于4月28日上午10时到达昆明火车站。


在云南省知青接待站休整一天半,4月30日早上7点多,我们分乘20余辆大卡车,向勐腊方向行进。这一路走得好艰难:昆明到勐腊虽然不过800余公里,但多数是盘山公路,路窄、坡陡、弯急,好多路段一边靠峭壁,另一边临深渊,两车交会,其中一辆车必须靠边停下,另外一辆车才可以通过。车速每小时只有25公里左右,每天只能开行150~200公里。


一天下来,不但驾驶员(每辆车只配备一人)疲惫不堪,就是乘车的我们,因没有座位,只能或蹲或席地而坐,也被颠得七荤八素,个个灰尘满面。所以晚上必须停车休息,不然既不安全,身体也受不了。另外,由于沿路人烟稀少,罕见集镇,每天吃饭、住宿都有一定的地点,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就这样,总共800多公里的路程,竟然化了近5天时间,直到5月4日下午,才陆续抵达各自目的地。我们方泰公社的55名男女青年,被分配到一个叫麻木树的地方——云南生产建设兵团1师6团11营,分别充入4连、5连和基建连。当我们下车以后,受到干部、战士们的夹道欢迎。但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他们一个个都衣冠不整,甚至可以用“邋遢”来形容;连队的房子还比不上我们老家用来堆放杂物的棚屋。这使我们大失所望。 


1971年4月24日,我们唱着这首歌,登上知青专列,奔赴云南边疆

 

3.第二个天然橡胶基地


 

中国人民解放军云南生产建设兵团1师6团11营4连的驻地,临近我国与缅甸的交界处。两山之间一块不足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坝子”上,四排竹笆营房围成一个长方形小操场。西面一排营房的后面是伙房,靠近伙房有一条河流。旱季的时候,潺潺流淌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对岸是一座陡峭、青翠的高山。听老工人讲,高山那边就是澜沧江,江对岸便是缅甸。夜间,山上经常出现一团团亮光,据说这是敌特在发联络信号弹。


从勐养通往勐捧并直达老挝南塔省的公路蜿蜒曲折,在4连旁边经过。11营是个组建不到一年的新单位,下辖6个连,分布在大约10平方公里的山谷间。营部设在大山深处,一条布满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联结着各个连队,4连离营部最远,步行至少要一个半小时。


上世纪70年代初,西双版纳分布着云南生产建设兵团1师所属的8个团,总人数超过7万,其中有1959年从湖南移民过去的老职工,有从部队退伍的军人,但绝大多数(6万多人)是来自北京、上海、重庆和昆明等地的知识青年。1974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改编为国营农场。


建设兵团(国营农场)的主要任务是开辟、培育橡胶林地。橡胶是工农业、国防、交通运输、医药卫生等领域的重要物资。我国天然橡胶十分紧缺,当时据说要用4吨大米才能从国外换回1吨干胶,还常常受到敌对国家的阻挠。橡胶树只能生长在热带地区,海南岛是我国最早的天然橡胶基地,但那里台风袭击频繁,橡胶树往往被刮断。


上世纪50年代末,我国科学家开始在西双版纳引进栽培橡胶树,这里气温及水湿条件不及海南岛,但水热条件配合较好,高温而不酷热,昼夜温差大,无台风,比较适宜橡胶树的生长,从而逐步形成我国第二个橡胶基地。


栽培橡胶树要经过育苗、定植、管理三个阶段。从一粒橡胶子成长到可以割胶的青年树,通常需要8年左右时间。


橡胶籽的形状类似栗子,棕黑色的外壳坚韧光滑,表面具有细致的网状花纹,果肉洁白,富含油脂(不能食用)。育苗第一步是把橡胶子一颗颗排在粗砂表面,每天两次浇透水,过20天左右可以出苗,然后,移入平整的苗床,继续浇水育苗,经过一年时间,进行嫁接以后,才能定植。


1972年春节期间摄于11营4连,拍摄者:赵关良。当时,营领导委派赵关良和陆国弟两人下到各连为知青照相。来到四连,因要求拍摄者甚多,胶卷未备足,轮到我时整卷36张都已拍光,赵说:还剩下个卷尾,有半张摸样,给你试试吧。结果还真照成了


来到连队不久,我们在老工人带领下,上山“砍坝”。这是为来年雨季之前定植橡胶幼苗而开垦梯田的第一步。所谓砍坝,就是把整座山上的树木、竹子、藤蔓通通砍倒。这是一项既辛苦又危险的劳动。我们使用最原始的劳动工具砍刀、斧子,对付茂密的原始森林。遇到参天大树,要砍好长时间才能放倒。大树倒下来的时候最最危险,砍树的人首先必须大喊“倒喽……”提醒周边同伴注意避让。


然后,自己选择大树可能倒下的相反方向站定。老工人的经验是就站在树根附近,千万不要乱窜。尽管反复叮嘱、示范,还是免不了伤亡事故的发生,在我们附近的1营,就发生过一名上海知青被倒下的大树砸死的事件。事故原因据说是缠绕在树梢上的藤蔓未断,大树在倒下的瞬间被藤蔓牵扯得突然改变了方向,来自徐汇区的男知青庄洪猝不及防,不幸遇难。


砍坝过后数日,待树木的枝叶被晒得干枯以后,就可以“烧坝”——就是烧掉砍倒了的树木。烧坝更是极其危险的活儿,必须仔细观察风向,尽量分散点火,还要留好退路,所以一般都派有相当经验的人承担。晚上,看着远山上熊熊的大火,夹杂着竹子“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十分壮观。


烧坝之后,必须清坝,也就是把山上尚未砍掉、烧掉的树木尽可能清理干净,滚到山下,拣抬得动的,抬回连队伙房做饭。


接着,就由技术人员通过水平仪测量,做出标志,做好挖梯田的准备。


每年11月份,旱季开始,就要进行挖梯田大会战。这个阶段,打破了原有的作息时间,早上天濛濛亮就上山、晚上干到天黑才下山,排、班、个人之间进行劳动竞赛,你追我赶,谁也不甘落后。层层平整的梯田不断地延伸,从远处望去,像一道道轻纱披在山间。挖梯田的同时,在梯田上,每隔2米,挖一个面80厘米见方、底60厘米见方、高70厘米的斗形的穴,工具也是一把直板锄头,要挖得又快又合符标准,很不容易。


第二年4月份,赶在雨季来临之前进行定植,把经过嫁接的幼苗移入梯田上预先挖好的洞穴内。经过7年时间,橡胶树长到大碗口粗,就可以开始割胶。


到上世纪70年代末,西双版纳已开垦培育100多万亩橡胶林,从而形成我国第二个天然橡胶基地。这当中,知识青年功不可没。 

 

4.第一顿饭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来到4连后吃的第一顿饭。1971年5月4日午后,我们到达连队时,食堂已经开过中饭。简单安置一下之后,连长招呼我们去打饭。来到伙房一看,大家都呆住了:饭是白米饭,可菜呢,是白煮茄子,没有一丁点油花。尝一口,好辣好辣!尽管已经饥肠辘辘,硬吃了一点,就再也咽不下去,只好倒掉。不过,一顿、两顿嫌不好吃,可以少吃一点,几天以后,就不再挑剔了。


其实,有点菜吃还算不错的,此后不久,雨季来临,常常连没有油的蔬菜也吃不上,只好在米汤里加点盐,以此下饭,饿慌了照样吃。当时,每人每月40斤口粮(主要供应籼米,搭配少量玉米、面粉),男知青大多数不够吃。


来到4连不久,连长分配我到炊事班当炊事员。我当了半年多炊事员,烹调技术却没有一点长进。因为大多数时间,除了煮蔬菜,没有其他东西可供烹调。唯一的进步是学会了做“甑子饭”,具体步骤是:先把淘洗过的米倒入开水,略煮几分钟,待米粒稍软以后捞起,舀去米汤,洗净锅子,再放清水烧开后,座上饭甑(木制的圆蒸笼),把煮得半熟的米一点点、轻轻地舀到饭甑里,用大火蒸至熟透即成。


这样做出来的饭非常干爽。但是我们有点疑惑不解,这样子做饭,使米的一部分营养白白流失到了米汤里,岂不可惜?但是湖南老工人都习惯于这样的做法,他们把直接煮熟的饭叫做“焖锅饭”,他们嫌这种饭“火气”太大。所以,在西双版纳各农场食堂,几乎都做“甑子饭”而不做“焖锅饭”。


最初,我们每月工资26元,加边境津贴2元,总共28元,除了米钱,菜金只需交1元,用来购买盐巴之类(蔬菜由连队种菜班供给)。其余的钱,想买什么也不容易,大部分都攒着探亲时用。


离我们连大约2公里的地方,是成立不久的麻木树公社的驻地。听老工人讲,那里有一个商店,碰巧的话,能买到糖果糕点之类食品。于是,趁一个休息日,几个老乡相约,一大早兴冲冲地赶过去。来到那里,只见几排跟我们连队差不多的草房,没有任何标记,问清楚商店的那一间,还没有开门。等了好一会,一个傣族装束的男子才慢悠悠地来开门。进去一看,商品寥寥无几,可以“吃”的,只有香烟(上海方言香烟也是“吃”的)。几个人只得悻悻而归。


到连队近三个月,“八一”建军节来到了。这天下午,连里分到一批瓶装罐头,有炒蛋、猪肉酱、猪肝酱三种,两人合一瓶,我分到半瓶猪肝酱,尝了一下,感到口味不怎么样,没有吃完。结果,这天晚上,好多人都拉肚子——长期没有油水,一下子吃得太油腻,肠胃受不了。


星期天、节假日不上班,食堂只开早、晚两顿饭,午餐自理。为了解决“空城计”,大家各显神通,挖山药、采野果、剜野菜,野地里随便拣三块小石块,支起小铁锅,凡是可以果腹的东西,都弄来吃。


1972年6月5日,第一次去勐腊,摄于六团团部


1972年的春节是来到农场以后过的第一个年。我们每人分到1斤糯米、1斤白糖。年三十下午,连里杀了一口猪,除留下少量肥膘熬点油,放在食堂细水长流。其余的肉、内脏都切成小块,司务长亲自掌勺,爆炒以后和上辣椒,每人分得一小碗,那个滋味真是美极了!扫兴的是,当夜茅房里又热闹起来。


在最困难的时候,家里的亲人向远在边疆的我们伸出了援手,通过邮局寄来咸肉、香肠、猪油等食品。但家乡人日子也过得紧巴巴,而且副食品都须凭票购买,寄费又贵,只能偶尔为之。起先,我们新建营没有邮政所,领取邮包要到十几公里外的勐远邮政所。去那里要蹚过一条两岔河,这河平时也就二三十米宽,水流不急,水深大约没过膝盖。但一到雨季,河水暴涨,水流变得非常湍急,过河就很危险。


1974年雨季,5连重庆籍知青王耀良因家庭困难,去老营邮局给家里汇钱,途经两岔河,不幸被河水吞噬。他的遗体后来被知青们从河里打捞上来后,就埋在五连前山的胶林里。


当地少数民族和农场的老工人都喜欢打猎,借以改善生活。通常可以打到马鹿、麂子、野猪等。有一次,我的老乡朱云根和一个老工人晚上出去打猎,竟然打到一只老虎!原来,他俩在黑夜里见到两点绿光,以为是马鹿,于是对着绿光就是一枪,结果恰好打中老虎要害。当他们发现打死的原来是一只老虎,一时吓得脚都软了。我没有胆量,也没有兴趣,从来没有参加过打猎。但是竟然真有“瞎猫碰到死老鼠”的事。


1974年4月的一天傍晚,我当时在营部学校当教师,已经放学,四周静悄悄的,我在宿舍里批改作业。突然,对面山里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和一阵狗吠,我知道又有人在打猎,并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我准备到溪边洗洗脸。刚走到半路,突然奔过来一只黄褐色、比狗稍大的动物,在我前面立定,我一看,分明是一只麂子!只见它气喘吁吁,脖子上还滴着血。


我马上联想到刚才的枪声——它被击中了!看它的模样,它的眼神,似乎是在向我求助。我想把它先弄到不远的伙房里隐蔽起来,不然,猎人很快会找到它的。可是,当我用力拖拽它时,大概以为我要伤害它,这麂子挣扎着要跑,相持不到一分钟,它竟一下倒地不起,并且很快就没了气息。当晚,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它弄干净,煮了一锅,大家饱餐一顿,我也吃了。但是,我永远也忘不了麂子那似求助的眼神。 

 

5.竹笆房


 

西双版纳傣族的民居称为“竹楼”,即以竹子为主要材料建造而成。既为“楼”,它们确实分为上下两层,但下层很低,且没有墙壁,为堆放杂物、关养牲畜之用,上层才是会客、起居、炊饮之所。这样的设计是由于西双版纳雨季气候潮湿,旱季炎热,而竹楼具有通风、防潮、抗震(西双版纳多地震)的优点。


传说三国时期,诸葛亮南征侵犯蜀国的蛮夷,七擒七纵首领孟获,终于使孟获心悦诚服,从此与蜀国和好相处。于是,诸葛亮教土著盖竹楼而居。现在我们看到的竹楼,其屋顶的形状颇像诸葛亮戴的纶巾。


建设兵团新建营的营房——竹笆房,也是以竹子为主要材料,但是要比傣族的竹楼简陋得多。竹笆房的柱子一般选用麻荔树(所结果实即为荔枝),因为麻荔树比较坚硬,经得起腐烂、耐白蚁啃噬。建房时先挖洞,然后把带有丫叉的柱子填埋入洞并压实。梁和椽子都采用竹子,把竹梁搁在柱子的丫叉里就行。固定椽子用的是篾片。屋面上盖的是用茅草编成的草排。墙壁用竹笆围成:把截成与墙壁等高的竹子砸裂、沿一条直线破开、去节,就成为一块块平实的竹笆,然后把它们依次排列,用竹条、篾片扎紧就成。


这样盖房子,就地取材,轻便、通风,即使遇上地震,塌下来也不要紧。但是到了雨季,难免漏雨、潮湿。爱整洁、美观的知青在竹笆墙上糊上一层报纸,可是这种“墙纸”的寿命往往不很长:一阵大风、一场急雨就会使它支离破碎。


我们起先睡的床铺也是用竹子搭的,晚上躺在床上,透过屋顶草排,能看到星星月亮;翻身时,一不小心,床铺塌了,赶紧爬起来重搭。到农场后的第二年,在基建连当木工的老乡潘世弟帮我做了一张单人木床,令我高兴了好些日子。


离我们十几公里的1营,被称为“老营”,它比我们11营早建立十几年,已经生产橡胶。那儿的营房相对比较好,大多为砖瓦平房,虽然也很简朴,我们却羡慕得不得了,希望有朝一日也能住进这样的房子。


新建营只有支出,没有收入,日常开支依靠上级拨款。在这种情况下,只能采取生产第一、生活第二的原则——先开垦梯田、栽种橡胶树。艰苦8~10年,待到开始割胶,有了产出,才能逐步改善生活,包括最基本的住房问题。虽然每个营都配备一个基建连,但基建连要做的事情太多,根本顾不上盖房。我们的营部,同样是清一色的竹笆房。营长、教导员等首长都没有办公室,住的房子和普通老工人完全一样。与单身知青相比,仅仅多一间自己搭建的小厨房。


1974年7月,营长批准我和未婚妻朱云娣同时回乡探亲。这天傍晚,长途汽车到达扬武镇住宿。在旅店买饭时,一不小心,我的钱包竟被小偷扒走,好在里面钱不多,可是车票和两张边境通行证弄丢了。没有通行证的话,归去经过边境检查站时会有麻烦。探亲回来,途经思茅镇(今称普洱市),我俩只好特地找到地处郊外的兵团三大机关(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驻地去补办通行证。想象中的兵团总部,应该是戒备森严,气势宏伟。出乎意料的是,偌大的机关,竟然也是一大片竹笆房!


1974年末,我和朱云娣结婚的时候,我所在的11营学校的师生们利用课余时间,在校舍后面的空地上盖了一间竹笆房,作为我们的新房。我们的老乡葛进富、邱佩华、朱元兴分别帮我们制作了一张双人床、一个五斗柜、一只写字台。我还自己动手做了一个书柜。这么一套家当,在当年属于豪华级——那些老工人来到农场一二十年了,大多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


我俩的结婚照,1975年9月探家时摄于上海南京路“中国”摄影社,这张是后来在别处添印的


1975年7月21日,我们的女儿在这间房子里呱呱落地。不久以后,发生了一件令人惊悸不已的事,且容我在后文叙述。


1976年,老乡张鋆申等帮我们盖了一间约有20平方米的“穿斗房”,这间房子的柱子采用上好的木材,锯成方形并开凿榫头,用穿条连接,既牢固,又美观,还可以拆卸。我们把它隔为两部分,一半为起居、会客用,另一半做卧室。


1978年3月,我从11营调到40余公里以外的19团中学教书,这栋房子也就随着我们搬迁过去。我们把新家安在一条人工开凿的大水渠旁边,流动的渠水非常清澈,饮用、洗濯、浇灌都很方便。旱季天热,3岁的女儿喜欢浸泡在渠水里嬉戏。生性勤快的朱云娣在屋边开辟了一个小菜园。5~10月是雨季,雨水太集中,蔬菜很难培育;在11月至来年4月的旱季里,陆续栽上茄子、辣椒、卷心菜、苦菜、瓠瓜(上海称“夜开花”)等,甚至还用家乡寄来的种子培育出了青菜,但是因为那儿没有冬、春季节,青菜不经过春化阶段,留不了种。我们在房前屋后还栽植了2棵芒果树、2棵木瓜树和数蔸香蕉树。


在这个颇有小农情调的地方只待了一年,1979年2月,我们离开了西双版纳。那时,农场的房屋依然没有发生多大变化。在一分场(原11营),唯一的一排砖瓦房是营部学校的教室,共6间,200多平方米。这是营领导下了决心,派基建连用去大半年时间才建起来的。其实,房屋的墙壁除底部几层用砖砌,其余都是用土坯垒的,在当时这已算最高档的房屋了。而勐捧农场(原19团)中学仍旧只有数排竹笆房。校长要我们把穿斗房留给学校,并且作价30元。我们自然乐于接受,因为这房子原本就不可能带走。 

 

6.版纳三“宝”


 

读过曲波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的人也许记得,书中写到关外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俏皮的知青仿照它编出西双版纳的三“宝”:蚂蚁、蚂蝗、飞机草。


先说蚂蚁。初到那里不知道,食物随便放,那知不一会便会引来许许多多的蚂蚁。劳动的时候,挖到蚂蚁窝,往往会遭到攻击。特别有一种黑蚂蚁,个头大,被它咬过之后极疼极疼。在公路边、山坡上,经常看到一个个土丘,它们小的像坟墩,大的如碉堡。这就是蚂蚁包——一个蚂蚁包就是一个蚂蚁王国,可以想象,即使在最小的一个蚂蚁包里,生活着多少蚂蚁!有趣的是,每次下雨以后,蚂蚁包上往往能够长出一种名叫“鸡苁”的食用菌,其味道鲜美无比,犹如鸡肉,故名。


再说蚂蝗。西双版纳的旱蚂蝗厉害得不得了。小时候,家乡农村的水田里也有蚂蝗。不过这种蚂蝗一般只叮人的脚杆,而且它叮到皮肤时有感觉,只要稍微注意,就可以避免。但是西双版纳的蚂蝗不一定在水里。在山沟里行走,不知不觉就会被它叮上,叮的部位,可以是全身任何地方。有时别人看见你衣服上洇出一滩血,证明蚂蝗已经吃饱并滚掉。被蚂蝗叮过的伤口一下子还止不了血。发现被蚂蝗叮上,拉的时候还得小心,它叮得特别紧,不小心把它拉断在皮肤里,就麻烦了。


至于飞机草,那是西双版纳的一种多年生杂草,类似上海的艾蒿,有一人多高,在西双版纳漫山遍野,随处可见。


依我所见,西双版纳还有一“宝”:蛇。我们刚到那阵,看到房里房外,到处有窜来窜去的四脚蛇(蜥蜴),非常害怕。老工人告诉我们,四脚蛇没有毒,不会伤人。时间一长,也就习以为常,不怕了。


1975年9月25日,我们女儿出生才两个多月。下午学校放学以后,我回到家里,朱云娣在菜园里忙着,说女儿在睡觉。走进竹笆房,听到床那边发出似打鼾的呼呼声,心想,不对呀!两个月大的婴儿,怎么会打鼾?再一听,这声音似乎是床下面传出来的,往床下一瞧,不禁毛骨悚然:一条头部扁平的蛇,盘踞在床底下,呼呼的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


我赶紧叫来朱云娣,两人赶紧各抓起一把锄头,蹑手蹑脚靠近床边,朱云娣疾速按住蛇,不让它逃窜,我连忙狠狠击打,那蛇拼命挣扎,脖子鼓得老粗,并且发出低沉的咕咕声。我连击十余下,直打得它的头部稀烂,方才歇手。后来我从一本书上看到,这种蛇名叫“饭勺蛇”,是一种剧毒蛇。想想真是后怕,如果被它爬上床或者窜到我们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比这更加恐怖的遭遇。西双版纳的雨季,苦竹林里会长出一些竹笋。把竹笋挖回来剥壳、切成块或丝,在沸水里焯一下,去掉苦味,然后烤干或晒干,就成为笋干。1974年6月的一个星期日,刚下过一场大雨。朱云娣想挖一点苦笋做笋干,探亲时带回家。在山上转了一阵,收获不少。然后她感到有点累了,想坐下休息一会。看到旁边草丛里正好露出一段枯树样的东西,用手一摸,感觉不对,怎是软乎乎、凉丝丝的?再一看,这“枯树”忽然动起来了,随之,面前的一片草木突然发出“飒飒”之声,如疾风暴雨一般。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巨蟒!一眨眼,便不见了影踪。朱云娣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吓呆了,待到回过神来,赶紧踉踉跄跄逃下山来。从此,再也不敢独自上山。


事实上,西双版纳还真有不少的“宝”。如果限定为“三”,依我所见,应该是三七、杜仲、普洱茶。


三七,也叫田七、金不换。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它的块根是名贵药材,形状如生姜,具有止血化淤作用,主治跌打损伤。著名的“云南白药”的主要成分就是三七。杜仲,一种落叶乔木,高可十余米,树皮细腻,弯折有白丝相连,也是一种药材,具有滋补、镇静作用。普洱茶,泛指产于西双版纳的茶叶,大多压制成块状,可以保存几十年、上百年不变质。在勐腊县,至今还有5大明、清时期生产贡品茶叶的茶山和用石板铺设,供马帮运送货物的茶马古驿道遗址。 

 

7.出行难


 

云南生产建设兵团规定:未婚知青每隔两年可以享受探亲假45天。当时,一去一来路上最少要半个月。这样,在家至多只可以待一个月。回家探亲,对我们来说,是最为期盼的事情。可是,探亲路上的艰辛程度,却比如今的农民工春节返乡有过之而无不及。


1973年1月,到农场1年零9个月,营长批准我趁学校放寒假,提前休探亲假。那时,从勐腊县城开往昆明的长途汽车,每天只有4个班次,200来张票根本满足不了需要。1月4日,我起了个大早,跋涉近2个小时,来到“老营”——1营驻地勐远——从勐腊到昆明的必经之地。


在那儿苦苦等了二三个小时,眼见着开往昆明的客车一一绝尘而去。临近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同在等车的2连上海徐汇区女知青余美丽拦到一辆卡车,司机同意带我们到思茅。


第二天下午到达思茅,直奔长途汽车站。一看,等待买票的人并不多,我暗自高兴。可是一打听,第二天开往昆明的所有班次的票早已售罄,要到明天上午开始发售后天的车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老老实实地排队,准备来个通宵。不过还算幸运,排了两个来小时,临时发售一班加班车,第二天一早开车,不过又是卡车。我们早就领教过乘卡车的滋味,但能早点到昆明,也就不挑剔了。


3天以后的中午到达昆明。昆明到上海每天都有一趟直达快车。从汽车站下来,直接去火车站,顺利购得次日傍晚的车票,而且有座位,这下心里踏实了。不料上车后发现,这趟车一开始就超员。一路停靠,都是上的多、下的少。过了贵阳站,更是连走道上都挤得水泄不通。上厕所只能等到停靠车站时,从窗口里爬出爬进。餐车开饭也只能趁停车时从窗口里传送。4晚3天80多个小时,好比“吃官司”。不过,心情始终非常激动,火车一过杭州,便再也坐不定,忙着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边境通行证


1974年暑假,我和女友朱云娣俩同时获准探亲。原以为大热天里,车子应该不会拥挤,可以乘得舒服些。不料还是吃了不少苦头。7月24日清早,我们在营部搭上去思茅运粮的大拖拉机,起初还庆幸不用转道勐腊,起码可以节约1天时间。可是一天半时间乘下来,颠得骨头都像散了架。思茅到昆明的客车仍旧拥挤。我在半路上还被小偷窃去钱包,虽然里面钱不多,可是车票和两张边境通行证都弄丢了,心情很是郁闷。昆明到上海的火车依然满员。我们中途在桂林下车玩了一天,当晚改签南宁到上海的特快。上车以后,好长时间都找不到座位。由于桂林气候十分闷热,加上玩得太累,朱云娣中暑了,站不动,只好躺到座位下面的地板上。


建设兵团交通工具极其缺乏。我们营总共只有2辆大拖拉机、2辆手扶拖拉机,主要用来运送生产、生活资料。自行车极少,外出大多靠步行。营长、教导员等领导也是如此。前面说过,那时西双版纳的公路狭窄、坡陡、弯急,骑自行车相当危险。


1972年6月,我的老乡范光友搭乘别人自行车从4连去附近的麻木树公社买东西,由于下坡车速太快,自行车失控,范光友后脑勺撞上山壁,当场昏迷不醒。两天后辗转送到两百余公里外的军分区医院,由于颅脑损伤严重并且已经大量淤血,医生回天乏力,终告不治身亡,年仅24岁。


我曾经连续行走43公里。1974年2月5日,我作为11营的代表参加了勐腊县“批林批孔”大会。会议上午结束,可当天已经没有回去的班车。中午,搭到一辆去勐满的手扶拖拉机,颠簸2个多小时,来到勐哈,再过去就不顺路了,剩余的43公里路无车可乘,只能步行。起初11公里,劲道颇足,仅用2个多小时,于下午4点多到达勐捧。这是一路上唯一的集镇。满怀希望在镇上买点东西充充饥,失望的是,在仅有的几家店铺里,没有觅得任何吃的。


勐捧到11营岔路口还有整整32公里路呢!怎么办?硬硬头皮继续走!这段路,越走越荒凉,越走越没有力气,不到一半路程,天已经全黑,又饥又渴。中途经过分属9营、8营的2个连,下去讨口饭吃也许不致遭拒绝,借宿一晚也会同意。但我这个人脸皮薄,怕开口,犹豫再三,终于没有去。独自走在黑魆魆的山林里,偶尔会有一辆军车驶过,但我知道,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驾驶员是绝对不会允许一个陌生人搭车的。更可怕的是不时传来鸟兽的啼叫声,我没有带任何防身的东西。不敢设想,万一遇见野兽或者坏人,将如何处置。好得我胆子还不算小,也算运气好,没有发生不测。


半夜时分,终于走到岔河大桥。再走10分钟,就是我的“老家”——11营4连。可是,半夜三更去吵醒人家,很不好意思;如果回到营部,还得往大山深处走1个多小时。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听到对面坡上一声喊:“哪个?”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狩猎者在对话,因为不远处就有一个哈尼族寨子。可是紧接着是更严厉的喝问和拉枪栓的声音:“站住!再往前要开枪了!”我一下省悟过来,是守桥的民兵在盘问我呢!马上站住并高喊:“知青——”这才有惊无险。 

 

8.精神食粮


 

1970年前后,“文化大革命”还在继续。地处边陲的我们,不光物质供应匮乏,精神营养同样缺失:没有书读,没有广播听,没有娱乐活动。《云南日报》等报纸要隔4~5天才能送到,新闻已成旧闻不说,内容也十分单调。家乡寄来的信件一般要隔10天左右才能收到。精力旺盛的知青们常常只能以聊天来打发工余时间。聊天大多是围绕“吃”这个主题展开,知青们称之为“精神会餐”。北京知青对片皮烤鸭、茯苓夹饼赞不绝口;重庆知青极力推荐毛肚火锅、怪味胡豆;上海知青认为红烧肉和生煎馒头最好吃……


11营学校的教务主任修晓林是1969年第一批到西双版纳的上海知青,他父母亲都是早年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晓林因“文革”而中断学业。但他博闻强记,勤奋钻研,口才也好,我们一伙青年教师都喜欢听他谈天说地、讲故事。1975年的一天晚上,他探亲回来,给我们讲述了他通过内部渠道,读到的英国现代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惊险悬疑小说《孤岛奇案》。那个年代,我们对这类当代外国文学作品完全一无所知。故事情节曲折离奇,晓林讲得活灵活现,我们听得汗毛凛凛。直到深夜结束,大家依然毫无倦意,只恨故事太短。


1978年,北京恢复出版《世界文学》杂志(双月刊),但限量发行,我们场所属的麻木树邮电所只有一份订额,结果被4连分校的王阳萍老师捷足先登订下。阳萍是重庆知青,我们彼此熟悉,她每期都会借给我看,有时还让我先读。


爱好音乐的知青只好哼哼“样板戏”里的一些唱段。4连有个名叫薛影的上海女知青,颇有艺术才华。她别出心裁,用“文革”前一首名为《祖国的西藏真可爱》的歌曲,填进新词:“祖国的边疆真可爱,欢迎你到边疆来。边疆人民笑开颜,革命大门向你开。欢迎你到边疆干革命,红色的大旗高高举起来……”由于旋律优美、抒情,一时间,大家都时不时地哼起“祖国的边疆真可爱……”


“手抄本”就是在这个当口产生的一个文化怪胎,论质量良莠不齐。但它“出生”之后,立即成为精神饥饿的知青们十二分喜欢的“食粮”。我曾经读过《第二次握手》《一双绣花鞋》《绿色尸体》等“手抄本”。它们都是抄写在各式各样的本子上,几经转抄,难免错漏、字迹潦草,且经过不知多少人的传阅,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但这并不影响大家阅读时的愉悦心情。“手抄本”中的优秀作品如《第二次握手》《一双绣花鞋》后来得以正式出版并被拍成电影或电视剧。但在当时一概都属于违禁读物,抄写、阅读都必须秘密进行,一旦被告发,少不了受处分。


知青们探亲回来,大都要带个半导体收音机。但是,由于地处偏僻,无线电信号不好,一般只能收听中央台和云南台节目,而且杂音很厉害。1977年,我花122元钱——相当于整整3个月的工资,在麻木树公社商场买下了唯一的一台昆明无线电厂生产的“梅花”牌7灯(电子管)收音机,其造型美观,质量上佳,不但抗干扰,且音色优美。可是它需用交流电,所以只能在夜间,营部柴油发电机送电的时候才能使用。


1971年7月28日,来到兵团近3个月,团部电影放映队来到4连。全连上下像过节一样兴奋。当晚放映了片名为《庆祝21周年国庆》的记录片。我在11营4连待了10个月,总共只看过两场电影。


调到营部学校以后,看电影的机会稍微多了点,平均每个月有一次。但片子多为“样板戏”、《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等几部老片子和为数不多的朝鲜、越南、阿尔巴尼亚的故事片。


1978年初我调到团部中学时,“四人帮”已经垮台,十年动乱终于结束。“文革”前拍摄的那些影片纷纷得以复映,加上进口的南斯拉夫、罗马尼亚等国的影片,片源丰富,团部大操场上每周至少会放一场电影;附近还有一个代号为“一号工地”的部队驻地,也经常放电影。所以那段时间,晚上隔三岔五有电影看,实在是大饱眼福。


优秀的片子总是先睹为快、屡看不厌的。1978年6月23日,得知当晚将放映由徐玉兰、王文娟主演的越剧舞台艺术片《红楼梦》。这部片子也是“文革”前拍摄的,但知青们大都没有看过。当晚,整个勐腊县只有一个拷贝。我们勐捧农场轮到第二场放。那里不像城市里,几个影院可以跑片——放完一盘马上送往下一个影院,前后相差不过二三十分钟。勐腊到我们场有40多公里,汽车一来一回至少得3个小时。所以只能等全部放完后一次送。


女儿和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就迫不及待拖着我们来到团部大操场,那里早已经人头济济。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等啊等,夜渐渐地深了,露水侵湿了大家的衣服,孩子们早已在父母怀里酣睡,大人们虽然也很困倦,可谁也舍不得离开。一直到后半夜,终于等来片子。待到电影结束,已近黎明时分。 

 

9.怪病


 

西双版纳古称“南蛮之地、瘴疠之乡”。据考证,“瘴疠”即恶性疟疾、麻风之类的热带传染病。恶性疟疾的传染源是一种疟蚊,得病发作时会连续发高烧,即使用奎宁等特效药物也不能很快见效。知青中得过这种病的不在少数。


麻风病的传染的途径是与患者身体直接接触。由于历史的原因,这种病在西双版纳少数民族中传播较广。解放以后,国家实行将麻风病人集中在“麻风寨”隔离治疗,麻风寨都建在深山老林、交通闭塞之处,所以麻风病一般不大可能被扩散传染。


初到农场,我们几乎都得过一种怪病:四肢长出很多红色包疹,奇痒。搔破后伤口就会发生溃烂,非常疼痛,而且不易结痂。一时之间,起居行动十分痛苦。老职工告诉我们,这是水土不服的反应,没有什么特效药可治。这样大约熬过了一二个月,总算逐渐痊愈。


此后,我的女友朱云娣遇到一件羞于启齿的事情:她接连几个月没有例假,感觉十分难受。她不得不向连队卫生员张秀英求助。张是我们4连指导员李世群的爱人,云南人,30多岁,知青们嬉称她“老卫”。老卫听了以后,要朱云娣直接到营部卫生所去求医。营部离4连足有6公里,平时至少要走一个半小时,那时正值雨季,一路泥泞不堪,有的路段还有塌方。朱云娣要我请假陪她一起去。


两人走得一身大汗,来到营卫生所。一名女医生听了朱云娣的自诉后,瞟了我一眼问,“有男朋友吗?”朱云娣点了点头。“你这是怀孕了!”女医生直截了当下结论。“不可能的!”朱云娣难为情地小声说。“那你回去吧,这里没有办法治。”女医生再不搭理我们。


其实我们心里非常坦然,我俩虽然已确定恋爱关系,却从未有过肌肤相亲之举,怎么可能怀孕呢?回到连里,朱云娣再去找“老卫”,告诉她肯定不是怀孕。“老卫”这才相信,给她注射了一支黄体酮,很快就见效。本来是十分普通的症状,却被搞得复杂了。


俗话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我的牙齿很早就开始出毛病。1976年,我才29岁,下部的4颗臼齿刚长出来不久就蛀掉了,然后就常常疼痛。无奈之下,只好到勐腊六团医院,一下拔去两颗。归来时没有乘到班车,只好搭手扶拖拉机。由于颠簸得太厉害,且持续时间长,到家后依然不停地出血,大伤元气。


后来,又一次拔牙,我再也不愿去勐腊,央求营部卫生所周先宇所长给我拔。当时,卫生所里根本没有口腔科专用工具,周所长只好找来一把老虎钳。大概因为麻药注射得少了一点,加上工具不适合、手法不熟练,痛得我冷汗直冒。费了一番工夫,总算把蛀牙拔了下来。


过去有一种说法,女人生小孩,等于一只脚跨进鬼门关。说明在医疗条件落后的情况下,妇女生孩子很危险。在当时的西双版纳,生小孩确实比较危险。我所在的1分场,就先后有两名女知青分娩时,因助产不当,胎儿没有成活,不过大人总算无恙。


1978年5月,橄榄坝农场7分场上海女知青瞿玲仙分娩时大出血死亡。本来,这起非正常死亡事件并不算最严重,但由此点燃了广大知青积蓄已久的怨气,数千激愤的知青抬棺游行,随后引发了数万知青罢工事件。


我女儿出生的时候也非常惊险。1975年7月21日,朱云娣怀孕已过预产期。上午,她还在橡胶苗圃里锄草。中午休息过后,正准备去上班,突然感觉异样,并且很快就破膜流出羊水。我立即让她躺下,飞奔山脚下的分场卫生所(我们的学校建在一个小山包上)。周所长和卫生员李桂香闻讯,马上带上急救包奔到我们所住的竹笆房。


我在厨房里,边烧开水边听那边动静:当时的情况是,胎儿已经露出,但不是正常的露头,而是露臀。这时,周所长和李桂香却意见不一:周所长要阿云屏住,准备把胎儿复位;李桂香则主张不能再耽搁,立即生。最终采纳了后者意见。李桂香当时还是一个大姑娘,父母是湖南籍老工人。此前她受农场委派,到重庆某医院妇产科实习过一段时间,掌握了一定的临床经验。


事实证明,李桂香的主张绝对正确。我们至今都非常感激李桂香,当初要不是她当机立断,我们女儿的小命肯定不保了——由于已经延迟了一些时间,孩子呛进一些羊水,生下来之后扎了一针,并且拍打了好几下,方才哭出声音。当天晚上,大概因为肚子里呛进羊水,很难受,所以老是哭闹不休。


女儿出生日的日历


由于怀孕期间营养不良,我女儿出生时非常瘦小,大概不会满5斤,给她洗澡时,我用一只手就可以稳稳地托住。但她一生下来就很能吃,朱云娣产后哺乳急需补充营养,可是,哪里能弄到吃的东西呢?冥思苦想之下,终于生出一个主意:用我一双八成新的皮鞋,到附近傣族寨子去换来一只母鸡。


可是,我此前从来没有杀过鸡,费了好长时间才挦去毛、开膛洗净,但没有取掉嗉囊就煮。结果朱云娣在吃的时候发现了,弄得她好生恶心。在福州工作的我大姐知道弟媳分娩的消息,立即寄来一包食品,这真是雪中送炭!我女儿后来一直比较健康,并且活泼可爱。课余时间,学校里的师生们都争相抱她逗她。


1979年初,我们一家三口离开西双版纳回到家乡,女儿才3岁半,西双版纳在她脑海里没有留下任何记忆。回到老家以后,开始也不服水土,患上了我们当初在西双版纳的那种烂手烂脚的怪病。 

 

10.缘分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经过三五年时间,西双版纳的知青都已长成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大姑娘,步入谈婚论嫁的年龄段。但是由于男女知青比例失调,男性数量大大超过女性,致使相当数量的男知青找不到对象,难免情绪低落,直接影响农场的稳定。为了解决这方面的问题,农场采取允许湖南、云南籍老职工从家乡带领女青年到农场落户等措施,解决大龄男知青的终身大事。但因面广量大,一时难以解决问题。


我和朱云娣由不认识到认识,由恋爱到结婚,完全是缘分。我俩虽是同乡,两家相隔不过四五公里,但在家乡时我们并不认识。阿云的生父母家在城西公社牌楼大队(今嘉定工业区胜利村),她在家排行第三,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她祖母思想比较封建,加上当时家里很贫困,彭萍芬(朱云娣生父给她取的名字)出生才半岁,祖母坚持要把她送掉。而当初领养朱云娣的其实是她的养祖父母。


她老两口唯一的女儿在18岁那年冬天,被两个不怀好意的日本鬼子追逐,情急之下,姑娘舍命涉过寒冷彻骨的小河,才得以逃脱。但由于严重受寒加上惊吓过度,回家以后便一病不起,又无钱医治,不久便含恨去世。老两口后来虽然又生了个儿子,但一直为失去女儿而伤心。得知城西彭家要送掉个女孩,就把朱云娣领了回来。没有奶吃,只好用粥汤、米脂、鸡蛋代替,费尽心血把她从襁褓中抚养大。


后来,朱云娣的养祖父母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怕故世以后朱云娣没有依靠,而当时他们的儿子虽已结婚,却尚未有孩子,老两口就把阿云托付给儿子媳妇做女儿。过了两年,她养父母生下了她大弟弟。阿云从小孝顺、勤快,深得长辈喜欢。长大以后,养父母有心让她与弟弟成婚,可是阿云并不乐意,为此与养父母心存芥蒂。1971年动员去西双版纳支边,阿云当即报名并得到批准,她养父母就此鞭长莫及。


我的经历也颇为坎坷。因家庭出身不好,青年时期在家乡备受歧视,总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看着村里同龄的伙伴们一个个恋爱、结婚,亲戚朋友也替我着急,先后给我介绍过几个出身也不怎么好的女青年,可是她们了解到我的情况之后,连见一个面都不愿意。


1971年,我已经25岁,婚姻方面,八字还没有一撇;事业上,更是一事无成。当有机会跳出这令人压抑的地方,而且能到我多年来向往的西双版纳,这真是求之不得的机会!所以,我没有过多的犹豫就响应号召,奔赴边疆。


就这样,1971年4月24日,我们俩登上同一列列车、坐在同一节车厢,并且最后分在了同一个连队。她从一开始就担任副班长,不久被提升为班长,一直是连里的劳动能手,加上她乐于助人,模样也比较端庄,当时好几个知青或者向她射出丘比特之箭,或者对她暗生爱意,但她却选择了木讷寡言,当“火头军”的我。


这令不少人大出意外,他们预言我俩的关系不会长久。阿云的养父知道以后坚决反对,每次来信,都告诫阿云不要和我保持关系(后来看到我俩态度非常坚决,也就认可了,此是后话)。我俩却始终不离不弃,一方面是因为两个人都比较传统,珍重感情,不朝三暮四。


另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原来,在离家之前,阿云的养祖母曾悄悄地叮嘱她,到外面找对象的话,一定要找个有点文化的人。她把这句话铭记在心。这样,我就稍稍占了点优势。因此,我一辈子感激并钦佩老人家的远见卓识。要知道,当时是“读书无用”观念泛滥的年代!


我们的恋爱,没有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没有感天动地的悲欢离合,也没有罗曼蒂克的谈情说爱,始终平淡无奇。在恋爱之后不久,我被调往营部学校教书,阿云则仍留在4连当生产班长。前后将近3年,双方见面的机会很少。直到结婚之前,领导照顾,把阿云调到靠近营部的1连,我们才能够经常相见。



当年我和朱云娣的结婚证,签发机关:云南省西双版纳州勐腊县麻木树公社,签发日期:1974年12月12日。这其中还有一个曲折:此前7月份,我们探家前曾去过一次,因经办人外出,未办成。11营营部离麻木树有十几公里,去一趟不易:平时要上班,休息日公社又不办公,因此拖到这年年底


我俩是1974年12月12日在我们农场的所在地麻木树人民公社,办妥结婚登记手续的。1975年元旦,在11营学校举行了结婚仪式。在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举办婚礼,实在太难。我俩为此事谋划了好久,主要是筹集食品。探亲回来时带了一点咸肉。其后储存了一些罐头食品。


在办婚事的前一天,托学校的事务长到边境哈尼族寨子买来一条草狗。另外,托人购买了数斤“赤膊”糖(那时西双版纳生产的糖果都以用蔗糖为原料,很纯、很甜,但多不包糖纸,故得此名)。营首长批给我们带壳花生20斤。我们就用这有限的几样东西,极其简单地招待了参加婚礼的学校同事、我俩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和老乡共20余人。


我们是知青中较早结婚的,营首长对我们特别关照:平常到晚上9点就停止发电,当晚,营部特地延长发电1小时。晚上,营组织干事凌庆藩带领几名机关干部,光临我们的茅草“新房”贺喜。谈笑之间,凌干事出了一个上联:“新年新房新人喜结良缘”,要我对出下联。我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出比较合乎对偶的词语,沉思良久,勉强应对为“旧岁旧地旧友欢聚一堂”,大家鼓掌通过。


接着,大家要我俩各唱一首歌。这下更加令我们为难了,对于朱云娣,如果要她干点体力活儿,她肯定不会推辞;可是要她表演节目,就比挖一亩梯田还要费力。不过,在这样的场合,再不行也不能扫了大伙的兴呀!在大家再三的鼓励下,我唱了一个老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朱云娣则唱了新歌《学习大寨要大干》的一节,众皆拊掌大笑。 

 

11.别了,西双版纳


 

不知不觉,第一批来到西双版纳的知青,已经10余年;晚一点去的,也有8年了。这些年,大部分知青已经由少不更事的热血青年,蜕变成为能够独立思考的成年人。随着年龄的增大,生理上、心理上都逐步趋向成熟。我们在思索,我们在考问:知青当年栽种的第一批橡胶树已经长大,即将开始割胶;当年半军事化的建设兵团已改制为国营农场。但是,除此之外,这些年来,农场实在说不出有什么大的变化。吃的、住的、医疗、交通……都基本没有变。很多男知青甚至连最起码的找对象的困难,也没有办法解决。


十年浩劫已经过去,从报纸上、电台里传来的消息得知,全国各地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可是,我们这里怎么总是一成不变!我们的出路究竟在何方?


历史的进展总是会造就某个英雄人物,而英雄人物总会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举动而被载入历史。丁惠民,这个曾经名噪一时、呼风唤雨的上海知青,就在那时脱颖而出。丁惠明当时是景洪农场10分场(云建1师1团10营)学校的教师。1978年10月,他起草了一封《给邓小平副总理的公开联名信》,信中诉说了知青的种种困苦,反映知青上山下乡造成的诸多问题,认为“这种局面已经严重影响社会安定团结”,希望中央领导能够重视。这封信上有300多个知青的签名。但是信发出以后,并无下文。于是,丁惠民又起草了第二封信,信中明确提出回城的要求。这封信采取更大规模的签名行动,很快就超过万人。


此后,由丁惠民等26名西双版纳知青代表组成的赴京请愿团,冲破层层阻拦,于12月27日到达北京。一下火车,知青代表们立刻来到天安门广场,并打出“我们要控诉,我们要告状”“我们要见华主席、邓副主席”两幅标语,引起很大反响。1979年1月10日,10名代表终于得到新任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王震的接见。但是受到王震将军严厉的批评。代表团怀着沮丧的心情返回西双版纳。


然而此时的局势,已经无法控制:西双版纳各农场的6万多名知青,几乎全部罢工了!


女儿出生3个月,摄于一分场学校(1975年10月)


知青的大规模行动,引起中央的重视。以国家农垦总局局长赵凡为组长的国务院调查组很快来到西双版纳。调查组所到之处,知青们无不跪地大哭,甚至以集体绝食相争,提出“不回城,毋宁死”!面对此情此景,亲眼目睹知青的艰难处境,赵凡这位1937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也不能不动容。在他的协调和敦促下,四川、上海、北京和云南有关部门在昆明召开联席会议,有关省市对知青回城均表示同意。1月15日,时任云南省委书记的安平生发表讲话,表示“知青不愿留下的,都可以回去”。接着,国务院批转《关于处理一些地方知青闹事问题的请示报告》(简称“六条意见”),这标志着知青返城的闸门开启了。


身处旋涡中的我,心情自然难以平静。一方面,我非常渴望能够回到家乡,回到亲人身边。尽管故乡曾经令我心灰意冷,当年我离开家乡的时候,甚至想过这辈子再也不回来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思乡之情却与日俱增。有一次,无意之中在收音机里收听到我国著名音乐家马思聪的小提琴曲《思乡曲》,令我不由得热泪盈眶。


但是另一方面,我又不免留恋西双版纳——在这里,我已经建立起家庭,有了可爱的女儿。虽然生活十分清苦,但苦中亦有乐。最主要的是这里人际关系比较融洽,领导比较器重我,不久前,学校党支部书记朱绍熹还找我谈话,告诉我支部已经在考虑我的入党请求。回乡以后,会不会仍旧被歧视?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万一还是老样子,那就后悔莫及了!尽管如此,回乡的念头在我内心还是占据上风。


恰在此时,我收到了昆明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事情是这样的:为了加强边疆的师资力量,昆明师范学院特地开设数学和中文两个专业的本科班,每个班招收50名学员,年前进行了选拔考试。进大学深造,是我多年的夙愿。取得场领导的同意,我参加了数学班的统考。由于参加考试的人数大大超过招收的人数,尽管自己感觉考得不错,但我不敢抱太大的希望。结果倒是被录取了。但是,如果带薪参加学习的话,毕业以后,我必须仍旧留在西双版纳工作。究竟何去何从,一时竟然颇费思量。


1月28日,是1979年春节,这是我在西双版纳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过得很不寻常。当时,我国和越南关系恶化,大批旅越华侨被驱赶到中国境内。根据上级安排,西双版纳各农场专门辟出许多定居点,临时安置越南归侨,这些单位急需调配各类管理人员。农场领导、老职工和他们的子女都非常希望知青不要走。但是,此时知青返城已呈“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大家已经在暗暗做着回城的准备。


1979年2月9日,单位里正式传达了《六条意见》,其中明确规定:上海郊区到农场的青年,可以允许回原籍社队。权衡再三,我和我妻子终于做出一生中第二次重大决定:返回家乡!


1979年2月13日清晨,我们怀着惆怅的心情,离开了第二故乡西双版纳。对于我们来说,前程未卜。这一走,究竟是对还是错,不得而知。沿途只见通向边境的公路上不分昼夜,行驶着川流不息的军车。看得出,中越开战已是箭在弦上。果然,就在我们抵达昆明的前一天——2月17日,我国打响了对越南的自卫反击战。 

 

12.重返


 

时间转眼到了21世纪初——我们离开西双版纳,回到家乡已经二十多年。当年三十来岁,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已经步入老境!可是,西双版纳的山山水水、点点滴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我们遗忘,相反的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魂牵梦萦。


二十年的日子不易过!想当初,我们两手空空回家,与同龄人相比,我们落后得不是一点点:没有房子、没有家具、没有积蓄,多数人还没有成家。我们一家只能挤在插队青年回城后留下的不足20平方米的小屋里,并且一住就是两年多。


按照政策规定,我们属于退职回乡,我们的身份还是农民。这等于是兜了一个大圈子,仍旧回到原点。一时之间,我们的心情郁闷到了极点。


磨难是人生的一笔财富,这句话一点也不错。我们是经过风浪曲折的,再苦再难也不会甚于在西双版纳的经历吧。难道我们会被这暂时的困难吓倒!


我在版纳的老乡、同事、朋友中不少人都经历了成家、读书、创业“三级跳”。经过连续多年的不懈努力,他们之中不少人脱颖而出,事业有成,变为学者、作家、企业家、工程师、公务员……


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大多数回乡、回城知青生活得并不如意。当年方泰公社去西双版纳的55名青年,先后有6人已过早地离开人世。


女儿将近3周岁,摄于农场中学(1978年5月)。女儿手中拿了个塑料充气玩具,当时不愿拍摄,我硬搂着她,所以表情不高兴


我们两口子则不算好,也不算差。回乡以后,我当了3年代课教师,1982年被吸收进公社(后改为乡、镇)机关,成为一名事业编制人员,20多年里先后从事文书、财务、工会等工作。我妻子则被安排在镇办企业当工人。


我当年教过的学生,都已长大且成家立业,大部分成为农场的骨干力量。他们都很念旧,还牵记着我这个不称职的老师,其中几人与我们多年来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他们时常邀请我们回西双版纳看看;我们呢,也很希望能够故地重游。


2002年5月,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夫妇俩得以重返西双版纳。


我当年的一个学生周远景,从事边境贸易和建筑工程多年,生意做得很不错。当时上海大众刚刚下线POLO轿车,周远景急切想购置一辆送给他太太。于是派他的驾驶员来到嘉定,托我老乡张鋆申代为办理购车事宜。当得知此信息以后,我不禁闪出一个念头:何不乘此机会,搭上新车,去西双版纳?妻子知道了我的想法,也欣然赞同。


于是,5月18日中午,时隔23年,我俩踏上了重返西双版纳之路。但是,上路以后发现,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因为是新车,发动机需磨合,车速只能控制在80公里/小时以内,晚上照例要休息。一天半下来,才开到江西鹰潭。照此推算,到西双版纳至少还得走一个星期,这样可不行。


于是,当晚10点,我们在鹰潭登上了上海到昆明的79次特快列车。与当年不同的是,现在到昆明不用再绕道广西,而是由湖南株洲一路向西,直接进入贵州。加上铁路提速,比当年足足加快了20多个小时,21日清晨,抵达昆明。由于事先已经联系好,我的学生杨永江已经等候在车站。他把我俩接到农场设在昆明的办事处休息。


在昆明停留了一天,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赶往西双版纳。当年千回百转、险峻逼仄的公路,此时从昆明到元江已经修通高速公路,以往5天的行程,我们乘坐高速大巴,只需十多个小时。


一切都变了!在县城勐腊,我们见到了老连长张汝贵、周远景的母亲和姐姐——当年的老排长彭金莲和我最器重的学生之一周新娥。勐腊的夜景非常迷人,在中心广场上,几百对男男女女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翩翩起舞;大街小巷商店鳞次栉比,商品琳琅满目。回想当年的勐腊,沿公路两面,仅有几家板棚小店,一到晚上,便了无声息。


在勐哈,勐捧农场场部,我们见到了更多的学生,担任中学校长的李连春带领我俩参观了我曾经工作过的农场中学。当年只有几排草房、4个班级,极其简陋的学校,此时已经扩展成为有24个班级、在校学生1千余名,办公楼、教学楼、实验室、图书室、宿舍楼一应俱全。我们当年居住过的“穿斗房”已不复存在,但是我们当年栽植的两棵芒果树还在,如今已高大挺拔。农场已开通宽带网,再也不是消息闭塞的穷乡僻壤。集贸市场里肉禽、水产品及各种蔬果,品种齐全,完全不亚于内地。


在去一分场的途中,我们参观了农场新建的金凤水电站,它的建成,使勐捧地区的各农场普遍受益,电费便宜得每度只要0.25元。在4连,我们见到了谭美云大妈,当年,知青初来乍到,谭大妈竭尽所能帮助我们。我们还上山凭吊了老乡范光友的墓地,默默追思他那短暂的一生,祈祷他安息。


一分场的领导对于我们的到来早有安排,他们带领我们参观了场部办公大楼、学校,中午,特地开车到老营勐远,挑选最好的傣家饭店招待我们。


在景洪,我们见到了企业家周远景,他特意在五星级宾馆里招待安排我们用餐住宿。第二天,由另一学生,现任云南农垦总局第一职工医院副院长谢建云亲自驾车,带领我们去游玩野象谷和热带植物园。


5月27日,结束了在西双版纳的10天行程,我们踏上归途。带着美好的记忆,对送行的友人、学生,我俩说,谢谢!我们还会回来的!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表扬小号
就摁下识别二维码吧


云南知青之页

赵凡:终结上山下乡运动的关键人物

邓贤:知青大返城,竟因为一个女知青的惨死

叶辛:中国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落幕

张育海:战殁于缅北战场的北京红卫兵
记亡友育海:没有墓地的陵园
谢宏文:在勐养拖拉机站的日子
刘青:西双版纳,我的伊甸园

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

王小波:救世情结与白日梦

陈凯歌:下乡时我带了十管特大号牙膏

黄为忻:从上海到云南,一次改变一生的远行

邓天雄:我的高考一波三折

吴畏:我的高考,1978

钱子聪:在云南乡下的日子里

李莹:留守在云南的老知青们

诸炳兴:我把同事的女儿娶回了上海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少达审读


公 号 征 稿

主题包括但不限于:


童年  文革  上山

     当兵月   青工  高考

校园  浪漫  菁英

       职业  学术   追师长

教育  养老   兴趣爱好

……

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

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

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

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

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联系人微信号:james_gz7

联系人电话:1357047270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