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莞雯《我的恋人是猿人》（二）| 长篇科幻连载
前情提要
应届生赵秋辰梦想成为一名滤镜设计师，却被招入了一座偶像经济主导的虚拟城市——流金城中工作。流金城完全屏蔽了美颜滤镜，赵秋辰也不得不以带有伤疤的脸孔示人。在给传闻中的顶流偶像“猿人”送信时，赵秋辰意外发现猿人认不出熟人的脸孔。苏莞雯 | 科幻作家、独立音乐人，北京大学艺术学硕士。擅长在日常生活场景中展现惊奇想象。代表作《岩浆国》《九月十二岛》《奔跑的红》。《九月十二岛》获豆瓣阅读小雅奖最佳连载。长篇《三千世界》即将出版。
全文约5000字，预计阅读时10分钟
一
时间：2:25 p.m.
定位：流金城·永昼区
这是赵秋辰第一次有了这个念头：眼前的人是个真人吗？
虽然她不确定流金城这种虚拟世界里是否有模拟成真人的程序，但凭她在现实中的经验来看：计算机仅靠通行证或口令来判断他人的身份并不算奇怪，而人类不同。人类认出人类，是凭眼睛的。
“我懂了……”她不由得靠近猿人，“你其实是个AI吧？难怪长得也完美，声音也完美。”
她脑中飞掠过甄晓光对猿人的种种评价，越发觉得各种证据都在表明：他确实不是人类。
“你说什么？”猿人脸上的笑意褪去，弯起的眼睛带上困惑，眉心微微皱起。
连神态的转化都如此自然，而且不失风度。闪现一抹黠气的眼睛、依然伪装着天真的嘴唇，还有纯粹为好看而生的鼻子……赵秋辰忍不住脱口而出：“哇，没有一处拖后腿的！”
她目光一转，瞧见走廊上来了一个身影。虽然被树木挡着，但还是能一眼认出那是刚才见过一面的男人。他不会也是个AI吧？不，想想那时他开了门却没有让她进屋的神态，百分百是个眼中只看得到薪水和上司的雇员。
还是别让他看到自己的好。
“反正通行证快到时间了，就让我再多看一会儿你的脸。”赵秋辰“嗖”地站起身，拉住猿人，“跟我来！”
没等猿人反应过来，她已拉着他穿过两扇敞开的格子门，朝近处的屋子跑去。
她想躲起来。这是一座精心设计的大宅院，室内也如展厅一般陈列和悬挂着艺术品。但她无心浏览，高大的窗户、宽阔的穹顶、摇曳的灯具、华丽的沙发从她眼中一一掠过。她拉着他寻找方向，穿过另一扇格子门，再次闯入户外。
头顶是陡峭的屋檐，眼前又是一座花园，近处一道圆拱门恰好通往刚才她停留的池塘与沙发。赵秋辰贴在圆拱门旁的白墙上，朝墙上的窗子对面张望。她提防的那个男人已经到了沙发旁，也在东张西望。
“你想做什么？”猿人甩开赵秋辰的手，“你不是甄晓光？”
他的口吻带着质疑，神色又有些慌张，赵秋辰反而笑了：“放心，我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的。”
他皱眉了，嘴唇微张着，却不出声。
“我知道现在的AI也有不少感情。”赵秋辰清清嗓子，“我是你的粉丝哦，我超级超级爱你的，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踮起脚，用两手捧住他的脸，想要趁机仔细端详。
糟糕……温度、气息还有目光的刺痛，怎么会这么真实？
她有些呆愣，手竟微微颤抖了，也不知道他的眼神从哪一刻开始已经宛如冰霜。
“徐承佑——”猿人开口了，视线依然锁定在赵秋辰脸上。
赵秋辰吓得松了手，后退一步，但已经迟了——猿人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就像用手铐将她牢牢铐在眼前。
“猿人？”名叫徐承佑的男人从圆拱门那儿探出头来，“刚刚送来的信我放你书桌上了……”
徐承佑看到猿人，也看到被猿人拉住的赵秋辰，闭了嘴。
赵秋辰想挣脱，但力量不足。
“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间谍！”慢了一拍的徐承佑终于大喊道，“抓住她！”
“已经抓住了。”猿人说，“你来处理。”
“处理”是什么意思？赵秋辰看着两人，不住摇头：“我不是间谍，这里面有误会……”
别说当间谍，连间谍是做什么的她都不清楚。
“没有间谍会说自己是间谍的。”徐承佑上前抓住赵秋辰，朝她瞪着一对牛眼。
猿人松了手，后退。他似乎已经受够了这浪费时间的闹剧，打算转身离开。
“啊——”
赵秋辰埋下头往徐承佑的手臂狠咬一口。听到一声大叫，她心中庆幸：太好了，看起来痛感很好地传达到位。虽然野蛮了点，但想逃只能趁这时候了，她对自己发出指令：跑！
她朝猿人的反方向转身，想要离两个人都远点。大门的位置在哪里？先要回到那间大屋子里，然后从另一扇门出去，绕开池塘跑上走廊……不幸的是想象力已经顺利出发，身体却没跑出几步，甚至一跤摔在花坛边上。宅院里过多的装饰成了阻碍。
兴许是磕到了脑袋，她坐起来时依然觉得天旋地转。虽然这是虚拟世界，但神经座椅传导给她的却是实打实的痛感。她揉着额头，睁开眼，看到了走向她的徐承佑和停留在圆拱门边上的猿人。
这下更是有口难辩了。站在猿人那个位置，看到这个冒充他人、有点暴力倾向还毫不悔改的陌生人，不可能不觉得她来意不善。
猿人没有想到自己会僵在那儿，他的目光原本能够冷静地掠过一百张、一千张面孔，此时却被困在一道疤痕上。
女孩揉着额头的手，撩开了刘海，露出了她眉骨上方的伤疤。
究竟多久没有“认出”一张脸了？猿人看着那形如月牙的伤疤，有一些发愣。十多年前，当他的记忆还闪耀着色彩的时候，也见过一张有着月牙伤疤的脸。他一度把那当作是人生中所见的最后一张脸。
猿人本想走开，现在却挪不动脚步。
“临时通行证已到期，5秒后将弹出永昼区。5、4……”赵秋辰耳边响起了定向发送给她的系统提示音。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因冰冷的倒计时紧张，因徐承佑逼近的脚步紧张，因猿人的反应紧张。
“2。”
周身有了凉意，视觉开始震荡。
“1。”
惊慌的女孩，跌坐在庭院中的女孩，只差一步就会被徐承佑抓住的女孩，从两个男人眼前蒸发了。
二
时间：2:35 p.m.
定位：流金城·永夜区
“位置初始化完毕，即将进入永夜区……”
赵秋辰脱离了永昼区，即将被系统转移至流金城的另一面——永夜区。
“那真的是AI吗？AI可以逼真到那个地步吗？”这个念头牢牢占据着她的大脑。为什么他的灵魂并不冰冷？虽然只是瞬间的遐想，但她从那陌生人的身上看到了满腹心事。当她拉着他奔跑、对话时，呼吸似乎成了合奏。而短暂的对抗中，被激起的忐忑又是直冲血液的。
如果他只是生而为大明星的一具空壳，那么此刻的惊慌、羞愧和内疚，就都不必存在了吧。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站在夜晚的彩色巨幕下方。排行榜上跳动的数字将她拉回到昨日的记忆中，她想起了她的工作。
是时候回去了。
连做几个深呼吸后，赵秋辰重新踏入满是脸孔的大厅。甄晓光就在显眼的位置，看到她后径直走过来：“见到了？”
赵秋辰刚“嗯”了一声，又立刻摆手说：“没有没有，只是在他门口站了会儿。”
她猜自己大概是惹了祸，用的还是甄晓光的通行证，还是不坦白为好吧。
“也是，一般见不到面的。”甄晓光确认了自己没有错失见猿人的机会，显然松了口气。
赵秋辰留意着她的神情，想到如果她知道猿人其实认不出她的脸，会有多么失望？自从马经理把可能见到猿人的机会给了赵秋辰之后，她就明显感觉到甄晓光对自己的态度急转直下。
甄晓光的脸才一放松又变得僵硬了，有些苦恼，微妙地变化着。她该不会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吧？赵秋辰感觉自己出了些汗，低下头说：“那我回去工作了。”
“今天你负责金家的数据吧。”甄晓光叫住她。
“嗯？”
为什么是金家的数据，负责又是什么意思？赵秋辰僵在原地，甄晓光却打算走开了。
“等等，晓光姐，我还不熟悉业务，而且金家这么重要，我大概做不到……”
“你不是想以后转岗吗？”
“这和转岗有什么关系吗？”
“你真的不懂啊？”甄晓光的口气有些挖苦，“虽然有转岗的机会，但那是万里挑一点的概率，如果没有带队经验，没有履历上的亮点，连第一轮选拔也过不去的。既然马经理看在赵总的面子上想锻炼你，我也不能放松啊。”
赵秋辰看着她，从那张脸上明白了一件事：昨天她告诉自己转岗的机会，并不是真的认为这个傻头傻脑的新人能够做到，只是想让新人铆足干劲好好应对眼前的工作。
明白了这一点，赵秋辰对她的依赖也好，埋怨也好，瞬间都消散了。
“我这就去干活了。”她不再对她表露情绪。
浮满脸孔的大厅，在她眼中成了洼地，成为一个池子。而她像一只鸟，两脚硬邦邦地迈入脸孔池中，寻找着队员：“谁是和我一起的？”
既然说是“带队”，总不会是她一个人吧。为什么周围人都躲避着她的目光，明明听到了她的声音也一声不吭？
她竟然真的是一个人。
不依赖，不埋怨。她凭着记忆中的方位在池中跋涉着，拨开一张张悬浮的人脸：“技术小组在这边吗？请把金家的申诉都转移到我这里。”
有人应了她一声：“你一个人？全包？”
“是，给我吧。”她咬咬牙。她的工作和第一天上班时一样，对照申诉的用户组在投票时是否为同一脸孔，如果脸孔相同，则驳回申诉——将两张脸重叠到一起，让它们消失。就算再忙，所有申诉脸孔也会在0点一到的那刻全部被系统清零。也就是说，只要坚持到0点就好了。
赵秋辰倒不是没有想过偷懒，但她是一个人，一想到随处都可能有好奇又嘲弄的目光投向她，她的自尊便在胸口猛敲锣鼓，催着她愈发卖力，一刻也不敢停。
接近夜里十一点时，她才闭上眼伫立了片刻，好让充斥着两眼的刺痛感融化在黑暗中。黑暗中，她忍不住感叹：“还剩多少组啊……”
“没多少了。”一个声音凑近了。
赵秋辰睁开眼，看到是一直在近旁工作的女孩。
“昨天金家粉丝不是被处罚了嘛，所以今天收敛了不少。”女孩对赵秋辰眨眨眼，“恭喜啊，你今天可以提早休息了。”
“真的吗？”
“本来今天金家也不可能有机会的。”
“为什么？”
“因为明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啊。”女孩看到甄晓光巡视的目光便咧咧嘴，站远了点继续工作。
赵秋辰有些意外。难道甄晓光早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所以才把金家的数据交给她？如果真是这样，那刚才就是误解甄晓光了。
“也对，晓光姐那么在意记录，不会拿我一个人冒险的。”她自言自语着，又点点头。
这天一直到投票结束，排行榜上也没有出现令人意外的大风暴。猿人的名字高歌猛进，照常拿下了第一名。0点过后，同事们纷纷下线离开，赵秋辰也满心忐忑地找到在整理信息的甄晓光，向她告别。
“晓光姐，那我下班了。”虽然只是一句道别，但也包含了一份歉意。
“今天辛苦了。”甄晓光没有直视她，口气倒是温和了不少，“明天晚半小时来吧，好好睡一觉。”
“谢谢晓光姐。”赵秋辰松了口气。
下线，离开公司，回到家。还没顾得上吃点东西填饱肚子，赵秋辰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手绘板。
“要赶紧把猿人的特征做到设计稿上。从眼睛开始，眼睛……”她凭记忆描绘着初次见面时那双眼睛闪耀的笑意。虽然多数男性很难驾驭猿人那种修长的眼型，但只要以他为范本，在滤镜的眼角处适当拉长，就能提升面容的整体亲和力。
接着是嘴巴、鼻子……她颇有信心地画下了猿人五官的特征，将画稿导入电脑中，又移动鼠标仔细调整。
只不过半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她还是没能调整出满意的形态——那张脸从屏幕中凝视着她，但没有喜，没有悲，也没有憾。
这是怎么了？过去的她从不烦恼这些，她对自己最满意的部分就是画设计稿时自信又细致的作风。“唰唰唰”地打出草稿，再从一勾、一撇、一捺中点缀出诗意。光从她的作品来看，外人绝对猜不出她只是一名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她拥有这般信心：如果她的设计能被制作成真正的滤镜，一定会大受欢迎。
然而眼下，手是无力的。
她无法还原猿人的千分之一。
她挠头发，掐眉头，压住太阳穴，最终还是泄了气，一扭头起身钻进被窝里，蒙住脑袋。
一切似乎才刚刚清晰，又变得微茫。
无论是猿人的脸，还是想要的工作。
她想起甄晓光的那句“既然马经理看在赵总的面子上想锻炼你，我也不能放松啊”，嘴角苦涩。
手不由自主地摸向眉上的那道疤痕，此时虽然看不见它，但那不平整的触感却仿佛有着尖锐刺耳的声音。一旦触碰，记忆中的那场争执就犹在耳畔。
那时候，年幼的赵秋辰在敞开的家门前扑向一个人影，敲打，拉扯，撕咬。虽然她必须叫他“叔叔”，但并不能阻止恨意在血液中扩散。
一股无法对抗的力量捣向她的胸口——叔叔抬脚一踹，她倒向门口的大理石洗手台，额头被划出凉飕飕又火辣辣的一道，鲜血很快淹没视野。
想到这里，赵秋辰有些红了眼眶，她又爬起身，到电脑前查看刚才的设计稿，可惜结论还是一样：不行。这样的设计别说得奖，连平庸也够不上。
怎么办？一定有突破口的，是什么？
“难道还要再去看猿人一眼吗？”她摇摇头，“不可能的，我没有那个消费能力，成不了高级用户，连去永昼区的权限都没有。不过……他既然是偶像，会来永夜区演出吗？”
她点击鼠标，查到了专门收录流金城偶像日程的网站。
有了！明天下午正好有一场见面会。
“猿人26岁生日见面会……到时候人应该很多，我混进去也不会被发现。”她越想越觉得是个好机会，又查看了地点。
“地点：栅格907 ……什么意思？”
看不懂，那便只好先记住，等明天上班再找个熟悉流金城的同事问问。
在手机上记下地点后，赵秋辰有些出神。虽然只见过猿人一次，而且全程手忙脚乱，但那真是她见过的最别致的脸孔了。她眺望着记忆中的他，那绝不是木头般的帅哥，反而应该说他太过生动，拥有太多色彩。那双曾经投向她的眼睛，像是看她，又不像看她，有太多耐人寻味的细节。
为什么把自己叫作猿人呢？乍一听这名字，还以为会是多么野蛮粗糙的家伙，实际上的他又完全相反，是为了制造反差，让更多人记住他吗？
等等，我了解实际的他吗？赵秋辰咬住唇，又忍不住发笑。
“我怎么也像个花痴的迷妹了……”她拍拍脸，让自己清醒起来，“不不不，我做这些可都是为了工作。
（未完待续）
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 动画电影《心灵奇旅》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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