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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 杨淑琴:父母被遣返原籍,我也被轰出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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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学者简历


    杨淑琴,北京人。1967届高中毕业生,1969年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1994年回京,在北京一所中学教书,高级中学教师职称,已退休。


原题

往事不堪回首




作者:杨淑琴


2023年12月11日,京城迎来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我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1969年10月8日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迎来第一场雪的情景。

1970年冬拍摄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知青自建红砖房宿舍。前排右一为作者,前排中间男士为侯副连长

每年10月初的北京,都是油画般的五彩斑斓的浪漫季节。可1969年10月初的东北,这里却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让我们这些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初到东北的兵团战士们即所谓的“知青”,感到十分惊奇。
特别是来自南方的很少看到下雪的知青更是欣喜若狂,他们忘记了已是寒气袭人的天气,有的人摘下手套,用双手接住雪花,任雪花在手心里溶为冰冷的雪水;有的人还扬起冻得通红的脸儿,让飘舞的雪花落到脸上,感受那冰凉凉,湿润润的凉爽清新的惬意;有的人则迅速跑回宿舍拿起笔,摊开信纸赶快给家里写信,报告来东北后这第一场早雪带来的新奇与快乐。这第一场雪的到来,让大家暂时忘记了离京时与亲人分别时的难过心情。

看着他们兴奋地写着家书,我也拿出了纸和笔,我也想给父亲母亲写封信,可我的家在哪儿?我的信该寄往何处?他们能否收到?我的父亲母亲,他们身体可好?有没有遭受折磨?......望着帐篷外飞舞的雪花,我的眼睛模糊了,想起了......

那是非常时期的1969年8月22日,这一天是我离京去往几千里之外,人烟稀少,俗称“北大荒”的日子。

北京是我生、我长了22年的地方。我对它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街一巷都怀有深深的难以割舍的感情。我喜欢那里的日出日落,我珍惜左邻右舍犹如亲人的大妈大叔的亲情,我留恋跟我一起长大的发小的友谊。这里更有我从小依赖的亲人:宽容上进的父亲,爽朗慈爱的母亲,性情幽默的兄长,多才多艺的弟弟,还有那温暖舒适的避风港——家。可今天我就要与他们分别了,心中的滋味真是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难过。今天与这一切作别,此后不知何时能再回故里与这一切相见,或许更有可能会客死他乡呢!未知啊未知,统统都是未知。

说起爸爸妈妈和弟弟,其实他们不在我身边已有近三年的时间了。那是在文革刚刚开始不久的1966年9月7日灾祸便降临到我家,父亲以莫须有的“黑七类”罪名之一——资本家(其实经文革后落实政策,纠正冤假错案,查实父亲根本不是)的身份,被单位不由分说地遣送回老家接受改造,母亲和弟弟也被迫与父亲一同前往。
临走前,红卫兵来家里抄家,抄不出多少他们认为值钱、有价值的东西,气得他们愣是把能搬得动的东西都搬上了汽车,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连米、面、油、旧棉衣都被当做罪证一起搬上了车,简直是荒唐至极。
昔日虽然本不十分富裕,但尚宽敞整齐有序、和睦温馨的家只剩下了我和哥哥,凄凉地只允许住在一间只有几平米的小屋子里,与剩下的被翻得破烂的杂物共生。这是从我记事以来,我们家第一次遭受这样残暴的“洗礼”,第一次以这样悲惨的方式分别。看着被“扫荡”过的家已是一片狼藉,面目皆非,我不禁潸然泪下。
与我感受不同的是,当时爸妈竟还以自己没有遭受红卫兵打骂,没有被剪成阴阳头,认为这与那些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的人比起来算是庆幸,并以此来安慰我们和自己。
此刻我想到:在很多群众无辜地受到红卫兵的打骂,欺辱,甚至有很多高层领导人都被因批斗、侮辱而死,甚而死不见尸的情况下,目前阿Q精神是最能疗伤的良药,唯有如此才能活下去,我便也暂时心安了。

爸爸妈妈走后,白天哥哥去单位上班,虽然学校已经停课,但被称为“狗崽子”的我还得忍着“根红苗正”的红卫兵的白眼,去接受他们的“教育”。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过了些日子,她们竟要求我也必须回老家,理由是我是狗崽子,不能玷污北京。
我心里很想不通,原是与大家和睦相处,倍受同学们尊重和喜欢的班长——我,怎么几乎一夜之间我们竟形同陌路,甚至翻脸成了仇人了呢?我并没有做对不起党,对不起首都,对不起同学的任何事啊!我可是我们班第一个入团的学生啊!我心里疑团多多,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回到冷冷清清赖以生存的小屋子里,凑合吃一口饭,然后就是孤寂地默默地发呆。夜里躺在床上,听着街上呜呜行驶的汽车声,不知道红卫兵又到哪家去抓人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又要在红卫兵的皮带下遭受拷打之苦,不知什么时候会有灾祸再次降临到我们的头上,几乎每天都是在惴惴不安中度过,每夜都是在极度惶恐之中挨到天明。

过了些天,我因生病发烧没有上学。一天哥哥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学生要到校复课闹革命,他们不会再把我轰出北京了。我听了,多少天没有一点好心情的我又高兴起来。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便兴冲冲地赶往学校去上学。到了学校,我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臂戴红袖章,雄赳赳气昂昂的我们班的红革小组的负责人——根红苗正的原团支部书记。我正想上去搭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双目圆睁劈头盖脸地吼道:“你TM这几天躲哪里去了?怎么还没滚蛋啊?”从小受到的是传统家教的我,立刻被吓住了,脸涨得通红,想不出也不敢说出回怼的话,呆呆地木在了那里。临走她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话“你TM赶紧滚蛋,别让我再看见你!”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心里不禁既害怕、愤怒、奇怪又悲哀。原来我们俩是班长和团支部书记的默契的搭档,今天却变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这位昔日文明上进,是同学们积极要求进步的领头人的淑女书记,怎么在这非常时期却变成了不讲道理,满嘴脏话的粗鲁的蛮荒地域之“女汉子”了呢?!

想到这里,对于去千里之外人生地不熟的陌生之地——北大荒,我虽然心里难过,但和三天两头来家里逼迫我这个狗崽子立刻滚出首都北京,不许玷污首都的纯洁的骚扰,以及他们的侮辱、鄙视,让我看不到前途的绝望比起来要好得多。我巴不得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逃得越远越好。为此我没有眼泪,心里反而却轻松了许多。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我不能和爸爸妈妈、弟弟再见一次面以后再告别了。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我临走的前一天,爸爸妈妈、弟弟回京了,原来是他们从哥哥那里得到了我要远行的消息,向村革委会请了假,尚有人情味的村革委会同意了他们的请求,于是成全了我们相聚的愿望。

几年未见面了的一家人终于又聚在了一起,高兴得竟无语凝噎。看着爸爸消瘦、满脸皱纹、嘴边长满胡茬的面孔,已失去了原有的神采,这形象竟有点像鲁迅笔下的老年闰土了;一向性格开朗的妈妈也变得满脸憔悴,苍老了许多,没有了往日两眼炯炯有神的样子;弟弟长高了,但是黑而瘦,缺少了应有的活力。停顿了一会儿,我连忙询问爸妈这几年咋样,他们只是说挺好的,没事,然后把话题都转到了我要远行的话题上。

我告诉了爸妈明天火车开行的时间和车站,并叮嘱他们千万不要到火车站去送,因为我不愿意看到大家伤心落泪的场面,我想让内心尽量踏踏实实地,心无顾忌的,平静地离开这片让我既热爱又伤心的故土,义无反顾地奔向那期望能给我带来崭新的、没有歧视的、自由的新天地。爸妈的想法可能跟我有同感,他们同意了我的请求,不去车站送我。这让我很感谢理解我心情的父母,真是知女莫如父母啊!

爸爸看着我的行李,摸摸行李捆得是否结实,掂掂行李的轻重,看看日常用品是否齐全,一向没有流过眼泪的爸爸,此时眼圈却红了起来,嘴里不住地叨念;“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爸爸的自责又勾起了我们的伤心之痛,我们心里明白,这哪里是爸爸的责任,成千上万的学生大军都要奔赴农村,这是非常时期的产物,是时代的作品,这哪里是一个平民百姓能担得起的责任。

妈妈看着都是旧物品拼凑起来的行李,止不住泪流满面,眼睛里充满了不放心和对不住我的歉意。妈妈只有我一个女儿,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远行,都是崭新的物品一应俱全,而自己孩子的东西却是旧的衣物被褥,掉了瓷的搪瓷脸盆,哥哥用破旧的薄木板钉起来的箱子,心里不免伤心,又落下泪来。我强忍着不让眼泪从眼眶落下,边用毛巾给妈妈擦着眼泪边安慰妈妈,让她放心,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妈妈嘱咐我到了东北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挂念家里,并且略显轻松地说了句:“只要你好我们心里便是晴天。”妈妈的话霎时点醒了我,明白了我在爸妈心中的位置,原来我竟是他们的全部啊!此刻我一下子懂得了“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深刻含义。

平时被称为我家的“开心果”的弟弟,今天也没有了往日的笑意,在一边默默地站着,终因年龄小,还不懂我去东北的路途之遥和艰苦,预知不到我去东北务农与他回乡种地的前途和结局,只是随着我们的情绪时而眼圈发红,时而用手背摸着泪水,不知该说些什么。

已经戒掉烟的哥哥,今天又点起了烟,不声不响地吸着,以往的幽默感已全然不在,只见泪花在眼里打转。他不久也要去湖北“五七”干校劳动,一家人四分五裂的情况,让他的内心很复杂。全家人沉浸在这样悲伤的气氛中,简直都说不清究竟该为谁担心了。
晚上,一家人挤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屋子里没有开灯,街上疾驰的汽车的轰鸣声、路人的嘈杂的脚步声和“TM”的非常时期的标志语混在一起,不时传进耳鼓,心惊肉跳的气氛让我们睡眠全无。屋子里的人用沉默代替了说话,沉默,沉默,寂寂的沉默。

第二天,我便登上了开往北大荒的列车,向心中幻想的理想之地进发。

在父母回乡以后的那些日子里,我心中的疑团一直没有解开。就是爸妈和弟弟他们回到老家以后,究竟过得怎样,受虐待了没有?身体如何?干农活吃得消吗......直到老家的堂姐给我来了一封信,我才得到答案。

少小离家的父亲回到村里,又重新拾起了已多年未干的农活,拿起锄去种地。聪明勤劳的父亲从来没脱离开过劳动,所以不怕种地的辛苦,没多少日子,爸爸的农活就干得有模有样了。干活爸爸能咬牙坚持,干最脏最累的活儿也不在话下,让他难以忍受的是精神折磨,时时要遭受造反派的白眼和批斗。在上工、下工的路上,在小憩的田间地头,随时有可能被不明就里的村民批斗一场。虽然他们没有可供批斗的材料,往往以高呼“打倒xxx!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尴尬地收场,但这种象征着革命群众拥有昂扬斗志的形式必须得有。要面子、好强的爸爸到了这种被辱没的地步,有口难辩,只能把不尽的辛酸强忍咽下。
爸爸是以“黑七类”的身份被遣送回老家的,能好到哪里,我心知肚明。但凭我对爸爸性格的了解,他一定深信:天不会总是这样黑,早晚有一天会亮的。

信中还提到体弱的妈妈每天背着沉重的背篓在山地里爬上爬下,倔强的她不露半分痛苦,面对村民总是笑着搭话。我知道,妈妈是刚强的,她是苦在心里,笑在脸上。有的村民暗地里告诉堂姐,说村里人对妈妈的坚强表示佩服,还说城里人干活并不比农村人差,这是在特殊的年月,人们对逆境中的妈妈最高的评价。

不谙世事的弟弟已失去了上学的机会,每天与村里的小孩子们一起干活,过早地进入了社会,去体验体力劳动的艰辛。可贵的是好脾气的弟弟与小伙伴们混的不错,村里的孩子们并未把他当作“黑七类”子女看待,照样与他说笑、玩耍。尤其是那些孩子们经常向他询问城里的一些事,那些事经弟弟嘴里一出,立刻让他们感到新鲜无比,有问有答有趣的对话早已赶走了阶级对立的不睦,倒变成了友情的纽带,把他们的心往一块儿紧扎。

最让我不放心的是哥哥,他去湖北咸阳“五七”干校劳动,一直没有音信,不知他情况如何,受没受打击,遭没遭迫害......这一切让我的心七上八下,时时牵挂。

......

雪还在下,我的思绪随着飘飘洒洒的雪花飞到心里曾经最痛的深处。

忽然孙女拉着我的衣服,用她的小手指着桌子上冒着热气的饭菜说道:“奶奶,您还在看雪呀,该吃饭啦!”此刻我才回过神来,心里默默想到:事情已经过去了54年,如今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已作古,这些事却不时还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究竟是为哪般呢?

2024年1月6至8日于京

文章由作者惠赐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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