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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桑

蔡德林 诗与歌的旅行 2023-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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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小时候认识的树木,品种不多。江汉平原上,房前屋后、河畔村头的湾子林里,一般就只有杨树、柳树、楝树,而果树只有桃树和桑树两种。桃子是不能随便摘的,那是偷,桑枣子却可以,没人管。夏天里,我们总是爬到桑树上去,吃得满嘴乌紫还不肯下来,坐在枝丫上晃晃荡荡。桑枝柔韧,可荡秋千。

中年之后,我移居苏州,在田野间见到很多桑树,与我老家的大不相同。江南水乡,丝绸之府,村人也大都植桑养蚕。为增加桑叶产量,也为便于采摘,桑树都经过嫁接裁整,树身低矮如树桩,桑叶大若扇面。桑枣子也很大,很饱满,低低地挂在眼前,丰乳肥臀,唾手可得。集市上虽有出售,但农家大都懒得采卖,任其果熟蒂落,铺一地黑锦。


记得我老家过去也有人养蚕的,小打小闹,不成规模,后来基本没有了。现在苏南浙北养蚕的人也少了,因为太辛苦,收入也低,产业转移到云南那边去了。桑树还在,桑叶用来喂羊了。桑叶养蚕也养羊,太湖边的羊称为湖羊,味道鲜美,颇具声名。桑枣子则大都浪费了,当地朋友曾送我一大袋,我吃不完,用来泡了很大一壶酒。

桑枣子是我老家的叫法,后来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才知道那叫桑葚。初为人父时,我给儿子取名,查到过一个“蔡顺分椹”的典故,里面的椹也就是葚,就是桑枣子。蔡椹这个名字弃之未用,故事却记住了。蔡顺家贫而孝,没吃的,拣桑椹与母亲度日。他把黑色和红色的分开装,红的酸涩,自己吃,黑的已熟甜,留给母亲。

再后来,发现桑树在中国文化中的分量,超过所有树木。

我们把桑梓作为故乡的代称。因为在古代,人们喜欢在住宅周围栽植桑树和梓树,种桑树为了养蚕,种梓树为了点灯,梓树的种子可以取蜡。我们把桑榆比作黄昏或者老年,刘禹锡有名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我们把扶桑当做太阳升起的地方,韦庄有名句:“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东更东”。世事变化,我们就说沧海桑田,沧海变作了桑田。为什么是桑田?中国自古重农桑,商鞅变法里就有“重农桑”一条,就是强调农耕与蚕桑,以求得基本的温饱。

可以说,桑田与稻田是古老中国的文明起点,它不仅养育了中华民族,还惠及了全人类。一条跨国越境的丝绸之路,其源头就在《诗经》中那片青葱沃若的桑叶上。据说是黄帝的妻子嫘祖首创了种桑养蚕之法和抽丝编绢之术,这比四大发明更早,贡献也更大。

桑树不仅供给我们佳果美服,还带给我们诗意的审美。“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这种田园生活,素常乐趣,从古到今,都令人心驰神往。“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农家的鸡鸣狗吠,竟让我们感到异常的恬静闲适。还有《陌上桑》里那个采桑女罗敷,忠于爱情,热爱劳动,她的美丽不仅光耀千古,还让多情的诗人们创设了一个词牌:采桑子。

还有两个关联桑树的成语,有点冷僻,但值得一说。一个是“桑弧蓬矢”,与男孩有关。古代男孩出生后,要用桑木做的弓、蓬梗做的箭射天地四方,寓示好男儿志在四方。另一个是“卑梁之衅”,与女孩有关。吴国的城邑卑梁和楚国的城邑钟离一界之隔,鸡犬相闻。卑梁与钟离的两个女孩一起采桑叶时,因争抢桑叶发生了口角,继而引起家族械斗,最后竟然引发了吴国与楚国的一场大战,留下了“卑梁之衅,血流吴楚”的典故,还被写入了史学名著《全球通史》。

桑文化如此宝重,但桑树却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野。农村改造湾子林之后,为了经济效益,大都种上了速生丰产林,已经没有了桑树的立足之地;城市的很多公园景区,引进来很多陌生的树种,却难觅桑树的踪影。很多地方甚至流传着“前不植桑、后不栽柳”的说法,因为“桑”与“丧”同音,“柳”与“流”同音,不吉利,不聚财。而且,据说丝绸产业也在明显萎缩,现今的孩子们因为零食多多,也不像我们当年那么钟情于桑葚了。

在古人心目中,桑树是一种神树。神树有灵,可以进到我们的心里,让我们怅然若失,并且心生忧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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