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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 | 叶秋怡:我在上海牛棚里当了八年挤奶工,后来成了德国的物理博士

叶秋怡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叶秋怡,1966年高中毕业。1968年-1978年养牛挤奶。上海大学77级大学生。1984年上海交通大学物理硕士,1989年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物理博士。1990年起,先后在美国摩托罗拉,西门子,IBM等公司任工程师。2014年退休。


原题
牧场岁月
养牛挤奶
(节选)


作者 :叶秋怡

 
摘要
1977年12月高考恢复,当初分配进上海牧场的十四位66届高中生中,有十位参加高考,全部考上了大学,至今有九位定居海外。
编者的话:原文共计5万多字,本文为节选,后续将陆续再发后面的故事。

前言

从1968年到1978年,我在上海市牛奶公司第十二牧场工作,前八年当挤奶工,在牛棚里养牛挤奶,后两年当牧场的厂医。这十年,我从20岁到30岁,是人生中精力最旺盛的年代,那段养牛挤奶的经历,无比鲜明地印刻在生命中,融入血液里,以另外一种形式滋养着我。

1978年离开牧场后,上大学,读研究生,出国留学,在海外工作定居。几十年来,多少次梦回故地,最多梦见的却是当挤奶工时的情景:奶牛,牛棚,还有师傅和徒弟们,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2003年秋,在出国十八年后回到上海,乘车疾驶在漕溪路上,经过当年养牛挤奶的地段,虽然牛棚早已荡然无存,只见到耸立在故地上的高楼大厦,心中依然一阵震撼。

初进牛棚

1966年夏,伟大领袖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此时我即将高中毕业。6月17日中央宣布取消高考制度,学生们停课闹革命,接着下乡学农,到工厂学工,滞留在上海市第五十一中学里。

两年后,终于要分配了,我们学校的66届高中生得到一批上海牛奶公司的名额,我幸运地被分配到上海牛奶公司第十二牧场。1968年7月28日去牧场报到,被分在第五生产组当挤奶工。

至今还记得初进牛棚的情景。

那是一个炎热夏天的下午,我穿上本白粗布的工作服,工人们称之“号衣”,跟着四位挤奶师傅们一起踏进牛棚。原本卧着休息的奶牛们见我们进牛棚,纷纷站起,热切地等待着。

两位挤奶工分别到两排牛食槽前,手脚麻利地将由各类谷粉组成的精料加水搅拌,再一桶桶地分到每头牛前,分到精料的牛伸展着大大的舌头匆忙舔吃着,尚未分到料的奶牛们摇头晃脑,呼呼地喷着吐沫,不耐烦地等着自己份额的到来,拴着牛头的绳子牵动着系在牛架的铁环,敲打得丁丁当当直响,好不热闹。

带领我的师傅叫顾根余,他安排我先去刷牛身。奶牛每天需刨刷两次,这不仅是为了清洁,更是有助奶牛的血液循环。

我贴近牛身,用铁皮制的牛刷,从牛背到牛尾唰唰地刨牛身,刨出了不少牛毛和干牛粪。刷完牛身,再用竹扫帚把刨出的牛毛牛粪掸掉。经过这么一番打理,牛身油光发亮。

待到刨刷完十九头奶牛,我站在牛棚中央的水泥道上,看顾师傅打扫牛棚。只见他左手拿水桶泼水,右手用扫帚洗刷奶牛的后脚和地面。水泥道的两旁是两排牛屁股,突然,一头牛飞快地撅起尾巴,一大泡尿倾盆而下。

一会儿那边的一头牛缓缓地撑起尾巴,当牛尾巴挺直到与背脊一样平时,粗大的粪便涌了出来,啪啪啪地落到地上,地上聚积起比面盆还大的一堆牛粪,四处飞溅的牛粪飞到我的工作服和脸上,用手一抹,发现奶牛粪与人粪一样,臭臭粘粘的,不由得感到恶心。但是不敢表现出来,我们是刚出校门的学生,来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就是再脏再累也得忍着。

我呆呆地看着顾师傅利落地冲洗,清洁工宋妈瞪着我说:“愣着干什么,快给师傅拎水去!”我这才醒悟,匆匆地去提水给师傅。后来才知道,洗牛腿是挤奶前必要的准备工作,否则,夹在两后腿中间的牛乳房很容易沾上牛粪,在挤奶时牛粪就有可能掉入挤奶桶,弄脏牛奶。

待牛头前的工人分发完精料,牛棚也已冲洗干净。清洁工继续给奶牛分发青饲料。挤奶工们要开始挤奶了,他们一手提着挤奶桶,一手用小扳凳勾着盛满热水的水桶,走到牛身旁,坐在小板凳上,先用热毛巾清洗和热敷奶牛乳房。在热水刺激下,牛乳房开始泌奶,整个乳房渐渐变硬,那是奶阵下来了。

此时挤奶工需抓紧时间,尽快把牛奶挤出来,若挤得太慢会引起牛奶回流,从而导致奶产量下降,严重时还会引发乳房炎。他们用双膝夹着挤奶桶,两手握住两乳头,一上一下地开始挤奶。只见两条雪白的乳液源源不断地射进奶桶,冲击着奶桶壁铮铮直响。仅十多分钟就挤了一满桶奶。

每挤完一头牛,还需把挤出的牛奶过磅称重,记录该牛的产奶量,然后才将牛奶倒入大牛奶桶,待到挤完牛棚里所有的泌乳牛,我们用人力拖车将几大桶牛奶送到牧场的制冷站,奶槽车定时来收集牛奶,运到乳品二厂去消毒装瓶,供应市场。

这挤奶过程看似简单,等到我开始学挤奶时才知道其中不简单。首先是坐在高仅半尺的小板凳挤奶就折腾得我双腿酸得不行。顾师傅告诉我,现在有小板凳坐还算是好的,以前挤奶不准坐小板凳,得蹲着挤奶,那才辛苦。

几天过去了,我双腿适应了小板凳。不过,双手要适应高强度的手工挤奶,则足足化了半年多时间。手工挤奶并非简单的握拳,每挤一下,从食指到小指是依次握紧,才能将牛奶从乳头的根部挤出。每个挤奶工每一潮要挤近八至九头牛,需几千次的挤奶动作。

我刚开始学挤奶时,一潮奶挤下来,双手又酸又疼,进而麻木失去触觉感,手摸在桌面都感觉不出光滑或粗糙。夜里睡觉醒来,两只手半张半握地痉挛着,无法移动,得过好一会儿才能伸展手指。我的双手经过半年多才渐渐恢复触觉,终于能适应了挤奶劳作了。这时,我对牛粪牛尿早已习以为常,即使脚趾缝里常常镶嵌着干牛粪也毫不在乎。

第十二牧场

和惠民牛棚


第十二牧场原来叫华德牧场,文革时才改的名,由十几个原私营小牧场公私合营组成。牧场主有不少来自宝山县或嘉定县,那里是江南富庶的鱼米之乡,有“金太仓,银嘉定,铜宝山”的美称。农民务农得到多余的资金,做起牛奶行业,有的还当上了牧场主。美国前劳工部长赵小兰的族叔赵锡熙就是嘉定人,也从事奶牛行业,后来成了第十二牧场的职工。

那时候国家实行户口与粮食管制,不仅人有户口与定粮,奶牛也有户口与定粮,第十二牧场在册的牛户口是854头,其中成年奶牛占500多头,其余的是青年后备牛。每头奶牛每天配给的精料是十五市斤。

为了供应这八百多头牛的饲料,牧场里有一个相当规模的饲料科,专门采购饲料。采购员经常跑到江浙两省,夏天收购青玉米,秋天收购干草。第十二牧场还有常年饲料地,是新龙华公社的一个生产大队,位于上海南站附近。专为牧场种植奶牛吃的青饲料,诸如青菜,麦苗,胡萝卜等等。

第十二牧场的十几个牛棚分散在上海西南角附近。主要的牛棚群有两个:一个分布在小木桥路斜土路附近,称为东区,牧场总部设在东区。另一个牛棚群分布在漕溪路龙华火葬场附近,称为西区。

龙华火葬场前身是龙华公墓,周围有不少乱坟岗,称为坟山地,因坟山地的价钱便宜,又靠近市区,好几家牛奶棚都建在这里。西区一旁的居民区叫新村,里面的居民大都是从肇嘉浜迁移来的。肇嘉浜以前是条臭水沟,上世纪50年代初被填平后,原先住在棚户或船屋里的贫民们被安置到此地,在原坟山地上建起了简陋平房,成为新村。有不少新村的居民在夏天割草卖给牧场,维持他们的部分生计。

我工作的五组牛棚位于新村北端,前身是私营的惠民牧场,那牧场建造得气派,地势比周围地面高出1米多,送青饲料的农民都叫它高牛棚。农民送青饲料运牛粪,工人送精料拖热水,都得拼出全力,冲上冲下牧场门口那条短短的斜坡道。因为五组牛群是健康牛群,牛棚的大门口有个池子,常年注着1~2寸深的消毒水,进出车辆的轮子都要在消毒池里滚过。惠民牧场的西南部是高敞的牛棚,牛棚的东南方和西北方是两个放牛场,放牛场上覆盖着化工厂的下脚料(俗称三合土),寸草不生。

东北部朝南矗立着一幢三上三下的民居,牧场主夫妇俩原先住在二楼朝东的大房间里,文革开始后,他们被赶到民居北面低矮的小储藏房里居住。那间大房间归牧场所有,后来成了青年女工们宿舍。楼下朝东的大房间依然住着牧场主的儿子一家。一楼朝西的大房间一直是牛棚男工们的宿舍。我的宿舍安排在二楼朝西的后半间。

1970年摄于五祖的放牛场前


一条砖路穿过两个放牛场,把牛棚和民居连起来。路旁有一口水井,初建牛棚时,这儿没自来水供应,牛棚的供水全靠这口水井。通了自来水后,水井就不常用了,井台边上有个自来水龙头,提供牛棚工人及住家的生活用水。1969年中苏边境紧张时,各个单位都要备战备荒为人民,顾师傅还认真地把水井清理一番。

牧场的南端有一个草棚,堆满了干草和稻草,用来喂牛和铺牛棚。东南角还有一小房子,是以前的牛奶制冷间,公私合营后,西区建了大制冷间,这小房子就一直空着。

紧贴牛棚东面是个大敞棚,堆放着一包包精料,还有两口大缸,专盛从葡萄糖厂运来的黄粉,那是从玉米粒提取淀粉后的渣子,拌在精料里喂牛。黄粉特别沉重,一满桶的黄粉重达四十多斤,我刚开始工作时,两手提一桶都不行,渐渐地能两手各提一桶,八十多斤黄粉,提着就走。

敞棚里常年堆着各种青饲料。夏天堆放着很多南瓜给牛吃。十二牧场精打细算,要求南瓜必须先挖出籽后才能喂牛。把挖出的南瓜籽洗净晒干,收集起来,再卖给榨油公司。卖南瓜籽得到的收入甚至可超过买南瓜的成本。而且还留下小部分南瓜籽,在春节期间分给员工,算是员工福利,皆大欢喜。

入秋后,敞棚里堆放着青贮玉米,散发着酸酸甜甜的清香,是秋冬季节时奶牛的重要主食。青贮玉米是将整棵新鲜玉米秸秆连杆带叶打碎后,进行封闭贮藏发酵,称为“青贮”。欧美牧场都有专门的青贮塔,上海早期的“可的牛奶公司”也曾在淮海路厂区里建过青贮塔,后来那地方改成乳品二厂,青贮塔也给拆了。

多年后,我定居美国,看到田野里带圆顶的高塔,就知道那里有奶牛场。不过,我当挤奶工时,上海的青贮玉米都用土窖,挖个游泳池大小的坑,预先做好排水道,逐层装填打碎了的玉米秸秆,压紧封土,经过四五十天的发酵熟化,就成了青贮玉米。十二牧场有五六个青贮玉米的土窑。每年七月下旬至八月中旬,是做青贮玉米的季节,那是饲料科和运输队最忙碌的时节。

我们常常在挤完早潮奶后聚坐在敞棚下,进行例行的政治学习,大家围坐在小板凳上,读报或讨论上面发下的文件等等,手里还忙着挖南瓜子。放牛场上,奶牛们在悠闲地溜达。身旁左右堆满各种牛饲料:黄粉,精料,各式青饲料等等。遥望远方,可以看到龙华的千年古塔。后来,我在海外留学工作时,当年坐在敞棚下的情景还经常浮现在脑海里。

养牛挤奶

五组的牛棚里有三十八个牛位,配有六个挤奶工和两个清洁工,组成第五生产组。十二牧场的牛棚分散,牧场的运行模式基本延续私营牧场的方式,挤奶工不仅要挤奶,还要给牛喂料,助产,断奶,修理牛蹄,照顾病牛等等,总之,这38头奶牛的吃喝拉撒都交给了挤奶工。每个生产组里都有职工宿舍,牛休息时人也休息,一旦牛棚有事,随叫随到。

我们上班时间称三潮两班制,即每头泌乳牛一天挤三次奶,或称三潮,每个工人参加其中两潮的工作。每一潮有三或四个挤奶工和一个清洁工。早潮7点开始,中潮下午1点半开始,晚潮晚上9点开始,直到挤完所有的泌乳牛才收工。故而奶产量越高,工作时间越长。我们五组是高产组,每次挤完奶,将牛奶送到制冷站,总是最后一个组,别的生产组早就完工了。有的组牛奶产量低,一潮工作才一个多小时便能收工下班。

牛跟人一樣,都是哺乳動物,泌乳是為了哺育下一代。乳牛要产奶,首先要使乳牛怀孕,十月怀胎后产犊,接着是泌乳的高峰期,泌乳量随时间逐渐减少。乳牛产犊两月后,通过人工授精再度怀孕,到怀孕满8个月时,逐渐减少每日挤奶次数,在滞留在乳房的乳汁刺激下,母牛渐渐停止泌乳,也就是断奶,以便让母牛腹中的牛胎儿健康成长,母牛断奶的两个月又称围产期。母牛十月怀胎后,再次产犊,接着又迎来泌乳高峰,如此周而复始。一头牛的折旧率是八年,8年后就收回成本。记得当年我们生产组生产指标:每头牛每年产8吨牛奶和一头小牛。

每当母牛分娩时,挤奶工要在旁守护,有时牛胎儿过大,母牛分娩困难,还需挤奶工助产。记得有一天深夜我和顾师傅在牛棚里等候母牛生产,我实在太疲倦了,就地坐在牛位上,背靠着一头卧躺的奶牛,顾师傅说他早年曾经也这么坐着等候母牛生产,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醒来才发现自己仰天躺在牛肚子下,连那头奶牛何时站起来都不知道。

顾师傅还告诉我,母牛分娩有时会很危险,所以要分外小心,以防出意外。以前在私营牧场里,每逢母牛分娩,老板娘就要在牛棚走道上摆香烛台,磕头求平安。母牛顺产,老板娘就以为都是靠她磕头求来的。牧场工人也不与她计较,只是走道上摆了香烛台,工人们干活很不方便。

母牛分娩时,小牛犊两前蹄先伸出母体外,接着出来的是牛头,那是分娩过程中最艰难阶段,我们握着牛犊两条前脚,用力往外拉,同时还得小心不要伤了产道。等到牛犊的最大部位-牛额头分娩出体外,剩下的产程就容易了,稍稍用力,牛犊的胸腹和后腿依次娩出,一头四五十公斤的小牛犊从母体滑落到地上,牛胞里的羊水哗哗地流了一地。

我们清除掉牛犊嘴里的粘液,用手挖下小牛犊四蹄的软嫩部分,挖下的八瓣小牛蹄用竹枝串成一串,晒干后就是一味中药,据说专治妇女的产后腿脚无力。

刚出生的新生牛犊浑身湿漉漉的,挣扎着,晃晃悠悠地撑起四脚,站起,摔倒,再站起,再摔倒,几番尝试,终于站稳了。老师傅说小牛犊每次摔倒都是在拜谢母恩。

正常状况下,母牛分娩后不久就排出牛胞,此物大补。尤其在冬天,对病弱体虚者很有补益,牛棚工人们都想要牛胞,大家就挨个轮流,我也轮到过好几回。那牛胞很大,放在水桶里,满满的一大桶,清洗后与红枣一起煮熟,冷却后成冻胶状。我妈妈和哥哥们吃了很多,我嫌太腥,尝尝而已。

然而,有的奶牛产后虚弱,无力排出牛胞,一连好几天牛屁股后挂着排出一半的牛胞,那就是烂胞了。在夏天母牛经常发生烂胞,这时需要兽医把手伸进牛子宫里,把胎盘一个个剥离子宫后取出烂胞。

与人相似,母牛产后也需要护理,我们把一大包干的益母草,用热水冲泡成汤,又叫苦草汤,给新产母牛喝,促进母牛子宫收缩。此时不能急着催奶,要等十来天,让新产牛身体恢复后再催奶。

奶牛过了新产期后,迎来产奶的高峰,高产奶牛的日产量可达60多公斤,一次产奶20多公斤,满满的两大桶,就需两人分别坐在奶牛两旁,同时挤一头牛,称为双挡。两双手握四个奶头一起挤奶,来缩短挤奶时间,防止因挤奶时间太长而引起奶汁回流后的种种恶果。

母牛刚产犊后挤出的奶叫初乳,带血,有轻泻作用。虽然不能作为鲜奶供应市场,也得送往乳品加工厂作其他用途。新生牛犊也需要喝奶,但是不能让牛犊直接从母牛乳头吸吮,怕引起奶牛的母性而从此不让人靠近挤奶。听老师傅说,以前私营牧场时,若产下的小母牛太弱,就让小牛直接吸吮母牛乳头,那小牛就会比较强壮。

喂小牛是件有趣的工作。每潮挤奶结束,用提桶盛上十来斤初乳去喂新生小牛。小牛吸奶的本能动作是仰着头嘴向上,所以得教小牛低头从提桶里喝奶:用手指蘸了初乳,塞进小牛嘴让它吸吮,同时握住小牛嘴,引导小牛头伸进提桶,把嘴浸在初乳里喝奶。

小公牛总是比小母牛笨,往往要教好几天才学会低头喝奶。我喜欢去喂小牛,喜欢小牛那种憨态,即使得化好多力气喂那笨笨的小公牛也乐意。可惜,小牛犊在我们产奶的牛棚里只能待7~8天,然后运输队就来把小母牛送到小牛棚去饲养,而小公牛大都送到动物园去喂老虎,只有极少数的高产母牛产下的小公牛才有幸成为种公牛。

听老师傅说新生小公牛的肉含太多水分,不好吃,倘若能养上三十天,就成了鲜美的小牛肉,但是,饲养乳用牛的成本太高,经济价值上不合算,小公牛都直接送到动物园去给老虎吃了。

出于天生的母性,奶牛都会护牛犊。每当我们牵着新生小牛犊经过奶牛前,每头母牛都会伸长脖子,鼻孔耸动着上下左右地嗅着小牛,试图嗅出是否是自己的孩子,它们眼里的黑瞳孔放得很大,眼睛似乎放射着光,那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母性的光。

记得有一头青年母牛产下头胎,特别护犊,一旦看不到自己的牛犊就不停地叫唤,折腾了好几天才安静下来。而那些经产母牛们老陈持重,似乎看透了世态炎凉,默默地承受着牛世间的苦难。

师傅徒弟们

我进牧场工作时,按牛奶公司的规定,刚进牧场的青工,都得先当三年学徒才能成为正式工人。我的师傅是五组组长顾根余,他为人正派,养牛经验丰富,技术高超。那些高难度的工作:修牛蹄,给牛喂药,断奶,到小牛棚里牵青年牛,等等,都得由顾师傅来干。尤其是修牛蹄非常危险。

那时上海地区的奶牛患牛蹄病很普遍,主要原因是饲料中缺钙,而频繁的洗牛脚更加剧了病情。患了牛蹄病的奶牛脚蹄下被烂穿,一瘸一瘸的行走不便,严重影响奶产量。

修牛蹄时,两个工人紧贴着在牛身后,用粗绳绑住牛大腿,把一短棍穿过粗绳,两人合力,往上一提,那牛的小腿离地,顾师傅马步半蹲,抬起牛小腿搁在膝上,左手托住朝天的牛蹄,可以看到牛蹄上烂出大小几个黑色圆洞,大的有铜钱大,顾师傅右手执刀,把牛蹄的腐烂部分削去。然后用药棉蘸着碘酒,塞进烂洞里,再稍加包扎。

修理时奶牛感到疼痛而挣扎,尽管有两个工人竭力制止奶牛,还常常是人力斗不过牛力,两人和牛身一起踉踉跄跄地左右挪动,执刀的师傅就可能伤及自己。每次看顾师傅修牛蹄,我都捏把汗,那绝活我始终没学。

相比起修牛蹄,给牛喂药虽然也需两人合作,却轻松得多,一人揪住牛鼻孔,掰开牛嘴,把结实有力的牛舌往外拉出,卡在嘴边,使牛无法闭嘴,另一人迅速地把一罐药水灌进半张的牛嘴里,待那罐药进入牛肚,才放开牛头,那喝完药的牛摇头晃脑,咳嗽连连。我看得有趣,回家后绘声绘色地讲述那情景,还添油加醋地说那是给牛刷牙,妹妹们以为奶牛真的需要每天刷牙,妈妈进一步想象,说牛牙刷一定得像板刷那样大。

2007年我回沪探亲,与龚明奎师傅(左)和顾根余师傅(右)在聚会上合影


乳牛业是个残忍的行业,靠强制母牛多次怀胎来换得持续产乳。而且当乳牛患病不治,得抢在乳牛断气之前把牛放血致死,这样的死牛才能卖到屠宰场换钱,因为屠宰场拒收自然病死的牛,那就只能火化。

牛棚里一旦需要把牛放血致死时,顾师傅是怎么都不愿下手去把牛放血的。他说牛是大畜牲,通人性,我们在牛棚里挤奶,和牛朝夕相处,人和牛都有了感情,怎么下得了手,最后总是由别人去砍那最后的致命一刀。

1972年初,顾师傅生了肝炎,暂时不能挤奶,我接替师傅当了五组生产组长。与师傅多年的养牛经历相比,我既没有那么多经验,又没有强壮体力,只能勉强上位。好在顾师傅家离牛棚不远,有事就去请教师傅。

记得在我刚当上组长后不久,一头高产母牛在半夜即将分娩,我怕自己担待不了,骑上自行车去请顾师傅,时值冬天夜里的凌晨一点多,冰天雪地,我到顾家村叫开门,顾师傅一听,二话不说,立即和我骑车到牛棚,一起在牛棚里待产,直到母牛平安产下牛犊后才回家,此时天都快亮了。

我满师后不久,牧场里新分来一批70届毕业生,我带了其中一位当徒弟:小秋,她和我五妹同年,我们师徒俩很投缘。我向她传授自己的体会:当挤奶工就是要学会吃饭睡觉。以前私营牧场里,挤奶工都是男工,需要强壮的体力,喂料时双手需提得动80斤的黄粉。男工的定粮是每月45斤,我的定粮也已增加到39斤。所以女孩子当挤奶工,不能因为顾及漂亮而饿肚子,每顿饭都要吃饱。

那时,我每天中午都要吃半斤粮食:三两米饭再加二两的馒头。还要学会抓紧时间睡觉,牛睡觉时人也睡觉,即使离上工只有半小时,最好也抓紧时间在床上睡一小会,上班时不仅工作量大,还得集中精力,在牛棚里干活都是小跑步,不允许懒懒散散,无精打采,挤奶时更是得打起精神,一旦奶牛的奶阵下来,得尽块把牛奶挤出,挤奶太慢会引起奶汁回流,可能会导致牛奶减产甚至乳房炎,挤奶时还要时时警觉,防止因奶牛的突然动作而打翻奶桶或被牛撞倒等意外。

这批70届毕业生来自普陀区,我从他们身上了解到上海市民中的另一阶层。常有人把上海地区分成上只角,下只角,我住的徐汇区属“上只角”,中学同学中也有自称工人出身的,其实大都是企业中的白领或老职工。普陀区属“下只角”,徒弟们大都来自产业工人家庭。

一位70届的小伙子告诉我,他的妈妈姐姐都是纺织女工。

有一次到一位70届女工家访问,她母亲告诉我她一家是从苏北讨饭来到上海,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与70届徒弟和他们的家人交往,我真正认识了上海产业工人这一阶层。他们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是刻苦耐劳,待人真诚。

70届徒弟们从不为自己的出身和口音而自卑,在那儿,学校里清一色地讲苏北话,即使是出身江浙家庭的学生,在学校里也得用苏北话与同学交谈,不然就被视为异类而孤立起来。他们互相之间都讲苏北话,而和我们讲略带苏北口音的上海话。我与她们讲得投机时,她们常常会请不自禁地“嗯—-呐”,随声附和,很是可爱。

小秋在五组挤奶不久,患上了腱鞘炎。那时候,挤奶工的职业病主要有腱鞘炎,甲沟炎和肺结核。挤奶工易患腱鞘炎,因为强烈而持续的手工挤奶动作会引发手上的肌腱发炎,严重时还会引起关节变形,很难治愈。

肺结核起源于奶牛易患肺结核,人与奶牛紧密接触,很容易感染。十二牧场的东区是结核病牛群,那里生产的牛奶不能作为鲜奶供应市场。西区是健康牛群,每年都要进行牛群检疫,一旦查出奶牛有结核感染,立即移出健康牛群。

甲沟炎是挤奶工经常发生的疾病:挤奶时双手动作剧烈,在牛棚里工作经常接触牛粪,牛粪中的大肠杆菌很容易侵入指甲缝而引起感染。生了甲沟炎,感染的指缝开始肿胀疼痛最后化脓,往往要十来天才痊愈。若医生不开病假,还得忍痛挤奶,真是十指连心。

我第一次生患甲沟炎时的症状最严重,病情发展到中山医院开刀排脓后才痊愈,至今那个手指上还留着当年的刀疤痕迹。后来再患甲沟炎时,症状一次比一次轻,看来这外科疾病似乎也有免疫性。挤奶八年,我几乎每个手指都患过甲沟炎。

小秋患了腱鞘炎,无法继续挤奶,只能调离牛棚,到东区的食堂里工作。一般来说,女工都希望能调离牛棚,那样就能不再从事繁重的挤奶工作,更何况若能在总部食堂工作,那是何等的好事!

然而,小秋调到了东区食堂后并不快乐,一次我到总部开会,小秋见到我,眼泪忍不住地流下来。几个月后,听说小秋得了癔病,我去她家探望,她原来梳的小辫已给剪成短发,她父亲胡师傅说,明天就送小秋去精神病医院住院治疗。

我劝胡师傅先不要送她去精神病医院,可以试试中医。

在新村卫生院里有位王医生,治疗精神方面的疾病很有一套,治好了不少年轻人的精神疾病。胡师傅听从了我的建议。后来,在王医生的中医妙方和胡师傅的悉心照顾下,小秋的癔病果真治愈了。她父亲胡师傅一直很感激我,因为他厂里同事的女儿也患了癔病,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住院治疗,后来虽说是治好了,然而这女孩从此变得傻傻呆呆的了。

小秋病愈后到牧场上班,执意要回到五组,她因腱鞘炎而不能挤奶,就在牛棚里当清洁工扫牛粪。五组里的工作虽然繁重,但是工人互相之间和睦友好。这时,五组的工人也有很大变动,1973年女工袁英巧调来五组,另一位70届女工小许也参加我们组,我又带了一位74届的学徒:小朱,同时还有从农场来学习挤奶的小王。五组中女工占了大半,现在是女工们把38头奶牛的生产承担了下来,组里依然保持了认真负责养牛的风气,大家一起干活时互相照顾,心情舒畅。

小秋在五组当清洁工期间,再次试着挤奶,一年后,她居然又能挤奶了。她的腱鞘炎痊愈了,真是个奇迹!可见,一个和谐的工作环境,有多大的威力。

自2003年起,我多次回国探亲访友,在上海期间,尽可能与牛棚的师傅徒弟相聚,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花样年华的姑娘们都已为人母,她们的孩子们也已长大成人,有的孩子还学业有成,成为医生。小秋已经当上了祖母,有一个可爱的孙女。

2016年11月在牧场同事聚会上的合影。左起:小朱,小王,我,小秋,小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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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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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盟新三届2

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
童年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追师长……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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