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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丨孔捷生:我的世界杯之旅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0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孔捷生,1952年生于广州,当过水乡插队知青、海南兵团知青、广州工厂工人。文革后发表文学作品,曾获1978年度、1979年度两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曾获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出版过多部小说、散文集。1980年代末移居美国。

原题

我的世界杯之旅




作者:孔捷生

前言

20年前日韩联合举办世界杯,国足连败三场,净吞九蛋,原不意外,却想不到当年阵中有好几位球员先后锒铛入狱,此为中国足球界的缩影。适逢世界杯又一次在亚洲举行,便翻出这几则旧日记,聊慰当年越洋看球的乡情,惟叹球瘾仍存,却此情不再,空余一堆感慨。

2002年5月29日:美、日、韩拾趣
911事件遗留的心理震荡已近杯弓蛇影,我登上联合航空公司的飞机前,差点没把裤子脱下来检查了。最不明白的是,袜子里头能藏什么东西?我穿的是凉鞋,为防长途飞行双脚浮肿,殊不知非但凉鞋被脱下来检查,连脚上的袜子也不放过!
还有一点令我意外,这班航机上看不到一个球迷,美国人对世界杯置若罔闻,好不容易见到一支流行乐队,大小乐器行头交付托运,我在电视上曾看到这组吵闹的“重金属”歌星暨乐手亮相,想必略有名气,恕我对流行音乐一无所知,实在不晓得他们是何方神圣,但可以确定,他们是应邀为世界杯“做秀”的,说不定在汉城艺术节上就听得见他们悸人的嘶吼。
由此念及,70年代末巴西球王贝利和德国“足球皇帝”贝肯鲍尔双剑合璧,在美国“宇宙”队踢球,勇当新大陆的足球开荒牛。贝利曾说过,足球运动要在美国扎根,大约还需20年。迄今廿年之期早已过去,拓荒者的努力似乎收效甚微。美国确乎有了职业足球联赛,观众却局限于西班牙裔移民,想要熬到美式足球、NBA、职业棒球那般名门大派的风光境地,连门都没有!
据析:妨碍足球运动在美国普及的两大原因,一是商业考量,上下半场各45分钟不能插播广告,在美国这个高度商业化的金钱社会,断难行得通,职业比赛本来就是商业行为,运动与商家是鱼水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其二,与文化习惯有关,美国三大体育比赛都是分多节进行,老美在间歇时吃快餐,嚼爆玉米花,饮啤酒或饮料,乐在其中。在他们而言,这是看比赛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你硬要他们枯坐45分钟,如老僧入定,如何受得了?
正如大家所见,美国强势文化已经侵入国际篮球运动,NBA的四节制和相关规则已被其他国家地区沿用。国际足联会不会也向美元屈服而徐图改制呢?目前尚看不到此种可能,毕竟国际足联自己就是强大的金元帝国,甚至堪与国际奥委会分庭抗礼,山姆大叔想来坐庄,显然道行未够。
却说我这班航机在东京成田机场转机,下机伊始,世界杯热浪拂面而来,到处皆见旗帜与海报,侯机厅大屏幕电视反复播放世界杯的宣传片,在此间方见到世界各地纷沓而至的球迷,其中一彪人马刚下机就打出了写着“英格兰”的特大号旗帜,据知日本方面对英国臭名昭著的足球流氓早已戒备森严,列出了逾万人的黑名单,但总归百密一疏,尤是本届的“死亡之组”里英格兰再度与世仇阿根廷对撼,想不让他们滋事,委实很难。
抵达韩国汉城,世界杯之气氛更上层楼,到处都摆着各种文字的免费指南手册,从警察到志愿人员,都在机场内外梭巡,笑容可掬,从解人之困到指点迷津,无微不至。
看得出,韩国比日本会“造势”,可能日本人见识过许多大场面,世界杯也者,不过尔尔,便处之泰然了。韩国人则不同,他们尽管主办过亚运和奥运会,但总憋着一股气,要出人头地,扬我国威,光我大韩民族,为此赔本赚吆喝也在所不惜。我想,到了2008年北京奥运,亦可一睹花钱如流水以装点中华上国的风采吧。
此行长了见识,原来日文有一个词在韩国也通用,就是“料”,有料即是收费(如有料泊车即收费泊车),无料即是免费,如所有出租车都有“无料翻译”的热线服务,司机与乘客语言沟通不良,便可拨热线电话寻求帮助,我到汉城每次坐出租车都靠“无料翻译”指点迷津,每次事后都偷着乐,因“无料”在粤语里是什么都没有的调侃贬义词,而在这里无料才是真“有料”。故此中国球迷欲赴韩看球,大可不必情怯于异国,“无料”之人绝对可以解人疑难,保你平安。
我住的酒店在汉城市中心地段。已知将有数万之众的中国球迷涌到韩国,但此刻尚未进入高潮,大概来看开幕式的并不算太多。中国记者团队听闻也阵容鼎盛,不过大都扎营济州岛的西归浦,中国队的营盘就在那里。
刚写到这里,走廊上人声喧哗,原来又有大批欧洲球迷到埠,中国同胞的踪迹依然未见,莫非中国拉拉队的主力将直奔光州?
中国队第一场比赛是在光州,时间为6月4日。
2002年5月30日:雨中曲
或许我目所能及只是韩国,日本那边仅在过境时惊鸿一瞥,所以我还是觉得韩国人能“折腾”,他们造势之投入,令人叹为观止。由五月初开始至整个世界杯赛事期间,各种助兴的文化活动目不暇接,如宗庙大祭、传统韩服表演、汉城国际饮食博览会、汉城国际焰火表演、汉城击鼓庆典、旗帜艺术表演、国际民俗庆典、国际假面舞蹈活动、释迦牟尼诞辰纪念的宝莲灯庆典、宫廷音乐会、时装表演、古装国王御驾队伍策马游行的“骊马节”、汉江的游船庆典……还有应邀而来的日本、俄罗斯、美国、德国、意大利、南非、哥伦比亚、塞内加尔等国的文艺团体,诸如交响乐团、芭蕾舞团、探戈舞剧、歌剧,其中应邀演出的还有中国重庆川剧团,他们献演的是曹禺《原野》改编的川剧《金子》。
我倒想见识朝鲜传统经典剧,当下便有舞剧《春香传》、歌舞乐剧《延乌郎和细乌女》、歌剧《李舜臣》、歌剧《出嫁日》(朝鲜古典讽刺喜剧《孟进士家的喜事》改编)等多种选择,我想,最好还是看运用肢体语言的舞剧《春香传》吧,票价由五万至十万文钱之间(韩币单位为WON),等于在美国看一部电影的价钱。
不过,我尚未瞻仰春香姑娘的倩影,就先有眼缘看到了一场超豪华的文艺表演——5月30日,世界杯开幕的前一天,韩国世界杯组委会在汉城新建的体育场西侧露天和平公园举办了一场大型文艺晚会,这里离市区不算近,原来是汉城堆放垃圾的场地,多年来已变成垃圾山丘,为这届世界杯,汉城彻底改造了这条“龙须沟”,把它变成崭新的体育场和环保主题的绿地公园。
韩国告别威权政治而步入民主之途,民选政府确有亲民意识,譬如展出世界杯金杯真品时可让每个参观者“上下其手”地抚摸,又如,即便韩国人为世界杯付出颇多,但并非很多民众都能亲睹壮丽的开幕式,所以,5月30日的大型晚会就向全体民众“无料”(免费)开放,晚会现场是露天的,只要你愿意,都可以来。
为欣赏这场“无料”文艺表演,我持地图觅路而去,倒也不难找,换乘两路地铁,在转车处特别为中国球迷用中文报站,指示如何换线,况且,汉城的站名本来就有汉字。我到得较早,稍迟便全场爆满了。大多数韩国民众都未曾见过这个崭新体育场,他们也啧啧称奇,都排队在喷泉雕塑前留影。
晚会精彩超乎我的预期,声、光、视觉的综合效果是震撼性的,为突出“飞火流星”主题,满场皆见焰火和横空穿梭的流星。演出序幕为韩国击鼓,然后是南太平洋、非州的鼓乐。正戏开锣则为韩国大阵仗的民族舞蹈,那场面和气势,令人惊艳而且震骇。接下来是各国歌星汇演,先是两个韩国人抢头彩,不知是什么来头,反正满场韩人激动得七情上面、血潮奔涌。第三位就是中国宋祖英,她唱了一曲中国民歌风的新调调,也获得彩声满堂。其后诸国众星,不一一记叙。
歌星们在仰天长啸,头顶上潇潇雨歇,我半身已湿,惟有提前退席。我往外走时,仍有大批韩国民众冒雨赶来……再见,宋祖英。
2002年6月1日:冰与火之间
开幕式这天,汉城组委会已敦促持票人务请提前两小时出发,以我当日在洛杉矶看中美女足决赛的经验,便加大提前量。果然,韩国人与奇装异服的各国球迷络绎不绝,地铁狂满。
我与几个香港球迷相遇,我说起要去看中国队的比赛,他们说在澳门看过了(对葡萄牙的热身赛),没什么指望,他们只是法国队的拥趸,还说,只希望中国队能进一球、平一场,莫抱蛋而归,那就心满意足了。他们的话令我丧气,我十几年没看过中国队身姿了,目下中国队是什么路数,我茫然无所知,难道真的如此不济?
到了新体育场外(韩文汉字为“竞技场”),韩国青少年球迷拉开摊子释放他们的激情与才艺,鼓乐喧天,劲歌劲舞,娱人自娱。其他国家的球迷也各施各法,尽舒狂野性情、豪放本色。我也很流连了一番,做足情绪热身才觅路进场。
开幕式蔚为大观,法国队在开幕式之前就进来踏勘场地,引来万众欢呼,到底是世界冠军,风采慑人。到场穿蓝衣的法国球迷最多,穿黄衣的塞内加尔球迷虽少于对方,但独门武器是富于感染力的非洲鼓点,有此一招,便能与法国啦啦队旗鼓相当了。只不过,我并没有把闻所未闻的塞内加尔队放在眼里。
最荒诞的事情发生了——我全副心神都倾注到开幕式表演,因过度投入,至揭幕战开始后,我始觉膀胱压力渐渐增大,实不得已,便如厕,在减压过程中骤闻山呼海嘯的一波呐喊,心想:坏了,就这一泡尿,竟错失了本届世界杯的第一粒进球!
匆匆回座,瞄一眼电子记分牌,才知是法国队被攻陷了城池。这岂不妙哉?可令比赛更为精彩,法国人将要发动狂轰滥炸了。怎也想不到,法国队再无翻身机会。塞内加尔防守反击打得干脆利索,赢得堂堂正正。法国队惨遭滑铁卢,一世英名尽丧于斯。
散场时,塞国球迷开始了嘉年华般的鼓乐游行,这是他们的绝活,非洲人的戏剧原本就是一边在街上游行一边表演的。我看到几位来参加开幕式的尼日利亚足联官员在眉飞色舞地接受传媒采访,便凑过去听,他们说:这是整个非洲的光荣,它展示了我们的勇气和才能,这是全体非洲人的节日……
我前面所言的“荒诞”,意指我自己错失了这个英雄史诗般的入球,它到底是怎么进的?次日直睡到日上三竿方起,打开电视,换遍所有频道都看不到重播,无奈之余,便干脆出门观光去了。
汉城有环城旅游巴士,8千文韩币可坐足一日,随便你在任何一个观光景点下车,然后再坐下一班。我只是走马观花,哪里都没下来游览,只记住这一路某几个景点,以后可以再来。吃过韩国辣面,再回酒店才首次看到了塞内加尔那记黄金入球的重播,原来是地趟拳一般的扫堂腿撩进去的。
自不消说,塞队奇峰突起,给了中国球迷诸多遐想,人家办得到,我们为何不能?然而才没过多久,抡向亚洲人天灵盖上的一记闷棍就砸下来了。沙特阿拉伯和德国的比赛我只看了十分钟不到,就出门了。我在餐馆偶识的旅韩华侨要请我吃韩国烤肉,并给我引见他那中韩结合的家庭成员。
我提上在机场免税店买的名牌威士忌,叫出租车直奔烧烤店,殊想不到,才落座,电视屏幕已显示比分是四比零。主人说都输成这样了,还看什么。话音未落,沙特城门洞开,继续接二连三地失球,最后比分锁定为惨不忍睹的八比零!这是亚洲人的耻辱,我完全可以想象沙特王室的盛怒与国民的哀伤。中国队可疑的实力和国民心理承受力,能抵挡这般五雷轰顶的打击吗?
不管如何,眼前这个中韩组合家庭唯一的儿子--韩国成大四年级的学生,已组织了一支华侨学生啦啦队,准备在六月十三日中国对土耳其时到场为同胞加油了。成大是韩国最古老的高等学府,有六百多年历史,它的前身叫成均馆,是唯一在学校里供奉孔庙的大学。
和旅美华人一样,华侨总是最重视子女教育的,韩国华侨的子弟多在成大上学。这位二十四岁的中韩混血年轻人长得颇有几分金城武的模样,帅气得很。他中文还可以,但带山东口音,谁能想到他已是第四代华侨,曽祖父1890年就从胶东半岛移居韩国了。
希望这位毋忘故国的小“金城武”能给中国队带来幸运!
2002年6月4日:完败光州
韩国约四分之一人口都住在汉城,但世界杯赛事并非都被汉城所包揽。看过揭幕战后,我住的这间酒店的法国球迷都消失了。而中国队仅有一场比赛在汉城举行(6月13日对土耳其),故此,6月4日这天我一大早就退房转赴光州了。……
这一天,中国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光州。我赶早班火车,这节车厢里40%都是中国人,分别来自北京、杭州、哈尔滨和香港。抵达“光州驿”(火车站),更发现从各节车厢里涌出来的中国球迷如过江之鲫,三军未动,仪仗先行,他们招展开旗帜,在光州驿列队留影,打出胜利者的V型手势,那阵仗简直如中国军团直捣光州,一举占领这座城市。
这两万多中国球迷令光州旅馆业客似云来。我到汉城后始订光州酒店,却只能入住汽车旅馆,在火车站附近,简陋不堪,从电话电扇到门锁都是坏的。
闻说光州牛肉驰名,便吃了一顿韩式烤肉,旋即上路。这里不比汉城,体育场不远,坐出租仅4500文(韩币won),路上倒看到光州人的精神面貌,原来邮政局员工在集会,抗议超时加班和临时雇员制,他们的标语牌上有图片和汉字,一目了然。和他们对峙的则是一队戴头盔持盾牌的防暴警察。抗议者情绪高涨,看来是故意选世界杯大赛日来挑战当局的。这就是光州文化和光州精神,人民群众自己组织起来,给政府施加压力,这是社会进步的重要杠杆。
进了球场,宛如回到阔别的中国。那场面真是人海旗林,鼓乐喧天,从标语和球迷T恤便可知,全中国东南西北各地的球迷一应齐全。球场约有七成上座率,中国人占压倒多数,哥斯达黎加球迷仅得对方的二十分之一不到,他们的地盘全部被中国球迷所包围,韩国警方不得不出动人马组成警戒线。
这是十三亿人的泱泱大国和三百万的小国寡民之比试,而且中国球迷经多年甲A联赛历练,已学会造势全套功夫,从脸上绘彩到吹吹打打,从手舞足蹈到纵情豪唱,那气势如长河巨川卷起千叠浪,尤是奏国歌那一刻,万人齐唱,千部一腔,末了是一波山摇地动的欢呼……那瞬间我真觉得中国队此番非赢不可了,这简直是在打主场,哥国足球队面对强敌投鞭断流之势,膝盖岂能不发软?
比赛开始,中国队果然如饿虎狂龙,可惜这势头仅维持了五分钟,之后便是一场闷战。我去国多年,国家队里除了老资格的第三号替补门将区楚良,谁都没见过。这回直观印象觉得中国队委实无甚进步。当然,脚法不俗的哥国队上半场亦无作为。其实,连球盲也可以看出,中国队根本就破门乏术,就这么打下去,能以0比0终局,已属侥幸,如此将是本届世界杯最平庸沉闷的一场比赛。
孰料下半场风云突变,哥国摸清对手球路不过尔尔,便接连在中国队的右路发动突袭,两度得手。刚被评为“亚洲足球先生”的范志毅和无名小辈徐云龙,简直把那一地带变成了“大漏勺”,要责怪他们也无甚意思,反正整支球队都萎靡不振,踢得其烂无比,实际场面比2比0的记分牌还要难看得多。郁闷的中国球迷情绪低迷之余,开始合唱《歌唱祖国》,以期唤醒球员的斗志,那歌声听去颇有些悲壮。惜乎这帮国脚终是无力回天,就这样,极其难堪地结束了中国队在世界杯大舞台上的处子战——此刻,历史在光州凝固了。
这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所进行的一场错误的比赛。在六月这一天,在光州这座凝结着英雄碧血的城市,他们能赢球吗?中国队的水平值得出线世界杯从而挤掉诸如荷兰、挪威的名额吗?沙特阿拉伯固然输得极为羞辱,但人家好歹在世界杯上赢过球,进过十六强,亦算功过相抵。再看韩国、日本,那才是绿茵场上的亚洲之魂。
我特别要提到美国队,他们一举荡平世界劲旅葡萄牙,这意义要比中国队首次亮相世界杯来得重大。美国寒伧的足球职业球员远比中国同行赚得少,敬业精神却要强得多,美国队的胜利大大有助足球运动在这片荒漠上抽枝发芽。而中国队再惨败,我们的同胞还是那么热爱足球,追捧着不入流的球星,迷醉于不入流的联赛,乐此不疲。既然如此,再输几场又什么要紧?
中国队之败,真正感到痛惜的是韩国人。我此次赴韩,才体验到韩国民众对中国人之友好,那是文化血缘造就的,韩国语汇七成来自汉语,韩国人兴修族谱,除了“朴”姓,其他大姓全部与中国有瓜葛。我刚到汉城,每次下餐馆都是孤家寡人,却都能与韩人结伴攀谈,他们咸认中韩将并肩进入十六强,却希望日本止步于小组赛。中国兵败光州,韩国传媒大幅报道,惋惜之至;而日本队漂亮的一仗,韩国媒体均淡化处理。
我从光州返回汉城,下馆子再与酒友相聚,我告诉他们,中国队从来未赢过韩国队,他们均不记得有此记录,只淡然一笑,说中国队目下的水平,想赢韩国是不可能的。虽然韩国队打过六届世界杯,其实这只是四十多年来第一次赢球。然而中韩却不在一条起跑线上——这是大实话。
中哥之役后,我转赴济州岛,沮丧归沮丧,球票已订好了,总是要去的,何况这辈子难得有机会去看巴西队的绿茵桑巴舞。
上苍保佑中国队莫要重蹈沙特之覆辙!

在济州岛


2002年6月8日:魂断济州岛
都晓得济州岛美丽,我踏上这人间仙境,便明白中国队为何在头场比赛里输得那么难看了。此间空气湿度大,阳光变幻,海风拂面,散布在周边海面的小岛云蒸霞蔚,如同飘浮在烟霞中的蓬莱神山……我到济州岛便有一种度假的心情,再多吸几口湿润海风,筋骨都软了。
中国队下榻的豪华酒店,坐落西归浦景色最宜人的沙滩,他们在这里屯兵多日,看似厉兵秣马,从高原训练营地带下来的征尘与杀气,头三天或然尚存,再消磨数日,灵与肉便都堕入松弛状态,焉得不输球?
却说这次到西归浦,倒是不用住鸡毛小店了,不过济州岛酒店照例狂满,中国球迷纵横全岛,到处都是南腔北调的汉语。我入住酒店之后,不断有中国同胞前来叩问却碰壁而归。
我却有奇遇,原来H姓球员的父亲就住在这酒店,我们相识之后就神聊一通。就头场比赛而论,整个中国队都其烂无比,要在矮子里头挑将军,倒是10号略有表现,虽然他下半场体力透支,甚至有抽筋现象,不过他在前锋线上尚能拿得住球,但球传到他脚下的机会屈指可数。H父是老一辈的乒乓球运动员。我对现时国家队成员知之不多,谈不上是追星族。我从H父口中得知,他儿子与范志毅不睦果然是事实,由于范在头场赛事表现不佳,H父便更不敬。我倒觉得既然全体队员都不敢恭维,范志毅岂能独善其身?
更有意思的是,我到乐天酒店的沙滩赶海时,还和落选的大腕球员李明相遇,他自费来看世界杯,和我同住一间酒店的大连球迷协会头头介绍我认识他。我们谈了好一阵,得知中国球迷对他落榜多感不解和遗憾,众多大连球迷还因此集体退票,拒绝来韩国看中国队的比赛。
我们的交谈就从这话题开始。李明开始还克制,只表达了对不能参加世界杯比赛的遗憾,但说到国家队头场比赛的表现,李明便打开了话匣子,他说:以他的切身体会,国家队向来存在大问题,那就是体能训练,米卢教练没有解决这个陈年病根,国家队对抗训练间歇太多,而在实际比赛中又少有这种停下来耳提面命的机会。国家队下半场体能衰竭,以及很难打出四五脚以上传球的流畅攻防,只缘根本就缺乏这种训练和素养。
我们的交谈难免说到米卢,李明说,头场失败导致国家队的队友对米卢失去信任……我完全相信李明的“素养说”,但对米卢的评价,夹杂了他太多的个人情绪。
却说我在六月八日早早就来到球场,体育馆外面已是一派沸腾景象,巴西不比哥斯达黎加之小国寡民,球迷团队阵容强大,却依然被中国的人海战术所压倒,西归浦简直是中国人的天下。
此间体育场不外二万多人的容量,望去俨然“红海洋”再现,中国球迷声势之磅礴,令人难忘,兼且到场的韩国、欧美球迷就算是仰慕巴西队而来,却都支持中国队,连中国球迷也为有如此之多的欧美同盟军而感到惊奇和振奋,我注意到,穿戴五星红旗T恤和帽子的美国人为数不少,不知这是否能改变反美斗士对美国的观感?
比赛开始前高奏两国国歌,桑巴鼓点完全淹没在《义勇军进行曲》的万人大合唱之中,“中华民族”只怕真的“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这场比赛用英文来说是“Win or go home”,于是每个人被迫发出最后的吼声!
我想找个合适的形容词来比喻中国队的殊死搏斗,“破釜沉舟”?不甚妥贴,毕竟那还有杀出一条血路的意思;“麻杆打狼”?更不妥当,因为没有只有一头怕而无“两头怕”的问题;想来想去,还是粤人俗语最恰如其分,叫做“缸瓦全打老虎——尽在一煲”。
这来自民间故事,名叫阿全的缸瓦工匠遇上老虎,手无寸铁,更无伏虎之功和缚鸡之力,怎么办?唯有把手里砂煲照头砸过去,以求一逞。你既然和猛虎狭路相逢,不砸它一家伙,又能怎地?砂锅之杀伤力,众人皆知,但万一真能把老虎给蒙过去呢?这总比束手就擒来得有志气。中国队用的就是“尽在一煲”的砂锅打虎战术,不问输赢,只搏彩声。还别说,中国球员将士用命,打得不赖。至于最终四比零的结局是宿命难逃,亦为中国足球与世界水准的真实差距,但谁能说我们的球员是一群熊包?他们输得比沙特队好看多了。
球赛进程无庸赘述,中国队的世界杯悲壮之旅,“Go home”运数已定,但看看人家日韩奋斗了多少年,丢了多少次脸,这不终于找回了自尊了吗?
2002年6月10日:白虎与黑雕
我来韩国看世界杯,原圈定要看开幕式和中国队比赛之外,还要看另外两场,东道国的赛事当然在计划之中,我锁定的是十四日韩国对葡萄牙,既能体验主场观众的强烈气氛,也顺便瞻仰劲旅葡萄牙的风采。另一场,我原圈定是的法国对丹麦,至于来自足球荒漠的美国队,我未有过丝毫兴趣。
殊不知,回到汉城才知道美国队居然先声夺人,以三比二令强敌葡萄牙称臣。这一来,该组形势极为混沌,韩国人刚刚沉浸在四十多年来首次在世界杯中赢球的狂喜之中,不旋踵又忐忑不安。这便提起了我的兴致,实话说,美国队在外围赛中的多场转播,我仅赏脸看了一场(对牙买加),而且没有看完。然而,美国队如能进入十六强,其意义之重大不言而喻,美国老百姓是时候该学学如何看足球了。
作为亚裔,我当然期望韩国队斩关夺隘,谱写历史——尤其在沙特和中国队接连失败之后,韩国与日本已成为亚洲希望所系。美韩之役,生死浮沉悬于呼吸之间,我便临时改主意,要前往大邱赛场。
出发前夜,在旅馆附近的酒吧又与韩国酒友神聊,他们逼着要我答谁将是赢家,我说最好打平吧。韩人几乎和我撕破脸。我只好作更细推测,说希望2比2平局,这样韩美均可携手出现,皆大欢喜,韩人闻之依然不悦。
无论如何,总要有人出局,别忘了我此去首要目标是看风景,感受东道主磅礴的声势,美国的胜负得失是次要的。我抵达“大邱驿”时,各地赶来的韩国球迷正络绎于途,多股红色人流汇集于此。大邱在韩国东南部,为仅次于汉城、釜山的第三大城市,体育场依山(八公山)而建,容量颇大,本届世界杯的季军决战也将在此举行。
我进场稍晚,刚赶得及奏国歌,于是一幅壮阔的图景陡然展现眼前——我才调侃过中国球迷的“红海洋”,其实那顶多是红色湖泊。人家韩国球迷才真叫“红海洋”,全场满目是熊熊燃烧的火海。前两场唱国歌时中国球迷之响遏行云,已为一绝,但比起韩国球迷,还是小巫见大巫,因为我觉得那不是五万人在唱,而是发自一个人的胸腔却唱出了几万人的声音!
至于助威呐喊,韩人亦为世界之最,他们有个“红魔”球迷团,就是全场指挥的核心,信号就是旗帜和规定的鼓点,他们交替喊口号“哦——KOREA!必胜——KOREA!”或是合唱“阿里郎”和国歌,总之一刻不停,听去山呼海啸,天地和应,令我肃然动容。他们还有一种约定俗成的手势,就是连拍数掌然后双手向前方一指,喉间再发出狮子吼:“大韩民国!”那瞬间,你会觉得大地在震动,云层在迸散,而眼前倐臾生长出了手臂的森林!
我真庆幸自己前来大邱,果然此行不虚,这才叫人间奇观,比起汉城的宗庙、青瓦台、景福宫之类的景点有意思多了。
看热闹归看热闹,说句心里话,两者相较,我还是更喜欢中国球迷,他们服色不统一,也无统一口号,当然亦无统一的中国歌曲可唱(国歌除外),当人家豪唱《阿里郎》时,扪心自问,我们自己有类似的民歌吗?好象仅有一首被世界公认为中国民歌的代表,那就是《茉莉花》,实难想象,倘若全场合唱“好一朵茉莉花呀……”我们的绿茵健儿就能奋起打破零蛋,说不定还将输得更多!
不过,无歌可唱却非中国球迷的错,华夏历史之悠远,地域之宽广,文化之多元,找不到一首总括国风的民歌,那是光荣而非耻辱。况且,就算有这么一首歌,中国球迷也不乐意服从什么指挥棒,管你是大连球迷协会还是什么更高的协会。于是他们的加油声总是此起彼伏,各执一词,你打鼓我吹喇叭,自由活泼得很,这正是中国球迷的可爱之处。在这点上,他们和欧美先进国家是完全同步的,美国球迷有什么统一的口号和歌曲?没有。顶多有一种呼喊:“USA!USA!”但要全场同步,偶有一见,终是不能持久。
要说真切感受,韩人山和谷应,风驰云走的呐喊怒涛,让我觉得恐惧——中国也有过这种时候,千人一面,千部一腔,亿万人民同一意志,发出同一声音,然而那却是中国人最不堪回首的年代。好在韩人的集体主义情操毕竟生长在自由民主社会,在这个国度里个人自由和个人价值得到尊重,若然北朝鲜也象南韩这么富强,以他们的制度加集体主义,会长出一头什么样的怪兽?
回过头来说比赛,美国尽管先前爆过冷,但到底是小组里排名垫底的队伍,韩国的沙盘推演毫无疑问是要灭掉美国队,否则还有什么出线前途可言?这就象中国队原先打算吞掉夜郎小国哥斯达黎加一样。所不同者,是韩国确有这实力,却欠点运气。美国先发动奇袭,一击得手,韩队又是射失点球又是打中门柱,屡屡错失良机。
便要说一则花絮:我知道韩国有个明星叫安贞焕,便写个汉字“安”然后指点着问邻座韩人:“谁是安?”他告诉我是19号,我查看手册,整支球队只有一个姓安(AHN)的,却没在首发阵容里看到这个号码。下半场打了一段,安上场了,果然扭转乾坤,以头球扳平。那一刻,全场狂欢简直把巨大的钢架棚盖掀开,邻座韩人热泪盈眶地拍打着我的肩膀,口中吱哩呼噜的,显然是赞我慧眼识英豪,这令我颇为自得。
可惜,韩国队其后攻势如潮,却福无双至,仅以一比一平而终局。我对结果自然十分满意,亦为我之愿望。韩人虽抱憾,但毕竟避过了最糟厄运,也还过得去。没想到晚上便风云突变了。
我是查过旅游手册,知道大邱的驰名美食是牛骨汤“两吃泡饭”和鳗鱼,但鱼和牛骨不可兼得,踌躇半晌,还是决定吃鳗鱼,手册上有推荐的饭店和电话,便叫出租车,孰料这车是从釜山市载客来的,根本不认得路,打电话也不行,末了磨磨蹭蹭,总算撞对了,走冤枉路的钱他倒没多收,但时间耗费不少。鳗鱼果真不错,还送一小盏颜色微绿的米酒,味腥,似是混入了某种鱼类的胆汁。才吃完,大屏幕电视直播的葡萄牙对波兰的赛事也刚好结束,结果让在座食客目瞪口呆,葡人狂胜4比0!韩国队有大麻烦了。
次日坐火车回到汉城,法国对丹麦的仁川赛场虽距汉城不算太远,但再赶场子显然来不及了,于是我就在酒店房间里看直播,目睹法国队惨遭灭顶,便觉得中国队成绩也还不算太尴尬,再怎么的,能有法国人难堪吗?
这又回到原先悬疑,美国、韩国、葡萄牙谁能出线?于是,此番我不会再改主意了,六月十四日,我将到仁川现场观看韩国与葡萄牙的生死战。对不起,我的韩国朋友,你们这回凶多吉少,愿神与KOREA同在!
2002年6月13日:突厥胡骑征东录
昨日汉城豪雨,今日却是大晴天,这对中国队似为吉兆。原先在中巴之役前,我方祈雨,因水战对精于地面作战的巴西不利(这类乎卜巫想象);但土耳其突厥胡骑惯于长驱直进战法,呼啸而来,大掠而去。而今遍地阳光,反而有利中国队地面传控(这当然更属卜巫想象)。
鉴于此为中国队谢幕之战,虽说他们观赏性有限,而五花八门的中国球迷倒颇具娱乐性,于是我早早就到达汉城竞技场,果然饱览风景。按说,这是水平较低的比赛,除了中、土两国球迷及与之命运相关的哥斯达黎加,有谁关心?没想到,竞技场外人头躜动,彩幡飘飘。原来这天是选举日,为方便国民投票,便定为公休日,恰又遇上大好天气,韩人便赶场子趁热闹来了,他们实为观光而来,这新建竞技场很多人都未见过,至于球赛精彩与否,那不重要,既来之则看之。场外便有基督教会为中国打气,韩国著名的“红魔”啦啦队也派出一路偏师,他们擂鼓放歌,还将招牌口号改为“哦——高丽!哦——中国!必胜——高丽!必胜——中国!”
进场后一眼望去,上座率高达九成,中国球迷军团依然是主力,加上韩人一边倒的助威,中国队俨然是主场架势。昨夜豪雨,涓滴不存,风和日丽,绿草如茵,中国队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这是他们为荣誉而战的最后机会。
却说中国队极为难看的输掉了头阵,次役对巴西采取“砂煲打老虎”的孤注一掷战术,无可厚非,因为面对超强对手,龟缩死守也难免一败,不如轰轰烈烈去赴死,拎着个砂煲掼过去,砸不着也听个脆响,末了以零比四大败,那是劫数难逃。这回不一样了,中国队已注定卷铺盖打道回府,土耳其的命途尚在未定之天,他们非但要赢,而且不知要赢多少才够本,心急火燎的是他们。中国队可坚壁清野,不教胡马度阴山,然后伺机轻骑突袭,踹破突厥大营。
谁知中国队一鸣哨便大举出击,要真能把突厥胡人一棒子打懵了倒也不错,可惜人家没懵,于是10分钟内连失两球,这下便是想打防反战法也不成了,唯有继续狂攻。中国队的“破蛋”雄心可昭天日,尤以杨晨飞身垫射,击中门柱内侧的一瞬间,为中国足球谱写了历史,不过球没入网,便写不进正史,只堪在野史传颂。
如果剔除开局未久被拔二寨,中国队上半场还是打得不坏的。诚然这是废话,中国队若是不输巴西四个球,那场比赛也打得很好。而头场比赛,中国即使不输,以零比零终局,那也是本届世界杯最烂的赛事。日本队上届世界杯三战皆北,韩国队上届输荷兰五比零,他们面子上好看吗?韩国人知耻近乎勇,干脆把那位荷兰教练请来执教国家队,这不就有了四十八年来第一胜?更别说日本队已笃定进入十六强了。
我以为,米卢教练具体战术安排或有争议之处,但他激励队员争胜和争取入球,正是中国球员向来缺乏的敬业精神,没有斗志与激情,所为何来?
下半场,战局陡变,新换上场的卲佳一还未活动开来,就被红牌罚下,中国队以寡敌众,却梦想以弱凌强,一味与对方抢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既非“砂煲打虎”,亦非“麻杆打狼”,在我看来,这是“肉包子打狗”。果然中国队再失一城,门前更闻胡笳阵阵,风声鹤唳,若不是土耳其射术欠佳,则应为五比零之数。土耳其不外欧洲二流,中国队则扮演逢人送大礼的好好先生。
尤记哥斯达黎加与土耳其战平之日,一群哥国球迷在旅馆里酗酒啸聚,他们满怀信心,说:瞧着吧,CHINA能赢TURKEY!哥土之战,哥国球迷把宝押在中国队身上,未免看走了眼。
至于中、土汉城之役若还有什么可记述之处,就是中国队开局便被胡骑蹂躏,大肆攻城掠地,旋即失去了广大同盟军--韩国观众,他们要助威也无从发力;中国啦啦队遭当头棒喝,加油之声大弱于上两场;诚然,为数不少的土耳其球迷亦再无必要大呼小叫,这大概是连场比赛里最安静斯文的一群,丝毫看不到他们突厥祖先的狂野血性。
终场哨响,中国队以连负三场,净吞九蛋而黯然谢幕,这不是属于他们的游戏。中国队赛后最后一场新闻发表会,西方记者问米卢教练:当终场哨响时,你的内心感受如何?米卢这样回答:
“那一瞬间,我感到悲伤。但生活仍在继续。”
与国足球员李明合影

2002年6月14日:亚洲的曙光
今日是世界杯分组赛事的最后一天,此夜亚洲的荣辱将把握在日韩手中。日本出线应无大碍,韩国却岌岌可危,因为仅得一胜的葡萄牙非要和它硬撼不可,葡人的强大攻击力令人胆寒,太极虎阿里郎能否抵挡得住?
这是整个韩国骚动不宁的一天,无人有兴致谈昨天的选举(执政党一溃千里),会考在即的学生无心向学,白领蓝领心有旁骛,店铺无心营业,几近百业萧条。因从汉城坐地铁去仁川赛场,约要一个半钟头,我提早四个半小时出发,地铁已赤潮涌动,韩人男女老幼穿着红衣,打着两仪太极旗,浩浩荡荡奔仁川而去。他们的圆领衫上印着“Be The Reds!”这就是著名的红魔球迷团队,全韩国民有三分之一是它的会员。据说,基督教会为之痛心疾首,按圣训,“魔鬼”总不是好名称,教会一再恳请“红魔”改名,却无力回天。
如前所述,红魔呐喊起来,能令江河倒流,但足球这玩艺,并非靠吆喝就能吓瘫对手的,没见中国队是怎么输的?啦啦队锣鼓圆号,再鼓足肺活量去呐喊,为己方壮胆不成,倒孵出九枚鸭蛋来。若非赛制所限,再赖下去,鸭蛋都要变为油光鉴人的北京烤鸭了。故此,我仍为韩国队前途担忧。
仁川为韩国足球的启源地,当年英国军舰直抵仁川港,水兵下来在码头踢球取乐,足球自此传入。此城的文鹤体育场年头较早,当时的设计没有考虑到声波传递和回荡的功效,所以全场爆满的五万多名“红魔”纵声咆哮,效果反不及早几日的大邱体育场,自然更不如新建的汉城竞技场了。虽则如此,韩人众志成城的呼喊和合唱,依然有如惊涛拍岸。
国际足联极为着意这场赛事,大批要员盛装出席,金大中总统莅临主席台。我前面坐着韩国一位电视明星,开赛前多人请他签名,我隐约想起在酒店房间看电视时见过他,大概是个著名主持。他长得一坨番薯似的,人丑却无碍他娶得一房如花美眷,夫妇共携一双小儿女来看球。他可能对同胞的签名和合影要求不胜其烦,见我穿黄衣,又不谙韩语,便宁愿和我这外国人搭腔。我说:“希望韩葡打平。”他当然开心。看来他也未敢奢望韩国胜出。
比赛在“哦——KOREA!必胜——KOREA!”的怒涛中开始。韩国还不错,未处下风。孰料第26分钟葡国队就被红牌罚下一人,在现场,细节反而看不清楚,东道主之所以难缠,在于天时地利人和,而“人和”也者,当然包括国际足联不希望东道国球队早早出局。这下葡人不好办了(事后我回旅馆看重播,那张红牌是应罚的)。不多久,观众中打手机者喜形于色、弹冠相庆,我不知何解。电视明星告诉我:那边厢波兰队已以二比零领先美国。
我粗算一下,葡国原非赢不可,现时大可不必了,打平不亦乐乎?如此免伤和气,也别辜负了国际足联和主办国的拳拳盛意。果然场面渐变得很沉闷,两队无心进取。忽又报来:波兰又拔一寨!我坦言告诉电视明星:“It’s good for Korea,但真是一场难看的比赛。”他或是没听懂,或是开心得不愿意听懂,总之笑得灿烂之极。
哪知下半场开打不久葡人即领取第二张黄牌,从而又被红牌罚下,这真是自找,怎能怨天尤人?战局那就微妙了,11人打9人,彼此还是一团和气,便明显要卖掉美国人。韩人即使与葡人无怨无仇,终归非亲非故,有国际足联和金大中在盯着看呢,打假波引致的舆论哗然,其道德压力也非同小可。
韩国球员到底没有中国的“假A假B”联赛那么黑,他们进球了!全场欢声雷动,文鹤体育场的顶棚因之折了若干年寿命,那音频真震聋发聩!我确信整个国家此刻在爆发一波五级以上的地震。我明白了,这绝非球员受胁于舆论或官方的压力,而是四千七百万韩国人民要他们赢球。
这就是韩国。这就是韩国精神。他们可以选择打平,仍是小组第一;也可以小输,坐小组次席,避开意大利队。他们的选择却是胜利。没有这股志气,韩国能制度转型和晋身发达国家吗?
回程每个站台都挤满了欢庆的人群,回到汉城已是晚十二点,然而“今夜无人入睡”,成群结队的青少年仍在街上狂欢。我没有直接回酒店,想先解决肚皮问题,但所有餐馆酒吧都客满,酒巴实行啤酒买一送一,可惜无空座(后闻一些餐馆是夜全部“无料”免费大酬宾)。总算找到一家韩式烤肉店,里面都是五六十岁的老派韩人,他们放歌纵酒,唱的是旧式民歌。店东不明白我要吃什么,便请来一位会点英文的顾客,他告诉我,日本队也以二比零赢下来了。他说今日是韩国人的节日,也是日本人的节日(这是我首次从韩人口中听到对日本人的褒扬)。我回应道:这是所有亚洲人的节日。我吃毕付钱离席时,那群韩人都喝醉了,一个女声在唱类似戏曲的调调,一个男声在高喊:“大韩民国万万岁!”……
然而,这真是中国人的节日吗?
在汉城

2002年6月16日:再见汉城
中国队踢完第一阶段就打道回府,其实早在大多数球迷预料之中,我的韩国之旅亦划下句号了。历数十余日来的见闻,印象至深的是韩国和中国的球迷,他们风格各异,但有一点是近同的,就是他们的爱国激情实际上远远超过了对足球的热爱。
在韩国,这次世界杯卷起的足球狂飙,甚至可能左右国家的政局。因为十四日生死攸关的韩葡之战,影响了前一天的选举,偏低的投票率令执政党吃亏不少,但这不是决定性的原因,金大中到年底大选时显然要鞠躬下台了。
我和金大中算是有一面之缘,若干年前我在美国一个研讨会上见过他,用餐也在邻桌。该次会议的主要客人就是金和尼日利亚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后者发言滔滔不绝,金则较为简短,英语也不好。那时金大中还什么都不是,只是客寓美国的流亡人士,金毕生与独裁政权抗争到底,他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却未必善于在政坛纵横捭阖。今年底政权易手,当为必然。民主选举和政权的和平交替,这本来就是金大中的理想追求之一,他这回是求仁得仁了。

却说韩国人对中国的友好情怀,除了文化渊源,也来自中国先朝和朝鲜的良好关系。中国历代王朝,都把高丽视为教化之邦,和“化外蛮夷”有本质区别,中国所有藩属国之中,和朝鲜最为亲善。虽然遥远的隋朝一度侵略过高丽,但明清两朝中国均派军队帮助朝鲜抵御外寇。直至日本吞并朝鲜,历史才发生了大转折。半个世纪的日本殖民统治,在韩人中植下了极深的仇日情结。我在济州岛看到过韩国先民抗击蒙古人入侵的纪念遗迹,但翻遍旅游手册,都没看到韩国和中国兵刃相见的纪念地。诚然,五十年代初的朝鲜战争却是例外。

……

再见汉城!我的世界杯之旅到此结束了。
写于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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