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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 | 王习耕:批林批孔遭了难,我养鸡一百单八将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8-31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王习耕,1940年生于辽宁,1962年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曾在北京密云师范任教19年,1981年调入北京广播电视大学任教,2000年退休,后又返聘5年。其所编写的中央电大教材《大学语文》一直为电大全国统一教材。作者从2007年迁徙到海南岛,寄居五指山,浪迹山林,休闲养生。

原题

沧桑回首话疯年

我养了一年鸡




作者:王习耕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小可乃一芥草民,却和屈原一样,也有个终生不改爱好。不过,这爱好有点俗气,不好意思开口。在养猫狗这类宠物成风的今天,我偏偏讨厌它们,而对不属于宠物、难登大雅的鸡类却情有独钟。直截了当地讲吧,我只爱鸡!
 
为什么?假如刨根问底地深究起来,还真有其历史渊源呢。倘若用电视剧来表现,那主人公一定慢悠悠地拉个长声,意味深长地说道:“那都是30多年前的事儿了!”随着镜头的切换,一大段漫长的回忆就开始了。
 
可我愿意直截了当,还是长话短说吧,我之所以如此,仅仅因为它们曾是我劳改岁月里最可靠的友伴,在我的那个没人理睬的日子里,是它们伴我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人生逆旅。
 
说起来话也长。
 
1974年,我在密云山区的塘子中学教书时,遭了大殃。
 
春节刚过,批林批孔的锣鼓就敲响了。
 
我就纳了闷儿,你批林彪、批孔子批就批吧,干吗借机吹捧秦始皇,把个暴君美化成一朵花?
 
我实在憋不住,就在《人民日报》与《红旗》上对正大走红运的罗思鼎、杨荣国这群文丐“揪大儒”“批周公”的歪文写下诸如“篡改历史”“大搞绝对化”“美化法治”“形而上学”等三十多条长长短短、大小不一的批注。
 
谁料竟被一位“好友”骗得并立即告密,上级将我列入“内控”而我全然未觉。
 
为了引蛇出洞,校方举办了"保证绝对'不揪辫子,不打棍子' " 的谈心会。我在这神圣的保证下认真地开始了"学术讨论" , 对梁效的“法家爱民论”、罗思鼎的“焚书坑儒革命论”公开批驳……
 
天哪, 我的畅所欲言引来轩然大波,立即被县里作为阶级斗争的重大敌情,急忙上报北京,市里的大头头吴德毫不含糊地指示,对这个“自己跳出来的反面教员”必须狠狠批判。
 
圣旨出朝,地动山摇,倒霉的我一夜之间就成了“张牙舞爪的反革命死硬派”“无产阶级专政最凶恶的敌人”,县里雷厉风行召开了“万人大会”,批斗我这个现行反革命。
 
事越闹越大,没完没了,让我当了一年多的反面教员。
 
不过,当时全国上下也都犯着“虎头蛇尾”的流行病,密云的这个山区也不例外。当热浪一过,人们脑袋冷静下来,就会发现,这场轰轰烈烈,实在是小题大做,不过是会上发言,谈谈自己看法,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吗?
 
于是乎,温度骤降,我就像如今的“烂尾楼”一样没人过问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作为下级县里的小头头只能专等市里那位大头头吴德来落实。可贵人多忘事,人家日理万机,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广大群众尽管心里同情我,但表面上还是避免与我接触,近而远之。
 
“嘿,怪了,我到底算个什么人?”别人不知,我更不知。虽说斗也斗了,批也批了,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了好一阵子,可在“敌我友”这个根本的阶级阵线划分中,我到底是敌、是我,还是友?到底属于内部矛盾,还是敌我矛盾?市里那个大头头不发话,县里就装聋作哑不吭声了,学校随着也就卡壳了。
 
我虽说知道他们坐蜡了,可也不敢声张,反正眼下不挨批挨斗了,这无形中将我由现行反革命降到介乎“敌友”之间,或曰“拉一拉上来,推一推下去”之间吧,我似乎看到一丝曙光。倘若我不知趣,一定要上级马上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人家一恼羞成怒,硬说我猖狂反扑,扣上右倾翻案风的帽子,再重新挨批挨斗,你有啥辙呀。得得得,心字头上一把刀,还是见好就收,忍着点吧。于是我只选择领导心情好时追上去,心平气和地讯问一句:“我到底算个什么人啊?”
 
校长吱吱晤晤,捧着我这个烫手的山芋说不出个道道来,就让我单独住到紧靠荒地的一间宿舍里。它坐落在学校的“边缘”地段,远离“繁华闹市区”,将我“挂了起来”。

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美事,“挂了起来”,就等于解除了对我的管制,我很知足,到底落个耳根子清净。

书是没资格教了,但也不能让你闲着,于是乎就让我领着学生们大挖毫无用处的沼气池,进行所谓的“教改”。由“劳改”变成“教改”,虽说只有一字之差,却是性质不同的两个概念,又让我很知足。可说句良心话,这叫哪门子教改啊,就是一个点在操场边上挖沟挖坑,是个有脑袋就能干的笨活。挥锨弄镐,只是体力,累了,一休息就恢复了,何况我有长期劳改的过硬锻炼,因而,还有消耗不了的过剩精力。
 
唉,这人也是个怪物,一旦被人批惯了,就觉得,人生天地间仿佛就是来挨批的,也有了惯性。如今突然不挨批,就觉得没事可干了,生活内容就变得太单调了,反而闲得慌,竟然不知如何打发这过多的时间了。
 
我向妻子求救,妻子来信说:“干脆养点小鸡吧, 大小是个营生。”知我者,妻也!我小时就有养鸡的爱好,至今余韵犹存。“好,说干就干!”
 
我立即上供销社,跑鸡场,开始招兵买马, 收罗各种品种。我规定了选拔鸡雏的“三项标准”:一要大个的,二要强壮的,三要欢蹦乱跳的,三者居一即可入选。符合条件的还真不少,卖鸡的售货员也来主动帮忙。“这个大,要不要?”“要。哪个大,我就要哪个。”“这个最闹,比哪个都闹,要吗?”“当然要。你就别问了,有多少就要多少。”我真感谢售货员,服务态度如此之好。因为我听惯了人家的辱骂或吆喝,一旦平等待我,我都有点不知所措了。而且,他竟从鸡群里不厌其烦的为我择优录选,我真感动。不多会,油鸡、来亨、固始、芦花、黑乌、柴鸡等不同类型的鸡种就应有尽有了,装了满满两大筐。一算,竟有68只!

我旗开得胜,车载而归。
 
两天后,再奔波山里,从农友那里再得20只。
 
鸡有了,营造安乐窝就成了当务之急。坏事变好事,我因为单独住到“老少边穷”地区的一间宿舍里,远离“繁华闹市”,无人理睬,这反而方便为鸡群开辟根据地了,我在院墙角的乱树草丛里大兴土木, 鸡窝盖得很宽敞,顶棚上面盖些枯藤乱枝来掩人耳目。当时学校食堂也养一两头猪,有时也有几只鸡,由大师傅们管理。老师们忙于“人斗人”的阶级斗争,对这些鸡猪之类并不怎么在意。这不,又是坏事变好事了,因为我一直劳改,一直干活,所以当我干起这档子私活时人们还以为我为学校的大鸡小崽们忙活呢。
 
有了鸡窝,没了后虑之忧,于是,我又去邻村收罗,又购得20只。归后,编户齐民,登记造册,很巧,前前后后共有108只,鸡中的梁山好汉(还有好女)在此汇集了。
 
这儿养鸡环境也好:学校操场范围很大, 除了学农基地、果园、菜地之外,还有树林以及林间的荒地、废地,到处都是庄稼或野草。鸡们自由自在, 任意啄虫打食, 校园成了它们的广阔天地,。

小鸡无拘无束,长得很快。
 
为了喂鸡, 我又在学校围墙的内侧乱草中劈荆斩棘,再开出零七八碎的几块“小片荒”,种了很多西葫芦、倭瓜、瓠子、豆角。老师们依旧以为这些田都是学校的,我干的这些活是为食堂做贡献呢。我暗自高兴,悄悄过起了田园生活。

养鸡、种菜, 施肥、灌溉, 虽然草盛豆苗稀, 却乐在其中。
 
动物越小越可爱。一只雏鸡就是一个小棉球。黄嘴、黑眼、小嫩腿,一撒开,这108个活棉球,搞得满地皆白,跑东串西,满处乱滚,叫人眼花缭乱。它们的小脑袋一刻不停地晃动,小细脖特别灵便,一伸一缩不断地叨地、啄土,找虫、找食儿,叽叽叽叽地叫个不停。渴了,就在水边小心翼翼地试探一番,嘴巴刚沾到一点,马上就仰起脖子,让水轻轻咽下,好像在表演。它们吃饱了,喝足了,没事了,一闲下来就扎成一堆,相挤相靠,且得闹哄一阵子,才纷纷闭上眼睛悄悄睡着,此刻,那一片小肚皮还都在轻轻地一起一伏,那是这些小精灵们在均匀的呼吸呢。
 
这些小棉球一天天变大,其中有的色彩变暗,又逐渐从中分离出黄色的、灰色的麻团。再过后,绒毛变粗,变长,变硬,又逐渐出现了小翅膀。再过后,啄生外壳,双腿变粗,头出缨冠。鸡,一天一个样,倒也可爱。
 
清晨, 早早把它们放出去, 一出笼, 又是炸翅、蹬腿, 又是叨冠互斗, 然后是兜圈乱跑, 圈越跑越大, 路越跑越远, 不多会就一个不剩的钻进草丛了。
 
望着,望着,我出神了。鸡们,自由自在,欢天喜地,无忧无虑,倒比人们还自由,起码比我要自由啊!人不如鸡,我不如人。我啊我,我这辈子到什么时候才能像鸡们一样自由自在,欢天喜地,无忧无虑啊!“鸡们,我羡慕你们,你们快乐地成长吧”。

万事开头难。训练鸡,应该从娃娃们开始。一喂食,就吹哨;哨一响,就喂食,几天工夫,鸡崽们就迅速掌握了。
 
不久发现,鸡只要听见家里连续不断的敲打声,也纷纷赶回来,我于是将小口哨换成一个响度大、高功率的破脸盆。
 
鸡,一日三餐,有了规律。
 
只要我将破脸盆当当当一敲,不管鸡群离家多远,转眼间, 那庞大队伍就从菜地、从田垅、从操场,不,简直是从地平线上飞驰而来----黑色的、灰色的、黄色的、白色的、棕色的, 都毫无例外地拍打着敏捷的小翅膀,呼啸向前!那呼扇呼扇的羽翼真像迎风飘飘的斗篷!它们勇往无敌,争先恐后,奔腾着、跳跃着、竞争着、呐喊着,卷起呼拉拉的一路征尘, 越来越近, 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那真真是席卷旷野、飞跃山岗、横扫草原、铺天盖地的一群哥萨克骑兵。

我把冲在最前面的冠军称作夏伯阳,亚军为布琼尼。
 
后来, 只要一剁菜, 那草原上的一百单八将也都以冲刺般的高速度蜂拥而至!

我喜欢欣赏这阵势,我每每望得出神。
 
几周后,它们的翅膀更硬了,它们的身躯更矫健了,它们的队伍更加浩浩荡荡了,更叫我想入非非了——这腾飞在我眼前的大军乃是那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成吉思汗的蒙古雄鹰——我不自卑了,突然骄傲起来——它们,这横扫天下无敌手的“上帝之鞭”居然听从我这个囚徒的指挥!

望着,望着,我又出神了——鸡们,我感谢你们!在人们把我当成“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避之唯恐不及时,你们却没有抛弃我,你们天天陪伴着我,围绕着我,你们依旧听从我的指挥。我慨叹你们的品德——你们一直感恩于我的饲养!你们反而比我的某些翻脸不认人的朋友更通人性,更重道德!我相信,到任何时候,你们也不会揭发我,批判我,你们不会反戈一击,栽赃陷害,只有与你们在一起,我才有了安全感!
 
我爱鸡,胜过爱我的某些同类!
 
是啊,人类,多么光彩的称号!人类,本是凌驾于畜生世界之上的文明群体,可今天,却有些败类在毫无道德的相互厮咬,他们嘲弄、作践自己的兄弟姐妹!正在血淋淋地摧残、虐杀自己的同胞,吃人和被吃!那永不休闲的斗斗斗,令人心惊肉跳。作为辉煌时代的光荣公民,我对“人”的优越感早已荡然无存,却不无羞愧的想:“人啊,为何反而不如鸡?不如禽兽?今天,我暂且躲开了人世的旋涡,在与世隔绝的鸡群里,在这人类世界之外“鸡”的禽兽领域里,却意外得到一些人性的温馨。”
 
我默默地、久久地凝视着鸡群,它给我沉郁的目光以全新的景观——鸡们,你们追随我,你们亲近我,但是你们却不会理解我。
 
鸡们,你们和我不一样,你们永远是快乐的,而我却满怀忧思。
 
我的这些鸡,从一开始就在学校里跑跑颠颠,不怕人,和学生们也颇有感情。学生一吃东西,它们就围过去,叨那些掉到地上的菜馅,啄窝头渣或饭粒。哪儿有学生,哪儿就有鸡群的倩影!
 
不过,这些零打碎敲的野食只是辅助,它们主要的给养还是来自我的喂鸡饲料,为满足它们日益增大的饭量,我也想办法筹划它们的口粮。这在“计划经济”“按人头供应定量”的时代可不是个简单的事,供应断线一回我也就得尴尬一回。
 
刚才说了,鸡们一日三餐已经形成了习惯,到时间必须喂食。可一旦到了该喂而喂无可喂之时,鸡们则一反驯良的常态而桀骜不逊了。一个个饥狼饿鬼般伸长脖子,眼睛盯着你,脚步跟着你,前呼后拥的一大群死死地缠着你,咯咯咯地越叫越欢,连成一片,仿佛声势浩大的交响乐团在演练,在彩排,它们忽而诉说、忽而吟唱、忽而呐喊,不管高音、低音曲调如何变换,声音如何嘈杂,却始终不离主旋律:“我们饿了!……饿了!……饿饿饿!”这不是鸡们软弱的乞求,而是群体的抗议,是愤怒的申讨!此刻我骤然明白了一条朴素的绝对真理:“唉,岂止民以食为天,连鸡也以食为天啊!”看,鸡们不干了。它们简直是要哗变,要揭竿而起!
 
这情景,可以让你联想起旧时的灾年,那一帮帮包围着县衙门口的乞丐大军,黑压压,密麻麻,越集越厚。他们齐声敲着讨饭的破碗,齐声喊着讨粥吃饭的口号、小曲、顺口溜,在丐帮首领的统一指挥下向县太爷示威,那阵势真叫人倒吸冷气。

官逼民反!为填饱肚皮而造反!大大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们只好乖乖动用哪怕是不该动用的战备粮以应付眼前的这个突发事变,求个盛世太平!
 
于是,乱而后治。
 
这事实,是不是也雄辩地说明了“迄今的一切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阶级斗争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动力”啊?那么,这条社会发展规律对于鸡的生物发展史是不是也同样适用呢?眼下,我领教了鸡们的群众运动——应该是鸡的起义的强大威力。我也只好采取让步政策,或者说是调整生产关系——虽说可不深挖洞,但必须广积粮,于是我寻找食源,七拼八凑,让鸡们有粮下肚,有食果腹,以求安居乐业。
 
果然,鸡群一旦肚饱,则偃旗息鼓,秩序良好。鸡们又在茁壮成长了。
 
不过,在它们的种族里,公卑母尊,然而,在我的108将中,一多半是公的,仔细一数,竟然有八九十只。原来,买鸡时,我所指定的“三项选择标准”让我倒了大霉。其实,大凡高大、健壮、欢蹦乱跳,此三者,皆为雄性外在特征。而我却精心选拔了高大、健壮、欢蹦乱跳者,而淘汰了那些不声不响的小不点儿们。唉,大错特错了,如今长大了一看,我精心挑选的高大、健壮、欢蹦乱跳者,全是清一色的公鸡蛋子。而被我看不上的小不点儿们,大多都是母鸡。怪不得售货员对我那么热心帮忙,他是在向我这个不分敌我的“政治盲人”又兼不分公母雌雄的“买鸡盲人”推销没人要的贱类呢。

对不起了,公鸡们,尽管你们越来越英武——缨冠越长越红,两腿越长越粗,身子越长越壮,尾巴越长越长,但是,你们吃的太多,我没有那么多的粮食;你们太吵太闹,而我要安静和平;你们也太爱像造反派没完没了地斗,斗,斗——唉,我本来就对那些敢杀敢闯的“战斗英雄”鄙夷不屑,好不容易才躲开这些极左斗士们的喧嚣,就请你们不要在我面前逞威了。

我再对你们说一声对不起了,我毫不客气地将公鸡蛋子陆续处理为桌上美味佳肴。是的,是的,对不起,我只能如此这般了。最后,雄性只剩了一只,原因是它长得特别快,可谓日新月异,体重是小不点的好几倍,出于好奇,它被特意留了下来。

而娘子军,主力无损, 尚有20巾帼。根据它们各自不同的生理特征,我顺便给它们起了绰号,譬如一个经常伸脖子大喘气的黄鸡就命之为“气管炎”;一个眼皮下坠落耷拉着的白鸡就命之为“疤拉眼”,一个走路一拐一拐的芦花鸡就命之为“小瘸腿”。当然,也有些绰号却不敢明言,譬如,一个爱出风头的小眼睛大屁股油鸡特招人注意,它的额顶高高向上耸起一排黄色软毛,再齐刷刷地向下 呈流线型梳向后脑,然后尾端又齐刷刷地再次翘起来,颇具起伏跌宕的曲线之美。――-哈,这发式真令人叫绝,它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位戏剧革命的伟大旗手,我们敬爱的……,于是乎,我就悄悄地在心里给此油鸡冠之以如此珍贵、如此炙手可热的旷世芳名了。
 
要想鸡下蛋, 全靠粮食换,收获与付出成正比,我到底迎来了久盼的一天。
 
1976年春,就是这个梳着江青发式的小眼睛油鸡首开记录,下第一个蛋,啊,它没有辜负我的庄严命名,我为此感到欣慰。接着,各路英雄纷纷开张,凯歌震耳,鸡蛋空前丰收,每天都有10多个!

肥水不流外人田,为确保鸡蛋下在自家,我急忙设置了两个相当舒适的产房。可不几天就不够用了,它们相互争抢,我只好再次增扩,高潮期竟有5个之多。
 
汗水浇灌的成果,来之不易啊,细细观看,鸡蛋大小不一,轻重不一;蛋壳颜色不一,厚薄不一。那讨人喜欢的白璧无瑕者,乃是来亨家族的特产。此鸡品种绝佳,连蛋可达一周,休个礼拜天,又能继续五六个,可嘉可贺。缺点是抢食争水,当仁不让,又经常飞到高墙树上去放眼世界,总也圈不住,惹是生非、带头闹事的,保证是它们。同时,又太爱表功,生产后一个劲地大呼小叫,很怕别人不知道,吵得四邻不安。唉,也不能求全责备——不管黑鸡白鸡,只要下蛋,就是好鸡!别忘,人者,尚无完人,何况鸡乎?
 
至于油鸡,种族意识最强,扎堆抱团,恋家恋窝,走得最晚,归得最早,颇多故土难离的“乡关之思”,可谓鸡中之爱国者。它们仪表不凡,除了那个出群拔萃的江青之外,其它一个个也都头顶金色的凤冠,犹如一朵盛开的蘑菇云,显示着种族的高贵。两腿挺拔稳健,在接近利爪的上方又有一搓向外铺展的瓴毛,行走时不断颤动,点缀着它们绅士般的方步,令人称奇。不过,油鸡高雅的外貌与所作所为并不协调。譬如,鸡群每次餐宴之后,打扫残汤剩饭的总是它们,一点也不自悲,似乎非它莫属,倒挺悠闲自在的。它们的蛋,傻大傻大的,深深的土黄色,布满雀斑似的小麻点,十分坚固,最好保存,也很讨人喜欢。其缺点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周给你下两三个就算对得起你了,奉献精神实在不强。

另外,它们还有个毛病,下个蛋非但大呼小叫,还非选择固定的产房不可,一旦有柴鸡捷足先登,它凭借身体优势,就把临床下蛋者硬挤出窝去。每下一个蛋都折腾半天,也和来亨鸡一样叫唤得五湖四海都知道,也不知它们这旗手般的宣传本事是从哪儿拣来的,好像天下只有它们会下蛋,别人统统没有这个能力。
 
乌鸡,通体悠黑,性情文静,不吵不闹,最爱卫生。每次喝水,好像照镜子一样先要照照自己水中的丽影。喝水后,还要左顾右看,花上一些时间打扮一番,不停用尖嘴梳理羽毛,整饬翅膀,又擦又抹,仿佛是当户理红妆、对镜贴花黄的村姑,且得磨蹭一阵子呢,最后它们个个都像舞会皇后般充满自信地摇晃着丰臀,悠然自得去赴约了。
 
柴鸡,最不着人待见,犹如瘦小枯干的瘪三,像个受气包总挨欺负,既无能力反抗,却又不甘沉默,一天到晚或吵吵嚷嚷,或嘟嘟囔囔到处表白自己受欺侮了,受委屈了,给人的印象反而是挺爱闹事的。它们发育不良,蛋小如鸽。

其它如卢花鸡、固始鸡各有长短,不过,哪个也超不过来亨鸡产蛋量大。
 
鸡蛋真多啊,多得无法消耗。可惜,当时严禁此“商品”进入流通领域,这可是走资本主义还是走社会主义两条道路非同小可的原则问题啊。如果能自由买卖,那么,我也会像某些有脸面的外交官那样一本正经哼哼哈哈地讲:“啊,啊,‘我负责任’地说——我会很快成为‘小康’的甚至于成为首先富起来的那一小部分人呢!”
 
这多鸡蛋,怎么处置?送礼!那段时间我们串的门特别多,傍晚,提个硬皮书包出去,空着回来,其实是在疏散鸡蛋:给村里的农友,给矿上的工友,除了工友与农友之外,甚至给以前的学生,即学友。也不全是白给,有时用它换粮票买粗粮喂鸡,因为鸡的消耗量很大。不过,内外有别,在校内我反而显得吝啬,恐怕将我的鸡蛋误认为“糖衣炮弹”。这样的教训太多了——人嘴两张皮,今天他千恩万谢地笑眯眯收下,明天他就会慷慨激昂地揭发你别有用心地腐蚀拉拢、收买他!一转眼他就成了可怜的受害者,似乎还有一肚皮的冤屈。我再也不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了。
 
农家乐,乐滔滔。包括我在内的中国人是最容易满足的,眼下有吃、有喝,更有个暂时不挨批的环境,就算洪福齐天了。唉,如能长久这般,连杜甫都会情不自禁地吟唱:微躯此外更有何求乎?不谦虚地说,小可乃是自力更生超前20年解决“菜篮子工程”的先驱者!当时我生活改善的幅度是学校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哈哈,我这个反革命“右派”居然先于革命“左派”提前进入了孔老夫子抑或康有为的大同世界。不过我不管多高兴,心里总压个大石头,希望尽快落实我的政策。
 
“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啊?”校长很聪明,估计我的问题也就这样了,就“睁只眼、闭只眼”,让我自行解除“革命群众”对我的隔离。再慢慢等待上级的最后定性。
 
有了顶头上司的默许,我胆大了,就自作主张让妻子来到了学校,小女儿也来了。嘿,一家人就这么团圆了,我又重新获得了天伦之乐。
 
小孩喜欢活物,女儿当然不例外,没事就喂鸡,与鸡混在一起,哪儿有野食、有活食,她就把鸡轰到哪儿去。譬如,哪儿有什么草垛拆走了,垛底有很多很多软虫;哪儿有什么晾麦场收拾了,地上剩下很多很多麦粒,小家伙一旦获得信息就会率鸡前往。

她备个口哨,边走边吹,兜里装着鸡食,边走边撒,一群鸡就浩浩荡荡跟在后面。
 
小女儿最喜欢那只大公鸡,经常抱起它来玩,还偷偷给它馒头,喂它肉,使它个头气吹似的越来越大,后来成了称雄一方的鸡中之王。
 
说到女儿,让我颇感酸楚。

由于我的缘故,刚刚四岁,就朦朦胧胧成了反革命小崽,文雅点可称之为“可教育好子女”,可惜她没有被教育好,自己跳了出来。

我被批斗,习以为常了,因为天天总是那么肤浅的一套:“你,老实交代,为什么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为什么破坏伟大的批林批孔运动?”“交代你的罪行!”这换汤不换药的几句屁话,让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在这些千篇一律地追问之后,保证就是“你态度不老实”的正义斥责,“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无产阶级义愤。紧接 “打倒王习耕”、“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马上就震耳欲聋了。我习惯了,反正把头一低,任你去喊,并不在意,最后都觉得那个“被打倒的人”仿佛不是我。
 
有一次,我精神又溜号,心里偷偷想:“这么快就饿了,中午应该多吃个窝头了!”想着想着,耳边响起嗡嗡的口号声。“打倒王习耕!”“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交代,死路一条!”怪哉,口号声连续不断,叫了好半天。经人提醒方知,刚才发言的革命左派提出个什么尖锐问题,叫我立即坦白。可我因为一心想窝窝头,居然没听见,追问我二三次,我依旧陶醉在有滋有味的白菜稀汤和硬棒棒的窝头里没有醒来。人们被激怒了,同仇敌忾了。“打倒王习耕!”“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打倒谁!”“王习耕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曾经沧海难为水,人一旦到了这个份上,口号、讥笑、咒骂声就是排山倒海,我也毫不在乎了!所有这一切,统统都是过耳之风,因为花岗岩的脑袋早就是刀枪不入了。有时心里还不无得意地想:“你们扯脖子喊吧,看谁累得慌。”
 
可怪了,就在学生风雨雷霆的间歇里,意想不到地传来一声清纯悦耳的脆响:“打…倒…学…生!”人们一下子惊呆了,目光忽地投向声源。这是谁呀?我也猛地抬头——哎呀,不得了,正是我四岁的女儿!
 
她从窗外将小脑瓜伸到教室里,一只手扒着窗沿,另一只握着脏兮兮的小拳头,瞪着黑黑的亮眼睛,怒冲冲盯着会场,满脸是汗,鼻尖上还沾着一块泥——她刚从水边捉蝌蚪回来。原本高高兴兴到这里看看热闹,没想到,那个挨批挨斗唱主角的竟然是她爸爸。其实我千方百计瞒着她,只要一开会就托人把她领走,这回叫她意外地碰上了。
 
她横眉冷对,扫了一下会场。“谁反对我爸,我就打倒谁!” 在众目睽睽下,又毫无畏惧来了声呐喊:“打倒学生!”我的心又猛地一惊。
 
教室里的学生楞过神来,爆发一阵哄堂大笑。他们指手画脚,乐个不停。
 
会场大乱,再也安静不下来。会议主持者也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而我,却被惊呆了,我突然害怕起来了。“这是什么时候啊,天啊,你可别惹出事啊!”
 
维持纪律的两个大个子红卫兵一边一个,如同提小鸡一样架着小胳膊把她强行拖走了。
 
结果,小家伙初生牛犊救父的侠义行为反而让我罪加一等:“怂恿女儿,破坏大批判会场,进行阶级报复。”很自然,女儿被勒令以后不许再跨进校门。
 
如今,对我的隔离解除了,形势大好了,我的妻子带着小女儿又来了。
 
开始,小女儿很孤单,因为有“破坏大批判”前科,是个坏孩子,哪家的好孩子敢理睬呢?于是总跟着我一块喂鸡。龙生龙,凤生凤,老子养鸡儿继承,我竟然有了接班人!小女儿爱说爱动,饭量与日俱增,此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不够怎么行?妻子有些忧虑。有何难哉!俗话说,家有存粮,遇灾不慌!眼下有取之不尽的新鲜鸡蛋,敞开供应就是啦。煮鸡蛋、炒鸡蛋、蒸鸡蛋,烙鸡蛋饼——吃鸡蛋成了小女儿的享受。天天吃,顿顿吃;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饿就开吃。
 
不久,小女儿的群众关系也好起来了,因为她以强大的物质做后盾,对左邻右舍搞起了“鸡蛋外交”,哪个小家伙敢主动上门,她就给人家鸡蛋吃。哈,插起招军旗,就有吃粮人,立竿见影!没多长时间,不光校内的孩子们纷纷来投,就连校外的小机灵鬼也通过走后门前来入伙,一时里络绎不绝,出现了“八方风雨会中州”的壮阔场面。小家伙们非但不歧视她,反而围前围后,个个听话,并且自告奋勇帮助她一块喂鸡。
 
不过物极必反,最后这鸡蛋吃得女儿一见就皱眉头,竟然央求:“能不能吃点别的东西?”女儿吃伤了。多少年过去了,她至今落下个不碰鸡蛋、不吃鸡肉的毛病。
 
唉,实在想不到竟然出现这么个差错,追悔末及。
 
古人云,有哉有灾,无哉无灾,真可谓至理名言啊。
 
榜样的力量是无休无止的,看来鸡蛋的诱惑力远远大于红得发紫的样板戏。
 
老师们看在眼里,动在心里。尤其是他们被“鸡蛋外交”俘虏的儿女,总在反复地逼着父母养鸡,天天又磨又泡,儿女对老爹老妈起了催化剂的作用。
 
很快,校内的那五对双职工都蠢蠢而动了,都沿着我这个“有严重政治错误的人”所开辟的养鸡道路奋勇前进了——一时里,他们起而效法,家家垒鸡窝,户户筑禽舍,由我的庞大型向小型发展,盖得更精细,更实用。接着,买雏鸡以待来日的有之,只是遥遥无期;购老鸡育之者有之,只是产量有限;更有借鸡下蛋者,此方立竿见影。总之,人人都有好多高招。一时间,校内养鸡的总数额直线上升。日出而作,家家放鸡。日落而止,户户收鸡。学校顿时成了养鸡场。尤其上课铃响后,整个校园就成了鸡群的一统天下。它们成群结队,肆无忌惮, 俨然成了学校当仁不让的主人。
 
我家的那只大公鸡,是小女儿精心饲养的。她总把大公鸡抱到教室门口的树杈上去喂东西吃,有时她连鸡群一块轰去,那正是当时她呼喊反动口号“打倒学生”的地方。
 
后来大公鸡成了那里的常客,总爱领着鸡群在那里逗留。
 
这只大公鸡啊,它雄纠纠,气昂昂,英姿飒爽。它通体灿烂,金光闪闪,尾巴羽毛呈红色,中间夹以道道黑条。上缨冠,在头顶高耸;下缨冠,在颚底摇曳。而眼睛,只要一闪,就能射出一道凶光。它步伐坚定稳健,神态凛然难犯,好一派帝王风仪!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这只大公鸡,经常冲天而起,卷起一阵疾风,雄鹰般啪啦啪啦振翅搏击,自己飞到教室门口的大树杈上去,占据有利地形,去高瞻远瞩,去笑傲风云。还每每低头伸脖,窥视教室里讲课的老师,兴之所至,又时不时引颈高歌,那底气十足的“咯…咯…咯…”九曲十八弯,真可谓一鸣而使学校震,再啼则令四邻惊,就是以高嗓门著称的老师也甘拜下风,只好停下课来,皱个眉头耐心等待。
 
伟乎哉!巍巍乎壮哉!
 
我多次听人说,欧美人爱搞动物崇拜,有些飞禽走兽的地位可高了。据说,公鸡是法兰西的国鸟,是英武刚强的象征,可受尊敬了。我想,如果让这只大公鸡加入法国籍,它必将成为公鸡之王!可惜这只良禽生不逢时,不能择木而栖,屈沉在我的手下,惜乎哉!惜乎哉!不过,这只大公鸡可没有我这么多无病呻吟,它可活得满高兴,整个雌性群体在它统率下,它负起领袖的重责,一旦遇有敌情,它总是站在最危险的地方,昂首挺立,伸长脖子观看四周,发出敌情警报,整个鸡群,或进或退,或走或撤,都由它决断。不管冲锋向前还是撤退断后,它总是战斗在最关键的岗位上。

它对妻妾的疼爱堪为人间帝王们之楷模——每当发现食源,它总咯咯咯发出连续呼唤,当群鸡纷纷向它汇拢时,竟将叼在嘴中的珍馐吐出来,赠给母鸡,高高兴兴看着她们狼吞虎咽,却让自己忍受饥肠辘辘之苦。所谓“娶妻娶妻,挨饿忍饥”,当之无愧的模范丈夫!
 
我渐渐发现个秘密。原来,这大公鸡也有它最宠幸的母鸡,就是一只最爱卫生、最喜欢打扮的黑乌鸡,它追随大公鸡最紧,对方也总向它靠拢,行军中只要她一落后,大公鸡就要停下来回过头去眺望,耐心地等待它。中午休息时,母鸡们总是以它为核心,围着它,形成一个大圈圈。而靠得最近的,保证是这只黑乌鸡。这时我才悟出,为什么黑乌鸡不停的修饰自己,对了,“女为悦己者容”吗,在鸡的世界里也如此这般啊!
 
大公鸡很尽职,当母鸡们安然入梦时,它经常睁开警惕的双眼,一旦有敌进犯,它一跃而起,发出警报,并奋不顾身冲上前去。唉,这个一夫多妻的鸡群社会相处得还算和谐,这个“夫”对“妻妾”们还真有责任感,它比那个《一千零一夜》中人间的神圣大帝,那个像猪狗般泄欲的淫棍,那个“每夜睡一个女人,而第二天则杀掉”的魔鬼,不知强胜多少倍!
 
鸡,来自不同人家,因而,也分成不同派别。同时,也有校外左邻右舍的进犯者,它们也在自家公鸡率领下长驱直入,竟要反客为主,使得大战小战不断。原来,它们也和人一样,也结党营私、也拉帮结派,也在奉行斗、斗、斗的哲学啊。
 
我家鸡群有这个战无不胜的公鸡做统帅,让我十分放心。在大公鸡的率领下,这支鸡群不断进行远征。每每发生战事,我的大公鸡都会所向披靡!。
 
不过,鸡与人不同,一般都是公鸡与公鸡斗,母鸡与母鸡斗,而异性之间永远友好,而人类却早已忘了这个界限,虽说曾有“好男不跟女斗”的俗谚,但因其带有严重的歧视性,而被鸡们理所当然的废弃了。
 
公鸡与公鸡斗起来,真是你死我活、触目惊心啊!

 
公鸡就这样在学校里拉开窝里斗的战幕,一场连着一场。只要开了头,就必然成为持久战。看吧,今天斗不出输赢,明日继之。明日复明日,可谓好戏连台,可比老师照本宣科念语录精彩得多了。
 
学生淘气地伸长脖子往外看,哪里还有心思听课?有的调皮鬼还暗中助威:“1:0,吴家鸡,加油!”“2:0,王家鸡,再接再厉!”吴家者,乃王某之邻居也,他家的黑公鸡也颇为强悍。“斗啊,盖了帽了,再斗一场!”“斗啊,看得过瘾!”这些学生,老师提问时不敢抬头一问三不知;开会时也不敢发言,可一交换起“观斗鸡”的感触来,那就滔滔不绝了。

鸡之斗如此激烈,而战场总在教室门口摆开,何以如此这般?我才从妻子那儿得知这个小女儿让我吓一跳的秘密。原来,小家伙还有点报复心,对那幕“破坏大批判”还耿耿于怀呢。她把大公鸡抱到那个教室门口的树杈上去,让大公鸡叫,让大公鸡斗,成心扰乱学生上课!她还没有忘记“打倒学生”!天啊,这还了得,小小年纪就有这种想法,着实叫我忐忑不安。“倒霉的我”如今还得对小女儿进行“正确对待群众运动”的超前教育——这是个连我自己都搞不明白的问题,难道真能通过我叫孩子明白吗?
 
这学校也真够热闹的,在人与人斗的同时,这鸡与鸡斗又成了学校生活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了。公平地说,虽然鸡们互斗,不过,它们也有相对太平时。譬如,给鸡一喂食,只要充足供应,有大量剩余,叫它们吃不过来,那么,盛宴最后,鸡们就会暂且放弃彼此恩怨,形成某种不同种群的“大融合”局面。也不管谁家鸡,都纷纷赶来,一时里分不清那是嫡庶,那是野种,都来吃白食,同喝共产粥,驱而复至,只好听之任之,门前简直成了鸡群的五胡十六国!

鸡吃得踊跃,而拉得也踊跃。严重的乃是鸡们没有猫、狗的卫生习惯。典书有云:“鸡,禽类,尚存鸟性,腔肠短,排泄频繁”。完全正确,鸡能吃能拉,所过之地,在劫难逃,真可谓“一走拉一线, 一停拉一片”。

学生叫苦连天。

有的指着鞋底向老师告状:鸡屎,蹭不掉!

有的捧着篮球向校长申讨: 鸡屎,擦不净。

全校鸡屎遍地,无往而不在。连教室、甚至办公室的砖地上,也经常沾有鞋底鸡屎所留下的斑斓痕迹,还不时散发出它特有的扑鼻气味呢。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凡此种种,惹得学校党政工团召开各方紧急联席会议,马上取得共识,校方当即严令:取缔养鸡!
 
圣命难违啊。12道金牌频频催促,急如星火,令人一日数惊。

于是乎小羊儿乖乖,老老实实地落实吧。

我的训练有素的骑兵师,鼎盛时的一百单八将,削减裁员后只剩一个雄性,其它早已为单一的雌性群体。可如今为了执行学校的“杀鸡圣旨”,只好再次裁军。偏偏此刻那个“梳着江青发式”的油鸡不依不饶地叨着芦花鸡,我正没好气,盛怒之下,将其一把抓住,放在菜板上,一刀就剁了。

“江青”成为第一个“杀鸡圣旨”的刀下鬼。“一刀剁了江青!”剁得痛快——是个好兆头!

接着,根据擒贼先擒王的祖训,首先将大公鸡送了农友。

偏偏女儿不依,只好趁她离开时行动。来人急忙把它装在自行车后的竹笼里,匆匆上路。可它拼死顽抗,利爪乱挠,终于把头钻出来,两眼冒火,向后了望,突然挺直脖子,山呼海啸般咯咯咯大叫了起来。小女闻声赶回,追了上去。

那公鸡见状,拼命挣扎,叫得更欢了。小女儿当然追赶不上自行车,大声地喊:“把鸡还我!”边追边哭。距离越拉越大,已经很远了,还从斗乱的烟尘里传来大公鸡引颈长鸣的一声声啼唤。也算是一场依依惜别吧,不,应该是悲怆的壮别!应该是苍凉的诀别!

也怪,这场景忽地让我引出普希金的《致大海》的诗句:再见吧,自由的元素,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眼前,滚动着蔚蓝色的波涛,闪动着骄傲的容光……这是我最后一次倾听,你悲哀的喧响,你沉郁的呼唤。如果这个流亡诗人在此,会不会写出一篇《雄鸡绝唱》来?

母鸡也再次精减。实在不忍心屠宰,只好送人,却将最能下蛋的三只偷偷隐蔽下来,藏在鸡窝里。
 
“只剩下了三只,只剩下了三只了。”我痴痴地望着它们,心里顿生一股“宴罢歌残”风流不在的凄凉,好像经历了一场王朝的兴盛衰败……

是啊,我望着,痴痴望着,我又出神了。那108与3的比例,又让我想入非非了——鸡们,生命难得,我为你们这三只庆幸:想想看,天下有数不胜数的、无限多的鸡蛋,它们本来都是你们的兄弟姐妹啊,可是,却在菜市场上被交易,被出卖,被人类煮之、蒸之、烹之,它们被纷纷吃掉了,只有你们,有幸成为孵出蛋壳的小雏,由108个小棉团发育为今天欢蹦乱跳的生命。这等幸运,只占天下鸡蛋微乎其微的小小一部分啊!而且今天,那108中又只剩你们这三只,居然再次摆脱毁灭,被我悄悄隐蔽下来。

可惜,它们不懂形势的严竣和保密的重要,下蛋后依旧频频报喜,一天之中,三传捷声,还要在鸡窝这个有限的空间里大摇大摆,你怎么阻止都没有用,急得你团团转。

人们说,环境决定人的性格,是不是也决定了这个时代鸡的性格?它们也受到了这个“天天报喜”时代的人群的传染?一旦有了下个蛋的功劳,怎么肯默默无闻?这个特定时代的三只母鸡,这种没完没了的自我炫耀,终于惊动了学校的“清查负责人”人家循声而来,鸡窝的埋伏被发现,命我就范。

我无可奈何,忍痛将这最爱表功的三大母鸡馈赠给并不很熟的村中农友。与此同时,我在墙边院角辛辛苦苦开垦的那些鸡零狗碎的自留地,被揭露,被曝光。又掀起一场两条路线、两种思想的刀光剑影的白刃交锋,杀气腾腾的大批判擂台上又一次风云涌动。

本着“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的原则,其他养鸡者通过“斗私批修”被教育释放,而我这个首恶,又被推上被告席,引出“正义者”的严竣思索,又为我而再次大嚼舌头了:“这个王某某,暗中竟然搞了这么多名堂,开了这么多一小块又一小块的荒地,加起来可不少啊!这是什么?这是资本主义!”进而,由现象的揭发到本质的批判了:“私有制及其观念,根深蒂固,每日每时都会产生资本主义啊。”火药味随着加浓了:“思想薄弱者具有顽固的自发资本主义倾向,这种劣根性表现在王某身上,势属必然。”“这同样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腐蚀与反腐蚀、复辟与反复辟的阶级大搏斗!”

批判从严,处理从宽,经过校方讨论,最后做了发落。校长在全体大会上庄严宣布,将我开垦的那些“小片荒”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割掉!地里的所有秧苗及其附在上面的成熟之果或未熟之果全部被学校无偿没收。只此一句话,就让它由“个人私所有制”眨眼间就变成社会主义性质的集体所有制了,而实际上是无人再管,马上就荒草萋萋了。
 
呜呼!难道这也是事物发展的固有规律决定的?我的养鸡之举,同样“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就这样,以鸡群的离去和“小片荒”没收为标志,我的田园生活宣告结束。
 
唉,我就这样养了一年鸡,一年啊!

人生真是古怪, 真是千变万化, 难以揣测。它如钟摆一样,在希望与失望、欢乐与悲哀、幸与不幸的两极之间摆动——我带着内心的伤痛,从沙场的喧嚣败向蛰居的宁静,一旦离开险恶的旋涡游入平和的缓流,我又感受到异样的、悲凉的满足。我的命运并非最惨——正如莫泊桑在《她的一生》结尾时所说:人生,既不像想象得那么好,也不像想象得那么坏!

静然思之,念之,小可尚能忝列于“才与不才之间耳”,比我不幸的天才朋友遇罗克幸运多了。是的,幸运多了——他,是我东四北大街521号小院里的邻居,我们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可是,他因为1967年写的《出身论》惹下大祸,被判死刑。五年前就惨死在永定河畔的荒沙上,连具尸骨都没有留下,他的英魂至今还在绕着卢沟晓月漂泊,还在揪心地哭号,还在愤怒地抗议,它至今还牵动着我的肝肠啊!

相形之下,我幸运多了,幸运多了。我以区区布衣之身,屡屡犯上作科,尚能苟全性命于乱世,继而少享躬耕垅亩的田园之乐——居然养了一年鸡,虽然仅仅一年,而我愿足矣!我愿足矣!
 
随着我养鸡生涯结束,1976年10月,四人帮也紧跟着完蛋了。
 
这样,我翻身了,我又解放了,我又重见天日了。此时也不知应该恨谁,应该感谢谁。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平反后,我不无怨尤地离开密云这块埋葬了我青春和幻想的土地——1962年我22岁大学毕业来到这里, 1981年离去时已经41岁——是悲, 是喜? 是爱,是恨?“回日楼台非甲帐, 去时冠剑是丁年。”这是怎样不堪回首的“苏武牧羊”式的19年啊!我最好的年华在这里耗尽, 我青春的热血在这里熬干。这里到底是留恋的乐土,还是凄凉的坟场?不知道!这里应该树起人生的里程碑,还是应该刻下青春的墓志铭啊?依旧不知道!所有这些悬而未决,谁能说得清,谁能说得清啊?
 
通过努力,我很快进入了北京广播电视大学。如今,一晃就是20年了。
 
这些年来,尽管时过境迁,但我总还在想念密云。不过很奇怪,我想念的主要内容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或事件,却是那些--那些与我朝夕相处的早已不在的鸡群!
 
家贫出孝子,国难见忠臣。它们曾是我劳改岁月里最可靠的伙伴,是它们与我度过了那段风雨飘摇的人生段落。我至今还牢牢记住它们的绰号,什么“气管炎”“小瘸腿”“疤拉眼儿”,想起这些绰号,不由得想起它们各自的特征,它们也就生机勃勃地复活在我面前了。
 
眼下,我已经退休三四年了,有时也曾为无所事事而烦恼。看到人们豢养宠物,我不以为然,既讨厌猫,更厌烦狗,还经常打开鲁迅的文章,重温这位倔老头对“巴儿狗”或“媚态猫”的评述,倘若老人活到今天会有何感触呢?他的两脚对大街上这星罗棋布的狗屎,是不是也只能怒冲冲一躲再躲呢?还有那闹春的“猫歌星”夜半时分抓心挠肝的恋歌,是不是也气得他良宵难忘啊?
 
如今,我老了。我遛弯时总要要躲开那些娇生惯养的猫眯狗乖们,腻歪这些玩意儿。与此同时却偏偏想起一直为人类支撑起“菜篮子工程”的宿将元勋——那些难登大雅的鸡群,虽几次想养,但力不从心,一直没能如愿。然而,人还在,心不死,只要有条件具备,还想牛刀小试。这不正应了屈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的诗句了吗?无论是先哲的“奇服”,无论是小可的“养鸡”,凡此种种,皆属天性,而天性,会伴你从小到大,从大到老,贯穿生命始终。此语凿凿,可叹可信,又有谁再怀疑呢?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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