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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丨陈新民:歌声串起的回忆,是冻土下潜行的暖流

陈新民 新三届 2022-09-19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陈新民,1982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曾执教甘肃酒泉教育学院。后任高台县委副书记、漳县县委书记兼县人大主任,定西行署副专员,甘肃人口委副主任,中国国土部资源报党委副书记,国土资源部老干局副局长。现为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

原题

黄歌下乡大家唱




作者:陈新民


01


那年月,许多事都和现在正好相反。如今,想方设法让农村的孩子到城里念书深造,那时,却把千万城市青年送到农村去,接受农民再教育;如今,情歌歌手比枝头的麻雀还多,那时,谁想哼几句情歌,除非到旷野或密室,就这,还得提防被人听到。变成文化“猎犬”的人不少呢。

自“破四旧”开始。一夜之间,人们喜爱的戏剧、音乐,都不准听、不准唱,先前听过、唱过的还要肃清流毒。唱片砸了,歌本烧了,歌手“哑”了。

从此,芸芸众生不能歌颂父母,不能表现的爱情、友情和亲情。个体的真切体验和美感需求被否决,个性化艺术选择遭屏蔽。广播和舞台上的,除了铺天盖地的颂歌,就是样板戏,虽则高、大、上,却难接地气、难入人心。

大范围长时间的禁唱禁播,艺术冻结了,歌坛变成僵硬的冻土。


02


酒泉城西二十里有个大厂,厂宣传队有人作了一首曲子,听过的人,觉得比广播里见天重复的那些歌好听。不料,有人揭发这曲子的旋律是抄袭苏联台的。据说,保卫部用一句话,先把揭发者问成罪人:“你咋知道那旋律是苏联的?”然后把揭发者和作曲人同时搂进了群众专政天网,罪名一样,收听敌台。接连不断运动中,各地揪出的“收听敌台犯”不在少数,这一罪名屡屡出现在宣判告示上,令人心惊肉跳。

有天深夜,我拨弄半导体收音机,无意中收到境外电台正播送程砚秋的《窦娥冤》,赶忙用被子蒙起头,把耳朵贴在喇叭上。程砚秋略带沙哑的嗓音,婉转低回,几分幽咽、几分凄切,几分苦涩,倾吐着沉冤下弱女子的一腔悲愤……我被震撼,心跳加速大汗淋淋,原来京剧这么动听感人!全不是样板戏的高腔硬调。第二天我很后怕,看见收音机,胃也痉挛,手也哆嗦,对谁都不敢正视。


03


插队以后,我发现农村情况和城里不尽相同。

相同的是,表现爱情亲情的戏剧、歌曲,都被划成“封、资、修”黄色文化,大会小会照批不误。

不同的是,对绝大多数没念过书、不知情歌是什么东西的社员来说,批判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只是点灯熬油、白费主持人唾沫。他们多时在油灯下打瞌睡,有妇人故意把怀中的娃儿弄哭,借机抱娃出门而去。

开始批判张三或李四,情况就不一样了。特别是遇到有人交代所谓“作风问题”(一般不交待本队的人和事),必有好事者深盘细问,打瞌睡的人纷纷醒来,大家嬉笑哄骂,有人还上去轻手轻脚拍打几下。此时此刻,批判变成了欣赏。批判的动力,绝不是什么思想觉悟斗争精神,说白了是一种偷窥的欲望。

集体劳动,哪儿有人把“骚话”(黄段子)说得绘声绘色,哪个角落气场就猛然活跃。话题多围在腰带下转,惹得老少起哄。说着说着,话头一转,拿现场的谁个开涮。接下来,打嘴仗吃了亏的,常常转而“武斗”,自有好事者蜂拥而上,抽腰带、扒裤子,双方共演一场田间狂欢。


04


各地农村差不多都有这种情况,一些金客子(淘金人)、马贼、杂行把式,在外面的“金窝”“银窝”混迹经年,人耍够、家败尽,灰头土脸地滚回自家“土窝”。土改中,又成了台面上的贫下中农。成分低了,身价高了,气粗话大,摆呼起自己的艳遇,似乎荣耀得很。

六队的麻爷先前开过小馆子,五行八作都见识过一些。他吹自己还要捎带着戏谑别人:“你们这些伙碎卵蛋,经过六零年剩下的,瓤欠啊,瓤欠!像你们这么大的那节儿,我是咋个攒劲法,天黑想起尕相好,扛上梯子(大概指独木简易梯)走十几里不须顾(不在乎)。搭梯子翻墙麻溜地很,哑谜定悄摸进房就上热炕,火烧火燎疯巅半晚夕……赶天放亮,已经扛着梯子回庄了。你说攒劲不攒劲?搁你们,背受得了?”

麻爷他们明里暗里唱的《十八摸》《湿叽吧嗒喂上个嘴》之类上荤调骚曲,每每赢得喝彩。要说黄,这些还不黄?但总有人喜欢,有啥办法。


05


人民日报报道了会宁县王老太太的豪言壮语“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老太太带着儿媳下乡,走上全国的典型。大批城镇居民被送到乡下务农。我们队也迁来两户,社员们叫两个当家的“大胡子”和“眼镜”,他俩都在玉门油田工作过,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大胡子”矮小精壮,浓眉碎眼,青森森的胡茬从脸颊漫到喉结,表情阴郁,笑起来有些暧昧。他胡琴拉得很好,一曲《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听得人心底颤悠悠。

“眼镜”精瘦细高,小头锐面,喜欢仰天大笑,鼻梁上的眼镜片酒瓶底儿还厚,一闪一闪很文化。“眼镜”也拉琴,不如大胡子。我们在一个院里同住过半年,晚饭后纳凉时,他俩经常合奏一阵。有个曲子轻快明丽,热情奔放,听得我特别动心:“啥曲子呀?这么好听。”

“眼镜”笑道:“青海民歌——花儿与少年。”说着,他捏着嗓子唱起来:“绣呀阁里的女儿家,踩呀踩青来,小呀阿哥哥,小呀阿哥哥吔……”


06


“哇!黄色歌曲!”我惊呼。

“大胡子”压低嗓门吼道:“黄不黄,你说了不算,谁说了都不算!”

紧接着,他和“眼镜”合唱起来:“你是含苞欲放的花,一旦盛开更美丽,只有在我的花园里,才能找到你……”明白如话的词儿,舒展跳跃的旋律,有种说不出的“洋气”,经他俩介绍,才知道是阿尔巴尼亚民歌《含苞欲放的花》。

“大胡子”念高中时,指挥过学校乐队,胡琴、三弦、小提琴样样拿得起玩得转。他记的曲目多了,引领我见识了《草原牧歌》《阿哥阿妹的情谊长》还有《喀秋莎》《鸽子》等等,等等。这些歌曲在我荒芜的心田,生成一片参差多态花红柳绿的“精神自留地”。


07


1971年,队里派我去祁连山修战备公路。上万民工按团、营、连建制,在冰沟峡谷一线扎开。我们住着地窝子、吃的是塌火窝头(缺氧蒸不透)。高山反应使劳作格外沉重,炸山凿石时时有险情,过些日子就会传来有人牺牲的消息。近千名插队知青和兵团战士参加了这项工程,工地有了与文化相关的故事。

……天津小伙藏有《中外民歌200首》。64K大,豆绿色封面,书边已磨的发毛。他只让信得过的弟兄翻翻,然后赶快用手帕包起锁进柳条箱。知青带来一脉文化气息,使荒寒的冰沟渐渐有了暖意。

暖意还有一个重要来处,新公路经我们的手延伸到一座铁矿附近。矿山有一批来自洮河、大夏河流域的合同工。这伙人在井下作业,经常要和死神打交道,一个个胆大包天,根本不理睬种种禁令,每天进出矿巷,都要引吭高歌,播洒一路歌声。


08


大家都觉得那曲调非常好,但听不明白歌词。有位原籍临洮的兰州知青,知道哪一曲是洮岷“花儿”,那一曲是河湟“花儿”,他很乐意为我们解读乡音:

“一对白马儿山根里过,我当成缠山的雾了,一双尕妹子地边上坐,我当成白牡丹树了……”

——是蒙太奇,是意识流?变幻流动的不正是你、是我、是众多的他和她,在人生的春天里曾经体验过的心动吗?

 “尕妹妹的大门上,一天浪三浪,为见尕妹的好摸样者,山丹红花开呀……”(‘浪’在方言里是游探的意思)

——轻快、跳跃的旋律,把少年羞怯、躁动、向往和爱慕表达的活灵活现。

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歌,都来咏颂青春的美丽、爱情的珍贵。祁连山中,音乐的审美通感超越了时空。


09


民工的“花儿”摇曳灵性、鼓荡热情,引来无数歌声。在二只塔拉山下、讨赖河畔,在工地上、窝棚里,无处不飞歌;浑厚的、单薄的、清婉的、沙哑的嗓音;激越的、嘹亮的、深沉的、低回的歌声;张扬着压抑不住的青春活力,激发了对美的渴望追求。

中外民歌、电影插曲,还有知青改编歌曲,像风中片片山花,耀动美的润泽,传递爱的温暖:

歌声里,回忆校园生活:“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划开波浪……”

借罗马尼亚的《照镜子》,表达内心喜悦:“墙上镜子请你下来仔细照照我的模样,让我来把房门轻轻关上……”

《小路》(苏联)受大家欢迎,因为有共同的微茫:“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伸向迷雾的远方……”

有知青把《送给你一枝玫瑰花》改唱成:“不是我不爱你,因为你是个插队的,蓝羚的车子,罗马的手表都没有的,只有那半导体(收音机),还是自装的……”知青的幽默,既促人发笑,又引动泪花。


10


有些农村小伙子本来有歌唱天赋,却没有机会学习表现。进祁连山修路期间,他们重新发现了自己,跟着知青学会的那些歌,就像走进心灵的朋友。有了这些“朋友”,就如阿尔巴尼亚民歌《春天花园花儿美丽》唱的:“我们在春天里见了面,生活就会立刻变了样……”

工程结束,我回生产队时,队里的小伙姑娘们已跟着“大胡子”和“眼镜”学了不少歌“洋歌”,其实就是禁歌,不能点明,只好拐着弯说。隆冬寒月的一天,全队的年轻人被派到戈壁滩拉石头。几十个骡车、大轱辘牛车、毛驴车、高架骆驼车在戈壁上拉开近半里长的队伍。天湿冷湿冷的,我们跺着腿脚,哈出一团团雾气,很快变成皮帽檐的白霜。不知谁起了个头,大伙一曲接着一曲地唱起来:

 “花儿里为王的是牡丹呀,人间的春天在少年……”《花儿与少年》。

 “甜蜜爱情从哪里来?是从那眼睛到心怀……”《哎哟,妈妈》。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在那遥远的地方》。


雪花飘飘,歌声飞扬,辽阔的戈壁滩成了大舞台。身裹烂棉袄,腰系芨芨草绳的“演员”,可着嗓子吼,难免“荒腔走板不成调”。个个唱的那么投入,那么动情,心里热起,天也不冷。


冻土之下,暖流涌动,知青先把这股暖流引到农村,接着又荡回城市。在送知青下乡的专列上,大家高唱:“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一两年后,车厢里的歌声已变成:“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知青成了往来于城乡之间的非主流文化的使者,这也是特殊年代的另类文化下乡吧。上山下乡出现这类“异动”,产生那么多的“负效应”,出乎了运动组织者的预料。

更多的农家儿女们对爱情歌曲越来越上心。歌声,荡漾在田野农庄,歌者,渐渐远离蒙昧粗野,开始向往有尊严、有情趣的生活。

微妙变化使有人痛心疾首:“知识青年把贫下中农子弟教坏了”。有人开始张罗批判“封、资、修文化回潮”。

“黄色歌曲”大家唱正成势头,歌者如云,“猎犬”已难锁定目标。


11


冰封大地的年月,年轻人相聚唱禁歌,既是难得的精神会餐,更是彼此之间信任的标志。因此,苍白的花季异彩纷呈,贫乏的日子暗香浮动。

歌是入心的暖流,把希望和信心带给无数年轻的朋友。

暖流潜行,一缕一缕地渗入无形的冻土,一点一点地消化内心的严寒。

暖流潜行,为改革开放之初,文化专制决堤后,艺术春潮奔涌大地,积蓄了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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