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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建构的南海历史地名叙事及其存在的逻辑问题(四)

邬志野 南海的波涛
2024-09-05

(接上期)

真正最早有提及“Paracel”在越南治下的西方文献是让—巴蒂斯特·沙依诺(Jean-Baptiste Chaigneau)的《交趾支那回忆录》(Le Mémoire sur la Cochinchine)。沙依诺的越南名为阮文胜,是最早入殖中南半岛的法国海军军人之一,他也是阮福映的重要支持者,并帮助阮福映称帝,建立阮朝。其回忆录的原本已经难以觅得,而南越的“1975年白皮书”等文件又是二次引用自安德列·萨勒(André Salles)的文章。萨勒曾在法属印支殖民地做过监察员,他根据法国外交部所藏资料写成《沙依诺交趾支那回忆录》一文并在1923年发表。需要注意的是,据萨勒自述,法国外交部所藏资料并非是沙依诺回忆录的原本,而是复制品,且上面没有署名和日期,只能根据其内容推断该回忆录是写于1820年。该回忆录在描绘当地地理的部分时写道:“交趾支那的主权者是皇帝,交趾支那包括其自身、东京、柬埔寨王国的一部分、近海的有人居住的岛屿和由无人岛礁组成的‘Paracel’群岛。1816年后,皇帝占有了此群岛。”沙依诺的回忆录实际上是最早提及越南政权统治“Paracel”的西方文献,而越南方面常年来主张的所谓“黄沙”于1816年编入越南版图的论调也源于此回忆录。但沙依诺在回忆录中并没有说明自己根据何种理由认为“Paracel被纳入交趾支那的领土范围,也没有记录该地的具体位置。此处提及的“Paracel”到底是西沙,还是越南近海岛礁,我们不得而知。但对于当时的西方来说,了解远东的信息非常困难,沙依诺等早期殖民者的记述是重要的信息源,因此沙依诺的回忆录对后世西方对“Paracel”认知产生了很大影响。

在沙依诺回忆录之后,西方文献中逐渐开始出现越南领有“Paracel”的记述。例如传教士塔贝尔发表的《交趾支那地理笔记》一文。该文是塔贝尔回忆录的英文译文,介绍了交趾支那的地理特征,其最后一部分有关于“Pracel”的介绍:“‘Pracel’或‘Parocels’是由小岛、礁石和沙滩组成的一座迷宫,看似延伸至北纬11度,位于距巴黎子午线107度平行线。一些大胆的航海者凭借运气而非谨慎穿越过了这些浅滩的一部分,而另一些人则在这种尝试中吃了苦头。交趾支那人称这里为‘Cón uáng’。虽然这种群岛除了岩石和大沙堆而外别无他物,它所造成的不便多于便利,然而嘉隆皇帝认为,占有这块可怜的土地却也增加了他的领土。1816年,他庄严地在那里插上了他的旗帜,并正式占有这些岩石岛的主权,似乎不会有什么人去和他争议”。越南官方的“1981年白皮书”在引用这一文献时称:塔贝尔“将PracelParacels描述为交趾支那领土,且记述了交趾支那人称PracelParacels作‘Cat vang’”。这又是越方的篡改,塔贝尔的原文分明将该处的当地语言称呼写作“Cón uáng”,而非“Cat vang”。此外,塔贝尔的文章中涉及到的交趾支那范围和行政区划的经纬度坐标颇为精确,而从他记述的“Pracel”的经纬度来看,此地位置于越南南部近海,与现在的越南富贵岛(đảo Phú Quý)很接近。因此笔者认为塔贝尔文中涉及地形并非西沙群岛的可能性非常大。而“嘉隆皇帝插旗”一事的真实性本就存疑,详情可见国内相关研究成果。至于越南方面为何要刻意将“Cón uáng”改作“Cat vang”,则和塔贝尔著的另一项资料有关。

塔贝尔在1838年完成了两本重要的词典汇编工作,即《南越洋合字汇》和《拉丁语—越南语词典》。后者的封底附页有一幅越南地图,即《安南大国画图》。此图右端外沿处,有几个零星岛礁,标有“PARACEL seu Cát vàng”字样(见图3)。此图整体精确度较高,“PARACEL”所绘位置的经纬度也与西沙群岛西侧相一致。但很明显,此图并没有表达此处属于越南领土之意,否则不会仅仅绘出群岛西侧边缘的寥寥几个岛礁。要特别注意的是,此图中的地形与塔贝尔《交趾支那地理笔记》中提到的“Pracel”或“Parocels”的坐标位置完全不同,名字拼写虽然相似却有微妙区别,因此二者并非同一地点的可能性非常大。美国外交官哈罗德·因海特(Harold E. Meinheit)曾撰文称,塔贝尔的地图和文章中提及的群岛地形乃是同一地点。他对于越方篡改“Cón uáng”名称为“Cat Vang”之事只字未提,并认为塔贝尔的地图和文章中提及地形的差异之处系作者的笔误,抑或者是作者将南沙群岛与此地相混淆了。这种臆测完全没有根据。我们很难想象塔贝尔能制作如此精确的地图,却在之前发表的文章中把该地经纬度完全搞错。而且南沙的位置也与塔贝尔的地图及文章中提及的地理坐标大相径庭。实际上塔贝尔本人也认识到自己的回忆录不甚精确,并在之后发表文章对其进行了说明、修正和补充,其中也并未谈及“Pracel/Parocels”相关内容,甚至在文章附录的地图中都没有描绘“Pracel/Parocels”抑或“Cát vàng”。越南方面坚持要将这些地名绑定在一起,是因为塔贝尔的地图展示的“Paracel seu Cát vàng”位置符合西沙群岛的实际地理位置,而其文章中又记述了越南人在“Pracel/Parocels/Cón uáng”的活动,只有将两者绑定才能形成其主张西沙岛礁主权的完整证据链。

图3 《安南大国画图》局部

将“Paracel”和“Cat vang”合并称为一处的还有普鲁士传教士郭士立的论文,此文也被越方作为其主张正当性的依据。郭士立在关于柬埔寨地区海岸与岛屿的章节中提及了“Paracels (Katvang)”,称交趾支那国王领有此地,且此地渔业资源丰富,每年有海南岛的渔船来此捕鱼,安南政府向他们收取税金。至于该地的具体位置,文中出现了混乱。郭士立称该地距安南海岸1520里格(leagues),位于北纬1517度,东经111113度。这个坐标确实与西沙群岛相近,但其距安南海岸的距离显然与西沙的位置不符,西沙的实际位置距越南海岸超过200公里。郭士立在其论文中称赞塔贝尔神父的《安南大国画图》是最优秀、最精确的地图,但又做出了与该图不符的记述,这让人甚是费解。笔者推测郭士立在借鉴包括塔贝尔在内的其他西方人的资料的过程中发生了误传、误用,以至于其文章自相矛盾。

除了上述两件文献外,还有一部《交趾支那画集》(Tableau de la Cochinchine),也将“Paracel”和“Kat-vang”并作一处。其原文称顺化外海有“Paracels ou de Kat-vang”,其东有“Macclesfield”(即中沙群岛)。书中没有更详细的信息,但该地大致的位置与西沙并不矛盾。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此段叙述位于书中介绍中南半岛沿岸岛礁的部分,并未提及该地在交趾支那领内,这部分内容中介绍的其他众多岛礁也都不是交趾支那领土。

五、模糊的“长沙”问题

前述越方的“黄沙”相关史料的背后还隐藏着地名问题的另一个侧面,即“长沙”问题。越方除了主张“黄沙”即是西沙群岛之外,还主张越南古代所称“黄沙”的概念中包含了所谓“长沙”,即南沙群岛。例如越南官方“1979年白皮书”称:古代越南人将“黄沙群岛”和“长沙群岛”合并称为“黄沙”“大长沙”或“万里长沙”。

类似说法在南越时期的“1975年白皮书”中就已经出现。该文件称“大长沙岛”的名称通常指代越南领有的所有岛礁。我们不难发现这是一种循环论证,即“大长沙岛”指代所有越南岛礁,南沙也是越南领有,所以南沙也被包括在“大长沙岛”之中,因而越南文献中的“大长沙岛”也就包含了南沙,所以这些文献能证明越南对南沙的主权。这种诡辩反映出的是越南在南沙相关史料方面的缺乏,故而南越政权在声索所谓“长沙”主权的时候采用了不同于“黄沙”的逻辑和依据。而南北统一之后,越南官方开始倾向于将二者合并,用同样的史料和逻辑声索所谓“黄沙和长沙”的主权。

前文提及的越南史料中涉及的“葛鐄”“黄沙”“长沙”等词语确实有可能是普通名词,但这在越方的主张中形成一种悖论。如果这些词是普通名词,那么其指代范围确实可以扩大到南海中的众多岛礁浅滩,但这样就不能证明这些地点都属于越南,毕竟“世上的所有沙滩都是越南领土”这种说法太荒诞了。如果这些词语不是普通名词,而是专有名词的话,那么它们指代的地理位置显然不可能包含南海中如此广阔的群岛区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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