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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 | 明若水:一个地主子弟的高考,作文没写完就交卷了

明若水 新三届 2022-02-17
    
作者简历


明若水,实名明新科,1956年出生辽宁教师家庭,1975年,下乡到北镇县曹屯公社知青,1977年12月考入辽宁省中医学徒班,1983年毕业。于锦州市中心医院做临床医生,2011年退休。


原题
1977年一个
地主子女的高考之路



作者:明若水



东北地区一场灾难性的大雪刚过去不久,转眼间就进入2021年的最后一个月份了。身处辽西大地的我,不由得想起了44年前12月份那场大雪中自己的高考之路。


1977年12月的一天,踏着半米多深的大雪,我和十几个知青,走出下乡劳动的小村庄,去镇上参加已废止了十余年的高考。


我们这些出生于1950年代的知青,从上小学起,就是在红宝书、语录歌的教育中长大的。“上大学”这三个字,从来没有在我们生活的字典里留下过痕迹,我们的全部生活都被“革命”两个字覆盖了。


然而,1977年末,伴随着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给我们带来了“上大学”“报名”“考试”“准考证”这些接踵而来的新名词。我们是那样的出乎意料,不知所措,诚惶诚恐。谁也不会想到,五角钱的报名费,一张表格,一次考试,就改变了我们的人生轨迹,铸就了永久的感慨、喜悦或遗憾。


我于1975年中学毕业后下乡,一个绿书包,一顶草帽,一个木箱子,伴随我从锦州城去到了当时被称为“广阔天地”的农村,开始了“大有作为”的知青生活。我们知青点是40多人的集体户,均来自抚顺和锦州两个城市。这是我一生中比较得意的一段生活,那时的理想和追求很坚定,就是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好革命事业接班人,为“解放全人类”的伟大事业奋斗终身。


下乡时的作者


1977年10月中旬,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我们知青点有十多人准备报考。在那个年代里,家庭成分仍然是报考的障碍,地主、资本家、走资派的子女是不允许参军、入党和上学的。虽然这次高考报名没有限制,但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是否有参考资格?能不能被录取?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谜团,困扰在我的心中。


生产大队主任看到我报名之后就说,你家成分不好,考得好也不会被录取,你去了也白去。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我下乡半年之后,因各方面的表现都很突出,大队就考虑了我的入党问题,曾派出这位主任去父亲学校外调。外调的结果是,我的家庭出身是地主,父母亲也都有政治问题,不符合入党条件,只能把我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进一步考察。


尽管大队主任给我劈头浇了一瓢冷水,但我觉得,既然能报上名,就得参加考试,能不能被录取只能看运气了。


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所以,我在填报高考志愿时格外小心翼翼。把军队、警校都排除以外,不敢报考文科学校,理科学校也怕有录取限制,只好转向我并不喜欢的医学。只要能继续读书,就比在农村的泥土里混要强得多,哪还能考虑自己的兴趣爱好呢?


我的爱好是体育,中学时一直是中长跑运动员,而且体育成绩很好,可以达到体育学院的录取标准,但那年把体育学院划归文科。我喜欢写作,做梦都想成为一个作家或记者,但自上小学以来,我一直背着家庭成分不好的包袱,不能入红小兵,不能入红卫兵,更不能入党。我不敢报考文科学校,怕政审不合格,不予录取。


报完名之后,还有一个来月的复习时间,捧起早已陌生的课本,不知道从何看起,而且也没有多少复习的书。好在做中学教师的爸爸,已经从学校图书馆借出来一些课本,我和从农村知青点赶回来的姐姐一起,投入到了紧张的复习之中。


我在小学不到四年级时,文革就开始了,基本就不上文化课了。之后,又随父母走“五七道路”,去了小山沟。三年后回到城里学校,刚上了不到一年的中学,就开始“反教育回潮”不上课了,去学工学农了。我上过的正经文化课,小学四年多,中学一年多,根本不知道何为高中,文化知识严重残缺。


一个多月的时间,要把没学过的知识补上,是不可能的。爸爸只好挑重要的教,爸爸问,光学你学过没?我说,没学过,不会的。爸爸就给我讲了半小时的光学。又问,因式分解会不?我说,不会的。爸爸又找来数学老师给讲了半小时的因式分解。就这样,东学西学,囫囵吞枣地学了一个月。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到了考试的前一天,我和姐姐分别回到了各自知青点,准备在当地参加考试。


凌晨五时,东北的天气还没有大亮,在冬日的雪地里,我们知青点十几个参加考试的知青,头顶着星星,判断着方向,踏着近膝深的积雪,奔向四十里外的考场。


空旷的大地上,白茫茫,静悄悄,一个脚印都没有,我们十几个人。你拉着我,我扶着你,一步一个脚印,尽力向前走。走到公路上的公交汽车站时,已经用了近一个小时。我们焦急地等着公交车,如果上不去公交车,我们就赶不上考试了。


公交车站黑压压的一大片人,都是准备去考试的考生。我吓了一跳,这么多人,怎么能上得去车呢?必须得准备挤了。我们知青点的十几个同学分工合作,只要公交车一来,男生在前面开路,女生跟在后面,一个拉着一个争取挤上车。等车的人实在太多了,半个小时内,过去了两辆公交车,我们仍没有挤上去。


天已经大亮了,接近七点了,上了公交车还有半个多小时车程,才能到镇上,镇里到学校考场还有一段距离。我们这些人拼了命地往前挤,在下次公交车还没到来之前,就挤到离停车最近的地方,终于互相推拉着挤上了这趟公交车。


我上车后,车门已经关不上了,车门的踏板上都站满了人,司机只好敞开着车门往镇上开去。公交车里人挤人,根本落不下脚。在快要窒息的空气中,坚持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镇上。我们连口气都没敢喘,快速地奔跑,跑向作为考场的中学。终于在考试前跑到了作为考场的学校。按考号找到了自己的考试教室,我这才松了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考场教室的门还没有开,我趴在窗户一看,农村的学校桌子很破,坑洼不平,根本无法写字,我准备的垫板,已经忘在知青点,没有带来。没有垫板,怎么在纸写字呢?我看看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我迅速的跑向镇里的商店。还好,商店已经开门了,我买了一张垫板,又迅速的跑回到了考场。


这时,教室已经开了门,考生已经开始进入考场。我知青点的另一个同学也没有垫板,她反复求我,让我把买到的垫板给她一半。我没有办法,只好把塑料垫板折断,我拿的只有16开小作业本那么大的垫板。用这块小垫板,在凸凹不平的木桌面上,挪来挪去地考试答卷。


上午的考试结束了,考生们交了卷,走出了教室。做考场的教室锁上了门,我们没有地方待,就站在教室外的雪地上,吃着自己带来的面包和蛋糕。天气很冷,我们一大早出来,经过了挤车,赶路,又经过了半天考试。口中很干渴,但是没有水喝。我看到窗台上覆盖比较干净些的雪,就把上面的浮层扒开,捧着下面的雪吃了几口,润润喉咙,把蛋糕咽下去。洁白的雪从天而降,是我们随手可取的饮品,放到嘴里可真凉啊!零下20度左右的气温,我们是从里到外的冷。站在教室外边的雪地上,我们不断地跺着脚,搓着手,防止手冻得太僵,一会儿进考场没法写字。


第一天的考试顺利结束,我们又走了40里地,返回到知青点。由于第一天的考试许多同学考得不好,有的就放弃了第二天的考试。我虽然也觉得答的不够好,但还是想把考试考完。最后一科是语文,这是我的擅长。语文的最后一张卷是作文,时间100分钟。题目是两个,一个是“论青年时代”,一个是“在沸腾的日子里”,我选了第一个题目。


我平时写作文习惯于不打草稿,所以就直接在卷子上写。半个小时后,作文就写了3/4,只剩结尾部分了。这时,窗户外边同来的知青在喊:“我们走了,火车到点了!”他们已经放弃了考试,准备坐最后一列火车回锦州。我犹豫了一下,如果把作文写完,不随他们走,我只能一个人,在天黑的雪地里走四十里路返回知青点。


这实在是太困难了,天黑路远,还没有伴儿,我不敢太冒险。于是,我决定终止考试,果断地把没写完的作文卷子放在桌子上。教室里,大家都在紧张地写作,老师看到我交卷了,很是惊愕。


我进行了半个小时作文考试,第一个交了卷,走出了考场,迅速地追上了知青同学,赶上了最后一班火车回到了锦州的家。我心想,反正也是考不上了,还是早点回到家,平安为好。


没想到,过完新年,一月份我就接到了公社的电话通知,让回去参加高考体检。我们知青点,在冬季放假两个月,知青们要在三月份才返回。我一个人返回点里参加体检时,整个点静悄悄,只有我一个人,一排宿舍全都处于封闭状态。我捡了一块玻璃碎片,划开我亲手粘上木门上的封条。我得睡一宿之后,第二天起早去县里参加体检。


知青点里空荡荡,黑漆漆,只有我一个人,心里很有点害怕。晚上睡觉前,我去厨房找了一把菜刀,放在了枕头底下,万一来了坏人我可以自卫。我知道,破旧的不结实的宿舍门,从里面插上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干脆就虚掩上。然后,我在门内放了一盆水,放在进门必须落脚的地方;门上开了一个小缝,放了一把笤帚。如果有人进来,苕帚第一时间就会掉到他头上。他再往前一迈,脚会踏到水盆里,发出很大的动静。即使吓不跑对方,我也有时间做反抗的准备。做了这些准备工作之后,我就安心地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之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五点钟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和本村三四个参加体检的考生,一起奔向县里的体检地点。


体检在一所小学校里,每个教室面前都贴了体检项目。我们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一个屋一个屋地进行体检。学校小平房里炉子烧得很热,脱下棉衣做体检也不觉得冷。量血压时,我非常紧张。医生量了几次血压,都有些高。那个医生非常好,她问我以前量过血压没,我说,没有量过,是第一次量。她说,你在屋里休息一会儿,躺一会儿吧。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她又给我量了一下,然后就写在体检表上了,可能是合格了。我很感谢那个医生,可惜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入学通知书


过完春节,二月份,我收到了辽宁省“中医学徒班”的入学通知书,但心中没有兴奋和高兴的感觉。因为,这不是我理想的大学。我无奈地一个人回到知青点收拾好行李,默默地告别了我曾为之付出两年多青春和汗水的地方。我们来时,村里很多人敲锣打鼓、轰轰烈烈地欢迎,我离开时,却是一个人悄然无声,孤零零地踏上了学医从医的不归路。


1978年入学前最后一篇日记


入学前,一首随笔诗


四十多年过去了,东北地区又是一场大雪刚刚过去。雪从天降,纷纷扬扬,洁白而美丽。1977年初冬,踏着半米深积雪一起奔向考场的朋友们,你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心中还有理想的痕迹吗?无论你们现在是高官厚禄,还是贫穷失业,大约都不会忘记,当年那场伴随着我们青春理想的大雪吧?



40年后与当年一起参考的知青回到曾考试的小镇,右一是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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