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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丨甄明舒:童年的绿皮火车,无人对号入座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09-19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甄明舒,1961年生于河北承德。1981年毕业于河北工艺美术学校。1987年毕业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同年到河北美术出版社任职。2000年创建北京蓝海洋文化传播有限公司。2011年,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毕业。一直从事设计工作,现居北京。


原题

童年的火车




作者:甄明舒



确切地说,是一段旅程。

其实,这段旅程在更早的时候,也许是我妈怀我时,就已经开始了。只是在我慢慢长大,到了童年,才对这段旅程渐渐有了记忆。这段旅程,贯穿了我整个童年时期,直到10岁那年,爷爷过世,爸爸把奶奶接来,才画上句号。

父母是辽宁人,大学同班同学。1954年沈阳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承德师专,承德当时还属于热河省省会。据我妈说,当年大学生分到这里算支边。

爷爷奶奶家在锦州下面一个名叫陆屯的村子里。爷爷是中医,原来在公社医院,1965年,落实毛主席关于指示“医疗卫生的重点,要放到农村去”的指示,调到陆屯大队卫生所。爷爷医术很厉害,就是人们常说的妙手回春那种厉害,在当地很有一些名气。被当地村民尊称为“大甄先生”。我们哥仨在老家时,常常被路边村民指着说,那是甄先生的三个大孙子,口气里带着褒扬和羡慕。

每年暑假,父母都会带着我们哥仨回老家度过一个夏天。于是,每年夏天,坐火车回老家就成了最大的期盼。

哥仨在老家的合影

最初的记忆是我躺在火车座椅上睡觉,我大概三四岁吧。绿皮火车的座椅也是绿色的,木头椅子外面包了一层灰绿色的人造革,里面垫了一层海绵。那时没有对号入座,以家庭为单位‍出行的,会选派身手矫健的成员先行冲出检票口,一路狂奔,到车上占座。这种占座的习惯直到现在还有残留。

我躺在两人座椅上刚好够长,为了能让我睡得舒服些,我妈和我哥只能半个屁股搭在椅子边上。我在睡着之前,也会很懂事地侧起身,尽量贴紧椅背,以便腾出更多的空间让他们坐得舒服些。睡着以后的姿势就不好说了。长大以后,我去外地上学,独自坐夜车,才体会到在硬座上坐一宿是什么滋味。

承德到锦州的火车每天只有这一个班次。下午五点半发车,“咣当当,咣当当”,穿过漫漫长夜,第二天早上六点多到达锦州。这趟车隶属沈阳铁路局承德机务段。

即将出行所带来的愉快心情,在出发的前几天就慢慢滋生了。到出发的前一天,我兴奋得不想睡觉。第二天,全家人开始为出行做准备。我快乐地在屋里乱转,不知该干些什么。妈妈会准备一些零食水果之类的带在路上。我家住的地方叫南菜园子,从名字上就可看出,是在城市的最南边。从家里出来,左拐上马路,向北走大约半站路,到新华大街向东走大约一站路,过武烈河大桥后沿路向东南方向大约再走一站路,就到火车站了。隐约记得车站的外墙是很旧的淡黄色,房檐是绿色的。也许实际并不是这样。

候车室里长长的木椅子上坐满了形形色色的旅客,脚下堆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几乎每个男人都在抽烟,房间里乌烟瘴气。地上到处都是烟头、瓜子皮和痰迹。偶尔有工作人员很不耐烦地出来打扫卫生,动作粗暴潦草。妈妈领着我去买票,我扒着售票口的窗台身子下意识地向下缩了一点,以使自己看起来比实际身高矮一些。

突然间,身穿蓝色制服的女检票员吹响了厉声的哨子,人们“哄”的一下像受惊的羊群一样迅速涌向检票口。站在栅栏里面的检票员冷着脸,看也不看眼前的人群,有些生气的神色,似乎这些人是来捣乱的。检票的闸门迟迟不肯打开,总是要到时间快不够了才开始检票,人群像一团乌云在检票口前涌动着。冲过闸门的人们拼命地向站台狂奔。

哥仨合影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感在周身荡开。火车稳稳地向前行驶,风从打开的窗缝吹进来,窗外掠过平时没有见过的景色。不远处山脚下一条河水蜿蜒伸向远方,河面平缓,河水清澈,倒映着天光山影,不时能看到几只鸭子浮在河面,在深色的山影上,划出几条细细的亮纹。河边的草地上有牛群和羊群悠闲地吃草,放牧人远远地望着火车。

与铁路并行的一条小路上,一群村里的小孩羡慕的神情呆呆仰望着火车,其中几个小男孩跟着火车跑起来,发出快乐的喊叫声,很快就被甩在后面,越来越小,直至变成几个小黑点。远处的大山、天上的云朵,缓缓向后移动。火车驶上大桥时,车轮轧在铁轨上的声音突然变得空旷起来,“轰隆隆,轰隆隆”。我两眼盯着窗外的景色,心里确信火车将把我带向美妙的地方。

车厢里仍有很多人在抽烟。刚上车时疯狂抢座的混乱场面已经恢复平静,邻座之间的陌生旅客开始互相递烟攀谈起来。车厢里充斥着高高低低的说话声,汇聚成声音的洪流,与车轮轧在铁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撑满整个车厢。这种充满人气的“嗡嗡”声,给人一种安稳感,令人昏昏欲睡。

晚餐时间,车厢里传来乘务员推车卖货的声音。乘务员推车吆喝着,躲闪腾挪,娴熟地穿过过道。“香烟——瓜子——面包——汽水”。具体卖些什么不记得了,推测,是这些吧。确切记得的,只有面包,而且印象很深,甚至是我盼望坐火车的诱因之一。火车上的面包几乎是那个年代唯一不用粮票可以买到的面食,是铁路的特供,每人限购一个。面包是长方形的,包着很好看的包装纸,上面的图案从来也没有变过,里面嵌着形形色色的果脯,好吃极了。我一直觉得火车上的面包比平时商店里卖的好吃,且质美价廉。我小口地吃着,像找宝一样挑出里面的果脯,很珍惜地慢慢吃掉,舍不得一下吃完。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厢里的“嗡嗡”声也渐渐低下来,最终彻底安静,只剩下车轮行驶的声音在夜色中恪尽职守地响着,我在这有节律的声音中沉沉睡去。深夜里,常常被突然爆发的小孩哭闹声吵醒,让人烦躁不已。每要到站时,广播里传出那种铁路标志性的,不带感情色彩的报站声,在昏暗沉闷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火车进站时,发出很响的刹车声,直到“咣当”一声,完全停下来。车头在前面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呲——”的一声在夜空回荡,喷出的白气弥漫在车头周围。站台灯光昏暗,检修师傅从烟雾中走出,拿着小榔头在火车下面东敲一下,西敲一下。空旷的站台上,铁路工作人员大声交流着各种指令,急促的哨声响彻夜空。越到后来上车的人,口音里尾音拖长的辽宁腔越重,让人感到亲切。可以根据口音判断出与老家的距离。

我在睡梦中,不断被报站的声音唤醒,一整夜的睡眠被各个站名切断。这些站名年复一年地在深夜的车厢里重复,形成那段旅程的深刻记忆。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下板城、小寺沟、平泉、凌源、叶柏寿、朝阳、义县……”。听到义县时,知道快要到锦州了。有心急的旅客开始收拾行李,我心里也开始激动起来。

文革时期一家合影,前排爸爸、妈妈,后排从右至左二哥、大哥、我

大哥13岁那年,正值文革高潮(1967年),学校已经停课。承德这座塞外小城也是武斗烽烟四起,大概是父母觉得我们几个在这种环境下四处游荡实在让人不放心,送回乡下老家更为稳妥,他们又身不由己。于是,13岁的大哥临危受命,带着我和二哥踏上了开往东北的火车。没有了家长的管束,我们更加兴奋。在火车一声长鸣,将要启动之际,我和二哥向车头方向假装用力推茶桌,然后车徐徐开动,两人做大功告成状。

三个衣着得体,干净利落,眉清目秀(大哥算得上英俊少年)的小男孩在火车上很是引人注意。当得知我们没有家长带着,最大的只有13岁时,更是啧啧称赞,直夸大哥有出息。一路上,我们哥仨成了邻座之间的话题,每上来新的乘客,原来的乘客都要把我们的事迹介绍一遍,新来的人就要重新夸一遍。被人这样夸,心里美滋滋的,虽然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努力不给大哥添麻烦。那时还没有拐卖儿童这回事。时局虽然动荡,人们还保有淳朴善良的本性。

从锦州城到爷爷家,还要坐一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到杏山公社,再步行一个多小时到陆屯大队。之前,每次都是爷爷在杏山长途汽车站接我们。这次,爷爷专程坐长途汽车到火车站来接我们。不知道是没赶上头一趟班车呢,还是爷爷有意想在城里多玩一会儿。总之就是,我们有大把的时间留在锦州城里。

记忆中,是爷爷带我们去看电影。也许是爷爷平时在乡下难得看一场电影,籍着接我们的由头过过瘾。电影是《地道战》,之前在承德看过不止一遍了。爷爷可能没看过,看得很投入。最后高潮,激昂的主题曲响起,区小队和民兵从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汇成千军万马。在一座砖窑里,日本指挥官山田队长被我军团团围住,英气凛然的男主高传宝厉声喝道:“放下武器!放下武器!”狼狈不堪的山田绝望地举起战刀,被一枪击落。高传宝在砖窑顶上,拎着一滩泥一样的山田,大手一挥,说“你睁开眼睛瞧瞧!”镜头一转,是我军千军万马的画面。看得爷爷开怀大笑,直呼过瘾!从影院出来,爷爷觉得意犹未尽,又买票进去看了一遍。电影院只有这么一部片子。

两场电影下来,已到午饭时间。爷爷带着我们下饭馆,吃的什么不记得了。总之是大家吃得心满意足,爷爷工资不低,在我们身上舍得花钱。吃过饭,离下一趟班车的时间仍然还早,我们也无处可去,爷爷心一横,带我们又去看了场《地道战》。一天三场《地道战》,这就是我爷的行事风格,给我们哥仨留下深刻印象,成为日后的笑谈。

这么多次旅行,有没有节外生枝的时候?有的。

有一年,我大概五六岁,妈妈带我和二哥从姥姥家回来,车到承德终点站,妈妈满手都是行李,二哥领着我跟在屁股后头,我的身高也就到大人的屁股,人流拥挤,只能看见前面人的大腿,人们穿着清一色的深蓝色衣裤。问题出在,因为是终点站,两边车门全开,左边是站台,右边下去是铁道。我跟着二哥懵懵懂懂地从右边下去了。下去后发现人群突然不见,妈妈也不见,火车横在那里,完全看不到站台。眼前只有交错的铁轨。

我俩吓傻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见了妈妈,一下方寸全乱,惊慌失措地沿着铁道乱跑。这时一个检修师傅发现了我们,大声喊:“这谁家小孩走丢了!”随后把我俩又送回车上,交给乘务员。

我妈下车后发现我俩不见了,也急坏了!赶紧往回找,车已空,急忙到车站广播室广播找人。乘务员听到广播,按照约定地点把我俩送回妈妈身边。远远看见妈妈,慌恐顿消,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世上只有妈妈好!”妈妈见到我们,好像并没有很惊慌的样子,只是脸色有些发白,有一种虚惊一场的神情。幸好那时还没有拐卖儿童的。

我和二哥跟妈妈走丢那次,差不多就这么大

7岁那年。爸爸带我回老家过春节。锦州下车后去长途汽车站转车,可能是大雪封路的原因,锦州到杏山的长途车停运,短时间内也没有开通的可能。怎么办?选项好像并不多。可选的方案是,锦州有一趟路过高桥的火车,高桥到陆屯还有大约10公里的路程。步行的话正常路况也要二三个小时吧,但前面说了,大雪封路,并且是乡间土路。

当时东北的气温在零下20度左右。爸爸横下一条心,带着我踏上茫茫一片白雪中。只有路过村庄时,隐约有路,村与村之间,都被大雪覆盖,根本看不到路,只能凭着感觉,小心翼翼地走在雪地表面的冻层上。爸爸体重大,又拿着行李,多次踩塌冻层掉进雪里,我担心又害怕地看着爸爸半个身子陷在雪里艰难自拔。“行人日暮少,风雪乱山深。”北风刮得脸生疼,雪地上刮起一片白烟。

天渐渐黑了,没有灯光,没有水,没有食物,凭着雪地反射天光辨别方向。那时东北野外偶尔还会有狼。我能感觉到爸爸心里是有点慌的,但是强装镇定。爸爸捡了一根树棍拿在手里,既当拐杖,又可防身。我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往无前地走着。黑夜像一口巨大无垠的锅扣在头上,四野茫茫,路长的没有尽头。手脚都已冻僵,脸也木了,头脑一片空白,没有饥饿感、没有疲劳感,我和爸爸都不说话,只顾闷头机械地走。

远处隐约传来嘈杂人声,犬吠声,终于快到陆屯了!声音越来越清晰,点点灯火依稀可见。我和爸爸都兴奋起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人声越来越近,是小孩的喧闹声。原来是村里的小孩在冰场上滑冰,有的小孩打着灯笼跑来跑去,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息。

大哥知道我们要来,一边滑冰一边在等我们。远远看见爸爸和我,一团火一样飞跑过来。亲人相见,满心欢喜,恐惧疲惫顿消。印象中到奶奶家已是晚上9点多,那天整整走了9个多小时。

几十年来,这段童年旅程盘桓在我记忆深处若隐若现。这段记忆是温暖、明亮、快乐的。童年的那列火车是一种意象,每当我坐上火车,心中无比快乐,憧憬着它把我带离庸常贫乏的此地,带到美好快乐的地方。明天、下一个地方,会更好,成为我的一个思维习惯,固化在意识里。多年以后,那段旅程的细节早已变得模糊消散,变成一种气息弥漫在记忆里。

我总试图把当年旅途中那些具体的景象描述出来,然而就像投射在墙上的树影,隐约可见,风一吹来,瞬间消散。那些气息总要由具体的事物构成吧:窗缝吹进来的风、窗外让人感到亲切的风景、沿途上车乘客熟悉的乡音、乘务员推车叫卖的食品、爷爷带我们去吃好吃的,还有大海的味道……

当我写出上面这段文字后,仍然难以准确捕捉到记忆里的那种气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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